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午夜之子 作者:萨曼·鲁西迪 内容简介 很久很久以前,在古阿拉伯的萨桑王国,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每天夜里给国王山努亚讲故事,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在这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流传了差不多一千零一年后(也许实际年头比一千零一长很多),一个印度穆斯林家庭出身的年轻人,在身体一天一天干裂、生命即将告终的境况下,开始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和一千零一有关的故事。他说:有这么多的故事要讲,太多了,这么多的生命、事件、奇迹、地方、谣传交织在一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和尘世间常见的东西紧密地混杂在一起!不过他必须加紧工作,要比山鲁佐德快。 译序 如果要推选一位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世界文坛上最引起轰动的作家,那么,肯定非英国的萨曼·鲁西迪莫属了。 萨曼·鲁西迪在文学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他是当今英国文坛上的领军人物,被誉为“后殖民”文学的“教父”。三十余年来,他佳作迭出,共出版了十部长篇小说和三部短篇小说集,还有两部儿童作品及十余部非小说作品,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引起了文坛的重视。他的作品获得过英国以及美、法等国许多重要的文学奖项。是《午夜之子》让他获得了国际声誉,使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和君特·格拉斯等世界级文学大师并驾齐驱。这部五百余页的巨作于一九八一年出版后,便好评如潮。《纽约书评》称它是“这一代人英语世界出版的最重要的书籍之一”。《伦敦书评》认为它是“印度对英语小说最新、最出色的贡献”。《泰晤士报》有人撰文说“自从阅读过《百年孤独》以来,还从来没有其他小说像它这样令人惊叹”。它连续获得了布克奖、詹姆斯·泰德·布莱克纪念奖、英国艺术委员会文学奖和美国的英语国家联合会文学奖。一九九三年,该书又荣获为纪念布克奖设置二十五周年而颁发的大奖——“特别布克奖”。一九九九年,美国著名的兰登书屋评选出一百部二十世纪最佳英语小说,该书名列其中。二○○八年,该书又荣获为纪念布克奖设置四十周年特设的“最佳布克奖”。 《午夜之子》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一是因为其题材独特,场面恢宏。它以印度次大陆为背景,内容涉及印巴分治前后的政治动乱、社会变革、宗教纠纷等复杂的现象;鲁西迪以文学的语言再现了这段历史的内涵,通过一个家族的故事和一个人的遭遇折射出这个“后殖民”的时代。二是作者的想象力丰富,他突破了关于小说形式的传统观念,将现实和虚构、小说和历史糅合在一起,在现实的社会政治讽刺中,加入了奇特的幻想,把神话、寓言、通俗文化、社会现实和历史事件结合在一起,小说情节曲折多变,可读性非常强。 鲁西迪在《午夜之子》一书中采用的是印度史诗如《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中讲述故事的传统方式,让主角萨里姆·西奈在走向人生道路终点之前向一个名叫博多的女人讲述自己的家史。书中时间跨度长达六十二年,覆盖的地域包括克什米尔、德里、孟买、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等。这半个多世纪在印度次大陆发生的种种重大政治事件,例如一九一九年四月英军在阿姆利则对手无寸铁的印度人的大屠杀(死伤一千五百余人)、印度独立前的宗教冲突、印巴分治、中印边界冲突、巴基斯坦政变、孟加拉战争、英迪拉·甘地的铁腕统治等无不包含书中。鲁西迪将这些重要的历史事件同主角的经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小说多处涉及印度次大陆文化传统中的宗教、迷信、神话传说和风俗习惯,对印度次大陆从英国殖民地向独立国家转化过程中的种种问题进行了探索。在描写次大陆社会变革、政治动乱的过程中,对政治的黑暗极尽调侃之能事,对当权者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尤其是对英迪拉·甘地政府实行的紧急状态法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为此该书曾一度被执政的印度国大党禁止发行。 有人说,魔幻和印度历史永远是鲁西迪作品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在本书中,预言、征兆、特异功能等离奇的内容既使小说蒙上了印度传统文化中常见的神秘色彩,又带有强烈的政治讽刺意味。作者通过“午夜之子”这一具有特异功能的群体以及如尼赫鲁的贺信等种种虚构,将萨里姆的成长与和他同时诞生的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印度本身是一个文化传统丰富、种族宗教关系极其复杂的国家。鲁西迪在全书中使用了大量有关印度传统文化的典故,其中不少都与印度教、伊斯兰教有关。例如:被调包的孩子名叫湿婆,这是印度教中司毁灭、创造、生殖和舞蹈的主神的名字,而另一位午夜之子——女巫婆婆帝用的便是神话中湿婆的妻子雪山神女的名字。护士的调包,使血统是英印混血儿的萨里姆进入穆斯林家庭,穆斯林富商的骨血却流落到印度教信徒的街头艺人中,造成了宗教、文化、身份上的错乱。鲁西迪尽管在小说中大量进行了虚构,但其中的大多历史事件完全真实,这种将一个国家的命运及其历史变革折射到一个家族、一个孩子的经历之上的叙事手法十分巧妙。作者故意夸大某些器官的特殊功能,如书中的鼻子和膝盖,作为萨里姆和湿婆两人的象征,在书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其想象力的丰富令人惊叹。 鲁西迪借用了印度史诗中的叙事方式,即由主角讲述故事,这使全书节奏流畅,行文生动,富有民间口语文学的韵味。它时而离题万里,时而回归主题,枝叶繁茂,令人眼花缭乱。书中个人生活与历史事件、现实与虚构结合得天衣无缝。鲁西迪出生于印度穆斯林家庭,又在英国受教育,这种多元文化的背景使他具有独特的视角,能从全新的视点来切入到印度独立前后的现实之中,以全新的角度来阐述古老的文明,探讨印度次大陆在摆脱殖民统治之后的艰辛历程。不妨说,萨里姆的遭遇也正是印度这一新国家独立后成长的艰难历程的反映。 鲁西迪对英语的运用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完全可以和十九世纪的大师狄更斯、萨克雷等媲美。英国著名作家普雷切特在《纽约客》上撰文说:“印度产生了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滔滔不绝地讲故事的大师。”他的语言灵活风趣,丰富多彩,可说是色香味俱全。例如:书中反复使用了印度国旗上的绿色和橘黄色,克什米尔天空的蓝色,再加上黑夜的黑色。又反复将食品如酸辣酱的味道和人物的感情或者故事的转换联系起来。另外,我们在故事中还可以看到大量巧妙的比喻和双关语,即以各章的标题而论,其中就有好几处一语双关,例如:《多头妖怪》中,“多头妖怪”既指以进行种族宗教迫害牟利、以印度教中多头神罗婆那来命名的黑帮,同时又有“群氓”之意,指很容易受到煽动的芸芸众生。《引流和沙漠》中,“引流”一词指医学上对鼻腔等器官的疏通,同时又有“消耗殆尽”之意,指国家的力量、军队的斗志以及个人的精力等消耗一空。此外,毒蛇的内容在书中反复出现,德哥斯塔被警察追捕时被蛇咬死;萨里姆病危时,靠蛇毒救治过来;在《蛇梯棋》一章中,萨里姆将蛇和梯子看成是人生中祸与福的象征,这两者保持平衡,又互相转化,这种辩证的关系与我国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很接近。而在《萨巴尔马提司令的指挥棒》一章中,萨里姆的报复便是模仿蛇的出击。书中还反复使用了“一千零一”这个数字,除在某些场合是实指外,还因为它在英语中有“无数”“非常多”之意。同时,鲁西迪在小说中还使用了意识流手法,借助梦境和生病时的昏迷状态来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对未来的预感。此外,鲁西迪还不只一次地使用电影中的技巧,如人物的特写镜头、近景和远景的描绘,等等。 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印度,历史悠久,文化丰富多彩,而宗教对生活在印度次大陆的人尤其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本书大量涉及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方面的内容。印度教中神话传说的丰富令我们难以想象,正如鲁西迪在小说中所说的,印度教中的神灵就有三亿三千万个,其中一些主神都有各种各样的化身。伊斯兰教在印度次大陆也具有极为重要的影响,书中大量篇幅反映了穆斯林的风俗习惯,不只一处引用《古兰经》。这对翻译增加了难度。为了尽可能准确地将全书内容介绍给中国读者,在翻译过程中参阅了大量有关印度次大陆历史、文化和宗教方面的书籍。书中人名、地名和神祇的名称尽可能采用《宗教词典》《高级印度史》《印度史话》《印度各邦历史文化》《巴基斯坦简史》等书中通行的译法。书中大量有关食物、衣着和其他风俗习惯的词语源自印地语、乌尔都语或者孟加拉语,这些词语就连《牛津词典》和《韦氏三版国际词典》等大型英语辞书也不见收录。为了解决这方面的问题,只能转请国外的友人向具有印度或巴基斯坦文化背景的朋友请教。在这方面,要特别感谢的是曾执教于英国威尔士大学(University of Wales)、卡迪夫大学(College of Cardiff)并数度来华且在厦门大学讲学四载的英国文学专家查尔斯·泰扎克(Charles Tyzack)。翻译一年多来,我同他通过电子邮件经常联系,他帮助我解决了不少困难的问题。此外,还有执教于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的钱彦博士,她为我向她的印度朋友请教了一些特别的词语;我的研究生魏存茂为我从网上下载了鲁西迪小说中经常使用的一些印度次大陆特有的词汇,对我的翻译非常有用;我的另一位学生王晨曦为我借来了最新版本的《古兰经》,使我的引文能够准确无误。在此一并表示感谢。至于译文中存在的问题,敬请读者不吝指教。 刘凯芳 于厦门大学 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 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出生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是哪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紧的是得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钟的长针短针都重叠在一起,像是祝贺我的降生。噢,把这事说说清楚,说说清楚——也就是印度取得独立的那个时刻,我来到了人世。人们喘着气叫好,窗外人山人海,天空中放着焰火。几秒钟过后,我父亲把他的大脚趾给砸坏了;不过他的这个麻烦同在那个黑暗的时刻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比起来,就是小事一桩了,因为那些和蔼可亲地向你表示欢迎的时钟具有说一不二的神秘力量。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给铐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和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随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摆脱不了这种命运。占卜的替我算命,报纸庆祝我的诞生,政客们正式承认我的身份货真价实。在这桩事情上,我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我,萨里姆·西奈,后来又有了“拖鼻涕”“花面孔”“秃子”“吸鼻子”“佛陀”,甚至“月亮瓣儿”等各种各样的外号,已经与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纠葛也是很危险的。在那时候我连自己的鼻子都不能擦。 不过,这会儿,时间(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快要完了。我很快就要三十一岁了。也许是吧,要是我这使用过度而垮下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的话。但我并没有挽救自己生命的希望,我也不能指望再有一千零一夜。要是我想最终留下一点什么有意义——是的,有意义——的东西的话,我必须加紧工作,要比山鲁佐德更快。我要承认,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怕荒唐无稽的东西了。 有这么多的故事要讲,太多了,这么多的生命、事件、奇迹、地方、谣传交织在一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和尘世间常见的东西紧密地混杂在一起!我一直把各种各样的生活吞下肚,要了解我,哪怕只是了解我的一个侧面,你也必须把那些吞下去。吞下去的那么多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推推搡搡;给它们引路的只是有关一大条白色床单的回忆,这条床单的中央开了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大致圆形的窟窿。这条中间有洞的破床单是我的护身符:我的法宝,我紧扣住对它的思念,必须重新构筑我的生活,打从大约三十二年前我人生真正开始的那一瞬间起。那时候,一切还不像现在、像我这个为时钟支配、带有罪恶印记的降生这样明显。 (顺便提一下,那条床单也沾有污迹,它上面有三滴年代久远的褪色的红斑。就像《古兰经》教导我们的那样:“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 一九一五年早春一天清晨,在克什米尔,我的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在跪下祈祷时,鼻子撞到了冻得硬邦邦的一簇土上。三滴血从他左鼻孔里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在冰冷的空气中立刻就凝固住了,变成红宝石掉在他面前的跪垫上。他头往后仰,直起身子,发现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泪珠也凝固住了。就在那时,他一边轻蔑地捋去挂在眼睫毛上的“钻石”,一边下定决心,不再跪下来吻土地求神或者求人了。可是,这个决定使他身上出现了一个窟窿,在他至关重要的内腔里形成了一个空隙,使他既容易受到女人又容易受到历史的控制。尽管他学医刚刚毕业,但他起初对此并不知晓。他站起身,把跪垫卷得像一支粗大的方头雪茄烟,夹在右臂下面,抬起他那不再挂有“钻石”的清澈的双眼,眺望山谷的景色。 世界又得到了新生。整个冬天,山谷像胚胎在冰雪那层蛋壳包裹之下发育,如今湿淋淋的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进入到广阔的天地之中。绿草的新芽在地下等待时机,山峰随着天气变暖而退回到山间的岗哨那里。(当山谷在冬季的冰雪之下往后退缩时,山峰紧紧环绕在湖畔的城市周围,就像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 在那时候,无线电台天线还没有建,俯瞰斯利那加的街道和湖泊的仍然是商羯罗查尔雅的神庙,它坐落在土黄色的山上,像个小小的黑色水泡。在那时候,湖畔还没有军营,狭窄的山间公路上也不会挤满一眼望不到头的排成长龙的经过伪装的卡车和吉普,也没有士兵埋伏在巴拉穆拉和古尔马格往前的山头后面。在那时候,拍摄桥梁照片的旅客也不会被当作间谍给枪毙。尽管春天来临,万象更新,但除了湖面上多了一些英国人的居住船之外,整个山谷自从莫卧儿帝国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外公的眼睛——那也像他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以不同的眼光观察着一切……他的鼻子有点发起痒来。 我来点明一下我外公眼光所以会发生变化的秘密吧:他离家外出了五年,五个春天。(跪垫碰巧有个褶皱,让那簇泥土跑了进去,尽管这簇土至关重要,但实质上,它仅仅起了催化剂的作用。)现在他回来了,观察一切都换上了见过世面的旅客的眼光。他注意到的不是巨大的齿状山峰环绕着小山谷的美丽景色,而是地域如此狭窄,地平线就近在眼前。回来后他觉得与外界如此隔绝,他很是难过。他也感到——莫名其妙地——故乡对他手持听诊器学成归来并不欢迎。在冬季冰雪的覆盖下,它原先冷冷地保持中立,如今却是确定无疑的了。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之后,回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中。多年之后,当他内腔的空洞被仇恨堵塞,他将自己作为牺牲供奉在山上庙宇黑色石神像的圣坛之前时,他总想要尽力回忆起他童年时在天堂里的春天,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簇簇土和军队的坦克将这一切搅得乱七八糟。 在山谷隔着跪垫对准他鼻子猛击一拳的那天早晨,他一直愚蠢地试图假装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因此四点一刻时,他在刺骨的寒气中起床,按照规定的方式沐浴,穿上衣服,戴上他父亲的羔皮帽子。然后他把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拿到暗暗的老房子前面的湖畔小花园里,在那里一簇土上展开了。他脚下的地皮踩上去软软的,很容易使人上当,这同时使他既没有把握,又失去警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他双手像本书一样合拢在面前诵念“开端”,这使他感到了一点儿安慰,但却使他更觉得不安——“……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但这时候海德堡闯进了他的脑海之中;这里出现了英格丽,她短短一段时间曾经属于他,看着他朝向麦加的方向鹦鹉学舌似的祈祷,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神情;这里还有他们的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奥斯卡和伊尔瑟·卢宾,他们以自己的反意识形态嘲讽他的祈祷——“……至仁至慈大慈大悲的主,报应日的主!……”——海德堡,在那个地方,他除了学习医学和政治以外,还听说了印度——就像镭似的——是被欧洲人“发现”的。就连奥斯卡对伽马也充满了敬佩之情,正是他们的这种观点最后使阿达姆·阿齐兹同他的朋友分了手,他们深信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他们的祖先塑造出来的产物——“……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就这样,尽管他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还是在这里试图将自己和从前的自我重新连成一体,这个从前的自我毫不理睬他们的影响,但是知道它本应知道的一切,例如关于服从,关于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按照往日回忆的指引,双手朝上抖动,大拇指塞住耳朵,其他几根手指张得开开的,跪倒在地——“……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可是这没有用,他陷入了一个奇怪的中间地带,那就是在信与不信的两难状态中,这毕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把戏——“……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我的外公把前额朝地上磕去。他往前磕,盖着跪垫的土地像是鼓起了朝他迎来,这便发生了那簇土的事情。这既是山谷和真主,又是伊尔瑟、奥斯卡、英格丽、海德堡的指责,在这一时刻,重重地砸在他鼻尖上。三滴血流了下来。既有“红宝石”又有“钻石”。我的外公往后竖直身子,做出了决定。他站了起来,卷起了“雪茄烟”,朝湖面望去。他永远给卡在那个中间地带,他无法崇拜真主,但又无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始终处在一种彷徨犹豫的状态之中,这就是个窟窿。 新近取得执业资格的年轻大夫阿达姆·阿齐兹面对湖上的春色站在那里,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而他的背脊(那是挺得笔直的)后面却发生了更多的变化。他在国外读书时,他的父亲中了风,但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母亲后来坚忍地低声说:“……孩子啊,因为你的学业太重要了。”他这位母亲原先一辈子待在闺房里,这时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走出家门,亲自掌管那个小宝石店(经营绿松石、红宝石和钻石)。靠着小店的收入,再加上一份奖学金,阿达姆·阿齐兹在医学院毕业了。等他学成回家,他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母亲出去工作,而他的父亲呢,中风仿佛在他脑子里挂下一道帷幕,他终日躲在这道帷幕后面……坐在暗暗的房间里一张木头椅子上,在那里学小鸟说话。三十种不同的鸟儿来看他,坐在他百叶窗外的窗台上,同他谈这谈那的,他看起来够快乐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够看到历史的重现,因为我的外祖母不是也产生了巨大的……还有中风也是,不仅如此……还有“铜猴儿”也有她的鸟儿……诅咒已经开始,可是我们连鼻子也还没有讲到呢!) 湖面已经不再封冻,像通常一样,解冻很快就开始了。许多称之为希卡拉的小船猝不及防,还在打瞌睡呢,这也很正常。但就在这些懒虫还在岸上它们主人身边打着呼噜蒙头大睡的时候,最老的一只小船已经出现在冰缝上,老人家常常会如此,因此它成为来往于开冻的湖面上的第一只船。这是塔伊的希卡拉……这,也是向来如此。 注意,这个老船夫塔伊,在水雾蒙蒙的湖面上,弯着腰站在船尾,是多么会抄近路节省时间呀!他的船桨是块心形的木板,装在黄色的桨柄上。他把桨一次次地插到水草中,划得多么卖力呀!在这一带大家觉得他有点怪,因为他是站着划船的……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塔伊给阿齐兹大夫带来消息说有人找他去看急诊,从而使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这时阿达姆低头望着湖水,回想起塔伊多年前跟他讲的事:“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阿达姆的眼珠清澈湛蓝,就像山顶的天空那样惊人的蓝,克什米尔人的瞳仁常常都是这么湛蓝。眼珠并没有忘记如何观看,它们看到——就在那里!就在达尔湖的水面之下!——未来那精美的花格,那由无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复杂图案,那冷冷地埋伏着的脉络,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鬼怪的骨架。他在德国待了那几年,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感到模糊不清了,但他观察的天赋却完好无损。塔伊的天赋。他抬起头来,见到塔伊的V字形小船向他驶来,便挥手招呼。塔伊的胳膊也举了起来——但这却是在命令。“等一下!”我外公等待着。趁这一段空隙,在他体验他生活中最后的宁静、一种有几分黯淡不祥的宁静的时候,我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对他做一番描述吧。 丑陋的人对仪表堂堂的人自然会有嫉妒的心理,但我在叙述中却不能这样。阿齐兹大夫是个高个子,紧贴在他家的墙上量,他身高是二十五块砖(正好一岁一块砖),也就是六点二英尺多一点。他身体也很强壮。他的浓密的胡须是红色的——这使他母亲有点儿烦恼,照她的说法,只有哈吉,也就是去麦加朝过圣的人才应该长红胡子。不过,他的头发颜色倒比较深。他的眼睛天蓝色,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英格丽说过:“老天在塑造你的面孔时把颜色乱涂一气。”但是,我外公身体上最突出之处既不是颜色也不是身高,也不是强壮的胳膊或者挺拔的脊梁。而是……他的鼻子,它映在水中,就像一个奇大无比的大蕉在他面孔中央随着水波起伏荡漾,阿达姆·阿齐兹一边等着塔伊,一边望着涟漪中他鼻子的倒影。要是换一张不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面孔,那么别人很可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就是在他的脸上,人们最先看到、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鼻子。伊尔瑟·卢宾说那是个“巨型鼻”,奥斯卡接着说,是个“大象鼻子”。英格丽说:“你简直可以把你这个鼻子架在水上过河了。”(他的鼻梁很宽。) 我外公的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像舞蹈演员那样曲线玲珑。在两个鼻孔之间鼻梁像凯旋门一般高高拱起,先是突出向上,然后急转直下,唰的一下气派不凡地通到嘴唇上方,形成了当时那个红红的鼻尖。像这样一个鼻子自然很容易被一簇土砸到。我想要把我对这一强有力的器官的感激之情记录下来——要不是有了它,有谁会相信我真是我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孙?——这一巨大无比的器官也注定要成为我天生的宝贝。阿齐兹大夫的鼻子——只有象头神的鼻子可以同它相比——无可置疑地使他有权问鼎家长的地位。这也是塔伊教导他的。当小阿达姆刚发育时,这个一拐一瘸的船夫就说:“我的小少爷,这样一个鼻子是要传下去的。绝对不会弄错子孙是谁家的。莫卧儿王朝的那些皇帝都肯砍下右手去换这样一个鼻子。这里面有王朝埋伏着呢,”——说到这里塔伊声音沙哑起来——“就像鼻涕一样。” 在阿达姆·阿齐兹脸上,这个鼻子具有一种家长的威严。在我母亲脸上,它显得高贵而又有点长期受苦的样子;在我姨母艾姆拉尔德脸上,它显得势利;在我姨母艾利雅脸上,它显得聪明;在我舅舅哈尼夫脸上,它是一个失败的天才的器官;我舅舅穆斯塔法使它成为一个二等角色的嗅觉器官;“铜猴儿”完全摆脱了它;但在我脸上——在我脸上呢,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我不能把我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公之于众。 (塔伊越来越近了,这个人一大早划着船儿驶过湖面……正是他将鼻子的神力说了出来,并且现在要给我外公带来那个将要决定他的未来的消息。) 没有人记得看到过塔伊年轻时的样儿,他一直在达尔湖和纳金湖上划这条小船,老是以同样的姿势弓着背站着……永远是这样,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是这样。他住在老木屋区里面某个很不卫生的地方,他老婆在一个“浮动菜园”子里种藕和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蔬菜,在春夏两季湖面上有许多这样的菜园子随波荡漾。塔伊自己快快活活地承认连他自己都闹不清多大岁数,他老婆也不知道——据她说,在她嫁给他时他已经够老的了。他的面孔就像是风儿在水上做出的雕塑,硬硬的皮上全是水波样的皱纹。他嘴里除了两颗金牙,再没有别的牙齿。他在镇上没有几个朋友,在他经过小船码头或者湖边很多的那种东倒西歪的水边食品杂货铺和茶馆时,很少有船夫或者店主请他一起来抽水烟。 很久之前,阿达姆·阿齐兹的父亲,那位宝石商的一句话足以代表大家对塔伊的看法:“他的脑子跟着他的牙齿一起掉光了。”(但此时老阿齐兹先生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地听小鸟啁啾,但塔伊仍然简单而庄重地干着自己的活计。)这位老船夫经常嘀嘀咕咕,给人这么个印象。他嘀咕起来说个不停,荒唐不经,十分夸张,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掠过水面,湖上的人听到他自言自语都咯咯直笑,不过笑声中却隐藏着几分敬畏,甚至恐惧。敬畏,是因为这个老傻瓜比任何一个贬损他的人都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恐惧,是因为他自称活了那么大岁数,连自己都记不起年龄来,同时尽管他脖子像鸡脖那么细,他这把年纪对他却没有多大影响,他照样娶了个十分不错的老婆,同她生了四个儿子……人们说还不只此数,据说他在湖畔其他地方还有几个老婆也生了孩子。小船码头上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笔的钱——也许是好多贵重的金牙,就像胡桃一样放在袋子里面咔啦咔啦直响。多年之后,普夫斯大伯要把他女儿卖给我,说是要把她的牙齿全拔掉,再换上一口金牙,这时我就想到了塔伊那没人记得的宝藏……此外,阿达姆·阿齐兹从小就喜欢他。 尽管有那些谣言说他有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干草和山羊和蔬菜和木头摆渡到湖的另一边,以此挣几个钱,他也摆渡人。为了摆渡人,他还在小船的中央支了个小亭子,挂上花布的帘子和帷幕,再配上相当的软垫子,并且点起香来清除异味。对阿齐兹大夫来说,塔伊的小船上帘子随风飘拂,驶向前来,这肯定是春天来临的征象之一。不久之后,那些英国老爷就会来,塔伊会将他们摆渡去沙利马尔花园和王家泉,一路上嘀嘀咕咕,弓着身子,瘦瘦的个子站在船尾。奥斯卡、伊尔瑟、英格丽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是这种信仰的活生生的对立面……他是这个山谷里的一个人人熟悉的古怪的长生不老的精灵,是水上的卡利班,不过就是太有些爱喝廉价的克什米尔白兰地。 我记起了我卧室蓝色的墙壁,在墙上,多年来雷利小孩时的照片一直挂在总理来信旁边,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一个缠着像是红色腰布的老渔夫,老渔夫坐的是——什么?——是漂流木吗?——一边讲着他那些靠不住的故事,一边手指大海……而阿达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外公呢,就因为塔伊那说不完的废话而爱上了他,这些废话使别人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他的话魔力无穷,话就像傻瓜乱撒钱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经过两颗金牙旁边,又是夹杂着打嗝又是酒臭,先是扯到了往日喜马拉雅山最遥远的地方,接着又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前的题材,例如:阿达姆的鼻子,像解剖老鼠一样来分析它的意思。阿达姆交上了这么个朋友,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泡到热水里面去。(滚烫的热水,一点不假。他母亲说:“你怕烫吗?我们得把那个船夫身上的虱子给烫死呀。”)可这个不住地自言自语的老头还是将小船停泊在花园通往湖畔的坡尾,坐在里面胡扯;阿齐兹总是坐在他脚旁,非要到家里叫他进去才离开。家里人总要把他教训一顿,说是那老头身上脏得要命,母亲发觉儿子浆洗得白白的宽松睡衣上有许许多多虱子,这些带菌的虫子便是从那个好同他乱扯的那个老家伙身上跳来的。但是阿达姆还是老要回到水边,望着湖上的水雾,希望找到那个堕落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弓着背的身影,看着他驾着那只魔力无穷的小船,穿过晨雾中着了魔的水面驶来。 “可是,塔伊爷爷,您真的有多少岁啦?”(面向未来的长着红胡子的成年的阿齐兹大夫,记得有一天他又问了这个没法问的问题。)刹那间,寂静无声,但这种寂静比瀑布还要吵闹。老头的独白停了下来,只听见船桨击水的声音。他是在塔伊的小船里,蹲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有好几只山羊,他完全明白等下回家少不了有棍子和澡盆伺候。他是来听老头讲故事的——但这个问题一问,老头便不作声了。 “哎,告诉我,塔伊爷爷,真的,多少岁啦?”这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白兰地酒瓶,这廉价酒是藏在暖暖和和的大披风的褶缝里的。接着他身子抖了抖,打了个嗝,瞪了瞪眼,嘴巴里金光一闪。随后——总算——开了口。“多大岁数,你问我多大岁数,你这小娃子,真是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塔伊像是预见到我卧室里墙上的渔夫那样,指着大山说:“就像山那样老,小子!”阿达姆,这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小子,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是看着这些大山出现的。我见过好些皇帝驾崩。听着,听着,小子……”又举起酒瓶,声音中也透着酒气,说的话要比烈酒更醉人——“……在那个以赛亚,那个基督来到克什米尔的时候,我见过他。笑吧,笑吧,我记在我脑子里的是你的历史。以前它曾经记在书上,但那本旧书已经丢掉了。我以前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坟墓,墓碑上刻着两只刺穿的脚,这两只脚每年流一次血。尽管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但是我知道,尽管我一个字都不识。”说到一字不识,他挥了挥手,他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把文学看得一钱不值。这只手又一下伸到衣服口袋里,拿出白兰地瓶子,再举到冻得皲裂的嘴唇上,塔伊的嘴唇向来就像个女人。“小子,听着,听着,我见得可多了。哎呀,你要是能够看到以赛亚来的时候的样子就好了,胡子长得拖到了卵子上,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他年纪很大,又累坏了,但是很懂礼貌。‘您请先,塔伊先生。’他总是说,还说‘请坐’,口气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来没有称我是疯子,也从来没有用‘你’来称呼我,总是称‘您’。很有礼貌,明白吗?他胃口多好啊!饿得那个样子,吓得我直挠耳朵。凭着圣人或者魔鬼,我都可以发誓他能够一口气吃掉一头小山羊。那么怎么办呢?我跟他说,吃吧,填饱肚子,人到克什米尔来是为了享受人生,或者了结人生,或者两件事都要。他的活儿干完了。他只是来寻开心的。”阿齐兹听着,对这个醉鬼描摹的秃头的大吃大喝的基督入了迷,回去以后他一字不漏地把这话告诉了他父母,弄得他们大为震惊,他们忙着做宝石生意,没有时间“胡扯”。 “哦,你不相信?”——他露出牙齿笑笑,舔了舔发痛的嘴唇,明白他说的其实是反话,“你没有在认真听啊?”——同样,他明白阿齐兹正竖起耳朵听得入迷呢。“嘿,是不是干草在戳你的屁股呀?噢,对不起,孩子,没有织锦缎的绸垫子给你坐——就像贾汗吉尔皇帝坐的垫子一样!你肯定以为贾汗吉尔皇帝只会搞园艺,”塔伊斥责我外公说,“因为沙利马尔是他建的。真蠢!你知道些什么呀?他名字的意思是一统天下,搞园子的会有这样的名字吗?天晓得他们现在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东西。我呢,”……说到这里有点盛气凌人起来……“我知道他体重有多少,一拖拉都不差!你问我他有多少莫恩德、多少锡厄吧!他在快乐的时候分量就重一点,他在克什米尔的时候分量最重。我常常为他抬担架……嘿,嘿,瞧啊,你又不信了,你脸上那根大黄瓜就同你睡裤里面那根小黄瓜一样在摇晃呢!嗯,来啊,来啊,问我问题吧!调查吧!问我担架把上的皮带绕了多少圈——答案是三十一圈。问我这位皇帝的临终遗言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克什米尔’。他有口臭,但心很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呀?普普通通、什么也不懂的只会撒谎的野狗,是吗?滚!马上就给我下船,你的鼻子太重,我划不动,你父亲正等着要把我吹的牛揍出来,你母亲要把你的皮烫掉呢!” 从船夫塔伊的白兰地瓶子上,我看见了将来我父亲被瓶中妖魔缠住脱不了身……还会有另外一个秃头的外国人……塔伊关于吹牛的话预示了另一件事,那东西成为我的外婆老年时候的安慰,并且教了她不少事情……野狗并不远……够了,我这是在吓唬自己了。 尽管又是挨打,又是被热水烫,阿达姆·阿齐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塔伊的小船里在湖上漂,挤在山羊、干草、花儿、家具、莲藕当中,不过从来没有同英国老爷一起坐船,他一次又一次地问那个叫人汗毛直竖的问题:“说真的,塔伊爷爷,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听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回答。 从塔伊那里阿达姆得知了湖的秘密——你可以在什么地方游泳,而不被水草缠住;一共有十一种不同的水蛇;青蛙在哪里产卵;怎样煮藕;还有几年前三个英国女人是在哪里淹死的。“有个葡萄牙印度混血部族的女人总要到这里来投水,”塔伊说,“有时候她们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但是我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知道了。她们躲在水底下,天晓得是躲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不过她们躲不过我,孩子!”塔伊笑了,他的笑声传染给了阿达姆——低沉而响亮,它从他那苍老干瘦的身体里发出来,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这样的笑声在我高大的外公嘴里发出来,就显得十分自然。因此,后来没人知道,这笑声其实并不真是他的(我舅舅哈尼夫也继承了这种笑声。因此,在他去世之前,在孟买一直有塔伊生命中的一部分)。还有,也是从塔伊那里,我外公听说了鼻子的事情。 塔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鼻孔。“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外面的世界同你身体里的世界交会的地方。要是它们合不来,你的鼻子就会感觉到。那么你就尴尬地揉揉鼻子,让它不要再痒痒。小傻瓜,像你这样的鼻子,可是老天赐给你的大宝贝。听着,你得相信它。在它对你发出警告的时候,要当心,不然你就会完蛋。跟着你的鼻子,你会走得很远。”他清了清嗓子,眼珠翻动着,回想起往日的群山来。阿齐兹往后靠到了干草上。“我以前认识一个军官——是那位伊斯坎达尔大苏丹军队里的。他叫什么名字就别管了,他脸上两只眼睛中间也有你这样一条大黄瓜。当部队驻在甘达哈拉附近时,他爱上了当地一个荡妇。他的鼻子立刻就痒得要死,他抓了抓,可是没有用。他把桉树叶子碾碎煮开用蒸汽来熏。还是没用,孩子!痒得他要发疯,可是这个该死的傻瓜就是不肯罢休,等到他的部队开拔回家,他跟他那个小娼妇留了下来。结果他变成——怎样?——一个蠢货,不三不四的,既有个整天啰唆的老婆,鼻子又痒个不停,夹在当中活受罪,到末了他用把刀刺穿了自己的肚皮。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一九一五年,红宝石和钻石已经把阿达姆·阿齐兹变成了一个半信半疑的人,他远远看见塔伊驶到可以招呼的距离,想起了这个故事。他的鼻子仍然在发痒,他抓了抓,耸耸肩膀,头往后一甩。这时塔伊喊道: “哎嗨!大夫先生!地主格哈尼的女儿病了。” 尽管船夫和他的弟子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老船夫那女人样的嘴唇并没有笑着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不讲究礼节,只是隔着湖水喊了一声,草草地把口信带到了。这个口信,使时间进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激动状态,一切都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 ……“只要想一想,儿子,”阿达姆的母亲以精疲力竭的认命姿势倚在座位上,一面啜着新鲜的酸橙汁,一面说,“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多年以来,连我的脚踝别人也休想看见。现在呢,我只好让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着看。” ……这当儿地主格哈尼正站在装在金叶边画框中的猎神狄安娜的大幅油画下面。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眼镜,脸上挂着他出名的恶毒的笑容,同大夫谈论艺术。“大夫先生,这幅画我是从一个潦倒的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只有五百卢比——我也不高兴去砍他的价了。五百卢比有什么了不得的?瞧,我这人就是爱好文化。” ……“看,儿子,”在阿达姆着手给母亲检查身体时,她说,“做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不肯干呀!瞧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当大夫了……摸摸这些疹子、这些肿块,明白吗?我的脑袋早上、中午、夜里都在疼。孩子,再替我斟一杯酸橙汁来。” ……可是年轻的大夫一听船夫的喊叫,便进入到完全与医学无关的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嚷道:“我马上就来!我去拿一下东西!”小船船首触到花园里的湖岸。阿达姆一手夹着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奔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使得他那双蓝眼睛不住地眨巴。他把这卷“雪茄”放到高高的书架上一沓《前进》杂志和列宁的《怎么办?》以及其他小册子上面,这些积满灰尘的东西都是当年他在德国留学时看的,这段生活如今已经有点淡忘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他母亲称之为“大夫出诊箱”的旧皮包,拎起来就往外跑,可以瞥见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对一个刚刚开始执业的大夫来说,地主的女儿是个好消息,即使她生了病。不,正因为她生了病。 ……我像个空酱菜瓶子那样坐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回想起六十三年前出现在我外公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我有责任将它记录下来,我的鼻孔里闻到了他母亲生疖子的恶臭,尴尬的是她这样还得出去看店;我又闻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精力充沛的气味,他决心好好执业行医,使母亲不必再回到钻石铺子里去;我还闻到了那幢暗影憧憧的大宅子里难以名状的霉味。这位年轻大夫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画上有个眼神活泼但相貌平常的女子,她手上拿着弓,身后地平线上有一只雄鹿,身上被她射出的箭刺穿了。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可是我仿佛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填满我知识空缺的奥秘。因此所有的一切,直至最微小的细枝末节,都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例如:一大早晨雾如何斜斜地在空中扩散开来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你无意中撞到的几个线索,例如:打开了一个旧的铁皮箱子,这个关得紧紧的结满蜘蛛网的箱子,本来是不该去动它的。 ……阿达姆替他母亲把杯子斟满,继续忧心忡忡地为她做检查。“阿妈,在这些疹子和肿块上搽些药膏。头痛呢,还是要服药,疖子得切开引流。也许你坐在店里时戴上面纱……那样就没有人随便看了……这种不痛快往往先是心理的作用……” ……桨在水中划着,扑通扑通地在湖面上激起水沫。塔伊清了清嗓子,气鼓鼓地咕哝:“这倒不坏呀,一个黄毛臭小子啥都不懂,出去了几年,回来倒成了个大夫,大人物啦,拿了个大提包,里面装的全是些外国玩意儿,他其实还是跟猫头鹰一样蠢。我赌咒,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阿齐兹大夫在地主笑眯眯的注视下,两只脚不安地挪动着,在这个人面前别人是无法不紧张的,他正在等着瞧对方就他奇怪的相貌会说出什么话来。别人看到他的个子、他那红一块白一块的面孔、他的鼻子时总禁不住会大惊小怪地皱眉头,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格哈尼不露声色,年轻大夫决定同样回敬他,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安,他不再挪动双脚了。他们面对面站着,都尽力(至少仿佛是如此)掩饰着对对方的看法,从而为他们未来的关系奠定基础。这会儿格哈尼首先改变策略,方才他还是一位艺术爱好者,这会儿变成了个硬汉子。“小伙子,这对你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呀!”他说。阿齐兹的目光移到了狄安娜身上,可以看见她身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粉红色皮肤。 ……他母亲一边摇头一边抱怨。“不成,你知道什么呀,孩子,你如今成为医师,是个大人物了,可是钻石生意是不同的。有谁会从戴着黑面纱的女人手里买绿松石呢?这牵涉到在顾客当中建立信用的问题。因此,顾客总要看见我这个人,我呢,也只好忍着疼痛,还有疖子。算了,算了,别为你可怜的母亲担心思了。” ……“大人物,”塔伊朝湖水里啐了一口,“大提包,大人物,呸!难道我们家乡的提包还不够,你非要带个猪皮做的包回来?这东西让人看了也会变得不洁的。提包里面呢,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货色。”阿齐兹大夫坐在花布帘子中间,船上还点了香,他原先是一心想着湖那边的病人的,这会儿却分了心。塔伊那些刻薄的自言自语闯进了他的脑海,使他隐隐地感到震惊,一阵气味盖住了点着的香,那就像是伤员病房传出来的……老头儿显然对什么事情大为光火,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似乎是针对他昔日的弟子的,或者更精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针对他的提包的。阿齐兹大夫想同他聊聊……“您妻子好吗?人们是不是还要谈您那一袋子的金牙呀?”……想要同他叙叙旧,再做朋友,可是塔伊这会儿却来了劲,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海德堡手提包在他汹涌澎湃的咒骂声中瑟瑟发抖。“他娘的外国的猪皮包,里面尽是些洋玩意儿。大人物的提包,这会儿要是有人折断了胳膊,那只提包就不会让正骨师替他用树叶子包扎起来了。这会儿做丈夫的只好让他老婆躺在那只提包旁边,眼看着刀子来替她开膛了。这行当真不赖,那些洋人在我们小伙子脑袋里塞了些什么呀!我赌咒,那东西太坏了。那只提包应该打入地狱里去,跟不信神的人卵子一起下油锅!” ……地主格哈尼两只大拇指吧嗒一声拉了拉他的背带。“大好机会呀,真的,一点不假。城里人说到你都夸个不停。正正规规学的医,出身……很好……够好的。现在我们自己的女大夫看到病人给你抢掉,都气得生了病。那个女人,近来老是生病。我想,是年纪太大了,而且对新东西又学不来。什么来着?听着,做医生的得先给自己看病。你听我说,我在生意往来上是完全不讲情面的。感情啊、爱啊,那只是留给家里人的。要是没法给我干第一流的活计,那么她就得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呢,我的女儿纳西姆病了。你给她治肯定呱呱叫,记住我还有不少朋友呢,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会生病的啊。” ……“你还把水蛇浸在白兰地里面,喝了壮阳吗,塔伊爷爷?你还喜欢不加香料煮藕来吃吗?”他犹豫再三问了这几个问题,但塔伊滔滔不绝地只顾发脾气,对他理都不理。阿齐兹大夫心里进行诊断了。对老船夫来说,这个提包代表着外国;这是件洋玩意儿,是入侵者,是进步。不错,它确实占领了年轻大夫的心灵;不错,它里面装着好些刀子,还有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不错,它就横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阿齐兹大夫开始同他心中的悲哀,同塔伊的愤懑斗争起来。塔伊的愤懑正渐渐地传染到他身上,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是很少发火的。但一旦发火,一旦真正发火,那就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发出怒吼,将眼前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在这之后又复归平静,使得他奇怪干吗人人都这样沮丧……他们接近格哈尼的屋子了。一个脚夫抱着双手,站在小木头的码头上等船靠岸。阿齐兹把精神集中到他目下要干的工作上来。 ……“平时给你们看病的大夫同意我来吗,格哈尼先生?”……这个犹豫再三问出来的问题又没有受到对方的重视。地主说:“哦,她会同意的。现在请随我来。” ……脚夫在码头上等着,他拉住小船,等阿达姆·阿齐兹拿着提包从船上爬出来。这会儿,塔伊终于直接同我外公讲话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问道:“请问,大夫先生,你这个死猪做的提包里面,有没有洋医生用来闻人的机器呀?”阿达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塔伊的口气中厌恶的味道更强烈了。“你是知道的,先生,就是像象鼻子那样的东西。”阿齐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是听诊器吧?当然有。”塔伊把小船从码头边推开,又啐了几口唾沫,把船划开。“我早就知道,”他说,“这一来你就可以使这个机器,不必用自己的大鼻子了。” 我外公懒得去说明听诊器更像是耳朵,而不是鼻子。他尽力压制自己的愤懑之情,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所感到的怨恨。此外,还有病人在等他治疗呢。时间定了下来,集中到这一时刻的要紧事情上。 房子很豪华,但光线很不好。格哈尼在妻子死后没有续弦,仆人显然趁机偷懒。屋角里挂着蜘蛛网,壁架上积了一层层的灰尘。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去,有一扇门半开着,透过房门,阿齐兹瞥见房间里面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一瞥,再加上格哈尼那亮闪闪的黑眼镜,突然使阿齐兹意识到这位地主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然自称喜欢欧洲绘画?这使他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同时也很惊奇,因为格哈尼一路走来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们在一扇厚厚的柚木门前停了下来。格哈尼说:“在这里等两分钟。”说着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后来,阿达姆·阿齐兹发誓说,在他独自等在地主府第那条结满了蜘蛛网的暗暗的过道里的两分钟里,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转身拔腿逃走,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爱好艺术的瞎子把他吓坏了,塔伊低声嘀咕的那番刻毒的话语使得他内心深处七上八下的,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乱爬,他的鼻孔痒得出奇,弄得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传染上了性病。他觉得他的像是灌了铅似的双脚正慢慢转过去,他觉得血液在他的太阳穴里怦怦作响。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有去无回的悬崖边缘,吓得他几乎把身上穿的德国呢裤子尿湿了。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这时,他的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坐在地板上一张矮书桌前面,在她把一块绿松石拿到亮光底下看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通红的一大片疹子。他母亲的脸上也带着老船夫塔伊的冷笑。“算了,算了,跑吧,”她用塔伊的声音对他说,“别为你可怜的老母亲担心了。”阿齐兹大夫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妈,您生了个多么不中用的儿子啊,您看不出来吗,在我身体中央有个西瓜大小的窟窿?”他的母亲难过地微笑了。“你这孩子一向就没有心肝。”她叹了口气,变成了过道墙上的一只壁虎,朝他直伸舌头。阿齐兹大夫不再感到晕眩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开口大声说话,他也弄不清自己说的那个窟窿的事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再也不想跑了,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看他。一个肌肉像是摔跤选手那样的女人正盯着他看,向他打手势叫他跟她到房里去。她身上纱丽的样式说明她是个佣人,但她的一言一行并不像个佣人的样子。“你那模样嫩得就像条鱼,”她说,“你这年轻大夫,你走进一个陌生的房子,胆都吓破了。进来,大夫先生,他们在等你呢。”他紧紧攥住(有点过分紧了些)提包,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扇柚木房门。 ……那间卧室很是宽敞,虽然在一面墙上的高处有个气窗,阳光可以照进来,形成一些满是灰尘的光柱,但房间也同这府第里其他地方一样光线很差。这些带着霉味的光柱照亮的场面极其怪异,大夫还是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景象太令人吃惊了,他又觉得自己脚抽搐着要朝门口迈去。又有两个体格像是专业摔跤选手的女人直挺挺地站在亮处,一人手里执住一条巨大的白色床单的一只角,手臂举在头上方,因此床单就像窗帘似的挂在她们中间。格哈尼从围绕住阳光照亮的床单的黑暗中冒了出来,由着不知所措的阿达姆傻傻地望着这一奇特的情景。大约半分钟之后,还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夫又有了个发现。 床单正中央开了一个洞,一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基本上是圆形的窟窿。 “把门关上,保姆。”格哈尼吩咐第一个女摔跤选手。接着,他朝阿齐兹转过身来,变得推心置腹起来。“镇上有好多游手好闲的家伙,他们有时想要爬进我女儿的房间里来,她需要有人保护。”他边说边对三个肌肉发达的女人点点头。 阿齐兹仍然望着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格哈尼说:“行啦,来吧,你马上给我的纳西姆检查一下吧,马上检查。” 我外公仔细朝房间里望了望。“可是,格哈尼先生,她在哪儿呀?”他终于脱口把这话说了出来。女摔跤手脸上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他觉得她们身上的肌肉像是都绷紧了,仿佛是怕他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来。 “啊,我看你是糊涂了,”格哈尼说,他刻毒地笑得更欢了,“你们这些欧洲回来的家伙把有的事情都给忘了。大夫先生,我的女儿是规规矩矩的姑娘,这就不用说了。她的身体不能给陌生的男人看到。你要知道,连你也不准看,不,绝对不准。因此呢,我就要她待在这条床单的后面。我这个好女儿,就站在后面呢。” 阿齐兹大夫说话的口气又着急又担心。“格哈尼先生,要是我看不见她,那么您说我怎样给她治病呢?”格哈尼只是笑着。 “麻烦你告诉我要检查我女儿身上哪个部位。我会告诉她把那个部位凑到窟窿那里,那一来你就可以检查了。这样子,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那么,小姐究竟是哪儿不舒服呢?”——我外公无可奈何地说。听了这话,格哈尼先生的眼珠在眼眶里面往上翻,脸上的笑容也扭成了一副苦相,他回答说:“可怜的孩子!她的胃痛得厉害,太厉害了。” “那么,”阿齐兹大夫说,口气中带着几分克制,“能不能让我看看她的胃,好吗?” [1] 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一千零一夜》中国王新娘的名字,她夜夜给国王山鲁亚尔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 [2] 商羯罗查尔雅(Sankara Acharya,788—820),印度吠檀多派哲学家、婆罗门教改革家。 [3] “开端”,指《古兰经》第一章。 [4] 达·伽马(Vasco da Gama,约1460—1524),葡萄牙航海家,首先开辟从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航线。 [5] “鼻梁”在英语中与“桥”是同一个单词,均为bridge。 [6] 象头神(Ganesh),印度教所信奉的智慧神,他是湿婆神和雪山神女之子,其形象是人身、象头、一根长牙。 [7] 卡利班,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中丑陋凶残的奴仆。 [8] 以赛亚(Is a即Is aiah),公元前八世纪希伯来先知。 [9] 贾汗吉尔(Jehangir,1569—1627),印度莫卧儿帝国第四代皇帝。 [10] 拖拉(tola),印度金银重量单位,等于零点四一一四盎司。 [11] 均为重量单位,莫恩德(maund),约等于八十二点二八磅;一锡厄(seer)等于二点零四七磅。 [12] 这里“吹牛”或“胡扯”都用的gas一词,这个单词又有“汽油”之意。 [13] 伊斯坎达尔(Iskandar,1590—1636),亚齐苏丹(Sultan of Acheh),其疆土扩展至苏门答腊及马来半岛,曾企图垄断胡椒贸易,后被葡萄牙人击败。 第一部 红药水 博多——我们那位胖乎乎的博多——正在很动人地生着气。(她不识字,就像所有爱吃鱼的人那样,不喜欢其他比她见多识广的人。博多,身体健壮,乐呵呵的,她是我最后这段日子的安慰,不过也确实是条占着马槽的母狗。)她想哄我离开书桌,“吃吧,哎,东西要坏掉了呢!”我不去睬她,还是伏在纸上。“什么狗屁东西这么宝贝,”博多问,她气得把右手先往上再往下再往上一劈,“要你这么写呀抹呀?”我回答说,既然我已经把有关我出生的细节抖出来了,既然这会儿那条开洞的床单已经隔在大夫和病人中间了,这一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博多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手腕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好啊,饿去吧饿去吧,谁在乎两个子儿呀?”她鼻子里又更大声哼了一下收场……不过对她的态度我并不生气。她整天搅动一个不断沸腾的大桶,以此为生。今晚不知遇到了什么又辣又酸的事情,弄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发。她腰围粗粗的,前臂上汗毛很重,她身体扭了几下,做了几个手势,随后便出去了。可怜的博多,她总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许连她的名字也一样,这不难理解,她小时候母亲就告诉她说,她这个名字是按照莲花女神的名字起的,不过乡下人一般都把莲花女神叫作“管牛粪的”。 四周又安静下来,我又转身伏在那几张有点儿姜黄气味的纸上,一心准备把昨天那个刚讲了一半的故事讲完,好有个交代——当年山鲁佐德一夜又一夜也把故事讲一半,她就是让山鲁亚尔国王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故事下文,靠这个办法才活了下来!我这就马上开始:首先要说的是,我外公站在过道里等候时,心中的那些预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接下来的月份和年份里,他便处在那条巨大的——而且还未被玷污的——中间开洞的床单的影响之下,对此我只能说那就像是巫师的妖术一般厉害。 “又要去呀?”阿达姆的母亲说,眼珠骨碌碌直转。“我跟你说,孩子啊,那个姑娘一身毛病,就是因为生活太舒服了。甜食吃得太多,宠坏了,因为没有母亲好好管教她。不过,去吧,去给那个不照面的病人看病吧,你母亲只是有点儿头痛,别的没有什么。” 你瞧,那几年当中,地主的女儿纳西姆·格哈尼感染上一系列怪里怪气的小毛病,每次都派船夫去请这位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先生,这位大鼻子大夫的医术在山谷这一带变得非常有名。阿达姆·阿齐兹每星期都要到这个太阳光柱下有三个女摔跤手的卧室来,每一次他都获准透过床单上那个直径七英寸的窟窿看一看这位小姐身上不同的部位。她最初是胃痛,后来呢右脚踝有点扭伤了,接下来她左脚大脚趾上的指甲长到了肉里去,再后来呢她左边腿肚子下方有个割破的小口子。(“大夫先生,破伤风是会致命的呀,”地主说道,“绝不能让我的纳西姆因为身上划伤了把命送掉。”)她右膝僵硬,大夫只好通过那个窟窿进行推拿……过了一阵之后,毛病跳到上面去了,除了某些不便提到的部位之外,毛病扩散到她的上半身。她先是生了一种她父亲称之为烂手指的怪毛病,就是手上会一块块脱皮;后来呢又是手腕无力,阿达姆给她开了钙片服用;接着又是便秘,他给她开了通便剂,因为根本不可能用灌肠的方式对她进行治疗。她既发烧,体温又偏低。碰到这样的情况,体温计便给她放在腋窝里,大夫总是嗯嗯呃呃地抱怨这种做法效果差。在她另一侧的腋窝里,有一回又生了一点儿癣,他用黄色的药粉给她敷上了——这要求他轻轻地却稳稳地将药粉敷上去,尽管他一动手就发现床单后面那个神秘的柔软身体抖动起来,而且还听到她情不自禁发出来的笑声,因为纳西姆·格哈尼是非常怕痒痒的。这样治疗过后,她生癣的地方不再痒了,可是纳西姆很快又有了一系列新的毛病。她夏天会贫血,冬天患支气管炎。(“她的气管最娇嫩不过了,”格哈尼解释说,“就像小笛子一样。”)在遥远的地方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而在这幢满是蜘蛛网的宅子里,阿齐兹大夫也在对他这位分成小片的病人身上数不清的毛病发动一场总体战。这场战争从头到尾,纳西姆从来没有哪样毛病治疗过后复发过。“这只是说明,”格哈尼同他说,“你是个好大夫。你给她治好过后,毛病就断了根。不过,唉!”——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她苦苦思念故去的母亲,可怜的孩子,她身上难受。她这孩子太重感情了。” 这样,纳西姆的形象渐渐在阿齐兹大夫心中勾勒出来,那是他将他检查过的部位胡乱拼凑而成的。他心中老是出现这个分成了好多块的女人的幻象,还不仅仅是在梦中。他以自己的想象将那些不同的部位黏合到一块儿,她的影子随着他一起出诊,她还占据了他心灵中的重要位置,结果无论是他走路还是睡觉时,他的指尖上总还能感到她怕痒的肌肤柔润无比,还有她那对完美的小手腕,以及她美丽的脚踝;他鼻子里总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熏衣草和昌贝丽花的香气;他耳朵里总是听到她那像小女孩似的嗓音和情不自禁的笑声;可是她没有脑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 他的母亲躺在床上,摊开四肢俯卧着。“来啊,来给我按一按,”她说,“我儿子当大夫,他的手指可以使老母亲身上不这么疼啊。按啊,按啊,我这孩子脸上那副模样就像一头呆鹅。”他用力捏她的肩膀。她咕哝着,肌肉抽搐着,接着又放松下来。“下面一点,”她说,“现在往上面一点,往右边一点,很好。我这聪明的儿子竟然还看不出格哈尼那个地主的花招吗,我的孩子这么机灵,可是他竟然猜不出那个姑娘怎么会一年到头老是生着这种那种无聊的毛病。听着,我的孩子,瞧瞧你脸上这个鼻子吧,那个格哈尼是想让他女儿把你钓到手呢,外国留学等等等等。我在铺子里干活,让陌生人的眼睛把我的衣服都剥光,结果是为了让你娶纳西姆做老婆!我当然没说错,要不然他干吗前后两次来看我们这个人家?”阿齐兹给他母亲推拿着。“噢天哪,住手,就因为我给你说了真话,也不必用这么大力气要我的命呀!” 到一九一八年时,阿达姆·阿齐兹已经盼着定期过湖到病人那里去了。如今他变得越来越急切,因为三年过去,地主和他的女儿显然愿意撤除某些障碍了。这天,还是头一回,格哈尼说道:“右胸有个肿块。那要不要紧,大夫?你看看,认真看看。”嗯,在那个窟窿底下,便是曲线玲珑、慑人心魄的……“我得摸一下。”阿齐兹说,声音都有点变了。格哈尼拍拍他的背脊,“摸吧,摸吧!”他嚷道,“你的手灵得很,一摸就好,嗯,大夫?”阿齐兹伸出手去……“对不起,有件事要问一下,小姐是不是在经期当中呢?”……女摔跤选手脸上神秘地微微一笑,格哈尼亲切地点点头:“对啊。老兄,别这么不好意思嘛。你现在是我们的家庭医生啦!”阿齐兹说:“那就不必担心了,等到经期过后,肿块就会消掉的。”……接下来一次呢,“大夫先生,她大腿后部肌肉拉伤了,疼得要命!”嗯,就在床单底下,出现了一个无比丰满的漂亮的臀部,阿达姆·阿齐兹看得眼花缭乱了……阿齐兹问:“我能不能……”格哈尼答应了,床单后面也顺从地应了一声;有人拉了腰带,睡裤从那美妙的隆起部位褪下,那部位妙不可言地从窟窿里鼓了出来。阿达姆·阿齐兹强迫自己以医生的心态……他伸出手去……摸了起来。他惊异地暗暗发誓说,他瞧见她的屁股害臊得发了红,不过却心甘情愿地由他摆布。 那天晚上,阿达姆想起发红的事情来。难道那条床单使窟窿的两边都着魔了吗?他满心兴奋,心中想象着这个脑袋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纳西姆在他的眼睛、体温计、听诊器和他手指的诊治下面红耳赤的神态,她心中也正努力试图勾画出他的模样来。自然她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她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两只手,其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阿达姆心中忽然想入非非地希望,最好纳西姆·格哈尼能患上偏头痛的毛病或者擦破下巴(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他们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面孔了。他明白这种感情与他的职业道德是完全不相容的,但是却没有去压制它。对此他没有什么好办法,这种感情不受外力的控制。总而言之,我外公爱上了那位小姐,他逐渐将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看成是件具有魔力的神圣物品,因为他正是透过床单见到了原先填在他身上那个窟窿里的东西,他身上那个窟窿便是他把鼻子磕到一簇泥土上时并且受到老船夫塔伊侮辱时弄出来的。 在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纳西姆的头痛病。我的家族史中满是这种历史的巧合,也许正是让这些巧合给弄糟了。 他几乎不敢朝床单窟窿里的面孔望过去,也许她长得奇丑无比,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做出这样的安排来……他抬头一看。见到的是一张一点也不丑的温柔的脸蛋,在它的上面镶着两颗像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珠是棕色的,闪着金光,就像是老虎的眼睛。阿齐兹大夫这下子完全给俘虏了。纳西姆突然嚷了出来:“噢,大夫,天哪,瞧那个鼻子!”格哈尼生气地说:“女儿啊,别胡说……”可是病人跟大夫一起笑了起来,阿齐兹说道:“是啊,是啊,确实很有点特别,有人告诉我说有个王朝藏在里面呢……”他赶紧刹车,因为他几乎将“……就像鼻涕一样”也说出来。 这长长的三年里,瞎眼的格哈尼一直站在这条床单旁边,微微笑着,笑了又笑,笑了又笑,他这会儿又神秘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也映到了摔跤选手的嘴唇上。 与此同时,船夫塔伊却莫名其妙地决定从此不再盥洗了。这个山谷里到处都是淡水湖泊,就是最穷的人也能够(并且确实)以讲究清洁而自豪,可是塔伊却决定让自己身上变得臭烘烘的。这三年来,他从不洗澡,大小便过后也不洗手,他几年来穿的衣服既不换也不洗,冬天来到的时候,他唯一的让步就是在破睡衣外面披上那件外套。在最冷的时候,他照克什米尔的风俗,在外套里面带个小煤暖炉取暖,一用这东西他身上的臭气更加冲鼻子了。他老是坐在船上,任船从阿齐兹家门口漂过,他身上那股臭气飘过小花园,一直冲到屋子里来。花儿给熏死了,栖息在阿齐兹老爸窗台上的鸟儿飞走了。塔伊自然丢掉了活儿,尤其是英国人都不要这个臭屎缸一样的船夫给他们摆渡。湖畔流传着说,老头突然臭气熏天,熏得他老婆都快发疯了,她向他讨个说法,他回答说:“去问那个外国留学的大夫,那个小子,那个德国人阿齐兹吧!”那么,他是不是故意要同大夫那特别灵敏的鼻孔作对呢(在使人麻醉的爱情的作用下,鼻孔预感到危险时发痒的能力已经不那么灵了)?或者是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以抗议海德堡来的大夫出诊箱的入侵呢?阿齐兹有一回直截了当地问那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塔伊只是朝他呼了一口气,接着就划船走了。那口气几乎叫阿齐兹当场晕过去,它简直锋利得像斧子一样。 在一九一八年,没有鸟儿做伴的阿齐兹大夫的父亲在睡梦中去世了,由于阿齐兹事业十分发达,他母亲原本可以把那家宝石铺子盘给别人的,这会儿丈夫死了,她觉得总算得到解脱,可以过几天清闲日子了,却不料她自己也很快病倒,结果替丈夫服丧的四十天还没有满,她也跟着去了。因此,当战争结束印度团回国时,阿齐兹父母双亡,成了个一无牵挂的人——不过他的心却掉到了一个七英寸大小的窟窿里。 塔伊的举动起了破坏的作用,它毁掉了阿齐兹大夫同湖中水上人家的良好关系。他小时候经常同卖鱼的女人呀、卖花的呀随便闲聊,如今却发现人们总是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去问那小子,问阿齐兹那个德国佬。”塔伊已经替他加上个外国佬的恶名,这样的人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并不喜欢那个船夫,但他们也觉得他身上的变化更令人揪心,这种变化显然是大夫造成的。阿齐兹发觉穷人不信任他,甚至排斥他,他很是伤心。他现在明白塔伊的意图了。那老头想要把他赶出山谷。 中间开洞的床单的事情也流传出来。那几个女摔跤手显然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管得住自己的嘴巴。阿齐兹开始注意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的,女人常掩着嘴巴咯咯地笑…… “我已经决定在塔伊面前认输了。”他说。三个女摔跤手(两个举着床单,另一个守在门边上)赶紧竖起耳朵想听他要说什么,尽管她们耳朵里塞了棉花球。(“是我让父亲叫她们塞的,”纳西姆告诉他,“这一来这几个多嘴的家伙就没法嚼舌头了。”)纳西姆的眼睛从窟窿里往外看,睁得从来没有这样大过。 ……几天前,他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那天他在城里街上走,看到冬天末班汽车到了,车身上漆着些五颜六色的标语——在前面是“蒙真主许可”几个绿色的字,底色是红的;在车身后部蓝色背景上几个黄色的字是“感谢真主!”,还有几个放肆的紫红色的字“对不起,再见!”——他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尽管那人脸上全是皱纹,眼睛下部全是黑圈,他还是认出来了,来人是伊尔瑟·卢宾…… 最近,地主格哈尼就让他跟三个耳朵里塞棉花的保镖一起待在房里,“交谈几句,大夫和病人之间只会越来越推心置腹。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阿齐兹先生——请原谅我从前老在一边打扰。”最近,纳西姆的话也越来越多了:“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是个男子汉呢还是个老鼠?就因为一个臭得要命的船夫要离开老家?”…… “奥斯卡死了,”伊尔瑟坐在他母亲的座位上,一边啜着酸橙汁,一边告诉他,“死得像是在演喜剧。他去跟士兵讲话,叫他们不要当炮灰,这个傻瓜真以为当兵的会放下武器散掉。我们从窗户里面看着他,我暗暗祈祷他们不要把他踩死。这一团人那时已经学会了齐步走,你没法认出他们来。就在他走到检阅场对面的街角时,他绊到自己鞋带上,跌倒在街心当中。参谋的汽车撞上了他,他死了。他鞋带老是系不好,这个笨蛋!”……说到这里钻石般晶莹的泪珠凝结在她的睫毛上……“就是他这样的人给无政府主义带来了坏名声。” “好吧,”纳西姆让了步,“那么,你可以有机会找个好工作了。阿格拉大学,那学校很有名啊,别以为我不懂,大学里的大夫!……很好听啊!要是你去那儿,那就是两码事了。”窟窿里的眼睫毛垂了下来。“自然,我是会想你的……” “我在恋爱,”阿达姆·阿齐兹告诉伊尔瑟·卢宾,过了一会儿又说,“……因此我只是透过床单上的窟窿里看见她,每次身上一个部位。我发誓,她的屁股羞得发了红。” “他们一定在这里空气中放了些什么东西。”伊尔瑟说。 “纳西姆,我找了个工作。”阿达姆兴奋地说。“今天来信了,从一九一九年四月开始。你父亲说他可以替我把房子和宝石店盘出去。” “好极啦!”纳西姆噘着嘴说,“那么我现在只好另找一位大夫了,也许还得去找那个啥都不懂的老太婆来吧!” “原本应该我家里人来的,”阿齐兹大夫说,“因为我父母双亡,现在我只好自己来了。我还是来了,格哈尼先生,第一回不是您找我来,我不是来看病的。” “好小伙子!”格哈尼拍拍阿达姆的背脊说。“自然你必须得娶她,我要给她最好的嫁妆!开销多大都没问题!婚礼要是全年当中最豪华的。噢,这是肯定的,当然!” “我走了不能把你撇下。”阿齐兹对纳西姆说。格哈尼说:“不要再来这样的表演!再也不需要床单这个蠢玩意儿了!你们这几个,把床单放下来,现在是年轻的情人了!” “终于等到了,”阿达姆·阿齐兹说,“我终于瞧见你整个人了。可是我得走了,我得出诊……有个老朋友住在我那儿,是德国来的一位好朋友。我得去告诉她,她一定会为我们俩高兴的。” “不,阿达姆少爷,”他的挑夫说,“打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没有看见伊尔瑟太太,她雇了老塔伊的船到湖上去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塔伊温顺地低声咕哝,“能被您这样一位大人物召进府来,真是给我很大的面子呀!先生,那位太太雇我,趁湖上还没有封冻的时候载她去莫卧儿花园。那位太太安静得很,大夫先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讲。所以我这个老傻瓜只好自顾自想一些无聊的小事儿,突然我抬头一看,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先生,凭我老婆的脑袋发誓,我在座位后面划船,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相信我这个可怜的老船夫吧,您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阿达姆少爷,”老挑夫插嘴说,“对不起,我刚才在她桌子上找到了这张字条。”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阿齐兹大夫瞪着塔伊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老是要掺和到我的生活中来,有回你带我去看过那地方,你说有些外国女人就要到这里来投水自尽。” “我说的吗,先生?”臭烘烘的塔伊大吃一惊,装出啥都不知道的样子,“您太难受了,弄得脑袋有点不正常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呢?” 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用水草裹好,几个面无表情的船夫挖了个坟将她埋起来。塔伊又来到小船停泊的码头上,气味臭得像是一头患了痢疾的阉牛,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逢人便说:“想想看,竟然怪到我的头上!把他那些浪荡的欧洲女人弄到这里来,她们跳湖自杀,还要怪我不好!……我问他,他知道怎样才看得住吗?对啦,问问他,问问阿齐兹这小子!” 她留了张条子,上面写着:“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不予置评;这些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陈芝麻烂谷子,由于匆忙,再加上感情激动往往说得不清不楚的,应该由别人来评论。我现在就直说吧!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一九年那个漫长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塔伊病了,他得的是一种很厉害的皮肤病,有点类似欧洲人所谓的瘰疬。但是他不肯去找阿齐兹大夫,只是找了个用顺势疗法的土医生看了看。还是三月份,湖面开冻时,在地主格哈尼家里的地上支起一个大帐篷,在里面举行了婚礼。婚约使阿达姆·阿齐兹得到一笔可观的钱,使他能够在阿格拉买一幢房子。应阿齐兹大夫特别请求,嫁妆中还包括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这对新人坐在平台上,脖子上挂着花环,天气很冷,来宾们排队走过,往他们怀里扔卢比。那天夜里我外公把开洞的床单铺在新娘和他身子底下。第二天一早,床单上有三滴血,形成一个小三角形。早上床单展示给人看了,在结婚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地主雇的一辆豪华轿车开来,接我的外公、外婆到阿姆利则去,他们到那儿再去换乘边境邮政列车。群山簇拥着目睹我外公离开故乡。(他是会回来的,只有一次,而且没有再离开。)阿齐兹仿佛看见了一个老船夫站在那儿看他们动身——但那很可能是一阵错觉,因为塔伊病了。坐落在商羯拉查尔雅山顶上那个气泡一样的庙宇——穆斯林人喜欢称它为“塔科特-埃-苏莱曼”,意思是“所罗门的座位”——对他们的离去毫不关心。汽车向南行驶,沿路是冬天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和连绵起伏的白雪皑皑的藏红花地,车后行李厢里放着那只旧皮包。皮包里面除了别的东西之外,还有听诊器和那条床单。阿齐兹大夫觉得在他心窝里面有一种类似于失重的感觉。 或者说是坠落的感觉。 (……这会儿我要扮演鬼魂的角色。我九岁了,全家人——包括父亲、母亲、“铜猴儿”和我自己都住在阿格拉外公家里,孙儿们——我也在其中——按照习俗准备在新年演一场戏,我在戏中担任鬼魂的角色。因此——为了在正式上演之前保密——我也暗中在家里东翻西寻,到处寻找演鬼魂的装束。我外公出诊去了,我在他的房间里,就在小橱顶上放着一个旧箱子,箱子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但箱子没上锁。瞧,就在箱子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仅是条床单,而且连中间的洞都开好了!它就放在箱子里这个皮包里面,上面放着一个旧听诊器和一支长霉的维克斯牌鼻通……在我们演出时这条床单确实引起了轰动。我外公一眼看到它之后,大喝一声站起身来。他冲到台上,当着大家的面把我这个鬼魂的装束剥掉了。我外婆的嘴紧紧地抿着,连嘴唇几乎都看不见了。他们两人之中,一人以一个早已被人忘却的船夫的声音大声把我教训了一顿,另一人则怒气冲冲地抿紧嘴唇。就这样,我这个可怕的鬼魂转眼间成了个哭哭啼啼的闯祸胚。我掉转身就逃,跑到了一小块麦田里,不明白究竟闯了什么祸。我坐在那儿——也许就是纳迪尔汗曾经坐过的那块地方!——坐了几个钟头,一遍又一遍地发誓我再也不去打开那个禁止别人动的箱子了,同时心里又隐隐有点愤愤不平,因为它既然不让人动,那么先就应该锁起来才是。不过,从他们的愤怒中我明白了,为了某种缘故,那条床单确实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博多跑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她给我端来了晚饭,可又不让我动,以此来向我进行讹诈:“好吧,就算你不怕把眼睛弄坏,整天写啊涂的,你至少也应该念给我听听啊!”见到晚饭来了,我心里正在高兴呢——但也许我们的博多会有点用处,因为你总没法不让她批评一番。她特别恼火我对她的名字说的那几句话。“城里人,你懂得个啥呀?”她嚷道——手在空中一劈,“在我那个村子里,起名叫作‘牛粪女神’并没有什么坍台的。你马上写下来,就说你错了,完全错了。”按照我的“莲花”的愿望,我在下面插进短短一段有关牛粪的赞歌。 牛粪,滋养了土地,使庄稼生长!牛粪,在它新鲜潮湿的时候拍成薄煎饼似的形状,卖给乡下人造房子,他们用来糊在泥土房子的墙上,起到保护和加固的作用!牛粪从牛的肛门里出来,它很能说明为什么牛会具有这种非凡的神圣地位!哦,对啦,我是错了,我承认我怀有偏见,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的鼻子太尖,确实容不得它那种令人遗憾的气味——取名为“管牛粪的”又是多么妙不可言、多么难以形容的可爱啊! ……一九一九年四月六日,圣城阿姆利则到处可以闻到(值得大书特书,博多,简直妙不可言!)粪的臭气。也许这种(美妙的!)臭气并没有得罪我外公脸上的那个鼻子——归根到底,就像上面所说的,克什米尔的农民用它来糊墙啊!就连在斯利那加,也经常可以见到推着小车卖圆圆的牛粪饼的小贩。但那是干的,没什么气味,是有用处的。而阿姆利则的粪则是新鲜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多得要命,也不全是牛粪。那里面既有行驶在城里各个矿井之间的大大小小的马车上的马的排泄物,还有骡子和人和狗行方便的产物,各种粪便不分彼此地混合在一起。当然也有牛的,这些神牛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游荡,每头牛都占据了一定的地盘,就在那里拉屎拉尿以表明此地不容侵犯。苍蝇啊!简直成了头号公敌,它们嗡嗡地在一堆堆冒着热气的粪便上飞来飞去,像传播花粉一样,愉快地享用这些天赐的美味。城里的居民也拥了出来,就像苍蝇那么忙碌。阿齐兹大夫站在旅馆房间的窗前,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个戴口罩的耆那教徒走了过来,边走边用一把树枝编的扫帚扫面前的人行道,免得踩死蚂蚁,甚至苍蝇。街头一个卖小吃的小车散发出香甜的烟味。“热的油炸卷,热的油炸卷!”一个白种女人正在街对面一家铺子里买绸子,几个戴着头巾的男人色眯眯地望着她。纳西姆——这会儿叫纳西姆·阿齐兹了——头痛得厉害,老毛病重新发作,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可能是她离开故乡那安静的山谷后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强烈的震撼。她床边上放着一壶新鲜的酸橙汁,不住地喝着。阿齐兹站在窗前,呼吸着城里的空气。金庙的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他的鼻子痒了起来,这里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劲。 我外公右手的特写镜头:指甲、关节、手指都比一般人要大。靠外面一侧生着一簇簇的红色汗毛。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中间只是夹着一张厚纸片。长话短说,我外公手里拿着一份传单。这是他走进旅馆门厅时有人硬塞到他手里的(我们切换到一个远景镜头——孟买人没有谁不懂得一些基本的电影术语的)。小顽童从旋转门里溜了进来,勤杂工追了上去,只见传单撒得一地。他们在门厅里发疯似的追逐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应该给保安的手一个特写镜头了,因为它的大拇指和食指也紧紧捏着,中间只是夹着那个小顽童的耳朵。只听见这个贫民窟里出来的小孩嘴巴里骂出一连串的脏话,可是我外公还是把那张传单留下来了。这会儿,他从窗外望去,看到对面墙上也有这句话,还有在清真寺旁的光塔上,以及小贩夹着的用大号黑字体印刷的白报纸上。传单、报纸、清真寺和墙上都写着:“罢市!”这话的真正意思是,保持静默哀悼一天。但这是圣雄处于鼎盛状态之中的印度,就连语言都服从甘地的命令,在他的影响之下,这个词儿获得了新的意义。“四月七日——罢市”,清真寺、报纸、墙壁和传单上都这样写着,因为甘地已经命令全印度在这一天停止一切活动,以和平的方式来抗议英国人赖在这儿不走。 “真弄不懂,又没有死人,要来哀悼什么,”纳西姆柔声叫道。“火车干吗不开了?我们还要耽搁多久呀?” 阿齐兹注意到街上走来一个士兵模样的青年,他想——印度人为了英国去打仗,他们当中有这么多人出国见过了世面,而且在外国受训,要让他们回到原先的世界是很不容易的。英国人犯了错误,想要使时光倒转。“通过罗拉特法是不对的。”他低声咕哝。 “什么罗拉特呀?”纳西姆抱怨着。“对我来说这全是废话!” “禁止政治骚乱。”阿齐兹解释说,重又思考起来。塔伊曾经说过:“克什米尔人就不一样,例如:都是些胆小鬼。把枪交到克什米尔人手里,他永远也不敢扣动扳机——你得等枪自动开火才行。我们不像印度人,老是打仗。”阿齐兹心里想到塔伊,并不觉得自己是印度人。毕竟,严格地讲,克什米尔并不是印度帝国的疆土,而是一个独立的土邦。他无法断定传单、清真寺、墙壁、报纸上号召的罢市是不是也应该有他的份,即使他现在也是在被占领的领土上。他从窗口转过身去…… ……看着纳西姆哭泣着把头埋到枕头里去。自从他们结婚第二夜他要她稍微动一动,她就一直在哭。“往哪里动?”她问。“怎么样动?”他弄得很尴尬,便说:“我的意思是,只是像女人那样,动……”她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天哪,我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呀?我知道你们欧洲回来的男人。你们找可怕的女人,然后想让我们这些姑娘变得跟她们一样!听着,大夫先生,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可绝不是那些……说出来难听的女人。”这是一场我外公永远没有打赢的战争,它为他们的婚姻定下了调子,这场婚姻很快就发展成一个炮火不断、杀伤性很大的战场。在这种战争的蹂躏之下,躲在床单后面的姑娘和不善言辞的大夫很快就成为令对方感到陌生的人……“现在怎么啦,老婆?”阿齐兹问。纳西姆面孔埋在枕头里。“还能有什么?”她瓮声瓮气地说,“是你,还有什么?你是要我光着身子走到陌生男人面前去。”(他跟她说过不要老是足不出户。) 他说:“你的衬衫把你从脖子到手腕再到膝盖都遮得好好的,你下身穿的宽松裤一直遮到了脚踝,没有遮住的只有你的两只脚和面孔。老婆,难道你的面孔和脚都是淫秽的吗?”但她还是抱怨:“他们看见的会多得多!他们会看得见深藏在我内心的羞耻!” 这时候出了件事故,这件事故使我们进入到红药水的世界里……阿齐兹气得再也忍受不住,他从他妻子的手提箱里把她所有的面纱都拿了出来,扔进一个洋铁皮的废纸桶里,桶上面还画着那纳克古鲁的画儿,点火把它们烧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火焰直往上蹿,把窗帘烧着了。一看到廉价的窗帘着了火,阿达姆连忙冲到门口,大声呼救……挑夫啊客人呀洗衣妇呀拥到房间里,用抹布呀毛巾呀还有别人换洗的衣服呀来扑窗帘上的火,水桶也拿来了,火扑灭了。纳西姆缩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大约有三十五个锡克人、印度教徒和不可接触的贱民拥到满是烟雾的房间里来。最后等到大家离开之后,纳西姆只说了两句话,随后嘴唇就紧紧闭上,再也不肯开口。 “你是个疯子。我还要酸橙汁。” 我外公打开窗户,转脸对他的新娘,“要过一会儿烟才会散掉,我要出去散散步,你去不去?” 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闭着,只是脑袋用力一摇,表示“不去”。我外公独自到街上去了。他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别再去念叨做克什米尔的好姑娘啦,想一想怎样做个现代的印度女人吧!” ……这时在军队驻地英军司令部里,一位名叫R.E.达厄的准将正在给胡须上蜡。 这是一九一九年四月七日,在阿姆利则,圣雄的伟大计划给扭曲得不成样子。商店关了门,火车站也关闭了,但这会儿骚乱的人群却破门而入。阿齐兹大夫手上拿着皮包,到街上去参加救援。街上可以见到被踩伤的人,他包扎伤口,给他们尽量涂上红药水,这使他们显得更是血淋淋的,但至少可以消消毒。最后他回到旅馆时衣服上到处都是红药水迹,纳西姆大惊失色。“快让我来,快让我来,真主啊,我嫁了个怎么样的男人啊!他到贫民窟里跟那些流氓打架去了!”她忙着用药棉蘸了水给他擦洗。“我真不懂,你干吗就不能做个体面的大夫,像常见的那样只是去治一些大病就行了?噢天哪,你浑身是血!坐下,坐下来,至少让我来给你洗一洗!” “这不是血,老婆。” “你以为我没长眼睛,是吗?你受了伤,怎么还要骗我呢?连你老婆都不能来照顾你吗?” “这是红汞,纳西姆,红药水。” 纳西姆拿衣服呀,开水龙头呀,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呆住了。“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她说,“故意出我的洋相。我不傻,我读过几本书呢!” 这是四月十三日,他们还在阿姆利则。“事情还没有完结,”阿达姆跟纳西姆说。“你瞧,我们不能走,他们还可能需要大夫。” “那么我们只好坐在这儿等世界末日降临了?” 他擦了擦鼻子:“不用,恐怕不用那么久。” 那天下午,街上突然全是人,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奔去,对达厄新颁布的戒严令不理不睬。阿达姆告诉纳西姆说:“一定是策划好了去开会——会跟军队有麻烦了,军方禁止集会。” “你干吗非去不可呢?等着他们来叫不行吗?” ……场地可能是荒地,也可能是公园,反正只要有空地就行。阿姆利则最大的一个场地叫作贾利安瓦拉巴格。这地方没有草,到处是石头、罐头、玻璃和其他的东西。要到那里,你先得穿过两座大楼之间一条很窄的弄堂。在四月十三日,成千上万个印度人朝这条弄堂拥去。“是和平抗议。”有人告诉阿齐兹大夫。他被人流拥着,来到了弄堂口。右手拿着海德堡的皮包。(没必要用特写镜头了。)我知道,他心里很是害怕,因为他的鼻子从来没有这么痒过。但他是个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他把一切置之度外,走进场地里。有人正在情绪激昂地演讲,小贩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卖炒豆子和糖果,空气当中满是灰尘。就我外公所见,似乎并没有什么流氓闹事的。一群锡克人在地上铺了块布,围坐在边上吃东西。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粪便的臭气。阿齐兹挤到了人群中间,就在这时R.E.达厄准将带着五十名精锐士兵来到了弄堂口。他是阿姆利则的戒严司令——反正是个重要人物,他上了蜡的胡子尖笔直,更是神气活现。就在这五十一个人沿着弄堂走来时,我外公的鼻子越发痒了起来。这五十一个人走进场地,各就各位,达厄右边二十五个,左边二十五个。阿达姆·阿齐兹的鼻子痒得实在受不了,他再也没法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了。就在达厄发布命令时,我外公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阿阿阿——嚏嚏嚏!”随着这个喷嚏,他人往前一耸,再也站立不稳,便顺手倒了下去,就此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大夫出诊箱摔开了,瓶子啊、搽剂啊、针筒啊散落在尘土里。他拼命在人们脚边扒拉,急着要把他的东西抢出来,免得被人踩扁。接着便响起了咯咯的声音,就像冬天人冻得牙齿咯咯打战的声音一样。有人倒在他身上,红色的液体流到了他的衬衫上。有人在叫喊在哭泣,那奇怪的咯咯声继续在响。像是有更多的人站立不稳,摔倒在我外公身上。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背会不会给压断。他的胸部压在皮包的扣子上,压出一片青紫来,这块伤太严重太神秘,直到多年之后他在商羯拉查尔雅山或者塔科特-埃-苏莱曼去世时仍然没有消掉。他的鼻子被一瓶红色药丸给堵住了。咯咯的响声停了下来,接着是人们和鸟儿的吵闹声、交通噪声似乎一点也没有。达厄准将的五十名士兵收起手中的机关枪走掉了,他们向手无寸铁的人群总共打了一千六百五十发子弹。其中一千五百一十六发击中了目标,挨枪子的人非死即伤。“打得好!”达厄跟手下人说,“我们干得很不错!” 那天夜里我外公回家时,我外婆极力想要做个现代女人,让丈夫高兴高兴。因此,看到丈夫进门,她头发丝也没有动一动。“我看你又把红药水打翻了,真是笨手笨脚的。”她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 “这是血。”他说,她晕了过去。他用了一点嗅盐把她弄醒,她一醒便问:“你伤着了吗?” “没有,”他说。 “可是老天,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呀?” “简直是地狱。”他说,在她的怀里发起抖来。 我承认,我自己的手也发起抖来。这倒不全是因为我写的题材,而是因为我注意到在我的手腕上,就在皮肤底下,出现一条细细的裂口,就像头发丝那样……没关系。我们人人迟早都得死。所以让我用未经证实的消息来收尾吧,那是同船夫塔伊有关的,据说自从我外公离开克什米尔后不久,他的瘰疬就好了,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去世。据传印度和巴基斯坦争夺他的山谷这件事使他怒火中烧,他于是步行到查谟去,专门为了站在交战双方之间,向他们宣讲自己的观点。他要说的是:克什米尔是克什米尔人的。自然,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奥斯卡·卢宾要是活着的话,很可能会称赞他演讲的姿势;R.E.达厄要是在场的话,很可能会表扬打死他的士兵枪法很准。 我得上床去了。博多在等我呢,我需要暖和暖和了。 [1] 英语成语中有“占着马槽的狗”的说法,与汉语中“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基本相仿。 [2] 耆那教,于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五世纪在印度与佛教同时兴起,反对祭祀,戒杀生,实行苦行主义。 [3] 罗拉特法(Rowlatt Act),英国殖民政府于一九一九年通过的对印度民族解放运动进行压制的法案。 [4] 那纳克(Nanak,1469—1539),印度锡克教始祖;古鲁意为导师或领袖。 第一部 吐痰入盂 请相信,我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 我这不是比喻,这也不是一段耸人听闻、故意叫人摸不透的开场白,其可鄙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怜悯。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就像一把旧水壶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裂缝——我这可怜的身体,怪里怪气,一点也不可爱,受到历史太多的打击,上上下下都有东西往外直冒,手指被门轧断,脑袋又被痰盂打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总而言之,我确确实实是在分崩离析,目前这一过程虽然很慢,但已经有迹象表明分裂的速度正在加快。我只是请你相信(我已经深信不疑了)最终我会碎成(大约)六亿三千万个无名的而且一定会被遗忘的尘土似的微粒。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决定要在这张纸上把一切写下来,以免遗忘。(我们这个民族善于遗忘。) 有一些恐怖的时刻,但它们都过去了。恐慌就像是吐着气泡的海兽升上来吸气,在海面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又潜入深海之中。重要的是我得保持平静。我嚼着槟榔果,朝一个廉价的铜碗吐过去,玩着“吐痰入盂”这个古老的游戏。这是纳迪尔汗的游戏,他是从阿格拉的一群老头那里学来的……如今你可以买到“火箭蒟酱卷”,它就像那会将牙龈染得通红的槟榔糊一样,叶子里裹的东西含有令人愉快的可卡因。但那会是使人上当的。 ……从我面前的纸张上升起了一阵酸辣酱的气味,那是不会错的。因此,让我别再这么含糊下去了吧。我,萨里姆·西奈,拥有从古至今最为灵敏的嗅觉器官,将我的后半生用在了大规模调制辛辣调味品上。可是这么一说,你会吃惊得目瞪口呆。“搞烹饪的?”你会说,“只是个厨师?这怎么可能?”但是,我得说,能如此熟练地掌握烹饪和语言的多种技能实在难得,但我做到了。你大惑不解,但是,你瞧,我可不是你雇的那种二百卢比一个月的烧饭师傅,而是自己开厂,在我个人所有的霓虹女神橘黄和翠绿的灯光下干活。归根结底,我的酸辣酱和酱油同我夜里乱涂乱抹有关——白天在酱缸之间,夜里在那些床单当中,我把时间都用在腌制保存上面。记忆同水果一样,被腌制起来,免受时间的腐蚀。 可是博多又来到了我身边,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线性叙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一个大千世界里。“照这样的速度,”博多埋怨说,“你得花整整二百年才能把你出生的事情讲完。”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臀部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扭过来。不过她骗不了我。我知道她尽管一再反对,但其实是入了迷。我的故事使她好奇得要命,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她突然不再跟我啰唆要我回去、要我多洗洗澡、要我把全是醋迹的衣服换掉、要我把这家整天飘着香料气味的暗暗的酱菜厂放手掉,哪怕暂时放一放也好……这会儿我的“牛粪女神”索性在这间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一张小床,并且在两个烧得黑黑的煤气灶上煮东西给我吃,让我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写作,只是偶尔打断我,劝我说:“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你写到老死也还没有说到生出来的事呢!”我尽力将一个成功的说故事人理应感到的自豪感压制下去,力图开导她:“事情——甚至连人也一样——常常是互相渗透的,”我向她解释,“就像你烧煮时候的香味。比方说,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就一直渗透到老阿达姆心中,并且一直像个污水坑似的待在那儿,直到他见到了真主。同样,”我拖长了声音认真地说,“往事也点点滴滴地渗入到我心中……所以我们不能对它置之不理……”她耸耸肩膀,使她的胸脯可爱地一起一伏,又打断了我的话。“依我看,像这样讲你一生的故事,简直是发疯,”她嚷道,“你连你父亲怎样见到你母亲都还没有提到呢。” ……博多肯定也渗透到我的心里。随着历史从我这个全是裂缝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的“莲花”不声不响地渗透进来,这其中有她务实的态度,她那似是而非的迷信观念,她对神话传奇那种自相矛盾的爱好——因此,我下面来讲一讲米安·阿布杜拉之死的故事就恰到好处了。那注定要倒霉的哼哼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传奇。 ……博多是个大方的女人,因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总是待在我身旁,虽然我没法帮她多少忙。对啦——在我开始讲纳迪尔汗的故事之前我再要提一下——我没法像个男人。尽管博多施展出各种各样的本领和技巧,我还是没法渗到她身体里去。她把左脚放在我的右脚上,用她的右腿勾住我的腰,抬起头凑到我脸上,柔情地低声撩我。她还凑在我耳朵上说:“现在你东西写完了,让我们瞧瞧有没有办法叫你另一支铅笔也管用!”尽管她试了又试,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我还是没法吐到她的痰盂里面去。 忏悔得够了。还是向博多的“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的压力屈服,同时记住能为我所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就从红药水跳到一九四二年来吧!(我也急着想让我的父母快点儿见面。)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那一年晚夏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染上了一种极其危险的乐观毛病。他骑着自行车在阿格拉到处转悠,嘴里刺耳地吹着口哨,尽管吹得不好,可他是满心快乐。染上这种毛病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尽管政府当局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扑灭,但那一年这种恶性的疾病在印度全国各地爆发了,必须采取强硬的措施才有可能防止它失控。在康瓦里斯路路口卖蒟酱卷的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儿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怀疑这是个骗局。“我已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由于那么多的年头在他的声带周围互相摩擦,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旧收音机那么吱吱咯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人在这样糟糕的时候这么快活,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确实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病毒——照理说单是天气对它的繁殖就很不利,因为雨已经显然不会来了。地面迸裂,路边全是尘土,有几天连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都裂了宽宽的口子。在蒟酱卷铺子里嚼槟榔的人谈起预兆来,他们一边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让自己消消气,一边猜测不知有什么怪物会从地上的裂口里面冒出来。他们提到了无数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有天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天下午,一个锡克人从自行车修理铺子里出来,显然是因为天热,便把头巾从头上脱掉,这时他的头发却无缘无故地突然直直地竖立起来。更烦人的呢,是缺水缺到了这种程度,连送牛奶的都找不到干净水来兑到牛奶里去了……远处,又在打一场世界大战。在阿格拉,天气越来越热。但是我外公还是吹着口哨。在这种环境下他还这样吹口哨,蒟酱卷铺子里的老头儿觉得很是糟糕。 (我呢,也同他们一样,吐着痰,不受裂缝的影响。) 我外公双腿跨在自行车上吹着口哨,那只皮包就夹在后架上。尽管他鼻子有点难受,他还是噘着嘴唇。尽管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他胸口那块青紫的伤痕还是不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兴致。空气从他嘴唇间冲出来,变成了声音,他吹的是一首德国的老歌《圣诞树》。 传染性的乐观病起源于一个人,他的名字米安·阿布杜拉只有记者才使用。对其他的人来说,他是哼哼鸟,这种动物不可能不存在。“变戏法的成了魔术师,”记者写道,“米安·阿布杜拉出生于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的聚居区,如今却成为印度千百万穆斯林人的希望。”哼哼鸟是自由伊斯兰协会的创始人、主席、统一者和推动力。一九四二年,在阿格拉的阅兵场上竖起了帐篷和检阅台,自由伊斯兰协会的第二次年会要在这儿举行。我外公这年五十二岁,由于年龄和其他的烦恼事情,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在他路过阅兵场时又吹起了口哨。这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绕过街角,喜气洋洋地拐来拐去,从牛粪和小孩子当中穿行……在另外一个时间跟地点,他告诉他的朋友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说:“我本来只是个克什米尔人,算不上真正的穆斯林。可那天我胸口上挨了这么一下,它使我变成了印度人。我仍然算不上是真正的穆斯林,但我全心全意支持米安·阿布杜拉,他的奋斗也是我的事。”他的眼睛仍然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么湛蓝……他回到家里,尽管他眼睛里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色,但不吹口哨了。因为在院子里面,带着一大群恶狠狠的鹅一起等候他的是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那气鼓鼓的面孔。他当初一片一片地爱上了她是个错误,如今这一片片的东西已经合成一体,成为一个可怕的人物。她一直有一个古怪的称呼,那就是“母亲大人”。 她已经过早地显老,身子也发福了,脸上有两个大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来的一个无形的要塞里面,由传统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铁桶似的堡垒。那年早些时候,阿达姆·阿齐兹专门请人来给全家人拍照,他要把照片放成真人大小,挂在客厅的墙上。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地拍好了,但轮到“母亲大人”时她却不愿意了。结果摄影师打算趁她不备抓拍下来,但她一把夺过照相机,在摄影师脑壳上砸破了。幸亏摄影师没送命,但这一来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外婆的照片了。无论是哪个人的小黑匣子都休想把她弄进去。对她来说,不戴面纱、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是足够大的耻辱了——要想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绝对办不到。 也许是被迫拿掉面纱,再加上阿齐兹老是要求她在他身子下面动,她决定采取守势。她在家庭内部建立的规矩是一个自卫的系统,这个系统坚不可摧,阿齐兹发动了多次劳而无功的攻势之后,只好多少在她的棱堡和工事前面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由着她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大蜘蛛似的统治她自己挑选的领域。(也许,那根本不是一个自卫系统,而是一种防卫她自我的方式。) 有些事情是不让她插手的,其中就有与政治有关的事件。每当阿齐兹大夫要谈谈这些事情时,他就去找他的朋友王公夫人,“母亲大人”气鼓鼓的,但也不是太生气,因为她明白他去看朋友也体现了她的胜利。 她的王国的两大中心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前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只记得透过储藏室锁上的纱门看到里面谜一样的世界。里面挂着许多铁丝篮子,上面蒙着亚麻布,免得苍蝇叮;还有许多罐头,我知道里面装满了红糖和其他甜食;还有锁得好好的箱子,上面都整整齐齐地贴着方标签;还有核桃和萝卜和一袋袋的粮食;还有鹅蛋和木柄扫帚。储藏室和厨房是她的不可分割的领土,她保卫它们,寸土不让。在她怀着她最后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艾姆拉尔德姨母的时候,丈夫同她说监管厨子这种日常小事就让他来吧。她没有回答。但第二天,在阿齐兹往厨房走去时,她却从里面冒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金属壶挡在门道上。她人很胖,又是大肚子,因此别人也就走不过去了。阿达姆·阿齐兹皱了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呀,老婆?”对此我外婆回答道:“这把——叫什么名字来着——壶分量很重。只要你在这里给我逮住,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按到里面去,加上一点酸奶酪,做出,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份肉酱来。”我也不清楚我外婆是怎么会把“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一说法用作她放话时的口头禅的,但一年年过去,它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倾向于将它看成是一种下意识的求助信号……是一个郑重其事的问题。“母亲大人”向我们暗示,尽管她又胖又大,她正在宇宙里面飘浮。你瞧,她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 ……在餐桌上她继续专横地统治一切。桌子上什么食物都不摆,一个盘子也没有。咖喱和陶器器皿都放在她右手边上一个矮矮的桌边桌上,她递什么阿齐兹和孩子们便吃什么。这种习惯象征着权利所在,就连她丈夫患便秘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让他自己决定吃什么东西,无论是请求或者劝告都一概无用。要塞是不可以动的,就连她的家属身体有毛病时也不可以。 在纳迪尔汗长期隐藏的时候,在爱上了艾姆拉尔德的年轻的佐勒非卡尔和那个生意兴隆的漆布商人阿赫穆德·西奈(他伤透了我姨妈艾利雅的心,因此她二十五年来一直心怀不满,最后残酷地在我母亲身上出了气)来到康瓦里斯路家里的时候,“母亲大人”也还是把家政牢牢地抓在手里,一刻也没有动摇过。纳迪尔汗的到来使得家里鸦雀无声,甚至在此之前,阿达姆·阿齐兹也曾经想要打破她的控制,并且为此被迫同妻子开战。(所有这一切有助于说明他的乐观毛病患得有多严重。) ……早在十年之前的一九三二年,他把对孩子的教育抓在自己手里。“母亲大人”很是不高兴。但在传统上,这是做父亲的责任,所以她没法反对。艾利雅十一岁,二女儿穆姆塔兹快九岁了,两个儿子哈尼夫和穆斯塔法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最小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五岁。“母亲大人”悄悄地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厨子达奥德。“他往他们脑袋灌不知道什么外国话,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的。”达奥德在罐子里面搅拌着,“母亲大人”嚷道:“你听见了吗,叫什么名字来着,最小的那个自称是翡翠?用英语,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人会把我的孩子给毁掉。少放一点土茴香在里面,叫什么名字来着?你该把心思多放在煮饭上,少去管别人的闲事。” 在教育上她只做出了一个规定,那就是宗教教育。她不像阿齐兹,因为对宗教心存怀疑而感到痛苦,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你有你的哼哼鸟,”她同他说,“但我呢,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真主的召唤。这个声音,叫什么名字来着,总要比那个人的哼哼来得好听。”她在政治问题上发表的看法很少,这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阿齐兹用大拇指和食指揪着大毛拉的耳朵,将宗教导师赶出家门的事。纳西姆·阿齐兹看见她丈夫拉着那个胡子乱蓬蓬的可怜人走到花园围墙的大门跟前,吃惊得目瞪口呆。等到她丈夫的脚踢到了那位神职人员的屁股上,她大声嚷了起来,“母亲大人”以雷霆万钧之怒冲上战场。 “不要脸皮的男人!”她骂着丈夫,“不知,叫什么名字来着,羞耻的男人!”孩子们待在远处的后阳台上观看着。阿齐兹说:“你知道那家伙把什么来教给你孩子了吗?”“母亲大人”则反过来恶狠狠地问:“你什么坏事不肯做呀!就是要把灾难,叫什么名字来着,带到我们头上来,是吗?”但阿齐兹说:“你以为那是波斯草体经文?嗯?”——一听这话,他妻子越发来了劲:“你要吃猪肉,是吗?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想要啐《古兰经》,是吗?”大夫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尖锐地反驳:“或者是《黄牛》当中的几段话吧?你以为是那个,对吗?”……“母亲大人”对此置之不理,而是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你要不要把你的女儿嫁给德国人呀?”说了这话她停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等我外公说出他的真心话。“他是在教他们仇恨,老婆。他教他们要恨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和耆那教徒和锡克人,还有其他那些谁也弄不清楚的吃素的人。女人,你愿意你的孩子心里只会充满仇恨吗?” “你愿意你的孩子不信真主吗?”“母亲大人”似乎看到大天使吉布列的军团夜里从天而降,将她这几个异教徒子女送到地狱里去。她心中地狱的画面很是生动,那地方像六月份的拉杰普塔纳那样热,人人都被逼得要学七种外语……“我发誓,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外婆说,“我发誓,你嘴里休想吃到我厨房里煮出来的东西!连一块薄煎饼也不给,除非你去请大毛拉先生回来,并且亲吻他的,叫什么名字来着,两只脚!” 从那天开始的饿饭之战几乎变成一场生死决斗。“母亲大人”说到做到,吃饭时连空盘子都不递给她丈夫。阿齐兹大夫立刻进行报复,他宣布外出时也绝不吃饭。一天又一天,五个孩子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的父亲日益消瘦,而他们的母亲沉着脸守住了一碟碟的食物。“你会不会完全消失掉呢?”艾姆拉尔德兴趣十足地问,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要是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就千万别那样做。”阿齐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个的坑,连他的鼻子也像是变得越来越瘦了。他的身体成了战场,每天总有一片给炸飞掉。他告诉老大,也是最聪明的艾利雅说:“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战场所受的破坏都要比交战双方来得严重,这是很自然的。”他开始坐三轮车去出诊了,三轮车夫哈姆达德也为他担心起来。 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派了使者来向“母亲大人”求情。“印度饿肚皮的人还不多,是吗?”使者问纳西姆·阿齐兹。她呢,恶狠狠地瞧着说话的人,她这种恶毒的眼光已经出了名。她双手握得紧紧地放在膝上,一条平纹细布大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她那没有眼皮的眼睛露出凶光,直直地盯着来人,弄得他们都不敢朝她看。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像石头那样冷漠,他们的心也变得冰冷,我外婆独自一人大获全胜,坐在房里,周围那些陌生人个个垂下了眼睛。“什么还不多,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得意扬扬地问,“嗯,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不是呀。” 但纳西姆·阿齐兹其实也非常担心,因为虽然让阿齐兹饿死会明白无误地证明她对世界的认识要比他高明,但她并不愿意仅仅为了一条原则而做寡妇。可是她又找不到摆脱这种局面的法子,因为她绝不肯让步丢面子,她已经做到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我外婆是一点儿面子也不肯丢的。 “生病嘛,你干吗不生病呢?”——艾利雅,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大人”进行战术撤退,说是身上疼,疼得要命,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卧床不起。她不在场了,艾利雅便把橄榄枝向父亲伸过去,其形状便是一碗鸡汤。两天过后,“母亲大人”起来了(平生第一回她不要她丈夫诊治),重新掌握大权,对女儿的决定只是耸耸肩膀予以默许,把食物递给阿齐兹,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在一九四二年时,蒟酱卷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子看到吹口哨的大夫,就咯咯笑着想起当年他老婆让他玩的那个几乎完全消失掉的游戏,尽管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在晚上他们互相用手肘轻轻推来推去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以及“干瘪得就像晾在绳子上的骷髅!他甚而至于都骑不上他的——”以及“——听着,孩子,那个女人能做出吓人的事情来。我听说她甚至能够梦见女儿在做什么梦,弄清楚她们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天快要黑了,没有人用手肘推来推去了,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他们的下巴有节奏地默不出声地移动着,接着嘴唇突然一噘,但是吐出来的并不是空气摩擦产生的声音。不是口哨,而是通红的槟榔汁,只见他们衰老的嘴唇里吐出一长股汁水,分毫不差地射到一只旧的黄铜痰盂里。接着可以听到拍大腿和自鸣得意的赞叹声,例如“哇,哇,先生!”和“简直准得不得了!”……在这些老头子身边,城里其他人也利用夜色乱糟糟地各自消遣。孩子们在滚铁环,玩卡巴迪,或者给宣传画上的米安·阿布杜拉画上胡子。这会儿老头儿把痰盂放到路当中,离他们蹲的地方越来越远,吐出来的槟榔汁越来越长,但是仍然命中目标。“噢,乖乖,真是棒极了!”街上的顽童在红色的水流中躲来躲去,把他们小孩子的把戏掺到吐痰入盂这个严肃的技艺当中来……但这时驶来了军部的一辆汽车,把顽童赶跑了……这时候,本城军队司令道孙准将热得难受……这时候,他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递给他一条毛巾。道孙抹了抹脸,顽童们散开了,汽车把痰盂撞翻了。里面夹着凝块的像血一样暗红色的液体在满是尘土的街上凝结起来,形状就像一只手,这只手以谴责的姿势指着王公日益消退的权力。 想起了一张霉迹斑斑的照片(也许就是那个给砸了脑袋的可怜的摄影师的作品,他那些放大到真人模样的相片,几乎送了他的命)。因乐观病发烧而容光焕发的阿达姆·阿齐兹在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人握手。那人看起来脾气比较急,精神饱满,一撮白头发披在眉心,就像是个和蔼的疤痕。这就是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您瞧,大夫先生,我身子锻炼得很好。要不要在我肚子上打一拳?来吧,来吧!我的身体真是没得说的。”……在这张照片上,他的肚子给宽松的白衬衫遮住了,我外公的拳头并没有捏紧,而是被这位变戏法出身的人物握在手里。)站在他们后面温和地看着的,是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她患上了白癜风,这种毛病渗入到历史当中,在独立后不久大规模地爆发起来……“我是个受害者,”王公夫人低声说,尽管照片上她的嘴唇从来不会动,“是我心中跨文化关怀的不幸的受害者,我的皮肤是我精神上国际主义的外在表现。”是的,在这张照片上人们正在交谈着,这几位乐观派人物会见他们的头儿,看起来就像是会腹语的专家。在王公夫人身边——现在要注意听了,因为历史和家世就要会面了!——站着一位特殊人物,大腹便便的,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头发长得就像是诗人。这就是哼哼鸟的私人秘书纳迪尔汗。要不是这张快照将一切定格住了,他的双脚一定是在很不安地挪来挪去。他不自然地傻笑着说:“是真的,我写了些诗……”听了这话,米安·阿布杜拉打断了他,他张开嘴巴,尖尖的牙齿闪闪发亮,声如洪钟地说道:“那是些什么诗呀!多少页没有一处是押韵的!……”王公夫人温和地说:“那么,是现代派了?”纳迪尔汗怯生生地回答:“是的。”在那个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这会儿又是多么紧张啊!而在哼哼鸟开口时,其取笑的意味又是多么尖刻呀!“别去操那份心啦,艺术应该振奋人心,应该使我们想到我们光荣的文学传统!”……在他秘书的眉头是个阴影呢,还是他皱了皱眉头?……纳迪尔汗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模糊的画面中传出来,低得不能再低:“我不相信有什么高雅的艺术,米安先生。是这样,很难对艺术分门别类,我的诗歌和——哦——吐痰入盂的游戏其实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他这样一说,王公夫人——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便开玩笑说:“嗯,看来我要专门辟一个房间,给嚼蒟酱卷和吐痰入盂的人用。我有一只非常好的银痰盂,上面镶着天青石,你们大家一定要来看看,练练吐痰的本事。吐不准不要紧,就让我们吐到墙上去好了!那些至少是一些诚实的污迹。”到这里,照片的话都说完了。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我注意到哼哼鸟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朝门口看,就是越过照片边上我外公肩膀再往外看。历史在门外召唤,哼哼鸟急着要出去……但是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出现把两条线带给了我们,这两条线将会始终追随着我。一条线通往江湖艺人的居住地;另一条线讲到了纳迪尔汗那个写不押韵的没有动词的诗句的诗人和一个无价之宝的银痰盂的故事。 “你在嚼什么蛆呀,”我们的博多说,“照片怎么会说话呢?别说了,你一定太累,脑子糊涂了。”但是,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有个奇怪的本事,他能够不停地哼哼,哼得也很怪,既有点像是音乐,又不是音乐,而是很机械的声音,就像是引擎或者发电机的嗡嗡声。对这些话她立刻就照单全收了,她很有见识地说:“嗯,要是他精力这样充沛,我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她又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因此我对这个话题越发来了劲,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哼哼声的起伏同他的工作效率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有时候哼得那么低声,你听了会牙痛,有时候他哼的声音高亢激昂得要命,人一听到阴茎都会挺起来。(“哎呀,天哪,”博多笑道,“无怪他在男人当中那么受欢迎!”)纳迪尔汗是他的秘书,他上司忽高忽低的古怪声音时时刻刻向他袭来,因此他的耳朵、下颌、阴茎不住地随着哼哼鸟的指挥而活动。尽管在生人面前阴茎勃起使他很窘,尽管老是牙痛,而且每天工作常常要二十四个小时,纳迪尔汗还是留了下来。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并不是——我相信——因为他觉得诗人有责任尽量接近事件的中心,并且将它们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也不是他自己想要成名。不,而是因为纳迪尔汗在一件事情上和我外公一样,这就够了——他也患上了乐观的毛病。 纳迪尔汗就同阿达姆·阿齐兹,同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一样,也很讨厌穆斯林联盟。(“这帮马屁精!”王公夫人用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说,就像滑雪运动员那样在八度音阶上盘旋,“都是些有既得利益需要保护的地主!他们同穆斯林有什么关系啊?他们一副下贱相去讨好英国人,替他们组织政府,因为现在国大党拒绝这样做了!”就在这年,通过了“脱离印度”的决议。“除此之外,”王公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全发疯了,不然的话他们干吗想到要把印度割裂开来呢?”) 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立了自由伊斯兰大会。他邀请了十几个穆斯林小派别的头儿,组织了一个松散的团体,同教条色彩浓厚、维护既得利益的穆斯林联盟唱对台戏。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戏法,因为大家都来参加了。这就是在拉合尔举行的第一次大会,第二次大会将在阿格拉举行。聚集在大帐篷里的将会有农民运动、城市劳工协会、宗教团体和地区组织的成员。大会将重申第一次大会提出的决议,即要求分裂印度的穆斯林联盟不能代表广大的穆斯林。“他们背叛了我们,”大会的标语上写道,“而这会儿他们竟然声称我们支持他们!”米安·阿布杜拉反对进行分治。 在乐观毛病四处蔓延的混乱之中,哼哼鸟的保护人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从来没有提到地平线上的乌云。她从来没有指出阿格拉是穆斯林联盟的坚强堡垒,她只是说:“阿达姆,孩子啊,要是哼哼鸟想要在这里举行大会,我是不会要他到阿拉哈巴德开的。”她负担大会的一切开支,既不埋怨也不干涉。需要说明的是,这当然使她在城里树敌甚多。这位王公夫人同其他印度贵族不一样。她不去猎斑鹬,而是捐钱设立奖学金。她没有旅馆丑闻,而是投身到政治中去。这一来谣言也就传了出来:“老兄,她资助的那些学生啊,人人都知道他们除了上课以外,还有别的任务。他们在夜里到她卧室里去,她从来不让他们看见她脸上的白癜风,只是用她女巫唱歌那样的声音把他们引到她床上去!”阿达姆·阿齐兹从来不相信有女巫。他很喜欢同她的那一群学问渊博的朋友在一起,这些人的波斯语和德语说得一样棒。但对有关王公夫人的故事半信半疑的纳西姆·阿齐兹从来不同丈夫一起去王公夫人那里。“要是真主想要让人会说好几种语言的话,”她振振有词地说,“那他怎么在我们脑袋里面只放了一种语言呢?” 因此,哼哼鸟手下那些乐观主义分子没有一个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他们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对地面上的裂缝视而不见。 有时候,传闻会成为事实,而且变得比事实更加有用。按照当时的传说——按照蒟酱卷铺子门口那帮老头子嘴里添油加醋的闲话——米安·阿布杜拉垮台的原因在于,他不听纳迪尔汗防止倒霉的劝阻,在阿格拉火车站买了一把孔雀毛的扇子。除此以外,在蛾眉月的那一夜,米安·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一直在工作,因此等到新月升起时,他们都是透过玻璃才看见的。“这些事情很要紧,”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到我们这个岁数,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呀?”(博多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意。) 大会工作人员都在大学校园里历史系大楼的底层。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这一夜的工作快要完成了,哼哼鸟的哼哼声很低,纳迪尔汗的牙齿疼了起来。办公室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表明了米安·阿布杜拉最喜欢的反分裂的感情,那是伊克巴勒的一句诗:“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一块对真主来说是外国的土地呢?”这会儿,刺客来到了校园里。 事实是,米安·阿布杜拉树敌太多。英国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道孙准将并没有在城里捉拿他。有人敲了一下门,纳迪尔汗去开门了。六个人手执六把蛾眉月形状的尖刀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服,蒙住面孔。两个人抓住了纳迪尔汗,其余的人朝哼哼鸟走过去。 “在这时候,”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哼哼鸟的哼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啊哈,那几个刺客的那话儿把他们的袍子高高顶了起来,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接着——真主啊,接着!——刀子嗡嗡作响了,米安·阿布杜拉唱得更响——哼哼声越来越大,仿佛他从来没有好好哼哼过似的。他的身体硬邦邦的,弯弯的长刀很难杀死他。有一把刀在他的一根肋骨上折断了,但其他几把刀立刻见了红。但这会儿——听好了!——阿布杜拉的哼哼声超出了人听觉的范畴,只有城里的狗才能听得见。在阿格拉大约有八千四百二十条野狗,那天夜里,肯定会有些狗正在吃东西,有些狗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了,还有一些在交配,另外还有没有听到召唤的。这些总共加起来,就算是两千条上下吧。还剩下六千四百二十条杂种狗,所有这些狗都掉头朝大学直奔过来,有许多从城里贫民区穿过铁路直冲过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确有其事,城里人只要不是在睡觉的,个个都看见了。它们吵吵闹闹地跑过来,就像是一支军队,后来在它们经过的路上到处散落着肉骨头、狗屎和一撮撮的狗毛……这段时间里阿布杜拉也一直在哼哼,哼啊哼啊,刀子嗡嗡直响。听清楚了,突然一名刺客有个眼球开裂,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后来人们发现了踩碎的玻璃片,嵌在地毯上!” 他们说:“在狗冲进来时,米安·阿布杜拉已经快断气了,刀子也砍钝了……狗发疯似的跳进窗户冲了上来,窗子上玻璃已经没了,因为阿布杜拉的哼哼声将它们震碎了……野狗砰砰地撞到门上,最后把木头门撞开……这一来到处都是狗,孩子!……有的缺了腿,有的少掉了毛,但大多数的狗至少还有牙齿,有些牙齿还很尖利……现在注意下面的事:那几个刺客本来没有担心会有人来干涉,他们根本没有布置人站岗,所以野狗的袭击使他们猝不及防……两个抓住没有骨气的纳迪尔汗的人被野狗扑倒在地,立刻就有大约六十八条狗咬住了他俩的脖子……后来刺客被咬得面目全非,结果没人能认出他们的尸首来。” “在某个时刻,”他们说,“纳迪尔汗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野狗和刺客都顾不上去追他。” 野狗?刺客?……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去核对一下好了。查查有关米安·阿布杜拉和他的大会的事。瞧瞧我们怎么把有关他的故事扫到了地毯底下……然后,我再来告诉你他的副手纳迪尔汗怎样在我家的地毯底下度过了三个年头。 他年轻时曾经和一位画家同住一个房间,那个画家想要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画到他的画中去,结果画儿越画越大。“瞧瞧我吧,”他在自杀前说道,“我原本是想专门画微型图画的,但是想不到得了过分夸大的毛病!”弯刀乱砍的那一夜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尺寸变得老大,使纳迪尔汗回想起和他同住的那位画家来,因为生活又一次很任性地拒绝保持它原有的尺寸,它变得极富传奇色彩,这使他很是尴尬。 纳迪尔汗那一夜在城里逃命,怎么会没有被人发现呢?我认为其原因就是他是个蹩脚诗人,因此,也就天生有办法生存下来。他一边跑,一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身体仿佛在为自己的这种行为道歉,因为这一切似乎是廉价的惊险小说里的情节。那种书小贩在火车站叫卖,或者随着一瓶可以医治感冒、伤寒、阳痿、思乡病和贫穷的绿色药水免费奉送……在康瓦里斯路,这可是个温暖的夜晚。在一个废弃的三轮车场里有个空的火盆,蒟酱卷铺子关门了,那些老头子睡在屋顶上,做着明天再玩的游戏的好梦。一只患了失眠症的母牛嘴里懒懒地嚼着一个“红白牌”的香烟盒,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睡在路上的人身边经过,这表明这个人一早会醒过来,因为母牛只会光顾马上要断气的人,对睡觉的人是不感兴趣的。接着它若有所思地用鼻子轻轻碰碰他,神牛是什么都吃的。 我外公那幢古老的石头大宅子是用变卖宝石铺子所得加上瞎眼的格哈尼给女儿的嫁妆买下的,它矗立在黑暗中,离路边有一段距离,说明它身价不凡。在宅子后面有个带围墙的花园,在花园门口建了间低矮的外屋,廉价租给了老哈姆达德一家和他的儿子——三轮车夫拉希德住。在外屋前面有一口井,井边有牛拉的辘轳,从辘轳这边有条灌溉渠通到小片的麦田里,这些田环绕在宅子周围,一直通到康瓦里斯路边的界墙的大门口。在宅子和麦田之间有一条供行人和三轮车用的小路。在阿格拉最近三轮车代替了原来人拉的人力车,另外也还有小马车,不过生意越来越不行了……纳迪尔汗从大门口钻进来,背靠墙蹲了一会儿,撒尿时脸涨得通红。接着,他像是对自己的粗鲁行为感到难堪,他又冲到麦田里,一头钻了进去。随后就像个胎儿般地蜷成一团躺了下来,太阳晒得干干的麦秆遮不住他的全身。 三轮车夫拉希德十七岁,看完电影回家。那天上午他看见两个人推着一辆矮矮的小车,上面背靠背立着两大块手绘的电影海报,宣传的是新片《加伊汉子》,主角是拉希德最喜欢的明星德夫。“德里连续五十周场场爆满!孟买连续六十三周头号巨片!”海报上宣称,“又一年轰动各地!”这是部具有东方色彩的西部片,其主角德夫身材魁梧,独个儿管着一片牧场。牧场看来有点像是印度恒河平原。“加伊汉子”意思是牧牛人,德夫演的是单枪匹马保护牛群的故事。“孤胆英雄”手持“双管猎枪”,悄悄地跟踪在一大群赶往屠场的牛后面,最后打败了赶牛的,将那些神牛解救出来。(该片是给印度教的观众看的,在德里曾经引起骚乱。穆斯林联盟赶着牛群经过电影院门口去屠宰场,结果遭到了袭击。)里面的歌曲和舞蹈都很不错,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跳舞,可惜的是导演让她戴着一顶大得要命的牧童帽子,要不然还会更好看一些。拉希德坐在前排的凳子上,跟别的观众一起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他吃了两个五香三角饺,钱花得太多了些,他母亲会生气的,可是他玩得很过瘾。在他踩着三轮车回家时,练起了电影当中看到的骑马特技动作来,他将身子挂在一边,让车子靠惯性飞下一个不大的斜坡,把三轮车当作马,模仿加伊汉子在马上躲避敌人的样子。最后他直起腰来,转了转车把,使他高兴的是车子乖乖地驶过大门来到麦田旁的小路上。加伊汉子就是用这个法子偷袭那帮赶牛人的,他们当时正坐在小树丛里喝酒赌钱。拉希德刹了刹车,跳到麦田里,“全速地”朝毫无准备的赶牛人冲过去,子弹上了膛随时可以开火。就在他接近他们的篝火时,他发出了“喊杀的声音”来吓唬他们。“呀啊啊啊啊啊!”这儿离阿齐兹大夫宅子这么近,他显然没有真正大声叫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拼命张大了嘴巴,不出声地喊着“砰!砰!”纳迪尔汗本来就睡不着,这会儿他睁开眼睛,只见——“呀呀啊啊啊!”——一个瘦小个子就像列火车似的,发疯似的朝他冲过来,一边还高声呼喊着什么——不过也许他是聋了,因为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他立刻站起身来,那肿得厚厚的嘴唇里刚尖叫了一声,拉希德就看到了他,不由得也大叫了起来。两个人吓得一起大声号叫着,又同时转身就跑。两人都发现对方在跑,便随即停住了脚,隔着干枯的麦秆向对方窥视。拉希德认出了纳迪尔汗,看到他衣服撕破了,遇到了大麻烦。 “我是朋友,”纳迪尔汗傻傻地说,“我要见阿齐兹大夫。” “可是大夫在睡觉,他又不在麦田里呀。”别慌啊,拉希德告诫自己说,不要胡说!这是米安·阿布杜拉的朋友!……但纳迪尔汗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面孔剧烈地痉挛着,有话老是讲不出来,就像嵌在牙缝里面的一丝丝鸡肉……“我的性命,”他最后总算讲出来了,“非常危险。” 仍然充满加伊汉子精神的拉希德这时来搭救他了,他领纳迪尔汗走到宅子的一扇边门前。门闩着,还上了锁,但拉希德一拉,锁就被他拿下来了。“印度货。”他低声说,似乎这么一说,事情就解释清楚了。纳迪尔汗跨进门槛时,拉希德凑在他耳朵上大声地说:“先生,完全相信我好了。我以我妈发誓!我用我妈的白头发发誓。” 他又在外面锁上了。确确实实,救出了哼哼鸟的副官!……但从什么地方?从什么人手里?……哎,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是会比电影更精彩的。 “是他吗?”博多有点糊涂了,她问,“是那个傻里傻气的胆小的胖子吗?他会是你的父亲?” [1] 蒟酱卷,用蒌叶将槟榔、甘草及其他香料包成三角形的小叶包,放在嘴里咀嚼。嚼后液汁发红,味甘美。 [2] 艾姆拉尔德(Emerald)在英语中意思是翡翠。 [3] 为《古兰经》第二章。 [4] 卡巴迪(kabaddi),流行于印度次大陆的一种运动,类似于“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5] 伊克巴勒(Muhammad Iqbal,1877—1938),印度诗人、哲学家。 第一部 在地毯下面 到处传播的乐观毛病就这样告一段落。一大早清洁女工走进自由伊斯兰大会的办公室时,发现哼哼鸟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周围都是爪子印和那几个刺客被撕得粉碎的皮肉。她大叫了起来。可是,等到当局来查看过后,上头便吩咐她把房间打扫干净。她清扫出无数的狗毛,拍死了数不清的跳蚤,还从地毯底下找出一只玻璃眼球的碎片,她便去找大学的校务主管,告诉他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那么该给她涨点儿工资。她也许是乐观毛病的最后一位受害者,不过这毛病在她身上时间不长,因为校务主管为人刻薄,他随即便将她解雇了。 刺客的身份永远没有查清,幕后指使者的名字也没有点出来。我外公被道孙准将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召到大学校园里,为他的朋友出具死亡证明。佐勒非卡尔少校答应改日再到阿齐兹大夫家里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我外公擤了擤鼻子走掉了。阅兵场上的帐篷很快就不见了,就像泄了气的希望一样,大会从此就没有再开。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卧床不起,这一辈子她对自己身上的病都不当一回事,这会儿却屈服了。她卧床好几年,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和床单一样白。而这时在康瓦里斯路的老宅子里,整天进进出出的却是未来的母亲和有可能做父亲的人。瞧,博多,你马上就知道分晓了。 用我的鼻子(因为尽管它最近失去了能够创造历史的能力,但它获得了其他的能力予以补偿)——朝里面闻,我至今一直能嗅出在给印度带来希望的哼哼鸟死去之后那些日子里面我外公宅子里的气氛。多年前的气味朝我飘来,那是各种各样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很古怪的大杂烩,其中充满了不安,暗中发生的事情的气息同迅速发展的罗曼司的气味及我外婆的好奇心和力量的刺鼻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就在穆斯林联盟为它的对手垮台而(自然是秘密地)欢欣鼓舞时,可以看到(我的鼻子找到了他)我外公每天早上噙着眼泪坐在他所谓的“简易便桶”上。但那并不是伤心的泪水,阿达姆·阿齐兹只是为自己的印度化而付出代价,他患上了严重的便秘,他恶狠狠地望着挂在厕所墙上的灌肠器。 我干吗侵入到我外公的隐私里面去呢?我本可以描述一下,在米安·阿布杜拉死后,阿达姆一心投入到工作中,全心全意诊治铁路边上贫民窟里的病人——使他们免受江湖郎中的欺骗,那些骗子给病人注射胡椒水并且胡诌说油炸蜘蛛可以医治瞎眼——同时继续在大学里当校医。我本可以详细讲述一下,外公和他二女儿穆姆塔兹之间的感情如何越来越深厚,穆姆塔兹由于肤色比较黑,母亲一直不喜欢她,但她为人温柔体贴、体质纤弱,一直得到父亲的钟爱,因为父亲内心烦恼痛苦,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贴心的女儿自然是很大的安慰。我本来还可以说明一下,他的鼻子近来如何一天到晚都在发痒。那么,我干吗要去津津乐道便秘这种事情呢?这是因为,在阿达姆·阿齐兹签发了死亡证明之后那天下午,他就在厕所里面。突然,从屋角一个巨大的旧洗衣箱里轻轻地传出了那个不会写有韵诗的诗人的怯生生的尴尬的声音,使他吓了一大跳——这对通便有奇效,他根本用不着从钩子上把灌肠器拿下来使用了。三轮车夫拉希德早先把纳迪尔汗由清扫工走的门引进来,藏到厕所里面,他便躲到了洗衣箱里面去。就在我外公大吃一惊、肛门括约肌突然放松之时,他的耳朵听到了箱子里请求避难的声音,声音从床单、脏内衣和旧衬衫底下传出来,再加上说话人的尴尬,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就这样,阿达姆·阿齐兹决定将纳迪尔汗掩藏起来。 这样就传来了吵架的气息,因为“母亲大人”想到了她的女儿,艾利雅二十一岁,黑皮肤的穆姆塔兹十九岁,漂亮轻浮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十五岁,但她的眼神要比她两个姐姐成熟得多。在城里,无论是玩吐痰入盂游戏的人或者三轮车夫,还是推电影海报小车的人和大学生,大家都把这三姐妹称为“亭巴蒂”,也就是三盏明亮的灯……在这所宅子里面住着庄重的艾利雅,皮肤黑得发亮的穆姆塔兹和眼睛灵活的艾姆拉尔德,“母亲大人”怎么能让一个陌生男人住进来呢?……“你发疯了,先生,那场谋杀使你的脑子受了伤。”但阿齐兹斩钉截铁地说:“让他待下来。”在地窖里面……因为印度建造房子时最要紧的便是设计好隐蔽的处所,因此阿齐兹的宅子里有好些大间的地下室,这些地下室只能通过地板上的活门才能进去,而地板上又铺着地毯和草垫……纳迪尔汗听到沉闷的吵闹声,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天哪(我嗅到了手掌又冷又黏的诗人的想头),这个世界发疯了……在这个国家里我们还算不算人啊?我们是畜生吗?要是我得离开此地的话,什么时候会挨刀子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孔雀羽毛扇子和隔着玻璃看到的蛾眉月,蛾眉月又变成了鲜血淋漓的弯弯的尖刀……楼上“母亲大人”说道:“家里全是没有出门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就这样顾惜你女儿的名声吗?”这下子传来了发脾气的气息。阿达姆·阿齐兹雷霆万钧之怒爆发出来了,他没有指出将要让纳迪尔汗藏在地下,在地毯下面他几乎不可能亵渎他的女儿;他也没有说明这位动词都不用的诗人为人十分正派,要是想到有什么不轨行为的话就连他在梦中都会脸红;他并没有耐心地说理,而是咆哮着说:“住嘴,女人!这个人需要我们保护,就让他留下来。”这时一阵绝不通融的气味、一片意志坚强的乌云笼罩在我外婆的头上,她说:“好吧,你要我,叫什么名字来着,住嘴。从现在起,我一个字,叫什么名字来着,再也不说了。”阿齐兹哼了一声说:“哦,该死,女人,别在我们面前疯头疯脑赌这些咒!” 但是“母亲大人”的嘴唇闭上了,一片静寂。我的鼻孔里面全是寂静的气味,就像臭鹅蛋一样。这种气味压倒了一切,弥漫在大地上……当纳迪尔汗隐藏在他那个半明不暗的地下世界里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也隐藏在一道无声无息的隔音墙后面。起初我外公在这道墙上东探西寻,想要找找有没有裂缝,可是一条也没有。最后他只好放弃了,等她决定什么时候让别人看一眼她的自我,就像当年在他急忙忙地想要透过床单上的窟窿看到她的身体一样。宅子里面从这堵墙到那堵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都是一片沉寂,结果连苍蝇都仿佛不再嗡嗡地乱飞,蚊子在叮人之前也不再嗡嗡地叫,院子里的鹅咝咝的叫声也安静下来。孩子们起初低声耳语,到后来完全不则声了。在麦田里,三轮车夫拉希德不出声地发出“仇恨的叫喊”,他以他母亲的头发发誓保持沉默,他做到了。 一天晚上,一个矮个子男人闯入到这个哑口无声的泥潭里,这个人的脑袋跟他头上戴的帽子一样扁平,他的两条腿像风中的芦苇一样罗圈,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往上翘的下巴。结果呢,他的声音也就又细又尖——因为声音得从他的呼吸器官和下巴之间的狭窄的通道里硬挤出来……由于近视,这个人在生活中每次都只迈出一步,这就使他以仔细周到、单调乏味而闻名,并且得到了上司的宠爱,因为他们既觉得他办事可靠,又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他浆洗得硬邦邦、熨得笔挺的军服发出了布兰可擦白剂和品行端正的气味。尽管这个人很有些像是木偶戏里的角色,但他身上明白无误地散发出成功的气息。前途无量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如约前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米安·阿布杜拉的遇害以及纳迪尔汗神秘的失踪使他心事重重,他是知道阿达姆·阿齐兹感染上了乐观毛病的,因此他把宅子里的阒然无声误认为是对死者致哀的表现,因此并没有待很久。(纳迪尔汗蜷缩在地下室里,和蟑螂为伴。)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帽子和手杖放在他身边的德国制造的收音电唱两用机上,五个孩子真人大小的照片从墙上瞪着他看,佐勒非卡尔少校坠入了情网。他虽然近视,但眼睛并不瞎,“三盏明亮的灯”中最亮的那一盏,艾姆拉尔德那异乎寻常早熟的眼神吸引住了他,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来她会理解他的前程,正因如此,她也不会计较他的相貌。在他出门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过了适当长的时间之后娶她为妻。(“是她?”博多猜道,“那个骚娘们儿是你妈?”不过还有其他将来要做母亲的人,其他未来的父亲,在一片寂静中飘出飘进的。) 在那段沉默不语、处于胶着状态的日子里,庄重的老大艾利雅的感情生活也在发展。“母亲大人”把自己关在储藏室和厨房里,嘴唇紧闭,无法——因为她发了誓——对来找她女儿的年轻漆布商人表达自己的怀疑。(阿达姆·阿齐兹一直坚持允许他的女儿交男朋友。)阿赫穆德·西奈——“啊哈!”博多听到了这个名字,得意扬扬地大叫起来——是在大学里遇见艾利雅的,对这个好读书的聪明姑娘(我外公的鼻子在她的脸上获得了超常的智慧神气)来说,他的学识似乎还相配。但纳西姆·阿齐兹对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在二十岁时离过一次婚。(“任何人都可能犯一次错误的。”阿达姆跟她说过,这句话几乎引得他们吵起架来,因为她一时间觉得在他说话的口气里面别有所指。但阿达姆接着又说:“再过一两年,让他离婚这件事冷一冷,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了。到时候在花园里支个大帐篷,请歌手来啦,准备甜食啦,好好办一办。”无论怎样,这个想法是很合纳西姆·阿齐兹的胃口的。)这会儿在大墙之内静悄悄的花园里,阿赫穆德·西奈和艾利雅默不出声地谈着心。但尽管大家都等着他求婚,沉默似乎也传染到了他的身上,他一直没有开口。艾利雅的面孔这时候有了一种凝重感。从此以后,她一直多多少少地挂着脸,一副悲观的色彩。(“喂,喂,”博多责备我说,“对你的亲妈妈可不能用这样的话呀。”) 还有件事要提一提,那就是艾利雅继承了母亲发福的倾向。一年年过去,她像个气球似的鼓了起来。 那么穆姆塔兹呢?她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像午夜那么黑。她不很聪明,也不像艾姆拉尔德那么漂亮。但她善良孝顺,不是很合群。她跟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姐妹都要多,使他有力量扛得住坏脾气的折磨,他的脾气近来由于他鼻子不断发痒而越来越坏了。她还将照料纳迪尔汗的事情担负起来,每天托着盘子下到地下室去给他送吃的、扫地,甚至还替他倒便桶。因此就连打扫厕所的也不知道家里还躲着这么一个人。她走下去时,他都把眼睛低低垂下,在这个无声无息的宅子里,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那些整天练习吐痰入盂的人是怎么说起纳西姆·阿齐兹来着?“她偷听女儿们做梦,为的是要弄清楚她们有什么打算。”是的,没有其他的解释,在我们这个国家更加古怪的事情有的是,你只要随便拿起一张报纸来,读一读每天刊载的这个那个村子里发生的奇闻就知道了——“母亲大人”开始梦见女儿们做的梦来。(博多立刻就相信了,眼睛也不眨一眨。有些事情别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像吞甜饼一样一口吞下,而博多却拒不相信。任何听众在接受某一说法时都是各有各的倾向的。)因此,晚上睡觉时,“母亲大人”闯入到艾姆拉尔德的梦境里,在她的梦里还发现了另一个梦——佐勒非卡尔少校内心的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时髦的大宅子,澡盆就在他床边。这就是少校最大的志向了。就这样,“母亲大人”不仅发现她女儿一直暗中和佐勒非卡尔少校在可以交谈的地方见面,而且艾姆拉尔德的志向要比她的意中人高远得多。而在(干吗不呢?)阿达姆·阿齐兹的梦中,她看见自己丈夫悲悲切切地爬上克什米尔的一座山,肚子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她猜他已经不爱她了,并且预见到他的死亡。因此多年之后,当听说此事时,她只是说了一句:“噢,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母亲大人”心想,过不了多久,我们的艾姆拉尔德就会把地下室里的人告诉少校,那一来我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但是,后来有一夜她闯进她女儿穆姆塔兹(这个“黑炭”她一直喜欢不起来,因为她的皮肤就像是印度南方打鱼的女人)的梦境中时,她发现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穆姆塔兹·阿齐兹——就像地毯下面那个倾心于她的人一样——也坠入了爱河。 没有任何证据。闯入到别人梦境中——或者是母亲的本能,或者是女人的直觉,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这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母亲大人”知道,指控女儿在父亲家里乱来一气可不是小事。此外,这时“母亲大人”心中又变得强硬起来。她决定袖手旁观,仍然紧闭嘴唇,让阿达姆·阿齐兹自己去看他的那些摩登想法如何毁了他的孩子——他这辈子老是叫她住嘴,不让她表达那些规规矩矩的老派的观点,让他自己看看结果吧!“满心怨恨的女人。”博多说,我对此表示同意。 “嗯?”博多问,“那是真的吗?” 是的,勉强可以说是真的。 “乱来一气了吗?在地窖里?连女伴都没有?” 考虑一下所处的环境——环境还有点情有可原。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是荒唐甚至绝对不行的事在地下倒像是可以允许的。 “那个胖诗人把可怜的‘黑炭’搞上手了?是吗?” 他在地下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得足够使他同飞来飞去的蟑螂说话。他担心有朝一日别人会叫他出去,并且梦见弯弯的钢刀和狂吠的野狗,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哼哼鸟要是活着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问问他该怎么办,因为他发现在地下根本没法写诗。这时这个姑娘给你端食品来了,而且还心甘情愿地替你倒便桶,你垂下眼睛,但你看到了她的脚踝,黑黑的脚踝就像地下的黑夜那么黑,却闪烁着善良的光芒……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搞这个名堂,”博多口气里很有些钦佩,“这个没用的老胖子。” 最后在这所宅子里人人都发现自己的舌头干乎乎地黏到了上颌上,连藏身在地窖里躲避那些身份不明的仇敌的那个人也不例外。就连这一家的两个儿子也只好同三轮车夫跑到麦田里去说些与婊子有关的笑话,比比谁的那话儿大,还鬼鬼祟祟地低声谈论着将来要去当电影导演(这是哈尼夫的梦想,这使专门闯到别人梦境里去的母亲大惊失色,她认为电影不过是娼妓行业的分支罢了)。在这所宅子里,由于历史闯入到生活当中,生活被转化成为光怪陆离的怪物。最后在昏暗的地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中眼睛朝上看去,他先看到了那精巧的凉鞋和肥大的睡裤,再往上看到了宽松的上衣,再上面是端庄妇女常戴的长长的头巾,最后两双眼睛相遇了。接着—— “接着?快说呀,好人儿,接着怎么啦?” ——她怯生生地朝他笑了笑。 “什么?” 自此之后,地下室里就有了微笑,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噢,那么是什么事?你是不是说,就是这些了吗?” 就是这些了,直到有一天,纳迪尔汗要求见我外公——在浓雾似的寂静中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请求他将女儿嫁给他。 “可怜的丫头,”博多总结说,“克什米尔的姑娘一般都像雪一样白,她倒成了个‘黑炭’。唉,唉,像她那样的皮肤看来是找不到好人家的,纳迪尔汗一点也不傻。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好让他留下来,喂得他饱饱的,让他有房子住,他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像条肥肥的蚯蚓藏在地底下就成。是啊,看来他并不傻。” 我外公竭力想劝纳迪尔汗相信现在对他没有什么危险了,刺客都死掉了,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米安·阿布杜拉。但是纳迪尔汗仍然梦见嗡嗡响的弯刀,他恳求道:“还不行,大夫先生,请您让我再等一段时候。”结果在一九四三年晚夏的一天夜里——雨季又没有来——我外公把他的子女召集到挂着他们照片的客厅里,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宅子里,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古怪,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走进客厅,发现母亲并不在场,她决定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但在场的有一位律师和一位毛拉(尽管阿齐兹满心不情愿,他还是顺从了穆姆塔兹的意思),这两个人都是由卧病在床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介绍来的,两人的为人都“十分谨慎”。他们的姐妹穆姆塔兹一身新娘的打扮,在她身边有张椅子,放在电唱收音两用机前面,上门坐的便是头发平直、身躯肥胖、一副窘相的纳迪尔汗。因此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时并没有支帐篷,没有请歌手,也没有准备甜食,到场的客人少得不能再少。仪式结束后纳迪尔汗掀起新娘的面纱——这使得阿齐兹突然一惊,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克什米尔,坐在高台上,人们向他的怀里扔卢比——我外公要大家发誓保密,绝不泄露给外人地窖里面藏着这位新姑爷。艾姆拉尔德最后一个有点勉强地发了誓。 在这之后阿达姆·阿齐兹叫他儿子帮忙,把所有的家具陈设从客厅地板上的活门里搬到下面去,帷帘、软垫、灯,还有一张舒服的大床。最后纳迪尔汗和穆姆塔兹走到地下的新房里,活门关了起来,地毯照原样铺上,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纳迪尔汗将她带到了地下的世界里。 穆姆塔兹·阿齐兹开始了一种双重的生活。在白天她是个未婚女子,仍然单身住在父母这里,在大学里面学习成绩平常,但为人刻苦勤奋、宽容大度、正派高尚。这些品格成为她终生的特征,一直到她被专揭她往事的会说话的洗衣箱骚扰,并且后来被压得像米粉煎饼那样扁。但是在夜里,她从活门走下去,便进入到终日点灯的隐秘的新房里。她丈夫喜欢把它称为泰姬·马哈尔,因为泰姬夫人早年的名字便叫穆姆塔兹——穆姆塔兹·马哈尔,沙·贾汗皇帝的妻子,沙·贾汗的意思就是“世界之王”。在她死后,他为她修建了这座陵墓,如今它被印在明信片和巧克力盒子上,成为不朽的建筑。现在它外边的走廊上散发着小便的臊气,墙上也给涂鸦的人信手乱画,导游们带着游客大呼小叫,试一下回音的效果是否真的很灵,尽管立着三种语言书写的告示,请游客保持安静。就像沙·贾汗和他的穆姆塔兹一样,纳迪尔汗和他的黑皮肤太太并排躺着,镶天青石的工艺品同他们做伴,这是卧床不起、不久于人世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这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在灯光下这个舒服的藏身之处,夫妻两人玩起了老头儿们玩的游戏。 穆姆塔兹替纳迪尔汗做蒟酱卷,但她自己不喜欢那种味道。她便吐出一股股的酸橙汁来。他吐的是红的口水,而她吐的是橙色的酸汁。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她在沉默很久以后说道:“我们最终是会有孩子的,只不过当时不行,就是这样。”穆姆塔兹·阿齐兹一辈子都喜欢小孩子。 与此同时,日子慢吞吞地过去,“母亲大人”还是一声不吭,这种沉默最后发展到了连吩咐仆人做事也用手势来指挥的地步。有一回厨子达奥德由于弄不懂她那有气无力的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老是盯着她,结果不小心让一锅烧得滚烫的肉汤翻倒在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烫得像是长了五个脚趾的鸡蛋。他张开嘴巴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音,自此之后他深信这个母夜叉有巫术,吓得他不敢辞职不干。他一直干到老死,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面走,鹅儿追在他后面咬。 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由于干旱,一切都要定量供应,没肉没米的日子越来越多,藏着人多一张嘴巴吃饭就很困难了。“母亲大人”只好尽量到她的储藏室里去翻找,这使她的火气越来越大,就像调味汁里放多了芥末一样火辣辣的。她脸上的两颗痣上长出了毛。穆姆塔兹有点不安地注意到她母亲的块头一月月地增大着。闷在她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把她往外撑……穆姆塔兹觉到她母亲的皮肤绷得越来越紧,看着真有点儿危险。 阿齐兹大夫整天都在外边,离开那个一片死寂的家,因此晚上在地下度过的穆姆塔兹那些天很少见到她深爱的父亲。艾姆拉尔德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向少校提到家里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把她同少校的关系告诉家里人,她想这样也公平。在麦田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还有三轮车夫拉希德染上了当时的那种没精打采的毛病。康瓦里斯路上的这所宅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混日子,最后到了一九四五年,事情发生了变化。 家史自然有其相应的饮食上的规矩。一个人只应该吞下并消化分给他的那一块,即合法的那一段往事,让上面红红的血滴干净了再享用。糟糕的是这一来也就使故事的滋味逊色不少,因此我打算成为我们家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藐视这个合法的饮食规矩的人。不能让血从故事的本体上滴掉,我已经快要说到那个无法启口的部分,我全无畏惧地继续向前。 一九四五年八月出了什么事呢?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去世了,但我要谈的并不是这件事,尽管她在咽气时,变得像床单一样白,以至一眼看去很难把她和床单分清楚。她给我的故事留下了那个银痰盂,完成了她的使命,便通情达理地赶快下场了……也是在一九四五年,雨季这年按时到来了。在缅甸丛林里,奥德·温盖特和他手下的同盟国军士兵,以及帮助日军作战的苏勃斯·钱德拉·博斯的军队,都给回过头来的雨淋得浑身湿透。不合作主义者在贾朗达尔躺在铁轨上举行非暴力示威,也给雨淋得像落汤鸡。因久旱而龟裂的地面上的裂缝又渐渐合拢了。在康瓦里斯路宅子里门缝和窗缝都塞上了毛巾,毛巾还得不断地绞干再放上去。路边的水汪里蚊子大量滋生。地窖——穆姆塔兹的“泰姬陵”变得十分潮湿,最后弄得她生起病来。有好几天她都没有跟别人讲,但后来她的眼圈通红,而且热度高得浑身打战,纳迪尔汗担心她别是得了肺炎,便求她去找父亲诊治。接下来好几个星期她回到了出门前自己的床上,阿达姆·阿齐兹坐在女儿床边,在她打战时用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八月六日,病情有了转机。到九日早晨,穆姆塔兹已经能够吃一点固体食物了。 这时候我外公拿来了一个旧皮包,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因为他女儿极度衰弱,他决定彻底给她检查一下。在他打开皮包时,他女儿哭了起来。 (注意,要紧的地方到了。博多,事情是这样。) 十分钟之后,我外公大吼大叫着从病人房里跑了出来,长期的静寂就此结束了。他吼着叫他妻子、女儿和儿子一起过来。他的肺部很有力,吼声连地窖里的纳迪尔汗也听见了。他应该是不难猜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风波的。 全家人到客厅里围着电唱收音两用机坐了下来,就在那些永远不会变老的相片底下。阿齐兹把穆姆塔兹抱了出来,放在一张长沙发上。他的面色很是可怕。你能想象他鼻子里面的感觉吗?因为他要宣布的消息简直像炸弹一样,那就是,他女儿在出嫁两年之后,至今仍然是个处女。 “母亲大人”三年来第一次开口了。“女儿,这是真的吗?”就像扯破的蜘蛛网那样一直挂在屋角的沉默终于给吹掉了。穆姆塔兹只是点点头,是的。是真的。 接着她说话了。她说她爱她的丈夫,那件事最后总是会得以解决的。他是个好人,等到有可能生儿育女的时候他肯定是有办法做到那一点的。她说婚姻不应该完全取决于那件事,她早就想过了,因此她不想多提,她父亲这样大喊大叫地把这事嚷得人人都知道是不对的。她还想说下去,但“母亲大人”忍不住了。 积了三年的话从她嘴里喷涌出来(但她为了储存这些话而变得臃肿不堪的身体却没有缩小下来)。这阵风暴劈头盖脸地朝我外公落下来,他站在电唱收音两用机旁一动也不动。是谁想出这个主意的呀?是谁发了疯,叫什么名字来着,让这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胆小鬼躲到家里来的呀?藏在家里,无忧无虑得像小鸟一样,三年来吃的、住的样样不缺,没有肉的日子你有没有关心一下,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知不知道米的价钱呀?同意这场罪恶的婚姻的那个傻瓜,叫什么名字来着,是的,那个白头发的傻瓜究竟是谁呀?是谁把自己女儿放到那个流氓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床上的呀?是谁的脑瓜里满是那些该死的叫人弄不明白的愚蠢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谁的脑袋被那些古怪的洋念头弄糊涂了,竟然叫自己的骨肉去结下一门这样罪过的亲事的呀?是谁这一辈子都在触怒真主,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审判落到了谁的头上了呀?谁把这场灾难带到他家里来了呀……她对我外公整整骂了一个小时十九分钟。等到她说完时,云中带来的雨水也下完了,只见宅子里全是水汪。她还没有说完,她最小的女儿艾姆拉尔德干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艾姆拉尔德将双手举在面孔旁边,捏成了拳头,只把无名指伸出来。无名指塞到耳朵孔里,似乎把她从椅子上抬了起来,最后她手指塞住耳朵跑开了,她跑着——全速飞跑!——连头巾都没有戴,跑到了大街上,穿过了一个个的水汪,跑过三轮车停车场,跑过蒟酱卷铺子,那里的几个老头子刚刚小心翼翼地从铺子里出来走到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街上那些顽童正各就各位,准备玩在吐出来的槟榔汁水中躲来躲去的游戏,看到她跑得那么快,他们也大吃一惊,因为人们很少看见一位年轻小姐,尤其还是“亭巴蒂”中的一位,手指塞住耳朵,肩膀上连头巾都没有披,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在积满了雨水的街上飞跑。如今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到处可以看见不披头巾的时髦的摩登小姐,但在当时,老头子们都忧心忡忡地咂巴舌头,因为女人不披头巾也就是不知廉耻,怎么艾姆拉尔德小姐把廉耻忘在家里了呢?老头子们迷惑不解,但艾姆拉尔德完全明白。在雨后的空气中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家里麻烦的根源就是藏身在地下的那个胆小的胖子(对了,博多)。要是她能够把他弄走,大家就又会很快乐了……艾姆拉尔德一口气跑到英军兵站,也就是军队营房里,佐勒非卡尔少校就在那里!我姨母违背了她发下的誓言,跑进少校的办公室里。 佐勒非卡尔在穆斯林中间是个著名的姓。它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侄子阿里随时携带的双叉剑,这种武器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 哦,对啦!那一天在世界上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一种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武器扔到了黄种日本人的头上。但在阿格拉,艾姆拉尔德正在使用她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是个矮个子、扁头的罗圈腿;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下巴;他梦想有一所摩登的大宅子,就在床边上设个带着给水和排水设施的浴缸。 佐勒非卡尔少校从来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相信米安·阿布杜拉的被害与纳迪尔汗有关,但他急于想有机会弄清这一点。在艾姆拉尔德告诉他在阿格拉地下也有个“泰姬陵”的时候,他兴奋得忘了生气,便立刻带了十五个士兵赶到康瓦里斯路。艾姆拉尔德领路走进了客厅。我这个把亲人出卖了的姨母,长着一张漂亮面孔,没有披头巾,穿着粉红的宽松睡裤。阿齐兹默不出声地看着士兵们把客厅里的地毯卷起来,打开活门,我外婆极力想安慰穆姆塔兹。“女人得嫁给男人,”她说,“不是嫁给耗子,叫什么名字来着!离开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蚯蚓,没什么可惜的。”但是她女儿还是哭着。 地下世界里没有纳迪尔汗的踪影!阿齐兹的第一声怒吼使他知道大事不妙,那些责难比季风雨更加猛烈地向他涌来,使他万分狼狈,他承受不了,只好逃走。有一间厕所里的活门打开了——对啦,就是他躲在洗衣箱里跟阿齐兹大夫说话的那间厕所,一点不错,一边有一个木质的“便桶”——“恭桶”,在椰壳纤维编成的席子上有个空的搪瓷便壶。这间厕所有个门通往麦田旁边的水沟,那扇门也开着。门是外面加锁的,但这把锁只是印度货,所以很容易砸开来……在柔和的灯光下“泰姬陵”样的藏身处,只有一个亮闪闪的痰盂,一张留给穆姆塔兹的字条,上面有她丈夫的签字和三个词儿,总共六个音节,还有三个惊叹号: 塔洛克!塔洛克!塔洛克! 译成英语的话就没有了乌尔都语那种霹雳似的声音,反正你明白它的意思了,那是:我休掉你!我休掉你!我休掉你! 纳迪尔汗这样做是很合规矩的。 噢,佐勒非卡尔少校发现鸟儿飞了,他是多么震怒呀!他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噢,他的怒气同我外公的愤怒完全不相上下,只是以各种小小的姿势表现出来!起初,佐勒非卡尔少校气得无可奈何,只是顿足捶胸地乱跳。后来总算冷静下来,从厕所里恭桶旁边直冲出去,沿着麦田,从外墙的大门冲了出去。看不到有写无韵诗的长头发胖诗人逃跑的痕迹。朝左边看,什么也没有。朝右边看,还是一样。怒气冲天的佐勒非卡尔少校想了想,飞快地沿着三轮车停车处那边冲过去。老头子们在玩吐痰入盂的游戏,痰盂就放在街心。小顽童们在吐出来的槟榔汁中间躲来躲去地玩。佐勒非卡尔少校跑着,哦不好不好。他跑到了老头子和痰盂之间,但是他又没有小顽童的本事。接下来的事情真是糟透了:中气十足地低低吐出来的一股红色口水不偏不倚地吐在他的裤裆上,像一只巴掌样的印记抓在他腹股沟处的军服上,捏住了他,使他没法前进。满脸怒气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威风凛凛地停住脚步。噢,更糟糕的事又发生了,因为第二个老头以为这位发疯似的军人会继续往前跑,便又吐出了一口汁水。又一只红巴掌抓到了第一只巴掌上,佐勒非卡尔少校这天真是满载而归了……他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走到痰盂跟前,一脚把它踢翻到尘土里面。他又在上面跳——一次!两次!再跳!——把它踩扁,尽管弄疼了脚,但还是装成没事的样子。接着,他尽量摆起架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停在我外公家门口的汽车里。老头子们把被他踩得不像样的痰盂找回来,敲成了原样。 “我现在要结婚了,”艾姆拉尔德跟穆姆塔兹说,“要是你还整天闷闷不乐的,那是很不像话的。此外你应该给我出些主意,告诉我这方面的事情。”这时候穆姆塔兹正在给她妹妹脚底心画上棕红色的装饰线条,她虽然对艾姆拉尔德笑了笑,但心中认为她说这话未免太不要脸,也许在无意之中,她手上的铅笔用力大了一些。“哎!”艾姆拉尔德尖叫了起来,“没必要生气嘛!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尽力处得好好的呀。” 自从纳迪尔汗失踪之后,两姐妹的关系就一直有些紧张。在佐勒非卡尔少校(他决定不追究我外公窝藏通缉犯的责任,并且在道孙准将那里打通了关节)向外公请求将艾姆拉尔德嫁给他,并且得到了同意时,穆姆塔兹很不高兴。“这简直像是讹诈,”她想,“此外,艾利雅又怎么办呢?大女儿总不应该最后出门吧,瞧她同她那位商人交朋友多有耐心呀。”但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像她平时那样忙忙碌碌地为婚礼做准备,答应尽量开开心心的;而艾利雅呢继续等着阿赫穆德·西奈。(“她会等不到头的。”博多猜道,这句话算给她说对啦。) 一九四六年一月。大帐篷、甜食、客人、唱歌、晕倒的新娘、笔直地立正的新郎,一场隆重的婚礼……在婚礼上漆布商阿赫穆德·西奈不知不觉地和新近离婚的穆姆塔兹谈得十分投机。“你喜欢小孩子?——真是巧极了,我也喜欢……”“可怜的人儿,你没有生孩子?嗯,其实呢,我老婆也没能……”“噢,真的,你一定很伤心吧,她的脾气一定坏得不得了吧!”“……嘿,可不是……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点关系都没有,别多想这事情了,她把盘子什么的乱摔乱扔吗?”“她没摔?一个月之后我们只好用报纸来盛饭吃!”“天哪,真是胡说,你一定是在骗人!”“噢,哪里会骗你?你这么机灵,我哪里骗得了你,她确确实实乱摔盘子来着。”“你这可怜人。”“不——是你,你这个可怜的人儿。”一边寻思:“这人真是不错,跟艾利雅在一起时他看上去总是没精打采的……”另一个呢也想:“……这个姑娘,我以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但天哪……”还有:“……可以看得出来他爱小孩子,为了这我可以……”还有:“……哎,肤色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一提的是,等到唱歌的时候,穆姆塔兹觉得来了精神,跟大家一起把所有的歌都唱了,但艾利雅一声不响。她受到的伤害真是太严重了,连她父亲在贾利安瓦拉巴格受的伤也没有这样厉害,但是你看不出她身上有伤疤。 “这一来,沉着脸的姐姐啊,你反正得自找乐趣了。” 在那一年的六月,穆姆塔兹第二次结婚了。她姐姐——从她母亲那里得到了风声——再也不肯同她讲话,一直到她俩临死前,她看到了报复的机会时才算罢休。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极力劝艾利雅说这种事情并不奇怪,现在把事情挑明了比将来要好,而且穆姆塔兹心灵上有过很大的创伤,需要有个男人帮她早日恢复过来……何况艾利雅书读得多,她是不会怎么样的。但是,这些话一无作用。 “但是,但是,”艾利雅说,“从来没有哪个人嫁给书本的啊。” “把你的名字改掉,”阿赫穆德·西奈说。“一切该从头开始。把穆姆塔兹和她的纳迪尔汗从窗户里面扔出去,我来给你改个新名字,就叫阿米娜。阿米娜·西奈,你看好不好?” “你说好就行了,先生。”我母亲说。 “反正,”聪明的艾利雅在她的日记中写道,“谁想要搅和到结婚这种玩意儿里面去呀?我可不想,不,绝不。” 米安·阿布杜拉对许多乐观的人来说是个失败的开端。他的副官(这人的名字是不能在我父亲的家里提起来的)是我母亲走的一段岔路。但那是大旱的年头,那时候播种的许多庄稼到后来都颗粒无收。 “那个胖子后来怎样了呢?”博多气鼓鼓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讲了呢?” [1] 原指一种浅绿色,军服常用此颜色,此处指染色剂。 [2] 即泰姬陵。 第一部 当众宣布 接下来是梦幻般的一月,表面上时间静止不动,似乎一九四七年根本没有来到。(这时候,自然,其实……)这期间内阁使团——老帕锡克-劳伦斯,聪明的克里普斯,军人A.V.亚历山大——发现他们有关政权转换的计划失败了。(但是,自然,这其实只有半年,之后就……)这时韦维尔总督知道大势已去,快要下台,或者用我们更生动的说法,完蛋了。(这一点,自然,其实只是加快了事态的发展,因为这使最后一任总督上任,这些人……)这时候艾德礼先生似乎太忙了,他只顾同昂山先生决定缅甸的未来。(这时候,自然,其实他正在向最后一任总督简单介绍情况,然后再宣布对他的任命;将要成为最后一任总督的那个人正在觐见国王,获得了全权代表的权力;这样要不了多久,很快……)在这期间立宪会议没能制定出一部宪法来,只能自动休会。(但是,自然,其实最后一任总督蒙巴顿伯爵随时可能上任,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不可阻挡的时刻,他用士兵的刀将次大陆一分为三,还有他那位躲在厕所里锁上门偷偷吃鸡胸脯肉的妻子。)在这个镜面一样的平静之中,你没法看到巨大的机器正在碾磨着。正是在这期间,我的母亲,崭新的阿米娜·西奈(尽管她内心波涛汹涌,但她表面上还是十分平静,一切如常)有天早上醒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因为她夜里没有睡好,由于失眠舌头也黏糊糊的,在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阳光怎么会到了这里啦,真主?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呀。” ……我得打断自己的话了。我本来今天不打算这样的,因为每当我的叙述变得不够自然,每当我像个木偶耍得不好的幕后牵线人,不留神把牵线的手露出来时,博多就会不耐烦起来,但我只是必须表示抗议。因此,在闯入到新的一章——碰巧我把这一章命名为“公开宣布”之后,我发布(以最强烈的字眼)以下一则有关医疗方面的警告:“某个名叫N.Q.巴利加的大夫,”我要当众宣布——从屋顶上!通过光塔上的扩音器!——“是个江湖骗子。应该将他关起来,除名,扔到窗外去。或者,更重一些,叫他给自己乱开药方,让他吃下去身上长出麻风样的疖子来。该死的笨蛋,”我强调了自己的观点,“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在出掉气以后,我得把我母亲为太阳的奇怪行为担心的事情搁一搁,回头来说明一下这件事。我们的博多听说我要分崩离析之后大为惊慌,便私底下去找这个巴利加——这个画符的骗子!这个胡乱抓些草药的家伙!——结果呢,这个骗子(我不想对他详加描述给他面子)上门来了。我因为不明就里,又看在博多的面上,便让他对我进行检查。我没有料到事情竟会那样,最糟糕的就是他干的好事。你听听就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话了,这个骗子竟然声称我没有毛病!“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他用悲悲切切的声调说,与纳尔逊攻打哥本哈根时不同的是他连一只好的眼睛都没有。他的眼睛之所以会瞎,并不是因为这个天才脾气倔强不肯下火线,而纯粹是愚不可及带来的结果!他瞎着眼睛,指责我心态有问题,认为我的证词靠不住,还有其他一些天知道的什么话儿:“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 最后,还是博多把他赶走了。“没关系,大夫先生,”博多说,“我们自己会照料他的。”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一丝表示悔恨的神色……巴利加走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些文字当中来了。但老天爷呀!难道医师这个行业——阿达姆·阿齐兹大夫的职业——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堕落到巴利加这样的粪坑里?说到底,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大家都不需要大夫了……这又使我回过头来说一说,阿米娜·西奈怎么会一大早醒来时嘴里咕噜着太阳的事情。 “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无意中叫道。由于夜里没有睡好,她头脑里嗡嗡直响,等到稍稍清醒一些之后,她认识到了在这个颠来倒去的月份里自己老是产生错觉的原因。她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只是因为她如今是睡在德里她的新丈夫家里,这间房子朝东。因此事实真相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并没有变,变的只是她自己的位置……但是,尽管她对这一基本事实有所了解,并且也明白自从她来到此地之后所犯的许多类似错误也是出于同一原因(因为太阳常常把她弄得七颠八倒的,仿佛她的心灵拒不接受她这一环境的改变,拒不承认她地面上这张新床的位置),她心头总是乱糟糟的,没法完全定下神来。 “说到底,一个人总是要离开父亲的。”阿齐兹大夫在女儿告辞时跟她说。“母亲大人”接着说:“家里又多了个孤儿,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过没关系,穆罕默德也是孤儿。这对你那个阿赫穆德·西奈也适用,叫什么名字来着,至少他是半个克什米尔人。”然后,阿齐兹大夫亲手把一个绿色铁皮箱子送到火车包厢里面,包厢里面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他的新娘呢。“照这些东西看,嫁妆不算少也不算多,”我外公说,“我们没有万贯家财,你是知道的。但我们给你够多的了,阿米娜会给你更多东西的。”在那只绿色的箱子里,有病人为表示谢意而送给阿齐兹大夫的银茶炊、织锦纱丽、金币,总之是个百宝箱,里面的展品代表了他治愈的疾病和挽救的病人。这会儿阿达姆·阿齐兹大夫在送上嫁妆之后,又(用自己的手)抱起他女儿把她交到那个男人手里,这个人给她重新起了名字,也可以说是重新塑造了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既是她的新丈夫,又可以说是她的新父亲……火车开动了,他在站台上(迈开自己的脚)跟着走了一段。他仿佛是接力跑的选手跑完了自己那一圈,站在那里,目送火车加快速度向首都驶去,飞快地驶入到接力跑新的一圈当中去了。他身边烟雾缭绕,又是卖连环画册的小贩,还有乱七八糟的孔雀毛扇子和滚热的小吃,蹲在地上的脚夫懒洋洋地大声说着话,小车上推来了石膏做的动物玩具。在车厢里崭新的新人阿米娜·西奈把脚搁在绿色铁皮箱子上坐着,因为箱子高了一英寸,没法塞到座位底下去。她的凉鞋搁在保存着她父亲的成就的上了锁的百宝箱上,飞快地驶向她的新生活,只剩下阿达姆·阿齐兹大夫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将西医和伊斯兰传统医学结合起来。这种尝试渐渐使他不胜其烦,他确信在印度迷信、巫医和各种各样的妖术占有绝对的优势,它们的支配地位永远无法打破,因为伊斯兰传统医师拒绝进行合作。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虚幻,他开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因此等到他看见了他永远无法相信或者不相信的真主的时候,他或许倒是期望有这么一回事呢。 火车驶出车站了,阿赫穆德·西奈跳起身,将车厢包间的门闩上,又把百叶窗放了下来,这使阿米娜很有点惊异;但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外面有人一边在转门把手,一边喊着:“放我们进来,老爷!太太,做做好事吧,请您老爷把门开一下。”在这个故事当中所有的火车上,总是有人这样敲门要进来。在到孟买的边境邮车上,在后来所有的快车上,都是一样。这听起来总是怪可怕的,直到最后我也到了门外面,死命地抓住门不放,乞求着:“哎,老爷!放我进来,老爷。” “逃票的。”阿赫穆德·西奈说,但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逃票的。他们还是一种预兆,很快就会有别的预兆出现。 ……这会儿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我的母亲,躺在床上,觉得很不舒服,但同时也为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兴奋不已,这暂时还是她的秘密。在她身旁,阿赫穆德·西奈呼噜呼噜地打着鼾。他不会失眠,从来不会,尽管有那些麻烦事儿,使他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在他以为阿米娜没有看见的时候塞到了床底下。我父亲睡得很沉,我母亲的最大的天赋使他无忧无虑,这种天赋果然要比那只绿色铁皮箱子里的东西贵重得多:阿米娜·西奈给阿赫穆德·西奈带来的礼物是她终日操劳不知疲倦的天性。 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阿米娜那样认真的。她皮肤黝黑,眼睛亮闪闪的,生来就是世界上最一丝不苟的人了。她一刻不停地把旧德里这所房子走廊和房间里的鲜花摆放妥帖,地毯也是反复挑选。为了一张椅子该放在哪儿最好,她可以左思右想二十分钟。她在这里稍稍动一动,在那里做一点小小的修改,等到家里布置好了以后,阿赫穆德·西奈发觉原先这个孤儿的居所变成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家。他还没起床,阿米娜就起来了,她手脚一刻都闲不住,什么东西都要擦干净,连竹门帘都要去擦(后来他只好雇了个男仆来干这事)。但阿赫穆德·西奈从来不知道的是,他妻子最坚决最富献身精神的事情并不是用在他们生活的外表,而是用在阿赫穆德·西奈这个人身上。 她干吗要嫁给他呢?——为了寻求安慰,为了孩子。但一开始失眠使她精神恍惚,她无法达到第一个目的,而孩子呢又不是说有就有的。因此阿米娜发现自己梦见那个不能梦见的诗人的脸孔,醒来时嘴唇上挂着那个不能说出来的名字。你会问:那么她怎么办呢?我的回答是:她咬紧牙关,努力恢复正常的心态。她这样告诫自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傻瓜,你到现在还看不出谁是你的丈夫吗?你难道不知道做丈夫的应该得到什么吗?”为了避免对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进行毫无结果的争论,让我声明一下,我母亲的看法是,做丈夫的应该得到绝对的忠诚,以及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的爱。但这就有难处了:纳迪尔汗的影子还老在阿米娜的心里出现,失眠又不时来捣蛋,她觉得自己自然没法给予阿赫穆德·西奈这两样东西。因此,她便发挥自己勤勉的天性,训练自己来爱上他。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在自己内心将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行为上都划分为一个个的小块,将他分成嘴唇啦、口头禅啦、偏见啦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总而言之,她也堕入到她父母那开洞的床单的魔法之中,因为她决定一点一点地爱上她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要选出阿赫穆德·西奈的一小部分,集中她的全部精力,直到自己觉得一点也不再陌生,直到她感到自己内心的喜欢逐渐上升为温情最后成为爱情。就这样,她渐渐爱上了他的大嗓门,他说起话来震得她耳鼓直响,使她发抖。他一早总是兴致勃勃,但一等到修面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每天早晨刮脸过后,他的态度便变得严肃生硬,一本正经,难以接近。他那双像兀鹰一样半张半合的眼睛看起人来冷冷的令人难以捉摸,她确信他内心其实很是善良,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还有他下唇突出在上唇外面的样子,以及由于他个子矮,他不许她穿高跟鞋……“天哪,”她跟自己说,“看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东西值得你去爱!”但是她并不气馁。“归根到底,”她暗中自喻自解说,“有谁会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她继续学习着去爱他、钦佩他那么爱吃油炸的食品,又是那么会引用波斯语的诗句,以及他生气时双眉紧锁的神情……“照这样下去,”她寻思着,“在他身上总是会有新的东西值得我爱的,这样我们的婚姻也就不会渐渐变得索然寡味了。”就这样,我的母亲勤勤恳恳地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安下心来。那只铁皮箱放在一个旧柜子里,没有打开。 阿赫穆德呢,在不知不觉之中,发觉他自己以及他的生活受到了妻子的影响,他对此也没有起疑。最后,他渐渐变得很像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他住的地方也变得很像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地下室。这种刻苦的魔法极其隐晦,也许阿米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促成这一切的正是她本人。在这种魔法的影响下,阿赫穆德·西奈发觉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稀,头上剩下来的那几根头发变得又直又油,他再也不愿意去剪,结果长得盘到了他耳朵上面。此外,他的腹部也开始向外扩张,最后变成了一个软绵绵的大肚皮,我脸伏在它上面,常常会闷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我们没有哪个人将它和纳迪尔汗的胖肚皮联系起来,至少在主观上不会这样。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跟他撒娇说:“表哥,你得减肥才行,要不然我们就吻不到你了!”但是没有用……渐渐地阿米娜在旧德里建成了一个由软垫子和帷幕构成的天地,窗子挂的窗帘尽可能不让光线照进屋来……她又用黑布将竹门帘托起来。所有这一切细微的改动帮助她完成一个无比艰难的工作,那就是逐渐承认她必须爱上一个新的男人。(但她仍然很容易受到那个虽遭禁止但仍在梦中出现的形象的影响……而且她一向对头发又长又直、肚皮软软的男子很有好感。) 你从旧城区看不到新市区。在新德里,一伙粉红色皮肤的征服者建造了粉红色石头的宫殿。但旧德里那些狭窄的巷子里的房子东倒西歪的、乱糟糟地簇拥在一起,挡住了视线,使你无法看到那些象征权力的玫瑰色大厦。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会朝那个方向望。在围绕着钱德尼巧克的那些穆斯林居住区里,人们觉得望望自己家里的天井已经够满意的了,大家总要把窗户阳台上的竹帘子放下来。在那些小巷子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见面便拉着手,勾起胳膊亲吻,他们撅着屁股面孔朝里站成一圈。这里没有绿化,牛也不敢过来,它们明白自己在这里不是圣物。自行车铃声不住地响着,在这些刺耳的噪声中最响的是街头水果贩子的叫卖声:“先生们,来啊,尝尝椰枣呀!” 除了这些声音之外,在那个我父母正试图向对方保持秘密的一月份的上午,又传来了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P.伯特先生紧张不安的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另外利法法·达斯的那只鼓也在不断咚咚地响着。 当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刚传到这个居住区的小弄子里时,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和鼓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从出租车上下来,冲到了小巷里面去。这时候呢,在街角的住所里,我母亲站在厨房里面搅小扁豆粥当早餐,她无意中听见我父亲正在同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说笑。脚步噼噼啪啪地跑过了卖水果的和手拉手的二流子。我母亲听到的是:“……你们新结婚,我总忍不住要过来看看,我真没法跟你讲!”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父亲真的脸红了。那年头可以说是他最相貌堂堂的时候,他的下唇还没有怎么突出来,眉心当中的皱纹呢一点也不深……阿米娜一面在搅小扁豆粥,一面听见佐赫拉尖声说道:“哦,瞧,粉红的!可是表哥呀,你皮肤这么白!……”他让她听着桌上收音机里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而阿米娜是不准听的。拉塔·曼格什卡尔正在唱一首带着哭腔的情歌。“就像我,你看不是吗?”佐赫拉继续说道,“我们会有可爱的粉红色的娃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表哥,又白又嫩的一对儿,对吗?”脚步声噼噼啪啪响着,平底锅里不住地搅动,那里在说:“长得黑多糟糕呀,表哥,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皮肤一黑就证明你长得不如别人!她们自然心中有数,连‘黑炭’也知道皮肤白的好看,你说是不是?”脚步这会儿很近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大步跨进饭厅里,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作出来。她心想她干吗非要在今天来,我今天有事情要讲,还得当着她的面向丈夫要钱。阿赫穆德·西奈就喜欢妻子甜言蜜语地向他讨钱,他就喜欢妻子一边灌迷魂汤,一边搂搂抱抱地抚摸着哄着,直弄得他睡裤里面那话儿都蠢蠢欲动,把膝头的餐巾都顶了起来。对此她并不在乎,她认真刻苦,已经学会把这件事也爱上了。在她要钱时她总是甜甜地边抚摸着他边说:“好人儿,心肝,请你……”以及“……只要一点儿我就可以去做好吃的,还可以付账了……”以及“你真大方,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我知道一定会够用的”……这些街头讨饭的伎俩,这会儿倒要当着这个眼睛滴溜滚圆、咯咯傻笑还大声说着什么“黑炭”的那个女人的面。脚步声几乎到了大门口,而在饭厅里的阿米娜呢,手上拿的滚热的小扁豆粥就在佐赫拉那个傻丫头的脑袋旁边,几乎就要砸上去了。这时佐赫拉大叫起来:“噢,在这里的人自然除外!”她并不知道阿米娜是不是偷听到方才说的话,这样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接着:“噢,阿赫穆德表哥,你真是太糟糕了,怎么会以为我说的是我们亲爱的阿米娜呢,她其实并不怎么黑,只不过是像站在暗影中的白种女士罢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望着那个漂亮脑袋,心里寻思着:“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有没有这个胆量?”她终于平静下来:“今天是我的重要的日子,至少她提到了孩子的事,因此我就比较容易……”但已经太迟了,拉塔那带着哭腔的歌声盖住了门铃的响声,所以他们没有听见男仆老穆萨去开门;拉塔的歌也使他们没有听清噼里啪啦上楼的脚步声。就这样,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P.伯特先生突然闯进门,他们拖着步子停了下来。 “那些不法之徒犯下了滔天罪行!”基马尔先生(阿赫穆德·西奈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那么瘦的)一开口便是这些很古怪的词语(因为他爱好旁听诉讼,结果呢他说话就染上了法庭上的口气),这句话引起了一连串可笑的惊慌失措的反应。小个子的S.P.伯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像是没有脊梁,他的眼神像猴子似的游移不定。他讲了几个字,把事情挑明了:“是啊,是纵火犯!”佐赫拉一听这话,立刻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抓起收音机,捂在胸口上,拉塔的歌声也听不清了,她尖叫道:“噢天哪,噢天哪,什么纵火犯,在哪儿?在这所房子里吗?噢天哪,我感觉到热烘烘的!”阿米娜手上拿着小扁豆粥,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只是望着那两个西装笔挺的人发呆。她丈夫呢,这会儿把秘密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虽然刮过了脸,但还没有穿西装,他一下站起身来,问道:“是库房吗?” 库房也好,货栈也好,仓库也好,随你怎么叫都行;但阿赫穆德·西奈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立刻一片肃静,当然只剩下从佐赫拉双乳之间发出来的拉塔·曼格什卡尔的歌声。因为这所位于市郊工业区的大房子是这三个人合伙拥有的。“老天保佑,别是库房。”阿米娜默默祈祷着,因为漆布这一行生意好得很——通过这时已在德里武装部队总司令部当副官的佐勒非卡尔少校,阿赫穆德·西奈获得了一份合同,负责向陆军提供漆布上装和防水桌布——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批货物就存放在那个仓库里面。“谁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佐赫拉带着哭腔问,那口气同她乳房间传出的歌声很是相配,“这年月怎么把一些疯子随便放到大街上了呀?”……接下来阿米娜第一回听到了她丈夫一直瞒着她的那个名字,在那时候,许多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是罗婆那。”S.P.伯特说……但罗婆那是多头妖魔的名字,那么,是妖魔跑出来了吗?“真是胡说八道!”阿米娜说,她就像她父亲那样讨厌迷信的说法,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基马尔先生告诉她:“这是一群下流胚组织起来的,太太,是一群纵火犯。如今世道真是乱透了,太乱了。” 库房里是一卷又一卷的漆布,还有基马尔先生经营的商品:稻米、茶叶、小扁豆——他在全国大量收购贮存,作为对付那个多头多嘴巴的贪婪的妖怪、免受它伤害的手段。这个妖怪就是公众,要是由它做主,在物品丰富的时候它会把价钱压得没法再低,敬畏真主的生意人只有饿死,而倒是养肥了这个妖怪……“经济就是短缺,”基马尔先生宣称,“因此我的存货不仅可以使物价保持在适当的水平,而且支撑了经济本身的结构。”——此外,在库房里还有S.P.伯特储备的货物,都装箱叠好,箱子上印着“阿格牌”几个字。我不必告诉你“阿格”的意思就是火,S.P.伯特是制造火柴的。 “我们得到消息,”基马尔先生说,“只是说工业区失火了,并没有说是哪个库房。” “为什么会是我们的呢?”阿赫穆德·西奈问,“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付款的时间还没有到呀?” “付款?”阿米娜打断了他的话,“付给谁?付什么东西?丈夫,先生,我的好人儿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呀?”……但S.P.伯特说了声“我们得去一趟”,阿赫穆德·西奈就走了,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裤,噼里啪啦地跟着一个瘦子和一个胆小怕事的冲出家门,屋里只剩下一口也没有吃的小扁豆粥和两个眼睛瞪得老大的女人,还有拉塔在瓮声瓮气地唱歌,罗婆那的名字仍然在空气中飘荡着……“太太,那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全是些胆大妄为的无赖杀人犯!” S.P.伯特最后抖抖索索说了这句话:“天杀的印度教纵火犯,太太,这可叫我们穆斯林怎么办呢?” 罗婆那帮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个狂热的反穆斯林运动组织,这在印巴分治之前动乱的日子里是很寻常的事,那时候有人把猪头放在星期五清真寺里也不受惩罚。它半夜里派人出去,在德里的新城区和旧城区刷大标语:“谁要分治就让他进地狱!”“穆斯林是亚洲的犹太人!”等等等等。它纵火焚烧穆斯林人开的工厂、商店和库房。但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罗婆那帮在表面上只是一个鼓吹种族仇恨的组织,但其实它是一个精心策划出来的商业团体。穆斯林商人接到匿名电话,收到用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字拼凑起来的信件,要他们一次付出一大笔款子,要不然就烧掉他们的财产。有趣的是,这个黑帮还很讲信用,付款之后从来不会再要第二次。他们说到做到,要是不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交去,过几天商店、工厂库房全会化为灰烬。大多数人还是付钱,因为去报警的话看来更危险。在一九四七年,穆斯林是无法信任警察的。据说(对此我无法证实)当敲诈信送来时,其中还夹着一份“满意的顾客”名单,他们交了款,生意照做下去。罗婆那帮就同其他行业一样,还提供证明自己信誉良好的文件。 两个身穿西装、一个穿着睡衣的人从穆斯林居住区小弄堂里跑出来,来到等在钱德尼巧克的出租车跟前,引得别人好奇地观看。这不仅因为他们的衣着反差太大,还因为他们尽力不让自己快跑。“不要显出惊慌的样子来,”基马尔先生说,“显得镇静些。”但是他们的脚不听话,老是要往前冲。他们快跑几小步,随后又努力装作是在不慌不忙地走路,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居住区。路上从一个年轻人身边走过,这人推着一个装了轮子的黑色金属西洋镜,手上还拿着一面小鼓,这就是利法法·达斯,他正要赶到即将发布一项重要宣示的地方,本章的名字正是来自这一宣示。利法法·达斯一边敲着鼓,一边喊道:“来看啊,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德里啊,来看印度啊,来看啊!快来看,快来啊!” 但阿赫穆德·西奈有其他东西要看。 居住区里的孩子对当地大多数居民有他们自己的叫法。有三家相邻的他们称之为“斗鸡的”,因为这三家一家是信德人,一家是孟加拉人,夹在他们当中的是在穆斯林居住区很少见的印度教徒。信德人和孟加拉人已经很不同了,他们说的语言不一样,饮食也不同,但他们都是穆斯林,他们都讨厌这家插在当中的印度教徒。他们从自家屋顶上朝这家人房子上扔垃圾,他们从窗户里面用不同的语言朝这家人骂粗话,他们把小块小块的肉扔到那家人的门上……而这家人呢,便付钱给街上的顽童朝另两家窗户扔石头,石头上还包着纸,上面写着:“等着瞧吧,到时候会收拾你们的!”……居住区的小孩也不用我父亲的名字称呼他,他们称他是“没法跟着自己鼻子走的那个人”。 阿赫穆德·西奈这个人的方向感极其糟糕,要是让他独自出门的话,他连在家附近弯弯曲曲的小弄堂里都会迷路。巷子里那些流浪儿童有好多次遇见他愁眉苦脸地在路上乱转,末了还付四安那一张的钞票叫他们送他回家。我提这一点是因为我相信我父亲老爱走上岔路的这种天赋不仅仅影响了他这一辈子,这也是他之所以会爱上阿米娜的原因(因为纳迪尔汗这件事表明她也会走上岔路)。除此之外,他无法跟着自己鼻子走的天性也多少遗传给了我,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鼻子从别处继承到的本领,使我年复一年嗅不出正确的路……不过现在就说到这里吧,因为我已经给了那三个商人足够的时间走到工业区去了。我想再说一句的只是(照我看这是他缺乏方向感的一个直接结果),我父亲这个人,就连他成功的时候,也总带着一股迟早会失败的臭气,你可以闻到就在拐角处有个岔路在等着他呢,尽管他经常洗澡,这个气味也还是洗不掉。基马尔先生闻到了它,他私底下对S.P.伯特说:“老兄,这些克什米尔来的家伙,有件事谁都知道,就是他们从来不洗澡。”这一不实之词将我父亲同塔伊联系起来……当年自我毁灭的怒火冲昏了塔伊的头脑,从此他再也不肯保持清洁。 在工业区,尽管救火车吵得要命,但守夜的自顾自睡得好好的。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因为他们同罗婆那帮的暴徒做了一笔交易。这帮人要来之前先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他们便服下安眠药水,把吊床从工业区房子里拿走。这样那帮人就避免了暴力的发生,而守夜的也增加了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这样的安排对双方都有利,的确很高明。 夹在呼呼大睡的守夜人当中,基马尔先生、我父亲和S.P.伯特眼看着了火的自行车化成浓浓的黑烟升上天空。S.P.伯特、父亲和基马尔先生站在救火车旁边,心头一阵轻松,因为失火的是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的库房——阿朱那这个牌子来自印度教神话中的英雄,但这并没能掩盖住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公司的老板其实是穆斯林。就在这种轻松的心情中,父亲、基马尔先生和S.P.伯特呼吸着被纵火焚烧的自行车发出来的气味,阿朱那印度自行车那些烧焦的车轮、那些化成了蒸汽的链条、铃铛、后座挂包、车把手,还有那些变了形的车架发出的浓烟在他们的肺里进进出出,呛得他们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在熊熊燃烧的库房前面的一根电报杆上钉了一个用硬纸板胡乱画成的面具——上面是个多面的妖怪——好些龇牙咧嘴的面孔,噘着宽宽的嘴唇,鼻孔通红。这是混世魔王、多头妖魔罗婆那的面孔。这些面孔气鼓鼓地俯视着那些守夜人的身体,这些人睡得太沉了,没有哪个人——无论是救火队员,还是基马尔先生,还是S.P.伯特,还是我父亲——忍心去打搅他们,自行车脚镫子和内胎化成的灰烬从空中飘落到他们身上。 “这生意完蛋了。”基马尔先生说。他并不是对此感到同情,他是在批评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的老板。 瞧,灾难(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的乌云在早晨变了色的天空中升起,结成了一个球。看它如何一路朝西往旧城区的中心飞去。真主啊!它就像是一根手指,指着钱德尼巧克这个穆斯林居住区!……在那里,就在这时,利法法·达斯正在西奈家的那个弄堂里吆喝着: “快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全世界啊,来看啊!” 几乎到了发布公告的时候了。我不否认我很兴奋:我待在有关我自己的故事的背景之中已经太久了,尽管还要等一段时候我才可以上场,但能先有机会朝里面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此,我满怀期望,随着天空中那根手指,朝下面望一望我父母住所那一带的情况吧!在那里的弄堂里自行车驶来驶去,街头小贩叫卖着纸包的炒鹰嘴豆,撅着屁股的二流子手拉着手在街上晃荡,一片片纸在空中飞舞,糖果摊子上飞起一大团一大团的苍蝇……由于是从天空中俯瞰下去,因此这一切都显得很矮小。还有很多小孩子,一群一群的,都是听到了利法法·达斯咚咚响的神奇的鼓声和他的吆喝跑出来的,“顿亚戴克霍”,意思是“看看全世界呀!”没穿短裤的男孩子,没穿背心的女孩子,穿着白色校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短裤用松紧背带吊着,吊带的扣子是像蛇一样的S形状,还有手指胖乎乎的小胖男孩子。大家都拥到了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周围,这其中就有这个特殊的女孩。这个女孩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她就是那个粗鲁的信德人家的八岁女儿,这家人家已经在屋顶上升起了那个尚未诞生的巴基斯坦国旗,就在这会儿他也还在咒骂邻居,他的女儿手上拿着四安那的钱冲到街上,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小矮人当中的女王,她的嘴里随时都会吐出要人命的话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知道,不过我认识那两条眉毛。 利法法·达斯呢,糟糕的是,他不巧刚好把他那个黑匣子靠在一道有人在上面画了个万字图案的墙上,(在那时候你到处可以看到万字图案,极端主义的国家义勇服务团把每堵墙都画上了万字,不是纳粹的那一种,那种方向恰好相反,而是古代印度教代表权力的符号,它的名字在梵文中就是“善”的意思)……我一直在为他出场大吹大擂的这个利法法·达斯是个年轻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只有当他笑起来时或者摇起鼓来时你才会注意到他,他一笑就变得很迷人,鼓一摇呢孩子们就忍不住要跑过去。在全印度,这些摇鼓的吆喝着“第里戴克霍”,意思是“来看德里呀!”但此地就是德里,利法法·达斯就把他的吆喝改动了两个字。“来看全世界呀,样样都有呀!”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心里也老琢磨着要多弄点东西,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做到样样都有,把越来越多的明信片插到他的西洋镜匣子里。(我突然想起了纳迪尔汗的那位画家朋友,这种企图要把现实世界的一切纳入自己作品中的冲动,是不是一种印度病呢?更糟糕的是,我是不是也染上这种毛病了呢?) 在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里面有泰姬陵、米纳克西神庙和圣河恒河的照片,也有一些当代的著名镜头,这是利法法·达斯在试图收集更多现代题材的冲动下加进去的——例如:斯塔福特德·克里普斯离开尼赫鲁的住所呀,不可接触的贱民被人触摸呀,一大群读书人卧在铁轨上呀,还有一幅做海报的剧照,上面是个欧洲女演员头上垒着山一样高的水果——利法法·达斯把她称为“阳台上的卡门”。甚至还有一幅裱在卡片上的新闻照片,上面是工业区大火。利法法·达斯并不认为有必要向观众隐藏当代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来到这些弄堂里时,常常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来看他那个黑匣子里又添了什么新东西,在最常来光顾的人当中就有阿米娜·西奈太太。 但今天的气氛有点儿紧张,印度自行车公司大火的乌云悬挂在这个居住区的上空,某种带有敌意的险恶的东西潜伏着……这会儿随着那个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女孩的尖叫声,它终于挣脱束缚冲了出来。她说起话来有点大舌头,像小娃娃那样,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天真,“我先来!让开点……让我先看!我看不见!”因为已经有好几双眼睛凑在那个匣子的洞眼上,好几个孩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画片呢,利法法·达斯便说(他手没有停下来——照样在转动那个手柄,使里面的画片活动起来):“再过几分钟,小姐。大家挨个儿来,等一下就行了。”听了这话那个眉毛连成一线的矮人中的女王回答说:“不行!不行!我要先看!”利法法·达斯不笑了——变得不显眼了——他耸耸肩膀。小矮人当中的女王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这时候一句骂人的话冒了出来,一句要人命的恶毒咒骂涌到了她嘴唇上:“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到这个居住区来!我认得你,我爸爸认得你,人人都知道你是个印度教徒!” 利法法·达斯一声不吭地站着,摇动他那个匣子的手柄。但这会儿那个扎着马尾辫子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瓦尔基里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身穿白色校服、吊带系着蛇形扣子的男孩子也跟着一块儿起哄:“印度教徒!印度教徒!印度教徒!”竹帘子拉了起来,那女孩的父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参战,朝这个新来的目标破口大骂,那家孟加拉人也用孟加拉语骂开了……“肏娘贼!强奸我们女儿的王八蛋!”……想到报纸上一直在登穆斯林儿童遭受侵犯的消息,有个声音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个愚蠢的佐赫拉的声音:“强奸犯!嘿,天哪,他们找到了那个王八蛋!就在那儿!”这会儿这个居住区笼罩在那朵手指形状的乌云所包含的疯狂和那个时代的整个乱成一团的虚幻状态当中,每扇窗口都有人在高喊,小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强奸犯!强奸犯!强——强——强奸犯!”其实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孩子们从利法法·达斯身边躲开,他也拉着装在轮子上的匣子要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这会儿他已经被杀气腾腾的叫声包围住了,街上的二流子朝他这边走过来,男人们从自行车上下来,空中飞过来一只罐子,砸在他身边的墙上。见到一个额头上搭着一绺油光光头发的男人朝他逼近,他背靠到一个人家的门口,那人甜蜜蜜地笑着对他说:“那么,先生,就是你呀?印度教先生,是你糟蹋了我们的女儿,对吗?你这个崇拜偶像的先生,跟自己姐姐睡觉,是吗?”利法法·达斯忙不迭地分辩:“不,看在老天的……”像个傻瓜似的傻笑着……这时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跌到了一个幽暗的阴凉的走廊里面,就在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身边。 这天上午伴随她的是咯咯傻笑的佐赫拉和罗婆那这个名字的回声,她不明白工业区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心里只是寻思着这整个世界仿佛发了疯。等到外面吼叫起来,佐赫拉——她没有来得及阻拦——也跟着嚷嚷开来时,她心中做出了决定,这表明她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她似乎隐约想到了在麦田里躲避新月形状的弯刀的纳迪尔汗,她的鼻孔里也在发痒,她走下楼去搭救那个人。尽管佐赫拉嚷嚷说:“表嫂,你这是干吗呀!那个发疯的畜生,真主啊!千万别放他进来,你的脑瓜出毛病了吗?”……我母亲把门打开,利法法·达斯摔了进来。 想象一下这天上午的情景吧,她一个黑黑的影子站在一群暴徒和他们追赶的人之间,她的子宫里面藏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哇,哇,”她朝那群人拍着巴掌。“真是英雄啊!大英雄,我赌咒,千真万确!你们只有五十个人对付这个可怕的妖怪样的家伙!安拉,你们让我的眼睛骄傲得发亮了。” ……佐赫拉呢,只是叫喊:“快回来,表嫂!”额头上头发油光光的人说:“太太,干吗替这个流氓说话呀?这样做可不对头呀。”阿米娜说:“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个好人。走吧,出去,你们谁都别想在这里胡闹。难道你们想在穆斯林居住区把一个人撕成碎片吗?走,快走开!”但这群暴徒的惊讶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又逼上前来……这时候,这时候,来了。 “听着!”我母亲叫道,“好好听着!我怀着孩子。我是有身孕要当母亲的人,我要保护这个人。来吧,要是你们想要杀这个人,那么先把一个母亲杀死,让世上的人看看你们是什么货色!” 我,萨里姆·西奈将要来到人世的消息就是这样当着一大群人宣布的,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听说这件事。从我母亲怀上我开始,我似乎就成了公众人物。 但是尽管我母亲当众宣布的是正确的消息,但她也错了。其原因是,她所怀的孩子最后并没有成为她的儿子。 我母亲来到德里,努力让自己爱上丈夫,由于佐赫拉和小扁豆粥还有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使她没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丈夫。听到了外面的吵嚷声,她才当众进行宣布。那很管用。宣布怀上了我这一消息挽救了一条性命。 在人群散去后,男仆老穆萨走到街上,把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抢救回来,这时候阿米娜面带美丽的笑容,给这个年轻人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新鲜酸橙汁。方才这番经历似乎不仅使他大量脱水,而且也使他大量缺糖,因为他在每一杯酸橙汁里都加上四汤匙的红糖。而这时候佐赫拉呢,很有点害怕地蜷缩在长沙发上。后来,利法法·达斯(酸橙汁给他补充了水分,糖使他甜蜜起来)终于开口说道:“尊贵的太太,您是个了不起的人。请允许我替您的房子祝福,还有替您未出生的宝宝祝福。还有——请允许我——我还要为您做一件事。” “谢谢你,”我母亲说,“不过你就不用费心了。” 但他还是说下去(他的舌头给糖弄得甜甜的):“我的表兄希里·拉姆拉姆·赛思是个预测吉凶的大师,尊贵的太太。看手相,看星象,算命,样样都行。请您去找他,他会把您儿子的未来告诉您。” 算命大师预测我的未来……在一九四七年一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因为救人一命,便被邀请去为她儿子算命作为回报。佐赫拉连忙反对:“阿米娜表嫂,你要听这个人的话,真是发疯了,这事连想都不用想,现在这种时候得小心才是。”尽管她想起父亲的怀疑态度,想起他两个指头捏住大毛拉的耳朵将他赶出家门的事,这个邀请还是触动了她内心的深处,她同意了。她刚刚对自己将要成为母亲这一点深信不疑,在这种难以用逻辑解释的新奇感中,她回答说:“好的,利法法·达斯,请你过几天到红城堡那里等我。你带我去见你表兄。” “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等的。”他双手合十,然后走掉了。 佐赫拉惊呆了,等到阿赫穆德·西奈回来,她只是摇着头说:“你们这对新婚夫妇呀,像猫头鹰那么傻,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男仆老穆萨也缄口不谈。他老是在我们生活的背景之中,只有两回走到前台……一次是他离开了我们家,另一次是他回来,无意之中把这个世界给毁了。 [1] 内阁使团(Cabinet Mission),一九四六年二月由英国艾德礼内阁组成派往印度,帕锡克-劳伦斯是印度事务大臣,克里普斯是商务大臣,亚历山大为海军大臣。 [2] 韦维尔(A.P.Wavell,1883—1950),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七年任印度总督,后由蒙巴顿接任。 [3] 昂山(Aung San,1915—1947),缅甸民族英雄,被尊为“现代缅甸国父”。 [4] 纳尔逊(H.Nelson,1758—1805),英国著名海军上将,他的一只眼睛因在战斗中受伤而瞎掉。 [5] 罗婆那(Ravana),又称“十首王”或“哮吼罗刹”,出自《罗摩衍那》。 [6] 印度辅币名,四安那相当于一个卢比。 [7] 阿朱那是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 [8] 瓦尔基里是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侍女之一,被派赴战场选择有资格进入瓦尔哈拉殿堂的阵亡者。 第一部 多头妖怪 当然,除非没有机缘这东西,在那种情况下,穆萨——尽管他又老又是一副奴才相——简直是颗定时炸弹,嘀嗒嘀嗒地轻轻响着,直到引爆时间到来。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或是应该——乐观地——站起身来欢呼。因为如果一切都事先计划好了,那么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有了意义,我们也不用因为知道自己处于一种说不出原因的随机状态而心存恐惧了。或者呢,我们干脆——作为悲观主义者——就在此时此地承认失败算了,因为我们明白思想、决策、行动等全然无用,事情自然会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发展,我们心中的想法不会对其产生任何影响。那么,乐观又在哪儿呢?是在命运之中呢还是在混沌之中?在我母亲把她的秘密告诉我父亲时(在左邻右舍都知道以后),他回答说:“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那么,这时候我父亲是乐观还是悲观呢?我母亲的怀孕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但是我的降生却在很大程度上同机缘有关。 “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父亲说,显得很高兴。但根据我的经验,时间一直是个不确定的因素,是完全靠不住的。它甚至可以被分割开来,例如:巴基斯坦的时钟就要比印度的时钟快上半个小时……基马尔是不赞成印巴分治的,他老喜欢说:“这就证明那个计划有多么愚蠢!穆斯林联盟那些家伙想逃掉整整三十分钟!不许分割时间,”基马尔嚷道,“这才对头!”S.P.伯特说:“要是他们能够那样改变时间,那么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呢?我问你,有什么真正的东西呢?” 今天问的仿佛全是些难以解释的问题。S.P.伯特在印巴分治引起的骚乱中被人抹了脖子,对时间失去了兴趣。在这些靠不住的岁月之后,我对他的问题做出这样的回答:“实在的东西和真正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同一回事。”对我来说,玛丽·佩雷拉在我婴儿时代给我讲的故事当中隐藏的事情是真正的,我的保姆玛丽对我来说既比母亲重要,同时又不如母亲。玛丽知道我们的一切。在我房间墙壁上的图画中,小雷利在听渔夫讲故事,渔夫指着的地平线以下隐藏的东西是真正的。这会儿,我在活动台灯灯光底下写作,将真相和早年那些事情进行比较。我问:当年玛丽是不是这样讲的呢?要是换成那个渔夫,他会不会这样讲呢? ……按照这些标准,无可否认的真相是在一九四七年一月的某一天,我母亲在我出生前半年听说了我未来的吉凶祸福,而那天我父亲遇上了混世魔王。 阿米娜·西奈一直在等待适当的时机去接受利法法·达斯的邀请,但是在印度自行车工厂失火之后的两天里,阿赫穆德·西奈再也不去康诺特路的办公室上班了。他一直待在家里,仿佛在锤炼自己的决心,为某一令人不快的会面做准备。两天以来,那只灰色钱袋仍然在他们床底下紧挨着他睡的那一侧。他以为没有人知道,我父亲显然并不愿意提起他为什么准备了那只钱袋。阿米娜心中寻思道:“随他去吧,我才不管呢!”因为她心中也有秘密,那秘密正在钱德尼巧克尽头红城堡大门口耐心地等着她呢。我母亲心里暗暗赌气,噘着嘴巴,不把利法法·达斯的事情告诉丈夫。“既然他不肯把他想要干什么告诉我,我干吗要告诉他呢?”她私底下寻思着。 接着是一个很冷的夜晚,阿赫穆德·西奈说:“我今晚得出去一趟。”尽管她劝他:“天气太冷,你要冻出病来的……”但是没用,他穿上西服,披上大衣,大衣底下揣着那个神秘的灰色钱袋,鼓鼓囊囊的,一下就看得出来,显得很滑稽。她最后只好说:“穿得暖和点。”又问:“回来会很迟吗?”他回答:“当然会很迟。”就这样由他走掉了。他走了五分钟之后,阿米娜·西奈也朝红城堡赶去,闯入到她这番历险的中心里去。 一次旅行从一个城堡开始,另一次旅行本应该在一个城堡结束,然而却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一次旅行是预测未来的,而另一次呢是确定其地理位置。在一次旅行中,好些猴子跳跳蹦蹦的很是有趣;而在另一处,猴子也跳跳蹦蹦的,却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在这两场历险中,兀鹰都扮演了一个角色。多头妖怪埋伏在两条路的尽头。 那么,一个一个讲吧……就这样阿米娜·西奈来到了红城堡的高墙底下,莫卧儿王朝的皇帝在这里进行统治,在这个高高的地方将要宣布一个新国家的诞生……我母亲既不是君主,也不是使节,但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尽管天气很冷)。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利法法·达斯喊道:“尊贵的太太!噢,您来了,这真是太好了!”黑皮肤的她穿着白色纱丽,她招手叫他上出租车。他走到车后门边,但司机厉声喝道:“你这是怎么啦?你以为你是什么角色?快点过来,好好地到前面来,不要挤到后座太太身边去!”这样阿米娜便同那个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一起坐在后座,而利法法·达斯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尊贵的太太。我是无意,请别怪罪。” 但这里,另一次旅行不耐烦再等下去了。这是另一辆出租车,停在另一座城堡外面,从车子里钻出三个西装笔挺的人,每个人大衣底下都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钱袋……一个人又高又瘦,另一个呢像是没有脊梁骨,还有一个人下嘴唇噘着,肚皮正在向又大又软的方向发展,他头发稀疏,油光光的,盘到了耳朵上方,他双眉之间有条泄露内心机密的皱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条皱褶变成了一个深疤,嵌在这张愤愤不平、怨气十足的脸上。尽管天气很冷,出租车司机仍然兴高采烈。“老城堡!”他嚷嚷道,“请全部下车!老城堡到了!……”从古至今,德里城区的位置变化很大。老城堡这一发黑的废墟曾是昔日的德里,同它比较起来,它旁边如今的旧德里只能算是抱在手上的娃娃。基马尔、伯特和阿赫穆德·西奈三个人正是被一个匿名电话召到这个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废墟来的。电话命令道:“今天晚上,老城堡。就在太阳下山之后。不准报警……否则库房完蛋!”他们紧紧抓着灰色钱袋,走进这个古老的满是砖头瓦砾的世界里。 ……我母亲紧紧抓着她的手提包,坐在西洋镜旁边,而利法法·达斯和那个脾气暴躁的莫名其妙的司机坐在前面,指挥汽车开进邮政总局右侧的街道里面去。这些小路上的柏油路面因贫穷而年久失修,就像经历一场旱灾一样。那里的人们过着一种叫人注意不到的生活(因为他们也和利法法·达斯一样注定一辈子引不起别人的注意,而他们并不是人人都有那种迷人的微笑)。当车子开进这些地方时,她觉得有种新鲜的感觉向她袭来。街道越来越狭窄,地方越来越拥挤,使人感到一种压力,她觉得她失去了她的“城里人的眼光”。当你带着城里人的眼光时,你看不见那些叫人注意不到的人,那些阴囊肿大的男人和坐在篷车上的乞丐不会使你感到震惊,那一段段将用作排水管道的水泥管看起来并不像是可以住人的地方。我母亲失去了她城里人的眼光,她见到的这些新鲜事物使她面红耳赤,这些新鲜事物就像冰雹一样打得她脸上发痛。瞧,老天哪,这些漂亮的小孩子牙齿乌黑!真叫人无法相信……女孩子乳头都露在外面!太可怕了,真的!真主,老天不许,扫街的女人——噢!——真是可怕——脊椎弯曲,拿着树枝做的扫帚,额头上没有种姓的标记,是不可接触的人,伟大的真主!……到处都是些瘸子,这是充满爱心的父母在他们出生后故意弄残废的,这样他们一辈子就可以靠乞讨谋生了……是的,篷车上的乞丐,成年人却长着婴儿的腿,坐在装着轮子的小车上,这些小车是用别人丢弃的溜冰鞋再加上旧的芒果箱子做成的。我母亲大声叫道:“利法法·达斯,掉头回去!”……但他只是动人地微笑着说:“我们从这儿起得走路了。”我母亲见到没法回去,便吩咐出租车留在原地等她,那个脾气很大的司机说:“当然可以,对一位尊贵的太太除了等候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等您出来时,我得一路倒车退到大路上去,因为这里根本没法掉头!”……小孩子扯动她纱丽的下摆,到处都是些瞪着我母亲瞧的脑袋。我母亲想,这就像置身于某个可怕的妖怪的包围之中了,这个妖怪长着数不清的脑袋。但她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不,这些可怜的穷人当然不是妖怪——那么,是什么呢?某种力量,某种还不明白自己是多么强大的力量,由于从来没有使用过,也许已经衰退到完全无用的地步了……不,尽管是这样糟,这些人却并没有衰退。“我吓坏了。”我母亲在不知不觉中想着。正在这时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转过身来,发现她面前竟然是——真难以置信!——一张白人的面孔,他伸出污迹斑斑的手,说话的口音就像是高声在唱一首外国歌。“给点儿东西吧,尊贵的太太……”他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就像是唱片坏掉了一样。而她呢,望着他那张长着长睫毛和弯弯的罗马式鼻子的面孔,觉得很尴尬——尴尬,是因为这是个白人,乞讨是同白人搭不上边的。“……一路从加尔各答走来的,”他说,“您看得出来,尊贵的夫人,头上撒了灰,是因为那场屠杀我也在场而忏悔——尊贵的夫人,您一定记得去年八月,成千上万的人尖叫着在四天当中被刀砍死了……”利法法·达斯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在白人——即使只是个乞丐——面前该怎么办才好。“……您听说那个欧洲人了吗?”那个乞丐问,“……对了,在杀人犯当中,尊贵的夫人,他衬衫上沾满鲜血,夜里在城里到处游荡,由于他们这些人不久就没人要了,他失去了理智。您听说了吗?”……这会儿那令人迷茫的唱歌般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他就是我的丈夫。”只有到这时我母亲才看清那破破烂烂的衣服底下掩藏着一对乳房……“我受尽耻辱,给点儿东西吧!”她拉着她的胳膊。利法法·达斯拉拉她另一只胳膊,低声说:是逃出来的,女扮男装。尊贵的夫人,快走。阿米娜站着不动,两个人朝不同的方向拉着她,她打算说:等一下,白种女人,等我事情办好了,我会带你回家,给你吃给你穿,再把你送回到你自己人那里去。但就在那时,那个女人耸耸肩膀,空手沿着越来越窄的街道走去,走得越来越远,成为一个小黑点以后不见了——现在!——走进那条远远的陋巷之中去。这时候利法法·达斯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道:“他们完蛋了!全完了!很快他们就得全滚蛋。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随便地杀来杀去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跟着他走进一个暗黑的门道,她的脸一片绯红。 ……这时,在老城堡那里,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候罗婆那。在夕阳中,我父亲站在一个暗黑的门道里,这地方过去曾经是房间,如今只剩下城堡的断墙残垣了。他肉嘟嘟的下嘴唇噘起着,两只手攥着放在背后,满脑子想的尽是金钱上的麻烦事儿。他从来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隐约嗅到了未来失败的气息。他待仆人很不好,也许他希望他能有精力实现自己原先的理想,那就是把《古兰经》按照精确的时间顺序重新整理一遍,而不是继承父业,干漆布商这个行当。(他曾经跟我说:“在穆罕默德做出预言时,人们便把他的话记在棕榈叶子上,这些棕榈叶被随意保存在一个箱子里。他去世后,阿布伯克尔和其他的人想要回忆起正确的先后次序,但他们的记性不怎么好。”又是走上了岔路,我父亲没有重写圣书,反而躲在废墟里面等待魔鬼。难怪他不快乐,但我也帮不上忙。在我出生时,我砸烂了他的大脚趾。)再说一遍,我不快乐的父亲,想起金钱的事情就窝火。他的妻子呢,老是哄他拿钱出来,还在夜里掏他的口袋。还有他的前妻(她最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去,那回她跟一个赶骆驼大车的人吵架,结果脖子被骆驼咬了),尽管离婚条款上早已有了安排,她还是不断地写信向他讨钱。还有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她的嫁妆要他给,以便使她能生儿育女,将来能同他的儿女结婚,这样可以搞到他更多的钱。此外还有佐勒非卡尔少校对金钱做出的许诺(在这一阶段,佐勒非卡尔少校同我父亲处得很好)。少校老是写信来说:“等巴基斯坦成立时你务必站在它一边,它是一定会成立的。它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个金矿。请让我把你介绍给M.A.J.本人……”但是阿赫穆德·西奈并不信任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他一直没有接受佐勒非卡尔的建议,因此等到真纳成为巴基斯坦总统的时候,又会想到是走了一条岔路。最后,还有我父亲的老朋友、孟买的妇产科专家纳里卡尔大夫的来信。“英国人大批大批地离去,西奈兄弟。房地产便宜得不成样子!把你那边的东西卖掉,来这儿置办产业,你这辈子就可以享福了!”在一个充满了钱的脑袋里面是没有《古兰经》经文的位置的……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还有S.P.伯特,他会死在去巴基斯坦的火车上,还有穆斯塔法·基马尔,他后来在自己位于旗杆路的豪宅里面被暴徒杀死,他的胸口上还用他自己的鲜血写了“肏娘贼守财奴”几个字……他就同这两个注定不得好死的人躲在一个废墟的暗影里等待,暗中监视着,看那个敲诈他们的人来取钱。“西南那个角落,”电话里面说,“塔楼,里面的石头阶梯。爬上去,到最顶层的平台。把钱放在那里,然后走开。懂了吗?”他们不顾要他们离开的命令,而是藏身在成为废墟的房间里。就在他们上方某处,在塔楼顶层的平台上,三只灰色的钱袋放在那里,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等人来取走。 ……阿米娜·西奈正沿着一道闷气的越来越暗的楼梯井往上爬,为了去听一个预言。利法法·达斯在安慰她,因为她从出租车里出来进入狭窄的通道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感觉到她的心理有点儿变化,她有点懊悔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他不住地请她放心。暗黑的楼梯井里全是眼睛,一些眼睛透过门上遮板缝冷冷地望着这位爬上楼的黑皮肤太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又红又粗的猫舌头在舔她一样。尽管利法法·达斯在不住地劝她宽心,她觉得她的自制力却越来越弱。这个楼梯井里的空气就像是一块暗黑的海绵,把她的意志以及她对世界的控制力吸收掉了。她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爬到了那个巨大的光线暗淡的分间出租的公寓的最上层。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经济公寓的顶层,利法法·达斯和他的几位表兄弟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在这儿,靠近顶楼的地方,她看见朦胧的灯光照在好些排着队的残废人头上。“我的二表哥,”利法法·达斯说,“是正骨师。”她往上爬,一路上见到好些胳膊折断的男人和腿往后弯成难以置信的角度的女人,还有摔下来的擦窗户的和砸破脑袋的砌墙工,一个大夫的女儿如今走进了一个远比针筒和医院古老的世界。最后,利法法·达斯终于说:“太太,到了。”领着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正骨师正在将树叶和细枝绑在折断的腿和胳膊上,再用棕榈叶包扎破了的脑袋,弄得他的病人看起来就像是拼凑起来的树,那些叶子就像是从伤口里面长出来的……然后他们走出去到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屋顶上。阿米娜从暗处来到灯光底下,眼睛有点发花,她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屋顶上一些奇怪的东西:猴子在不住地蹦来蹦去,獴在上蹿下跳,蛇在篓子里不停地摇摆。挡墙上有几只大鸟的影子,这些鸟的身体和它们的喙一样弯得像钩子,显得很凶残,这是兀鹰。 “嘿,天哪!”她叫道,“你这是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别担心,太太,请,”利法法·达斯说,“这是我的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那一个是驯猴子的……” “只是练习练习,太太,”有个声音在说,“瞧,猴子去打仗,为他的祖国牺牲!” “……那边,是在驯蛇和獴。” “看,獴在跳,太太!眼镜蛇跳舞!” “……可是那些鸟?……” “没事,太太,不过是因为附近有个帕西人的死寂塔台罢了。在那边没有死人的时候,兀鹰就过来了。这会儿它们都在睡觉,白天,我想它们喜欢看我表哥他们训练。” 在屋顶另一头远处有个小房间。阿米娜走进门时,光线照了出来……她看见里面有个年龄同她丈夫相仿的人,块头很大,有好几层下巴,穿了条有污迹的白裤子和红格子衬衫,脚上没有穿鞋。他嘴里嚼着洋茴香,喝着一瓶维姆脱汽水,盘腿坐着。房间里墙上贴着毗湿奴各种化身的图画,还有两条告示,一是“教书写”,另一条是“来访时吐口水是一种恶习”。房间里没有家具……希里·拉姆拉姆·赛思盘着腿,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 我得承认,使她惭愧的是,她尖叫了起来…… ……这时候,在老城堡那里,猴子在石墙之间尖叫着。这片废墟因为人迹罕至,如今已经成为长尾猴的天下。这些黑面孔长尾巴的家伙具有一种压倒一切的使命感,它们不断地往上往上爬,跳到了废墟的最高处,划分好疆界,然后便专心致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起整个城堡来。博多,这是真的。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从来没有站在暮色中,望着那些毛茸茸的畜生坚决而卖力地拆石头。它们又是拉又是摇,又是摇又是拉,每次把一块石头拉松……每天这些猴子都把石头从墙上拆下来推掉,石头蹦蹦跳跳向下乱滚,最后滚进底下的沟里。总有一天老城堡会完全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大堆瓦砾,猴子在上面尖叫着欢庆胜利……这天有一只猴子沿着石墙窜过来——我姑且称它为哈奴曼,这是帮助罗摩王子打败罗婆那的神猴的名字,就是乘着飞车的哈奴曼……注意,它这会儿来到了这个塔楼上——这是它的领土。它嘴里叽叽呱呱的,又是跑又是跳,在它的王国里乱窜,在石头上擦屁股。随后它停了下来,因为它嗅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哈奴曼赶紧蹿到最上面一层平台墙上的凹处,在那里三个人放下三个古怪的灰色东西。就在邮政局后面屋顶上的猴子又跳又蹦的时候,哈奴曼这只猴子气得跳了起来。它朝这三堆灰色的东西扑了过去。好的,它们很松,不用费多大力气来摇来拉,来拉来摇……注意哈奴曼,它把这几块灰色的石头拖到落差很大的外墙边上。瞧它撕开了它们,咝啦!咝啦!咝啦!……瞧它多么熟练地将灰色的东西里面的纸张挖出来,将它们扔到外面,使它们像雨点一样在空中飘荡,最后飞到沟底石头上面……纸片懒洋洋的像是很勉强地往下飞,就像是美丽的回忆一样沉入到黑夜的无底洞里。接着,一踢!一打!又是一踢!这三块软软的灰色石头从城墙边上飞到了黑暗中去,最后传来了凄惨的软绵绵的扑通扑通声。哈奴曼干完了事情,也就没了兴致,它窜到远处它王国的另一个尖塔上,又开始摇动起石块来。 ……这时候在下面,我父亲看到从黑暗中钻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他对上面发生的那场灾难一无所知,他从那个曾经是房间的废墟里面观察着那个怪物,那个家伙穿着破破烂烂的睡衣,头上戴着一个鬼怪的饰物,这是一个用纸板做的面具,在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这是罗婆那指定的代表,来取钱的人。三名商人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他们眼看着这个像是农民梦魇中的魔鬼走上通往屋顶平台的阶梯。过了一会儿,在寂静的夜色中,他们听见那个魔鬼发出一连串的叫骂声:“肏娘贼!哪里来的这些割掉鸡巴的奴才!”……他们听得莫名其妙,眼看着折磨他们的这个怪物走下阶梯,冲到黑暗中不见了。他骂人的那几句话还在微风中飘荡:“肏屁眼的鸡奸犯!猪猡儿子!吃自己的粪!”……他们莫名其妙,冲到上面去;伯特发现了一个灰色布条子,穆斯塔法·基马尔弯下身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卢比;可能是我父亲吧,是的,为什么不呢,眼角看到一个猴子的黑影掠过……他们猜到其中的原委了。 这时候只听见他们的呻吟和伯特先生尖厉的诅咒声,恰好同鬼怪的咒骂遥相呼应。没有人明说,但各人脑袋里面都激烈地斗争起来:要钱还是要库房,要库房还是要钱?生意人满心惶恐,默默地思考着这个性命交关的难题——但事到如今,即使听任这些现金让到处乱窜的狗毁掉或者捡垃圾的人拾去,他们又有什么法子不让放火的来烧掉他们的产业呢?——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现钱能到手尽量不放松”这一天经地义的规律起了作用。他们冲下石阶,沿着长满杂草的草地跑去,穿过了一道道坍塌的门,来到了——一窝蜂地——来到了沟里,捡起地上的卢比就往口袋里塞,他们顾不上那一摊摊的小便和一堆堆的烂水果,在夜色中睁大眼睛又扒又抓,尽量地寻找丢失的钱。他们只是希望在今天夜里能发生奇迹,那帮家伙不会立即着手进行报复。但是,当然…… ……但是,当然,算命大师拉姆拉姆其实并没有飘浮在离地面六英寸的空中。我母亲的尖叫声低下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过去,发现原来有个小架子从墙根伸出来。“蹩脚的把戏,”她心中寻思,“这个鬼地方,既有睡觉的兀鹰,又有耍猴子的,我跑到这里来,等着这个坐在架子上装成飘浮在空中模样的古鲁来胡说八道,我这是干什么呀?” 阿米娜·西奈不知道的是,我将要又一次使人们感到我的存在了。(不,不是那个在她肚子里的骗人的蝌蚪样的东西。我指的是我自己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对于历史角色的事,几位总理写道:“……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大家的一面镜子。”那天夜里好几种巨大的力在较量着,所有在场的人都会感受到它们的力量,而且感到恐惧。) 听到皮肤很黑的太太的尖声叫唤,几位表兄弟——从老大到老四——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聚到了她刚刚经过的门道里……默默地望着她在利法法·达斯的带领下朝那个像是不大可能给人带来安慰的算命大师走去,这几个人是正骨的、玩蛇的和驯猴子的。这会儿他们低声地鼓励她(是不是也用粗糙的手掩住嘴巴偷偷地笑呢?):“太太,他会给您算个大吉大利的命的!”以及“喂,表哥,太太在等着呢!”……但这位拉姆拉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究竟是吹牛骗人,付两个子儿就给你看手相、说些好话来骗那些愚蠢的女人——还是真有本事,掌握了人生秘密的钥匙呢?至于利法法·达斯,究竟是他把我母亲看成一个用不值两个钱的假货就可以骗得团团转的女人呢,还是他眼光犀利,看穿了我母亲内心深处朝思暮想的秘密呢?——预言说出来的时候,这几位表兄弟也大吃一惊了吗?——还有嘴角的白沫呢?那是怎么回事?那个歇斯底里的夜晚令人的思想发生了错位,在它的影响之下,我母亲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她通常所有的自制力?她方才就感到楼梯上那暗黑的空气像海绵一样将她一点点地吸收掉了,是不是她真的陷入到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之中,这样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她都会深信不疑?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性。不过,在我将我的怀疑讲出来之前,我得尽可能将当时的真实情况描述一番,尽管这隔着一重朦胧不清的帷幕。我得描述的是:我母亲摊开手掌,朝迎上前来的手相师伸出去,她的眼睛像鲳鱼似的一眨也不眨,睁得老大——那几位表兄弟(咯咯笑着?)说:“太太,给您看的手相一定灵验得不得了!”还有:“快说呀,表哥,快说呀!”——可是那重帷幕又降了下来,因此我不敢肯定——他一开始是不是像是马戏团大帐篷里蹩脚的看手相的那样,先来一套陈词滥调,找什么生命纹啊心脏纹,再胡吹一通孩子将来会成亿万富翁什么的,而其他几位表兄弟呢就在一旁打边鼓:“哇呀呀!”“哎呀,真是看手相的大师!”——然后呢,他有没有改变?——拉姆拉姆有没有身子发僵——眼珠直朝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就像鸡蛋一样——他有没有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道:“太太,能不能容许我触摸一下那地方?”——而几位表兄弟立即安静下来,就像睡觉的兀鹰一样——而我母亲呢,有没有一反常态地回答说“好的,我容许你”,这样算命大师就成为她这辈子当中除了家庭成员以外触摸过她的第三个人?——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一震,像是一道猛烈的电流从那个胖乎乎的手指上通到了母亲的皮肤上?我母亲的脸孔就像是个受惊的兔子,眼看着身穿格子衬衫的算命大师转起圈子来,在他那张温和的胖脸上,眼珠仍然像鸡蛋一样朝上翻着;接着他全身突然一抖,又发出了那陌生的高音,从嘴唇(我必须将他的嘴唇也要描述一番——不过等一会儿,因为现在……)里吐出这几个字:“是个儿子。” 默不作声的几位表兄弟——用绳子拴着的猴子也不叽叽嘎嘎乱叫了——眼镜蛇盘在篓子里面——打着圈子的算命大师发觉历史通过他的嘴唇说了出来。(是那样的吗?)他开始了:“是个儿子……这样一个儿子!”接下去说的是:“是个儿子,太太,他的年纪永远不会比他的祖国大——既不大也不小。”这时候,玩蛇的、驯獴的、正骨的、摇西洋镜的都真的害怕起来,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拉姆拉姆用这种连续不断的唱歌似的高音说话:“将会有两个脑袋——但你只看见一个——将会有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鼻子和膝盖和膝盖和鼻子……注意听着,博多,这家伙一点都没有说错!“报纸称赞他,两个母亲养育他!骑自行车的爱他——但是人群会推他!姐妹会哭泣,眼镜蛇会爬……”拉姆拉姆转得越来越快,四位表兄弟低声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大师?”以及“神啊,湿婆,保佑我们吧!”而拉姆拉姆继续说:“要洗的衣物会把他藏起——说话声会给他指路!朋友们会弄断他的手指——血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阿米娜·西奈问:“他是在说什么?我不懂——利法法·达斯——他这是怎么了?”但是拉姆拉姆·赛思无动于衷,他蛋白似的眼睛仍然朝上翻着,绕着像石像般一动不动的我母亲一边打转,一边说着:“痰盂会砸到他的脑袋上——大夫会给他引流——丛林会要他——变戏法的会接纳他!士兵会审判他——暴君会油煎他……”阿米娜正想请他解释,几位表兄弟忽然惊慌得不由自主、个个狂热地拍起手来,因为某种奇怪的东西控制了一切。拉姆拉姆·赛思的转圈达到了高潮,没人敢去碰他:“他没有儿子却会有儿子!他没有老的时候已经老了!他在没有死的时候……已经死去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吗?是不是一种比拉姆拉姆·赛思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上通过,使他不胜重负,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是不是驯獴的用小棍去撬他咯咯打战的牙齿?利法法·达斯有没有说“尊贵的夫人,得劳驾请您走了,我们的表兄生病了”? 最后是玩眼镜蛇的——或者是驯猴子的,或者正骨的,或者就是摇动装在轮子上西洋镜匣子的利法法·达斯——说道:“老兄,说得太多啦!我们的拉姆拉姆今晚做了太多的该死的预言了。” 多年以后,当我母亲过早地衰老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鬼怪从往事中涌现出来,在她的眼前乱舞,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个摇西洋镜的,她当众宣布怀上了我而搭救了他的性命,作为回报,他带她去听到了太多的预言,这时她毫无怨言地同他平和地说了几句话。“你算是回来了,”她说,“嗯,让我告诉你这一点:要是我当初能懂得你表兄那些话的意思就好了——有关血呀、膝盖和鼻子呀这些话。因为谁知道呢,也许那样我就会有一个不同的儿子了。” 这就像我外祖父当初那样,那时他站在一个瞎子的府第中结满了蜘蛛网的过道里,又像他临死前那样;又像玛丽·佩雷拉失去了她的约瑟夫之后;还像我,我母亲是很容易看见鬼怪的。 ……不过这会儿,因为还有许多问题和含糊不清之处,我有必要提出一些疑问来。疑心也是一个多头的妖怪。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收紧缰绳,不让它朝自己母亲扑去呢?……我问,如果对算命大师的肚皮做一番恰当的描绘的话,那会是怎样的呢?记忆——我的无所不知的新的记忆,它将母亲、父亲、外公、外婆和其他所有人的生活大都囊括其中——回答说:就像米粉布丁那样又松又软。我又很勉强地问:他的嘴唇是怎么样的?那无法避免的答案是:丰满、肉嘟嘟的,像个诗人。我再一次询问我这个记忆:他的头发又怎么样呢?回答是:黑黑的,越来越稀少,平平直直的,盘到了耳朵上面。现在,我这不合情理的疑心问这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无比纯洁的阿米娜会不会真的……由于她对长得像纳迪尔汗的男人很有好感,她会不会……在她那种奇怪的心理状态中,算命大师突然发病感动了她,她会不会……“不行!”博多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这个好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会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要乱说。”当然,她是对的,她向来都不会错。要是她知道真相的话,她会说我只是在企图报复,其原因是多年以后我透过先锋咖啡馆那肮脏的玻璃窗,清清楚楚看到了阿米娜做的那件事。我那个不合情理的观点也许就来源于此。它不合逻辑,逆时光的潮流反向发展,最后在这一早期的——几乎肯定是纯洁的——历险中完全成熟。是的,一定是这样。但是这个妖怪不肯就此躺下……“啊,”它说,“那么,她发脾气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天阿赫穆德说他们要举家搬到孟买去她就大发雷霆。”它学着她的口气说:“你——总是你说了算。还有我呢,要是我不想搬怎样呢?……我刚刚把这个房子弄得像个家的样子,却要……”所以,博多,那是家庭主妇的感情呢,还是一种借口? 是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澄清。那个妖怪问:“她干吗不想个法子,把这次去算命的事告诉丈夫呢?”被告回答(由于我母亲不在场,由博多代为回答):“天哪,想想看他会多生气!纵火犯那些事已经搅得他够受的了!一个女人单身一人跑到几个陌生的男人那里去,他会气得发疯的!真是要发疯的!” 拙劣的怀疑……我必须把这些赶走。必须把我这种非难留到将来使用。那时候,没有含糊不清之处,没有了那重若明若暗的帷幕,她给了我明明白白、无可辩驳的证据。 ……但是,我父亲那天晚上很迟回家时,浑身上下全是沟里的臭气,连他身上平时老散发出来的预示着未来失败的气味也闻不见了。当然,他的眼睛流着泪,满是烟灰的脸颊上一条条泪痕,鼻孔里一股硫黄气味,头上有好些被烟熏成灰色的漆布灰烬……因为,他们当然把库房烧掉了。 “可是那些守夜的呢?”——睡着了,博多,睡着了。预先就通知他们服用安眠药水,以防……这些勇气十足的先生,帕坦族的武士都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开伯尔山口。他们解开小纸包,将铁锈色的药粉倒在上下沸腾的煮茶的大锅里。他们把吊床从我父亲的库房那边拿开,挪到远处,躲开倒下来的屋梁和四处飞溅的火星。他们躺在吊床上,一边慢慢地喝茶,一边听凭药性发作,进入到那种又苦又甜的麻木状态。起初他们叽里哇啦地又喊又叫,大声赞美他们在普什图最喜欢的婊子。接着,安眠药像是在轻轻挠动他们的肋骨,他们咯咯地傻笑起来……渐渐地笑声停止了,他们进入到药物带来的梦境之中,仿佛像是跨着骏马,越过边关。最后进入到一种连梦也没有的万物俱空的遗忘状态。这时候无论什么东西也没法将他们弄醒,一直要到药性过去以后才算完结。 阿赫穆德、伯特和基马尔是坐出租车来的——这三个人紧紧抓着一沓沓皱里皱巴的钞票,由于沟里那些脏东西,那些钞票的气味臭得吓死人。出租车司机紧张得要命,要不是等他们付车钱,他早就走了。“让我走吧,大老板,”他恳求道,“我是个小人物,别让我待在这儿了……”但就在这时候他们都转过身子,朝大火那边望去。他看着他们手上抓着沾着烂番茄和狗屎的钞票,朝那边奔跑。他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库房,夜空中升起的浓烟,不禁目瞪口呆。他就像在场所有的人一样,呼吸的空气中满是漆布、火柴和烧焦的稻米的气味。这个留着不很像样胡子的小个子出租车司机用手掩住眼睛,从指缝里望出去,只见瘦得像笔杆样的基马尔先生发疯似的朝呼呼大睡的几个守夜人又打又踢。他不再等车钱,吓得刚要开车跑掉,就在这时我父亲大喝一声:“当心!”……他没有走,随即看见通红的火舌把库房烧得炸了开来,只见库房里涌出一股由烧红的稻米、小扁豆、鹰嘴豆、防水衣服、火柴盒子和腌菜构成的怪异的洪流,就像火山岩浆一样。他看见通红的火焰飞上天空,而仓库里的物品散落到坚硬的黄色地面上,就像是一只绝望的烧焦了的手。是的,库房当然是付之一炬了,灰烬从空中落到他们的头上,钻进那些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仍然在打鼾的守夜人的张开的嘴巴里……“真主保佑!”伯特先生说,但更讲究实际的穆斯塔法·基马尔回答说:“感谢真主,我们买了保险!” “就是在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后来告诉妻子,“就是在那时候我决定从漆布这个行当里脱身,把办公室、商行的信誉都转让出去,把我在这一行里的一切全忘掉。就在那时候——不是在这之前,也不是在这之后——我也决定不再去多想你家艾姆拉尔德的佐勒非卡尔说的巴基斯坦的那套噱头。就在那场大火之中,”我父亲披露——结果使得妻子大发雷霆——“我决定到孟买,去搞房地产。那里的房地产现在便宜得不像话,”他不等她反对就告诉她,“纳里卡尔知道。” (但是有一天他会把纳里卡尔称为叛徒。) 在我这个家庭里,凡是外面有压力,我们就走人——唯一的例外是一九四八年那次冻结。船夫塔伊把我外公从克什米尔赶走。红药水又把他赶出了阿姆利则。地毯底下生活的崩溃是我母亲离开阿格拉的直接原因。而多头妖怪又把我父亲赶到孟买去,因此我会出生在那儿。在那个一月底,历史在一系列的推推搡搡之中,终于使自己抵达了那个我马上就要出场的时刻。有一些秘密只有在我上场之后才能得到解释……例如:希里·拉姆拉姆那句最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将会有一个鼻子和两个膝盖,两个膝盖和一个鼻子。” 保险公司赔付的款子到了,一月份过去了。在结束他们在德里的业务,迁往那个当时“房产便宜得不像话”——正如妇产科大夫纳里卡尔所知道的——的城市的那段时间里,我母亲又集中精力,执行她那个一段段地学会爱上丈夫的计划。她渐渐地喜欢上他耳朵上方那问号似的头发卷。喜欢上他深得惊人的肚脐眼,她不必费力,就可以把手指的第一个指节插在里面。她也渐渐爱上了他突出的膝盖。但是,不管她费了多大力气(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我姑且认为她确实这样做了,不过我这里不想提出什么理由来),他身上有个部位她从来就没法爱,尽管他那东西的功能完全正常,而这正是纳迪尔汗缺乏的。在他爬到她身上去的那些夜晚——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比不上青蛙大——也还是没用。 ……“别,不要这么急,先生,心肝宝贝,请再等一会儿。”她说。而阿赫穆德呢,为了拖时间,试图回想那场大火,回想那个烈火熊熊的夜晚最后的一件事,那时在他刚转身要走,只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声,他抬起头,恰好看见——在夜空中!——一只兀鹰,一只从死寂塔台那里过来的兀鹰从头顶飞过,它扔下一只几乎没有怎么咬嚼过的帕西人的手,一只右手,就是这只手——这会儿!——掉下来时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而这时阿米娜呢,在床上他身子底下,正在责怪自己:你这个蠢女人,干吗不能快活一点呢?从现在起你必须真正努力尝试尝试! 在六月四日,我这对并不十分般配的父母乘坐边境邮车去孟买了。(又有人砰砰地敲门,不断拼命求情的声音,拳头捶着:“老爷!开开门,就一会儿!求您发发善心,老爷,帮帮忙吧!”还有——藏在那个绿色铁皮箱子的嫁妆底下——那个不准多提的天青石镶嵌的精雕细琢的银痰盂。)也是在同一天,缅甸的蒙巴顿伯爵举行记者招待会,在会上宣布了印巴分治的计划,他在墙上挂了个倒计数的日历:离移交权力还有七十天……六十九天……六十八天……嘀嗒嘀嗒。 [1] “多头妖怪”英文为many-headed monster,这个词又有“群氓”之意。 [2]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名字的缩写。 [3] 帕西人是公元八世纪为逃避穆斯林迫害而从波斯移居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徒(袄教)的后裔。死寂塔台是印度袄教教徒放置死人的地方。 [4] 毗湿奴(Vishnu),与梵天、湿婆并称为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三大神。 [5] 哈奴曼(Hanuman),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 [6] 湿婆(Shiva),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为毁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印度教认为“毁灭”有再生之意,故表示生殖能力的男性生殖器“林伽”是他的象征。他的妻子是雪山神女婆婆帝,儿子是象头神塞犍陀。佛教文献称他为大自在天,住色界之顶,为三千界之主。 [7] 帕坦人即普什图人,是分布在阿富汗东南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的民族。开伯尔山口,位于亚洲中部,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间的主要通道。 第一部 梅斯沃德 最先到的渔民,那是在蒙巴顿的嘀嗒声之前,在妖怪和当众宣告之前。那时候,地毯下的婚姻还未曾想到,痰盂也没人知道。比红药水更早,比举起开洞的床单的女摔跤手就更早了。再回溯到更遥远的年份,在达尔豪西和艾尔芬斯通之前,在东印度公司建成它的城堡,在第一个威廉·梅斯沃德之前。在那个时代刚开始时,孟买只是个哑铃形状的岛屿。它的中间细细的,形成一段亮闪闪的狭长的陆地,在那边可以见到亚洲最大的最优良的天然海港。那时候马扎贡和沃尔里、马通加和马西姆、萨尔塞特和科拉巴也都还是岛屿——简而言之,那是在填海造地之前。后来四脚混凝土块和暗桩打下去,将七个小岛连成了一长条半岛,像一只伸出去抓东西的手,一直往西伸到阿拉伯海里。在这个钟楼尚未出现的蛮荒时期,被称为科里人的渔民乘坐阿拉伯三角帆船航行。他们迎着落日,扬起红帆,捕捉鲳鱼和螃蟹,使我们全成为了爱吃鱼的人。(或者说我们大多数人。博多就屈服在鱼的美味之下。但在我们家里,我们受到克什米尔血统的影响,像克什米尔冰冷的天空那样固守传统,大家一致只爱吃肉。) 也有椰子和稻米。尤其是慈祥的女神孟巴德维具有突出的影响,她的名字——孟巴德维、孟巴贝、孟贝——完全有可能成为这座城市的名字。但随后葡萄牙人将它命名为孟买希亚,这是因为港口的缘故,同捕鲳鱼的渔民的女神没有关系……葡萄牙人是第一批入侵者,他们利用这个港口停泊商船及军舰。可是,后来在一六三三年的某一天,一个名叫梅斯沃德的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梦想孟买成为英国的属地,建造城堡,来保卫印度西部不受别人侵犯——成为一种强有力的主张,使得时间的车轮运转起来。历史滚滚向前,梅斯沃德死去了。一六六○年,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与葡萄牙布拉甘萨王室的凯瑟琳订婚——也就是这个凯瑟琳,一辈子都给卖橙子的内尔当第二把手,但有一件事是她的安慰——那就是孟买作为她的嫁妆成了英国的属地,也许是放在一个绿色的铁皮箱子里面的吧,这使梅斯沃德的幻象更接近实现了。在那之后不久,一六六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东印度公司终于把手伸到了这个岛屿上……城堡一下子建了起来,又是围海造地,你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眨一眨,一个叫孟买的城市已经出现了,有一首关于它的老歌唱道: 在印度首屈一指, 通往印度的大门, 东方之星, 面对着西方。 博多,我们的孟买!那时跟现在大不相同,既没有夜总会,没有酱菜厂,没有奥伯罗-喜来登大酒店,也没有电影院。但这座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它建了座大教堂,竖起了骑在马上的马拉塔国王——勇士希瓦吉的雕像,我们都敬畏地相信这座雕像在夜里显灵,在城里街道上骑马驰骋——就是沿着海滨小道!在乔帕迪沙滩上!经过马拉巴山上那些大宅子,绕过坎普角,令人头晕目眩地沿着海岸一直飞驰到斯坎德尔角!对啦,干吗不呢,还要继续往前,从我们住的华尔顿路往前,沿着布里奇·坎迪一个个实行种族隔离的游泳池,跑上巨大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和古老的惠灵顿俱乐部……在我小时候,每当孟买遇到什么糟糕事情的时候,总有通宵不眠的梦游病人报告说他看见雕像在飞驰。在我年轻时,灾祸总是随着一匹石马的灰色蹄子的神秘的嘚嘚声来到城里。 那么,最早生活在这里的人或者物现在到哪儿去了呢?其中椰子最为幸运。每天在乔帕迪海滩上仍然有人在砍椰子。而在居胡海滩,在阳光与沙滩大酒店里那些电影明星懒洋洋地注视下,小孩子仍然爬到椰子树上去把壳子上带须的椰子摘下来。椰子甚至还有自己的节日——椰子节,那是在我的生日前几天。你对椰子完全可以放心。水稻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稻田如今都被水泥覆盖,离大海不远以前种水稻的地方如今冒出了一幢幢高层住宅楼。但在城里我们的主食仍然是稻米。天天都有巴特那米、巴斯马特米和克什米尔米运到这座大城市里来,所以本地原有的稻米仍然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并不能说白白消失了。至于孟巴德维呢——如今她已经不大吃香了,在人们心目中取而代之的是象头神塞犍陀。在日历所列出的节日上可以看出孟巴德维的衰败。塞犍陀有自己的象头大神节,这一天大队人马出来游行,抬着象头神的神像,一路走到乔帕迪,把神像抛进大海。象头神节是祈雨的仪式,这使季风雨及时来临,它也是在嘀嗒嘀嗒倒计时我出生之前的几天——但孟巴德维的节日到哪儿去了呢?日历上找不到。捉鲳鱼、捉螃蟹的人的祈祷到哪儿去了呢?……在所有那些最早生活在这里的人或物当中,科里渔民的命运最悲惨。他们如何给挤到形状像手一样的半岛的大拇指上的一个小村庄里,人们公认这个科拉巴区就是按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可是沿着科拉巴大道到它的顶端——一路经过廉价的衣服店、伊朗菜馆和教师、记者及职员住的二等公寓——你会看到他们夹在海军基地和大海之间。在科拉巴,手上一股鲳鱼肚肠和螃蟹肉腥气的科里女人,总是旁若无人地挤到等公共汽车队伍的最前面,恬不知耻地将她们穿的红色(或者紫色)纱丽捞起来夹在两腿当中,在她们凸出来的有点呆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因为往日的失败和丧失家园而感觉痛苦的光芒。最初是城堡,然后是城市占去了他们的土地。打桩的工人(将来还有四脚混凝土块)偷走了他们的海面。但每天晚上仍然有阿拉伯三角帆船迎着落日扬起红帆……在一九四七年八月,结束了渔网、椰子、水稻和孟巴德维在当地统治地位的英国人自己也得卷铺盖滚蛋了,没有什么统治地位是永世长存的。 在六月九日,也就是我父母乘坐边境邮车来这里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同一个即将离开的这样的英国人做了一笔奇怪的交易。这个人的名字叫威廉·梅斯沃德。 通往梅斯沃德山庄(我们这会儿进入到我的王国,进入我童年时代的核心了,我喉咙有点儿哽住了)的道路是在华尔顿路的公共汽车站和小小一排商店之间分岔的。那一排商店是齐马尔克玩具店、读者乐园、齐曼波伊和法特波伊珠宝店,更为重要的是孟买里糖果店,那里卖的侯爵蛋糕和巧克力长卷真是天下少有!都是些令人难忘的名字,但现在没有时间细说了。走过邦波克斯洗衣店前欢迎光临的纸板侍者的招牌,道路就通向我们家了。那时候,纳里卡尔女人的那些粉红色摩天楼(令人厌恶地联想起斯利那加的无线电天线!)连想还没有想到。道路通往一个还不到二层楼高的小丘上,它拐了个弯后朝着大海,俯瞰布里奇·坎迪游泳俱乐部,在那里粉红色皮肤的白人可以在英属印度形状的游泳池里游泳,不必担心碰到黑皮肤。在这个地方,围绕着一个小环形道,威廉·梅斯沃德精心建造了他的豪华宫殿。如今,这里贴出招贴,这类招贴——由于我的缘故——将会在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招贴上只有两个字:“求售”,就是这两个字把我一无所知的父母引到了梅斯沃德那个特别的游戏中去。 梅斯沃德山庄由四幢一模一样的房屋组成,其建筑式样当然符合原来居住者的身份(征服者的房子!罗马式豪宅,在两层楼高的奥林匹斯山上建造的三层楼的天神住所,是个小小的吉罗娑!)——坚固耐久的豪华大宅。红色的人字屋顶,每个角落还有塔楼,乳白色的塔楼上面是红瓦的尖顶(简直可以把公主关在里面!)——屋子有游廊,从屋子后面专用螺旋楼梯可以走到仆人的房间里——这四幢豪宅的主人威廉·梅斯沃德气派不凡地用欧洲宫殿分别给它们命名为凡尔赛别墅、白金汉别墅、埃斯科里亚尔别墅和逍遥别墅。这几幢房子之间爬着三角梅,金鱼在淡蓝色的鱼池里游泳,假山庭院里长着仙人掌,罗望子树底下长着一簇簇小小的含羞草,草地上有蝴蝶、有玫瑰,也放着藤椅。在六月中旬的一天,梅斯沃德先生把他人去楼空的宫殿以便宜得荒唐的价格卖掉了——不过附带着条件。因此,我现在干脆把他完完整整,连同他中间分开的头发一起介绍给你……这位梅斯沃德是个身高六英尺的巨人,他的面色就像玫瑰那样粉红,显得青春常驻。他一头浓密的黑发搽了生发油,从中间向两边分开。我们还会再说到这个中间分开的发式,它的发线像枪的通条那样笔直而精确,使梅斯沃德对女人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们都觉得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欲望,想要把他头发弄乱……梅斯沃德中间向两边分开的头发对我的早年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历史和性就像是踩钢丝的人一样,是沿着某些发际线运动的,他的这条线就是其中之一。(但无论如何,连我也无法不对他怀有积怨,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发出呆滞的亮光的牙齿和他那梳理得叫人咋舌的头发。) 他的鼻子呢?鼻子的模样像什么?很高吗?是的,那一定是某个具有法国贵族血统的祖母的遗传——贝尔热拉克的后裔!——她的带着海蓝色的血液在他血管里流动,使他迷人的教养带着某些残忍的成分,像苦艾酒那样甜甜的,却隐藏着杀机。 出售梅斯沃德住宅区有两个条件:一是这几幢房子必须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一起买下,新房主必须将内部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二是实际移交时间为八月十五日午夜。 “所有的一切?”阿米娜·西奈问,“我连把汤匙都不能扔掉吗?真主啊,瞧那灯罩……我连一把梳子都不能扔吗?” “所有的一切,”梅斯沃德说,“这就是我的条件。西奈先生,这念头很古怪吧……你得让一个就要滚蛋的殖民地居民玩点儿小游戏吧?我们英国人除了玩点儿游戏之外,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了。” “听我说,阿米娜,听着,”阿赫穆德后来说,“你总不想老住旅馆吧?租金贵得吓死人,真正吓死人。等房契一到我们手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到那时候你要想把哪个灯罩扔掉就扔好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你喜欢在花园里喝鸡尾酒吗?”梅斯沃德说,“每天晚上六点钟,是喝鸡尾酒的时间。二十年来天天如此。” “天哪,这油漆……壁橱里面塞满了旧衣服,先生……我们每天穿的都得开手提箱拿,没有地方挂衣服了。” “太亏本了,西奈先生,”梅斯沃德在仙人掌和玫瑰花中间啜着威士忌,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好好的政府,统治了几百年,突然一下子滚蛋了。你得承认我们也干了不少好事,给你们修路,建学校、铁路、火车、议会制度,这都是些好事情。泰姬陵都快要倒了,还是英国人修复的。现在呢,突然一下子要独立了。七十天内回国,我本人是坚决反对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瞧瞧地毯上那些污迹吧,先生,这两个月我们就得像那些英国佬一样过日子吗?你有没有去看看浴室?便桶旁边水都没有。我本来不相信,但那是真的,我的天哪,他们擦屁股只是用纸!……” “告诉我,梅斯沃德先生,”在英国人面前,阿赫穆德·西奈说话声也改变了,他模仿牛津口音卷舌头,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干吗非要等呢?说到底,做生意不就讲究马上出手吗?把事情快点了结掉算了。” “……到处都挂着英国老太婆的画像,先生!墙上都没有地方挂我父亲的照片了!……” “西奈先生,看起来,”梅斯沃德先生又把酒杯斟满,太阳慢慢落入到布里奇·坎迪后面阿拉伯海中,“这个英国佬外表古板,但他的内心完全像印度人一样爱好讽喻。” “喝那么多的酒,先生……那不好。” “我不怎么明白——梅斯沃德先生,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在移交权力。心里渴望在英国移交权力的同时进行,就像我说的,是个小游戏。让我高兴一下,好吗,西奈?归根到底,你也承认了,价钱很合算。” “他的脑袋出毛病了吗,先生?你想好了,要是他有毛病,跟他做生意保不保险?” “听着,老婆,”阿赫穆德·西奈说,“这话说得够多的了。梅斯沃德先生是个好人,有教养,说话算话,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除此以外,我肯定其他的买主不像这样大惊小怪的……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要再讲了。” “吃一片饼干吧,”梅斯沃德先生边说边递过盘子来。“说下去,西奈先生,说吧。是啊,真是怪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我的老房客——都是些印度通啊——突然一下子全走了,真是差劲,对印度再也没兴趣了。突如其来的,叫我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莫名其妙,他们好像是要从此一刀两断了——什么东西也不想带走。‘随他去吧。’他们说,回去后一切从头开始。你是知道的,这些人反正都不缺钱,但仍然是,怪得很。把这烂摊子撂给了我。随后,我就想了这个主意。” “……好啊,你决定吧,你决定吧,”阿米娜气鼓鼓地说,“我怀着孩子,像块石头一样坐在旅馆里,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只好肚子里带着这个孩子,住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去,那又怎么样呢?……噢,你把我弄到了怎样一步田地呀……” “别哭呀,”阿赫穆德这时说,他在旅馆房间里踱来踱去,“房子很好,你心里也是喜欢这所房子的。还有两个月……不到两个月了……什么,又在踢了吗?我来摸摸看……在哪里?这里吗?” “那里,”阿米娜说,抹了抹鼻子,“用力踢了一脚。” “我的主意是,”梅斯沃德先生望着夕阳解释说,“举行我自己的财产移交仪式。样样东西都留下来,你明白了吧?找到适当的人选——就像你这样的人,西奈先生!——把一切有条不紊、原封不动地移交出去。你朝各处看看,所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你说是吗?我们的说法是:呱呱叫,或者照你们印度斯坦语的说法是,好得没法说。所有一切都棒极了!” “买这几幢房子的都是些好人家,”阿赫穆德把自己的手帕递给阿米娜,“将来邻居都很不错……买凡尔赛别墅的是霍米·卡特拉克先生,是帕西人,但是拥有赛马,还是电影制片人。买下逍遥别墅的是易卜拉欣一家子,纳西埃·易卜拉欣也怀着孩子,你可以跟她做朋友的……易卜拉欣老头子在非洲有好几个剑麻园,是很好的人家。” “……在那之后那房子我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布置了……” “是啊,在那之后,当然喽,他就走了……” “……一切都安排得再好没有了,”威廉·梅斯沃德说,“你知不知道,最先想到要在这里建设城市的就是我的祖先?是衣冠楚楚的孟买窃贼一类的人物吧!作为他的后代,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我觉得,是不是也算需要吧,需要来扮演我的角色。对了,再好没有了……你们什么时候搬来?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就搬到泰姬旅社去。明天?再好没有了,好得没法说。” 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度过我的童年的:霍米·卡特拉克先生,电影界巨子,养赛马。他女儿托克西是个白痴,只好锁在家里,由她的保姆比阿帕照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比阿帕这样可怕的女人了。逍遥别墅中易卜拉欣一家人,有留着山羊胡子的剑麻种植园主易卜拉欣·易卜拉欣老头,他的两个儿子伊斯梅尔和伊夏克,还有伊斯梅尔那紧张而不幸的小个子老婆纳西埃,我们总称她为“鸭子”纳西埃,因为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活像鸭子。我的朋友松尼这时就在她的肚子里,一天一天地接近他那倒霉的出生时刻,被产钳夹出来……埃斯科里亚尔别墅被隔成了套间。在底层住的是杜巴西一家,男的是物理学家,他将会成为特龙贝核试验基地的重要人物。妻子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她的外表虽然单调沉闷,内心却隐藏着真正的宗教狂热——不过这事我不去多提了,我要说的只是他们是居鲁士的父母(还要在几个月之后才怀上他)。居鲁士是我的第一个顾问,在学校里演剧时他总演女孩,大家都称他为“居鲁士大帝”。在他家楼上住的就是我父亲的朋友纳里卡尔大夫,他也在这里买了个套房……他和我母亲一样黑,每当他兴奋或者激动的时候总是满面通红。尽管是他把我们接生到世上来的,他却讨厌小孩。在他死后,他会在城里放出一大批女人来,这些女人什么都敢干,没有什么人能够挡得住她们。最后,在顶层住的是萨巴尔马提司令和丽拉——萨巴尔马提是海军里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的妻子各方面都很讲究,他简直没有想到运气这么好,花这么一点钱就给妻子买下这个住宅。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一岁半,一个才四个月,这两个孩子长大了都不聪明,又很爱闹,我们给他们起的外号是“眼睛片儿”和“头发油”。他们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结果是我把他们的人生给毁了……经过威廉·梅斯沃德的挑选,这些将要成为我的天地中心的人搬进了这个住宅区。他们接受了那个英国佬的古怪条件——因为说到底,价钱实在诱人。 ……离移交权力还有三十天,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来电话说:“纳西埃,你是怎么受得了的?这里每个房间里都有叽叽嘎嘎的虎皮鹦鹉,衣柜里又有虫蛀的衣服和旧乳罩!”……纳西埃跟阿米娜说:“金鱼,安拉啊!这种动物我就是受不了,但梅斯沃德先生自己还过来喂……还有一些吃掉一半的牛肉汁瓶子,他不让我扔掉……真是疯了。阿米娜姐姐,像这样我们怎么办呢?”……易卜拉欣老头卧室天花板上挂着吊扇,但他就是不肯打开,他嘀咕道:“这机器会掉下来的——会在夜里割掉我的脑袋的——天花板怎么吊得住这么重的东西?”……有点儿像是苦修者的霍米·卡特拉克,只好在软软的大床垫上睡觉,结果弄得腰酸背疼,老是睡不着。他天生眼睛周围黑黑的,如今由于失眠,眼圈外面又加了一圈。他的男仆跟他说:“先生,难怪那些洋老爷全要回去呢,他们一定急着想要有点儿好觉睡。”但大家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除去这些麻烦之外,也有好的方面。听听丽拉·萨巴尔马提怎么说的吧(“那个人——漂亮得不像是正经人。”我母亲说)……“有架自动钢琴,阿米娜妹妹!钢琴好端端的!我整天都坐在它前面,听它演奏里面的曲子‘我爱沙利马尔旁边的两只白手’……真有趣,太有趣了,你只要踩下踏板就行了!”……阿赫穆德·西奈在白金汉别墅(原先是梅斯沃德自己的住所,如今成了我们的家)里发现了一个鸡尾酒柜,里面的苏格兰威士忌使他乐不可支。他嚷道:“那又怎么啦?梅斯沃德先生有点儿神经病,就是这样——我们能不能让他高兴一下?我们有古老的文明,我们不能像他一样文明吗?”……他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有好也有坏,“纳西埃妹妹,要照料那些狗,”丽拉·萨巴尔马提抱怨说,“我讨厌狗。我那只小楚奇猫吓坏了,我发誓,它真是太可爱了!”……纳里卡尔大夫气得满脸通红:“就在我的床上方!贴着小孩子的照片,西奈兄弟!你听着,胖嘟嘟的粉红皮肤的孩子!有三个!真是岂有此理!”……但现在只剩下二十天了,事情逐渐安定下来,那些突出的矛盾也慢慢变得模糊了。因此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山庄,梅斯沃德山庄也在改变他们。每天傍晚六点钟,大家都坐到自己的花园里,高高兴兴地喝鸡尾酒。在威廉·梅斯沃德来访时,大家也毫不费劲地学着用牛津腔卷着舌头说起话来。大家都在学,学着有关吊扇、煤气灶和如何给虎皮鹦鹉喂食的事儿,梅斯沃德指导着这些变化,他常常压低声音咕哝着。他在说什么呢?注意听着。是的,就是这句印度斯坦语。“好得没法说。”威廉·梅斯沃德低声咕哝。一切都很好。 《印度时报》的孟买板为了对即将来到的独立日庆祝活动找一个引人瞩目的报道热点,在报纸上宣布它将奖励在新国家诞生的同时生下孩子的孟买妇女,刚刚做了一个有关粘蝇纸的怪梦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盯着报纸。她把报纸塞到阿赫穆德·西奈的眼皮底下,得意扬扬地指着那则消息,一字一顿、把握十足地开了口: “看见了吗,先生?”阿米娜宣布,“这个奖会是我的。” 在他们的眼睛前面浮现了一条大字标题,写着:“可爱的西奈新生儿荣获独立宝宝称号!”——还有一张拍摄得无比成功的第一流特大照片登在头版。但是阿赫穆德说话了:“哪有那么准的事儿,太太。”可是她一口咬定,绝不让步。她说:“别老跟我‘但是’‘但是’的。肯定是我,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知道的,那你就别问了。” 阿赫穆德在晚上喝鸡尾酒时把妻子的这番话当作笑话告诉威廉·梅斯沃德。梅斯沃德哈哈大笑,他说:“女人的本能呀——妙极了。西奈太太!不过,你总不能要我们真的……”虽然如此,阿米娜仍然坚定不移。尽管同样怀着孩子、并且也读到了《印度时报》的邻居“鸭子”纳西埃怒气冲冲地朝她看,她仍然毫不退缩,因为拉姆拉姆的预言已经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里了。 说真的,随着阿米娜的分娩期越来越近,她感到算命大师的话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脑袋和越来越大的肚子上。由于她陷入到一连串的忧虑中,生怕自己真的会生出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孩子来,在某种程度上梅斯沃德山庄那令人感觉不出的魔法倒没有在她身上起作用。喝鸡尾酒的时间啦、虎皮鹦鹉啦、自动钢琴啦、英语腔调啦,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她起初对赢得《印度时报》大奖这件事也有些三心二意,因为她相信,要是算命大师这一点上算准了,就证明他其余的话也是正确的,无论那些话说的是什么。因此,我母亲在回答梅斯沃德时的口气除了自豪和期望以外,还掺杂着一丝不安:“别管本能不本能的,梅斯沃德先生,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她对自己暗暗说:“还有这一点,就是我会生一个儿子。但在将来需要好好照顾,要不然会有麻烦。” 事情似乎是这样:在我母亲的内心深处,也许深得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纳西姆·阿齐兹那种迷信的骄横心理开始对她的思想和行动产生了影响——这种骄横心理导致“母亲大人”一口咬定飞机是魔鬼的发明,照相机会摄走你的灵魂,鬼魂和天堂一样显然都是现实的一部分,还有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某人神圣的耳朵简直就是犯罪,这种骄横心理这会儿在她女儿朦胧的脑海中低声耳语。“即使我们现在是坐在这些英国人的劳什子中间,”我母亲开始想道,“这里还是印度,像拉姆拉姆·赛思这样的人是懂他们那一行的。”就这样她挚爱的父亲所具有的对宗教的怀疑态度被我外婆的轻信取代了。与此同时,阿米娜从阿齐兹大夫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点冒险精神的火花也被另一个同样重的分量给压灭了。 等到六月底雨季来临的时候,胚胎已经在她肚子里完全成形了。膝盖和鼻子都已出现,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脑袋都已经长好。在一开始时不比句点大的东西渐渐扩大成为一个逗点、一个词儿、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章节;这会儿它一下子进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发展阶段,我们不妨说,成为了一本书——或许是一本百科全书——甚至可以说成为一整套的语言……这就是说我母亲肚子里那块肉变得那么大、那么重,以致阿米娜只好一天到晚待在二楼圆形的塔楼里,大肚皮重得叫她几乎动弹不得。而这时呢,在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的华尔顿路上已经被污秽的黄色雨水淹没了,陷在水中的公共汽车开始生锈,小孩子在路上的积水中游泳,报纸浸透了水沉到水底下。 雨下得没个完。雨水从窗户里渗进来,沿着镶着铅框的玻璃窗往下流淌,彩色玻璃上的郁金香像是在跳舞。塞在窗缝里的毛巾很快就吸足了水,变得沉甸甸的不起作用了。海上一片灰色,显得十分滞重,地平线覆盖着雨云显得窄窄的。算命大师的预言和母亲遗传给她的轻信心理,再加上新近搬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这本来就够我母亲心烦意乱的了,而雨点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更让她心乱如麻,使她想象出种种奇怪的事情来。腹中越来越大的胎儿使她没法动弹,她把自己想象成莫卧儿王朝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杀人犯,那时很普通的处决方式是用巨石将犯人压得粉身碎骨……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她回忆起她在成为母亲之前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倒计时的嘀嗒声将人人推向八月十五日的那段时间时,她总是说:“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仿佛觉得时间完全停止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让时钟停摆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笑,你记得山顶的那个钟塔吗?告诉你,在雨季后钟再也不走了。” ……穆萨,我父亲的老仆人跟着这两口子来到孟买,他在这些红瓦豪宅的厨房里,在凡尔赛、埃斯科里亚尔和逍遥别墅后面仆人房间里告诉其他仆人:“那会是一个真正特大号的娃娃,是的,先生!像条特大的鲳鱼,等着瞧吧!”仆人们都很开心,因为生孩子本身就是件好事,而生下一个特大的娃娃当然是最好。 ……阿米娜挺着使时钟停摆的肚子,坐在塔楼的房间里没法动弹,她告诉丈夫:“你把手放在这里摸摸看……这里,摸到了吗?……我们这个‘小月亮瓣儿’,又大又有力气。” 等雨季结束,维伊·维里·温吉才回到这四幢房子当中的圆形凹地上来演唱,阿米娜变得这么重,只好由两个男仆用手搭成椅子那样才能把她托起来。只是在那时,阿米娜才意识到真正能跟她竞争《印度时报》大奖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就她所知有两个),那将会是一场胜负非常接近的竞赛。 “我的名字叫维伊·维里·温吉,靠卖唱来挣饭吃!” 以前变过戏法的、摇西洋镜的、卖唱的……甚至在我出生之前,这一模式已经定下了。卖艺圈子里的人将会协调我的生活。 “我希望诸位来桌子旁边舒服舒服!……或者诸位来喝茶?噢,开个玩笑,玩笑,女士们、先生们,请开心地笑笑吧!” 这个小丑高个子、黑皮肤、相貌英俊,背着手风琴站在凹地中央。在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我父亲抬起大脚趾(同它的另外九个同伴在一起)在高个子、头发从中间分开的威廉·梅斯沃德旁边散步……这个圆鼓鼓的大脚趾穿在凉鞋里面,对它将要遇到的倒霉事儿毫不知情。维伊·维里·温吉呢(他真名叫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一边说笑话一边唱歌。阿米娜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听着,同时也感受到了隔壁阳台上“鸭子”纳西埃那酸溜溜的准备一比高下的眼光。 ……而我这会儿坐在写字台旁,感受到了博多不耐烦的眼光。(有时候,我真希望找到鉴赏水平更高的听众,希望这个人能理解叙述中需要节奏、步调巧妙地引进一些将来能发展、壮大从而成为主旋律的小调和弦。例如:他会理解尽管胎儿的重量和季风雨使山庄钟楼上的钟停摆,但蒙巴顿倒计时的嘀嗒声仍然稳稳地响着,它声音虽轻,却不可阻挡,到了一定时间我们的耳朵里将会灌满它呆板的鼓点似的音乐声。)博多说:“我现在不想听这个温吉的事,我日日夜夜地等着,可是你还是没有生出来!”我请她耐心些,我劝我的“牛粪莲花”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温吉也有他的目的和作用。这会儿他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朝坐在阳台上两位怀孕的太太说笑话道:“太太,你们听说大奖的事了吗?我也有份。我的范妮塔很快也要生了,很快很快;也许登在报纸上的相片不是你们,而是她呢!”……阿米娜皱起眉头,头发中间分开的梅斯沃德笑了,(是不是很勉强?为什么呢?)我父亲的大脚趾往前踱着步,一边英明地朝前噘起嘴唇说道:“这家伙脸皮真厚,有点太过分了。”但这会儿脸上显得有点尴尬——甚至像是心中有鬼一样!——的梅斯沃德责怪阿赫穆德·西奈说:“胡说,老兄。要知道这是傻子享有的特权,特许他们随便乱说寻开心。这也是社会上一个重要的安全阀嘛。”我父亲耸耸肩膀嗯了一声。这个维伊·维里·温吉可是个机灵的家伙,因为他这时候又息事宁人起来。他说:“生一个是好事,生两个就加倍的好!太好了,两位太太,只是开个玩笑,对吗?”他立刻又开始扯到了一个戏剧性的念头,一个压倒一切的至关重要的想法上,把气氛扭转了过来:“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地方到处都留着梅斯沃德老爷漫长的过去,你们住在这里怎么会舒服呢?听我说,大家一定觉得陌生,不像是真的。但现在这儿是新家,女士们、先生们,新家如果没有新生命降生就不会是真实的。一有孩子出生就会使你们大家觉得这儿像个家了。”在这之后他又唱了起来:“雏菊花,雏菊花……”梅斯沃德也跟着唱了起来,但他的眉头仍然像是有个乌黑的暗影…… ……关键就在这里了,是的,是心中有鬼。因为我们的温吉也许既机灵又滑稽,但他还机灵得不到家。这会儿到了揭露威廉·梅斯沃德头发中间分开的第一个秘密的时候了,因为它耷拉下来,遮得他眉心暗暗的。在倒计时的嘀嗒声和房子里所有一切一股脑儿出售之前很久,有一天,梅斯沃德先生请温吉和他妻子范妮塔来给他一个人唱歌。地点就是现在我父母用作主客厅的那个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他说:“喂,维伊·维里,帮我个忙,老弟。我头痛得要命,医生给我开了个方子,你带着它到坎普角那边药房里去,替我配些药片来,这里的仆人也都感冒躺倒了。”温吉是个穷人,马上说好的老爷这就去老爷,于是就走了,只剩下范妮塔一个人同梅斯沃德在一起,她看着他从中间分开的头发,觉得手指发痒,忍不住要去抚摸它。梅斯沃德身穿一身米色薄西装,衣领上插了一朵玫瑰,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于是她伸出手指走上前去,抚摸他的头发,摸到了中间那条发线,揉起他的头发来。 因此,这会儿,九个月之后,维伊·维里·温吉对他妻子即将生产的事情插科打诨时,一片暗影出现在这个英国佬的额头上。 “那又怎么啦?”博多说,“这个温吉和他老婆你以前提都没有提到过,我才不去多管他们呢!” 有些人总是不满足。不过要不了多久,博多就会心满意足了。 但现在,她觉得更加失望了。因为我要沿着一条长长的曲线盘旋上升,暂时将梅斯沃德山庄的事情撇在一边。将金鱼啦、狗啦、婴儿出生大奖赛啦、中间分开的头发啦撇在一边,将大脚趾啦、铺着瓦片的屋顶啦撇在一边——我要飞越这个在季风雨冲刷之后变得清新而干净的城市,让阿赫穆德和阿米娜去听维伊·维里·温吉唱歌,我要经过弗罗拉喷泉,朝老城堡区那个方向飞过去,来到一座灯光暗淡滞重、摇晃的香炉散发出香气的大房子里面。因为在这里,在圣托马斯大教堂里,玛丽·佩雷拉正在询问有关上帝的肤色的知识。 “蓝色的,”年轻的神父热切地说,“我的女儿,所有现存的证据都表明,我主耶稣基督是最美丽的水晶般透明的天蓝色。” 在告解室窗户木栅栏后面那个小个子女人有一会儿没有作声。一阵不安的沉默,她在动着脑筋,然后问:“怎么会呢,神父?没有人是蓝色的呀!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根本没有蓝皮肤的人呀!” 小个子女人莫名其妙,神父同样也很尴尬。……因为他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来。主教先前说:“有关新近皈依的人的问题……他们在问起肤色的时候几乎总是……重要的是架起桥梁来。孩子,记住,”主教说道,“上帝是爱,印度教的爱神黑天总是画成蓝皮肤的。就跟他们说蓝的好了,这可以在不同的信仰中进行某种沟通。记住,婉转地告诉他们。此外,蓝色也是一种中间的色调,避免了通常所有的颜色问题上的麻烦,你就不必说是黑或者白了。对了,总的说来,我断定这样比较好。”就连主教也可能出错,年轻的神父想道,但同时他又处在十分为难的境地中。因为这个小个子女人显然变得很激动,她隔着木栅栏严厉地责怪起来:“神父,这个蓝色的说法,怎么叫人能够相信呢?您应该写封信去罗马教皇那里问一问,他肯定会纠正你这种说法的。何况,也不一定非得教皇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蓝皮肤的人呀!”年轻神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反驳说:“皮肤是给染成蓝色的,”他结巴起来,“皮克特人,还有蓝色的阿拉伯部落。多读一些书,我的女儿,你就会明白……”但告解室里随即大声地哼了一下。“什么,神父?您竟然把我们的主比作丛林里的野人?哦,主啊!我得堵住自己耳朵,我没脸听下去了!”……还有更多更多诸如此类的话,年轻的神父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这时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在这个有关蓝色的问题背后一定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而这时那一位气出完了,正在抹眼泪呢,年轻神父惊慌失措地说道:“别哭,快别哭,主的神圣光辉肯定不是简单的颜色问题,对吗?”……涕泪滂沱之下那个声音回答:“是的,神父,您归根到底不会那么坏。我把这一点告诉他,就是这一点,没有别的事,但是他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就是不肯听我讲……”这就对啦,“他”在故事中露面了,一切都倒了出来,小个子的童贞女玛丽·佩雷拉心烦意乱,做了忏悔。这使我们获得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从而了解她在我出生那夜所干的那件事的动机,她对从我外公磕破鼻子到我成人那段时间的二十世纪印度历史做出了最后那个最重要的贡献。 玛丽·佩雷拉的忏悔是这样的:就像每个女子一样,她也有个心上人,叫作乔瑟夫。乔瑟夫·德哥斯塔,他在贝德尔路上一家名叫纳里卡尔产科医院的私人诊所里当勤杂工。(“啊哈!”博多终于看出了其中的联系)她在那里当助产士。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带她出去喝茶或者喝酸奶汁或吃甜奶拌面,跟她谈情说爱。他的两只眼睛就像是在马路上打眼的钻头,砰砰的什么都钻得进去,不过他说起话来温柔动听。胖胖的小个子童贞女玛丽·佩雷拉得到他的青睐,心里十分高兴,但此刻事情发生了变化。 “突然,突然他老是乱嗅乱闻起来。鼻子抬得老高,一副滑稽样子。我问他:‘你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怎样,乔?’他说不是。不是,他说,他是在嗅从北方来的风。我告诉他,乔,在孟买风从海上来,刮的是西风,乔……”玛丽·佩雷拉用脆弱的口气描述了乔瑟夫·德哥斯塔听到这话后大为光火的样子,他同她说:“你啥都不懂,玛丽,风现在从北方来,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闹这场独立只对有钱人有好处,让穷人互相残杀,就像苍蝇似的。在旁遮普,在孟加拉,骚乱,到处是骚乱,穷人对穷人干。这气息全在风中。” 玛丽说:“你真是在胡说,乔,你干吗去为这些糟糕透顶的事情担心呢?我们照样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是吗?” “你别管了,你啥都不懂。” “可是,乔瑟夫,即使真正有互相残杀的事情,那也只是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干吗让虔诚的基督徒牵涉到他们的争斗中间去呢?他们那些人老是杀来杀去的。” “你跟你的耶稣基督,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是白种人的宗教吗?白皮肤的神留给白种人好了。就在这时候,我们自己的人在死去。我们得进行回击,告诉人们应该跟谁去斗争,而不是互相残杀,明白了吗?” 玛丽说:“神父,为了这事我才来问您上帝的肤色……我告诉乔瑟夫,我反复跟他说,争斗总不是好事,不要去动这些疯狂的念头。但是这一来他就不跟我讲话了,他同一些危险的人搞到了一起,听到了好些同他有关的说法。神父,说他好像是朝大轿车扔砖头,还扔燃烧瓶,他发疯了。神父,还有人说他跟人一起去烧公共汽车、炸电车,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怎么办呢?神父,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妹妹。我妹妹艾丽斯,神父,她其实是个好姑娘。我说:‘乔住在屠宰场附近,或许屠宰场里的气味传到他鼻子里面,把他熏糊涂了。’这样,艾丽斯就去找他了,她说:‘我去替你跟他谈。’但是,哦,上帝,想不到那一来竟然会有这样的事……神父,我把真话告诉您,神父……噢,导师……”她涕泪滂沱,几乎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她的秘密夹在泪水中抖了出来,原来艾丽斯回来说在她看来应该怪玛丽自己不好,因为她老是在乔瑟夫前面唠叨,才使得他不理她了,其实她本该支持他唤醒人民的爱国事业的。艾丽斯比玛丽年轻漂亮,自此之后,有了新的谣言,说艾丽斯跟乔瑟夫怎样怎样,弄得玛丽无计可施了。 “那丫头,”玛丽说,“对这种政治——政治的东西她懂个啥呀?不过是为了接近我的乔瑟夫,无论他胡说些什么她都照搬,就像只笨八哥一样。我赌咒,神父……” “小心啊,女儿。你再说下去要亵渎上帝啦……” “不,神父,我向上帝赌咒。我知道无论如何我要把那个人赢回来。是的,无论什么代价……不管他……哎——噢——哎——噢噢!” 咸咸的泪水洒在告解室的地面上……这会儿,年轻的神父是不是处在一种新的进退两难的境地呢?尽管他胃里很不舒服,他是不是在心里那座看不见的天平上,将告解室的神圣性质和像乔瑟夫·德哥斯塔这样的人对文明社会可能造成的危害进行对比斟酌呢?他会不会真的向玛丽问到她的乔瑟夫的住址然后告密……简而言之,这位念念不忘主教教诲、胃里上下翻腾的年轻神父究竟是像还是不像《我忏悔》中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特那样呢?(还是几年前在新帝国电影院看的,我没法肯定。)——不过,不,我又一次得将自己毫无根据的怀疑压制下去。在乔瑟夫身上发生的事也许本来会迟早发生。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位年轻神父同我的历史唯一有关之处是,他是听说乔瑟夫·德哥斯塔对富人的刻骨仇恨以及玛丽·佩雷拉悲痛欲绝的心情的第一个局外人。 明天我要洗澡刮脸;我要穿上一件簇新的无领上衣,浆得亮闪闪的,再穿上相配的睡裤。我要穿上一双镶着闪闪发光的亮片的脚尖朝上翘起的鞋子,我要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不是从中间分开),牙齿刷得雪白……总而言之,我要打扮得呱呱叫。(“谢天谢地!”噘着嘴巴的博多说。) 明天,我从我内心令人头晕目眩的深处拉出来的那些故事终于有了结果(尽管这些故事开始时我并不在场),因为对蒙巴顿倒计时日历的刻板的音乐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了。在梅斯沃德山庄,老穆萨仍然像个定时炸弹那样嘀嗒嘀嗒走着。但是没法听到他,因为另一个声音现在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不肯停歇。那个无法逃避的午夜一秒一秒地逼近过来,嘀嗒嘀嗒地响着。 [1] 达尔豪西(J.A.B.R.Dalhousie,1812—1860),英国驻印度总督(1848—1856);艾尔芬斯通(M.Elphinstone,1779—1859),英国贵族,曾任孟买总督(1819—1827)。 [2] 内尔是查理二世的情妇。 [3] 希瓦吉(Sivaji,1627或1630—1680),印度历史上著名的勇士,马拉塔王国的建立者,曾数次挫败莫卧儿帝国的军队。 [4] 吉罗娑(Kailash),据印度经典《往世书》记载,是湿婆和他妻子婆婆帝居住、嬉戏的地方。 [5] 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西班牙马德里附近的著名建筑群。 [6] 贝尔热拉克(S.C.Bergerac,1619—1655),法国贵族,曾参军,以勇敢闻名。著有剧本及带有政治讽刺意味的科幻小说《日月旅行》。 [7] 英语中有贵族血统则称为具有蓝色的血液。 [8] 居鲁士大帝(Cyrus-the Great,约公元前599—前529),古代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开国君主。 [9] 英国诗人L.霍普(L.Hope,1865—1904,即尼科尔森夫人)的诗句。 [10] 在这里维伊将“舒服”(comfortable)拆成大致相同的“来到桌子边”(com-for table),跟下面的“来喝茶”(come for tea)相对应。 [11] 黑天(Krishna),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主要化身。 [12] 皮克特人(Pict),古代住在苏格兰的部落。 [13] 蒙哥马利·克利夫特(Montgomery Clift),美国著名的电影演员,《我忏悔》是他主演的电影。 第一部 嘀嗒嘀嗒 博多能听到这种声音,没有什么东西比倒计时更能形成悬念了。我今天望着我的“牛粪莲花”干活来着,她将大缸里的东西搅得团团转,仿佛那一来就可以使时间走得快一些似的。(也许确实可以如此,根据我的经验,时间这东西和孟买的供电一样,是变来变去说不准的。要是你不相信的话,打个电话去问一问电力驱动的报时钟好了,它常常有几个小时的误差。除非是我们自己出了错……没有人口中的“昨天”两个字像他们所说的“明天”那样,具有一种肯定的时间概念。) 但是今天,博多听到了蒙巴顿的嘀嗒声……英国货,准得分秒不差。这会儿工厂里没人了,只有些烟雾在飘荡,我说话是算数的。我穿戴得无可挑剔,博多朝我的办公桌冲过来时,我同她打了个招呼,她猛地坐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命令道:“开始吧!”我满意地微微一笑,感觉到午夜的孩子们在我的脑袋里排成了队,就像是卖鱼的科里女人那样推推搡搡地乱挤。我对他们说不要着急,马上就要好了。我清了清喉咙,稍稍地摇了一下笔,开始讲了起来。 在政权移交之前三十二年,我外公在克什米尔的泥土上把鼻子磕破了,流下了“红宝石”和“钻石”。在水面底下还有未来的冰在等候着。他发了个誓,再也不在神或者人前面低头。这个誓造成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暂时会被一个躲在开洞的床单后面的女人填满。一个预言我外公的鼻子里藏着王朝的船夫气鼓鼓地将他摆渡过湖。有瞎眼的地主和女摔跤手,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还有一条床单。就在那一天,我将要继承的遗产开始形成了——滴落到我外公眼睛里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蔚蓝色;我曾祖母长期忍受的痛苦(它将会在后来变成我母亲的宽容和纳西姆·阿齐兹晚年的强硬);我曾祖父同鸟儿交谈的本领(这种本领通过蜿蜒曲折的血缘关系传到了我妹妹“铜猴儿”的血管里);我外公对宗教的怀疑和我外婆坚信不疑的态度之间的冲突。尤其重要的是那条开洞的床单具有一种怪异的性质,它注定要使我母亲学习一点一点地爱上一个男人,它也注定要使我一点一点地观察自己的生活——包括它的意义、它的结构。因此,到我理解它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岁月嘀嗒嘀嗒过去——我继承的遗产也越来越多。因为我现在有了船夫塔伊那些神秘的金牙,还有他的白兰地酒瓶(这预示了引诱我父亲酗酒的魔鬼);我还有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和壮阳用的浸泡在酒里的蛇;我还有塔伊一成不变的习惯,这恰巧与阿达姆追求进步的心理针锋相对;我还有从来不肯洗漱的船夫身上的臭味,正是这股臭味把我外公、外婆赶到南方,才使我有可能出生在孟买。 ……这会儿,在博多和倒计时的嘀嗒声的驱使下,我继续下去,得到“圣雄”甘地和他的罢市,咽下大拇指和食指,吞下了阿达姆·阿齐兹不清楚他究竟算是克什米尔人还是印度人的那个时刻了;这会儿我喝下了红药水和形状像巴掌那样的污迹,这样的污迹又重新出现,不过变成吐出来的槟榔汁,我把达厄连着胡须一股脑儿吞下去,我外公被他的鼻子救了一命,他胸口出现了一块永不消失的伤痕,因此他和我都在它不住的搏动中发现了是印度人还是克什米尔人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印上了海德堡的皮包扣子压出来的伤痕,我们把我们的命运投到了印度一边,但是蓝眼睛仍然使我们像外人。塔伊死了,但他的魔力依然存在,它使得我们成为与众不同的人。 ……继续向前猛冲,我停下来捡起吐痰入盂的游戏。在一个国家诞生前的五年,我继承的遗产增加了,它包括:将会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突然爆发的乐观病,还有将要在而且已经在我自己的皮肤上重现的土地上的裂缝;还有曾经变过戏法的哼哼鸟,从他开始我一辈子总是跟街头艺人结下不解之缘;还有我外婆像巫婆奶头那样的两个痣,以及她对摄影的憎恨,以及“叫什么名字来着”,和以不给外公煮饭并以沉默来进行对抗的战争;还有我姨妈艾利雅的聪明,后来她终身未嫁,这种精明变成了仇恨,最后爆发出来,进行了致命的报复;还有艾姆拉尔德和佐勒非卡尔的爱情,它使我发动了一场革命;还有新月样的弯刀,那致命的月亮恰好是我母亲对我的昵称,她这个“小月亮”,这个小宝贝……这会儿长大了,在往昔的羊水中漂浮,我从那变得越来越高的哼哼声中得到滋养,最后野狗跑来救命,我还从那次逃跑中得到养分,他逃到麦地里,三轮车夫拉希德模仿加伊汉子的模样——全速地——不出声地叫喊着冲过来把他给救了,他说出了印度制造的门锁的秘密,将纳迪尔汗带到了一个放有洗衣箱的厕所里面。对啦,一秒一秒过去,我越来越重,洗衣箱和穆姆塔兹和不会写有韵诗的诗人在地毯下面的爱情使我长肥,我吞下了佐勒非卡尔想要在床边上有个浴缸的梦想和地下的“泰姬陵”和镶有天青石的痰盂,使我肉越长越多;一门婚事解体了,这给了我滋养。一个姨妈在阿格拉大街上不顾脸面地跑去出卖自己的亲人,这也给了我营养;如今种种起步中的失误已经告一段落,阿米娜已经不再叫作穆姆塔兹。阿赫穆德·西奈在某种意义上,既成为她的丈夫,又成为她的父亲……我继承的遗产也包括这一天赋,就是无论何时,只要有必要,就能发明出新的父母来。有本事生出父亲和母亲来,阿赫穆德也想学到这个本事,但从来就没有成功。 我通过脐带,吸收了逃票人和因为购买孔雀羽毛扇而带来的危险。阿米娜的勤奋渗透到我身上,还有更加不祥的东西——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母亲为了要钱而百般讨好,直弄得我父亲膝头的餐巾抖动着像个小帐篷竖了起来——还有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火烧后的灰烬,以及利法法·达斯想要把世上一切都弄进去的西洋镜,以及制造种种暴行的无赖;多头妖怪在我身体内部膨胀——戴着面具的罗婆那,说话口齿不清两道眉毛连成一条线的八岁女孩,大嚷大叫“强奸犯”的乌合之众。在我向着出生时刻迈进的时候当众宣布给了我营养,只剩下七个月的时间了。 我们带着多少事情、多少人、多少观念来到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的可能性以及对可能性的种种限制!——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午夜出生的孩子的父母,对每一个午夜的孩子都有同样多的父母。在午夜的父母中就有这样一些:内阁使团计划的失败;M.A.真纳的决心,他已经不久于人世,却盼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巴基斯坦的诞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不惜任何代价——也就是这位真纳,我父亲拒绝去见他,又像平常那样走了岔路;以及异乎寻常地匆忙的蒙巴顿和他那个喜欢吃鸡胸脯肉的妻子;还有好多好多事情——红城堡和旧城堡,猴子和将手从天空中扔下来的兀鹰,还有装成男性打扮的白种女人、正骨师、驯獴的和做了太多预言的希里·拉姆拉姆·赛思。我父亲打算对《古兰经》重加整理的计划也在其中,还有库房烧毁一事使他从漆布商变成了房地产商,以及阿米娜无法爱的阿赫穆德身上那部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要想理解一条生命,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 还有渔人,布拉甘萨王室的凯瑟琳和孟巴德维椰子水稻;湿婆雕像和梅斯沃德的山庄;一个形状像英属印度的游泳池和两层高的小丘;中间分开的头发和贝尔热拉克传下来的鼻子;一座不肯好好报时的钟楼和一个小小的圆形凹地;一个热爱印度讽喻以及诱奸了手风琴手的老婆的英国人。虎皮鹦鹉、吊扇、《印度时报》,这些都是我带到世上来的行李……那么,你对我分量很重这一点还会奇怪吗?蓝色的耶稣渗透到我身上;玛丽的绝望,乔瑟夫革命的狂热,艾丽斯·佩雷拉的反复无常……这一切也造就了我。 要是我仿佛有些古怪,记住我继承下来这么许多的怪东西……也许,一个人要是想要在茫茫人海中要保持一点独立性,那么他必须让自己显得古怪些才成。 “总算等到了,”博多心满意足地说,“你算学会怎么快点儿把事情说出来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三日,天上闹起情绪来。木星、土星和金星都是一肚子的气,此外,这三颗怒气冲冲的行星都运行到那个最最叫人讨厌的黄道宫里。贝拿勒斯的天文学家给它起了个可怕的名字:“卡拉姆斯坦!它们进入到卡拉姆斯坦当中!” 正当天文学家焦急万分地去找国大党的头头抗议时,我母亲躺下来睡午觉。正当蒙巴顿伯爵对自己的总参谋部中缺少训练有素的神秘学术士感到遗憾时,阿米娜在慢慢转动的吊扇的吹拂下进入了梦乡。正当M.A.真纳(他已经决定巴基斯坦将在十一个小时之后诞生,比印度独立整整早一天,这会儿还有三十五个小时)对那些搞星象的家伙的抗议嗤之以鼻、乐不可支地摇着脑袋时,阿米娜的脑袋也在左右摇晃着。 但她是睡着了。在她挺着沉重的大肚子的这些日子里,她老是做着一个奇怪的粘蝇纸的梦,弄得她睡不踏实……这会儿跟以前那样,她又走到了一个清澈透明的空间,里面挂满了一条条黏糊糊的棕色纸条,纸条粘在她衣服上,她一边在这个无法通过的纸条构成的森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闯,一边把粘在身上的纸条往下扯。这会儿她又在扯着纸条,拼命挣扎,但是纸条缠住了她,结果她身上的衣服全给粘掉,弄得赤身裸体。肚子里的胎儿又在踢脚,一长条一长条的粘蝇纸伸了出来,抓住了她一起一伏的子宫,粘蝇纸粘在她的头发、鼻子、牙齿、乳房、大腿上,她正要张开嘴巴叫喊,但一条棕色的粘蝇纸封住了她的嘴巴…… “阿米娜太太!”穆萨叫道,“醒醒!您在做噩梦,太太!” 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继承的遗产中最后那点东西。在还剩下三十五个小时的时候,我母亲梦见自己像个苍蝇似的被粘蝇纸粘住了。在鸡尾酒时间(还剩下三十个小时)威廉·梅斯沃德来白金汉别墅做客,同我父亲在花园里散步。头发中间分开的高个子走在父亲的大脚趾旁边,梅斯沃德先生回忆起往事来。在这倒数第二个傍晚,空气中充满了第一个梅斯沃德的故事,正是他梦想把这座城市建立起来。我父亲极力卷起舌头学着牛津口音,满心希望给即将离开的英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老兄,说真的,我们这个家族也是相当显赫的。”梅斯沃德听着,歪着头,米色的衣领上插着红玫瑰,宽边帽子遮住了往两边分开的头发,眼神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觉得滑稽的表情……威士忌让阿赫穆德·西奈舌头更灵活了,他一心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身世不凡,越讲越来劲。“实话实说,具有莫卧儿王朝的血统。”一听这话梅斯沃德嚷道:“嘿,真的吗?你在寻我的开心呢!”阿赫穆德话已出口,没法收回去,只好继续添油加醋,“当然,是私生的,不过肯定是莫卧儿王朝的。” 这就表明在我出生之前的三十小时,我父亲是如何想要生造出一个显赫的祖先来……他捏造出一个名门世系,结果到他晚年,当威士忌使得他记忆力大受损害、酒瓶子使他变得糊里糊涂时,他完全将这个生造出来的出身信以为真……而他为了使人觉得确有其事,又把家族的诅咒这一想法弄到了我们的生活当中。 “噢,对啦!”在梅斯沃德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歪着头时,我父亲说,“许多古老的世家都有这种诅咒。在我们这一支,都是由长子传给长孙——只有书面的形式。因为,要知道,一旦开口就会将它的魔力释放出来。”梅斯沃德说:“真正叫人想不到!你知道是哪几个字吗?”我父亲点点头,噘起嘴唇,大脚趾没有动,只是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强语气。“全在这里面呢,全记住了。自从有一位祖先同巴布尔皇帝吵架过后从来没有用过,他把这个诅咒用在他儿子胡马雍身上……那个故事可怕得很——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到将来某个时候,在我父亲处于一种完全与现实脱节的痛苦中时,他会将自己关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锁上房门,极力想要记起那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诅咒是一天傍晚他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站在威廉·梅斯沃德的后代身旁,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梦想到的。 这样又给我加上了粘蝇纸的梦和虚构出来的祖先,这会儿离我出生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但那个毫无通融余地的倒计时的嘀嗒声又在重申自己的权威了:还有二十九个小时,二十八个,二十七个…… 在那最后一夜,还做了其他什么梦呢?对即将在他的产科医院上演的那出戏毫无知觉的纳里卡尔会不会——对了,干吗不呢!——第一次梦见的四脚混凝土块呢?在这最后一夜——在孟买的西北面巴基斯坦这天诞生——我舅舅哈尼夫(他也同他姐姐一样来到了孟买,而且爱上了神仙般漂亮的女演员皮雅——《画报周刊》曾经载文说:“她的面孔便是她的财富!”)会不会第一次想象到他拍电影的设备呢?这些东西很快使他拍出了他三部热门大片的第一部……这一切都很有可能。你可以感觉得到神话、梦魇、幻象。下面这一点是肯定的:就在这最后一夜,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没有睡好觉——如今在康瓦里斯路上那所大宅子里就只剩下他和他妻子以及大女儿艾利雅,阿齐兹因为年老而日趋衰弱,但他妻子的意志力却似乎与日俱增。而艾利雅呢,她满怀怨恨地终身未嫁,一直要十八年后一颗炸弹把她炸成两半才算完结。就在这一夜,一种怀旧的感觉突然像巨大的铁圈一样把我外公紧紧箍住,往事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使他没法入睡。最后,到了八月十四日清晨五时——还剩下十九个小时,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从床上推起来,推着他来到铁皮箱子跟前。他打开箱子,发现其中放着:旧的德文杂志、列宁的《怎么办?》、一块折叠起来的跪垫,最后还有一件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想再看一眼的东西——在黎明的曙光中这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隐隐发着白光——我外公将它从装着他的过去的箱子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条沾有血迹的中间开洞的床单,他发现那个洞变大了,而且在大洞的周围还添上了一些小洞。在一阵怀旧的狂怒中,他把妻子摇醒,使她大吃一惊,他一边在她鼻子底下挥舞着她的历史,一边嚷嚷道: “给虫蛀了!瞧,太太,给虫蛀了!你忘记放樟脑丸了!” 但这会儿倒计时照样进行着……十八个小时,十七个,十六个……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里,已经传出了产妇阵痛时的尖叫声。维伊·维里·温吉在这里,是陪他妻子范妮塔来的。到现在她已经阵痛了八个小时,还是没有生下孩子来。她是在午夜感到第一阵阵痛的,就在那一时刻,M.A.真纳在千里之外宣布了一个伊斯兰国家的诞生……但这会儿她仍然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义诊病房”(是专为穷人生产准备的)的床上折腾……她的眼睛瞪着,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她的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但那个孩子还是不像要出来,他的父亲也不在一边。现在是早上八点钟,根据这个情况,那孩子很有可能要等到午夜才出世。 城里传出了谣言说:“昨夜那座雕像又骑马驰骋了!”……“星象很不吉利!”……但尽管有这些不祥的兆头,这座城市还是做好了准备,它的眼角里闪烁着一个新神话的光辉。在孟买八月份本来节日就多,既有黑天大神的生日,又有椰子节。今年呢——还有十四个小时,十三个,十二个——在日历上又多了个节日,一个新的神话让你来庆祝,因为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国家将要赢得自由,将我们弹射到一个新的世界中,尽管它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尽管它发明了象棋并且和中王国时期的埃及开始贸易,但它却在很大程度上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要不是非同寻常的集体意志努力奋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这个国家是不可能诞生的——除非只在大家一致同意的幻梦之中。孟加拉人和旁遮普人、马德拉斯人和贾特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这一群众性的狂热,这一幻象会不时地需要得到净化和更新,这种净化和更新只能通过流血的仪式才得以完成。印度,这个新神话——一个集体虚构出来的产物,在它里面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两大幻象能与这个传奇相媲美,那就是金钱与上帝。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个活生生的见证,证实了这一集体幻梦的传奇性质。不过我暂时要把这些广义的宏观性质的观点放一放,集中讲述一件与私人有关的仪式。我不想描述在旁遮普边境一分为二的过程中边境上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在那里一分为二的两个国家互相浴血残杀,某个面孔像潘趣乃乐的佐勒非卡尔少校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价钱购买下难民的房产,从而为自己的财富打下基础,结果其富有的程度可以赶上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尼扎姆);我也不想谈论孟加拉邦发生的暴力事件以及圣雄甘地为追求和平而进行的长途跋涉。这是自私?是心胸狭窄吗?嗯,也许可以这样说吧!但在我看来,这也是说得过去的。归根结底,一个人出生只有一次呀! 还剩下十二个小时。阿米娜·西奈从有关粘蝇纸的噩梦中醒来,再没有睡,就这样要到……之后。她心中想到的全是拉姆拉姆·赛思的话,她在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时而是兴奋的波浪,时而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暗黑可怕的深渊。但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正在行动之中。注意她的双手——她的两只手完全无意识地往下用力压着自己的子宫;注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中嘟哝着:“抓紧啊,你这慢性子,你不想迟到,赶不上报纸规定的时间了吧!” 还剩下八个小时……那天下午四点钟,威廉·梅斯沃德驾着他那辆一九四六年出厂的黑色罗孚轿车开到了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他把车停在四座别墅中间的圆形凹地上。但是今天他并没有来看金鱼池或者仙人掌园子,他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同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招呼说:“自动钢琴怎么样?一切都呱呱叫吧?”——他也不向坐在底层阳台阴凉处的易卜拉欣老头打招呼,那老头儿坐在摇椅上边摇边想着自己的剑麻。他既不朝卡特拉克又不朝西奈看,只是在凹地正中央站定了。威廉·梅斯沃德衣领上插着玫瑰,僵僵地将米色的帽子拿在胸前,下午的阳光照在他头上,中间那条发线闪闪发亮。他直瞪瞪地朝前看着,目光越过了钟楼,越过了华尔顿路,越过了布里奇·坎迪那个形状像是地图的游泳池,越过下午四点钟金光粼粼的波涛,他行了个礼。在海上,在地平线上方,太阳正慢慢地向海平面沉下去。 还剩下六个小时。到喝鸡尾酒的时间了。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来到了各自的花园里——只有阿米娜坐在自己塔楼上的房间里,避开隔壁那个纳西埃常常投来的有点想要一比高下的目光,纳西埃也许正在暗中催她的松尼准时从她肚子里出来呢!他们都好奇地望着那个英国佬,只见他站得笔直,就像他们以前用来比喻他的发线的通条一样。最后由于又有人来,大家的注意力才转向新来的人身上。那是个筋骨结实的瘦高个,脖子上挂着三串念珠,腰上围着一条用鸡骨头做的腰带,黑黑的皮肤上沾着灰烬,长头发松松地披了下来——这个圣者除了珠子和灰烬以外,身上一丝不挂,他迈开大步,往上走到这些红瓦的别墅中间来。老仆穆萨迎上前去,本想要把他赶走,但是一想到这是个圣人,他就不知所措了。就在穆萨犹豫不决的当儿,圣者走进了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他径直从满面惊诧的我父亲身边走过,走到花园里滴水的水龙头底下,盘腿坐下了。 “法师,您到这里有事吗?”——穆萨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问。对此圣者的表情一平如水,他答道:“我到这里来等一个人。那个穆巴拉克——老天保佑的人儿,马上就要到来了。”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被预言了两次!在那个一切都算得准而又准的日子里,我母亲对时间的预感并没有欺骗她。圣者的话还没说完,二层塔楼那个窗户上有玻璃的郁金香跳舞的房间里就发出了一声撕人心肺的叫喊,这里面混合着同等分量的惊慌、兴奋和得意之情……“喂,阿赫穆德!”阿米娜·西奈高喊道,“先生啊,孩子!要生了——准准地来了!” 像一阵电流传遍了梅斯沃德山庄……眼睛深深陷下去的憔悴的霍米·卡特拉克迈着快步走来了,他说:“西奈先生,就用我的史蒂倍克好了。开去吧——马上就走!”……就在还剩下五个半小时的时刻,西奈夫妇俩坐在借来的汽车里驶下两层楼高的小丘。我父亲大脚趾踩在油门上,我母亲的两只手压在她月亮般的肚皮上,他们很快就拐弯不见了。他们一路上经过邦波克斯洗衣店和读者乐园,经过法特波伊珠宝店和齐马尔克玩具店,经过卖巧克力长卷的孟买里糖果店和布里奇·坎迪的大门,朝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驶去。在那里的义诊病房里,维伊·维里·温吉的范妮塔仍然喘着气在床上折腾,她弓着脊梁、眼珠突出,一个名叫玛丽·佩雷拉的助产士也在等着她生产……因此,当太阳最终在梅斯沃德山庄落下去时,噘着嘴唇、肚皮松软并且虚构了显赫祖先的阿赫穆德和皮肤黝黑、脑子里被预言困扰的阿米娜都不在场,就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还剩下五个小时两分钟——威廉·梅斯沃德长长的白胳膊举到了头顶上。白手在搽了发油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晃动,削葱根似的白手指朝中间的那条发线伸过去,最后第二个秘密揭穿了,因为手指弯起抓住了头发,将头发从头皮上拉了下来,头发在他手里。就在太阳下山之后,梅斯沃德先生在夕阳的余晖中站在他的山庄里,手上拿着假发。 “是个秃子!”博多嚷嚷道,“他那头漂亮的头发……我早就知道,太整齐了,不像是真的!” 秃子,秃子,秃得发亮的脑袋!秘密揭穿了,那个拉手风琴卖艺的老婆也上了当。威廉·梅斯沃德就同参孙一样,力量全藏在头发里面。但这会儿,他的秃脑袋在暮色中闪闪发亮,他从汽车车窗里把假发扔了出来,以一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将他签署好的售房合同交给各位买方,然后驾车走掉了。梅斯沃德山庄里的人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但是我这个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却发现无法将他忘掉。 突然一切都成了藏红花的橘黄色和绿色。阿米娜·西奈待的产房墙壁是橘黄色,门窗等木构件都是绿色。在隔壁的房间里,维伊·维里·温吉的范妮塔皮肤发绿,突出的眼白也映出了橘黄色,那个孩子终于开始进入产道里了,那个产道无疑也同样色彩丰富。在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外面,天空中放着焰火,街上挤满了人,也同这一夜的色彩很是相配——橘黄色的火箭,绿色的火花像雨点一样洒下;男人身穿橘黄色的衬衫,女人披着淡绿色的纱丽。纳里卡尔大夫同阿赫穆德·西奈站在金黄和绿色相间的地毯上交谈着。“我会亲自来为你太太接生的,”他说,口气就同这个夜晚的颜色一样温和,“尽管放心。你在这儿等着,有足够的地方让你踱步子的。”纳里卡尔大夫讨厌小孩,但他却是一位出色的产科医生。他一有空就讲课,写小册子,就避孕问题向国人发出警告。“节制生育,”他说,“是全国的首要问题。总有一天,大家的木头脑袋会明白我的意思,那时候我就会失业了。”阿赫穆德·西奈很有些紧张,尴尬地笑了。“今天晚上,”我父亲说,“别宣传你的主张了——把我的孩子接生下来吧!” 离午夜还有二十九分钟。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只剩下不多几位员工了。有好些人没来,许多雇员都想在今夜庆祝一个国家的诞生,不愿意到医院里来为孩子接生。他们男的穿着橘黄色衬衫,女的套着绿色裙子,拥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城里数不清的阳台上都点着陶土的小油灯,油灯里装满了神秘的油,灯芯漂在上面,每个阳台每个屋顶上一排排地放着,这些灯芯也跟计划中的颜色相一致:一半是橘黄色,另一半是绿色的。 一辆警车蜿蜒地从人群这个多头妖怪中穿过,车上警察穿的黄色和蓝色警服在这恍非人间的灯光的照耀下变成了橘黄色和绿色。(现在离午夜还有二十七分钟,我们这会儿暂时来到科拉巴大道,来说明一下警察是在追捕一个危险的罪犯。他的名字叫乔瑟夫·德哥斯塔。这个勤杂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到产科医院上班了,在他离屠宰场不远的家里也找不到他,他从心神不安的童贞女玛丽那里消失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阿米娜·西奈啊啊地叫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而隔壁房间里范妮塔也在有气无力地啊啊叫着。街上的妖怪已经开始庆祝了,新神话在它的血管里流动,用橘黄色和绿色的细胞来取代原来的血液。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面容严肃的人坐在大会堂里准备发表演说。在梅斯沃德山庄,金鱼一动不动地浮在池子里,这里的居民带着开心果、蜜饯走门串户,互相拥抱亲吻——吃着绿色的开心果和橘黄色的甜团子;两个孩子正在秘密的通道里往下移动。而在阿格拉,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他妻子脸上的两颗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他们坐在一群睡着了的鹅中间,心里想起了那些虫蛀掉的往事,两人哑口无言,找不到话来讲。在所有的城市、乡镇和村庄里,家家窗台上、门廊里、阳台上都点着小油灯。而在旁遮普,火车在燃烧,滚烫的油漆发出绿色的火焰,着火的燃料发出刺眼的橘黄色,就像世界上最大的油灯一样。 拉合尔这座城市也在燃烧。 那个精瘦结实、面容严肃的人要站起来了。他用坦焦尔河里的圣水涂抹在自己身上,额头上还抹了圣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他手上没有讲话稿,也没有事先准备好讲话再背下来,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开始演说了:“……多年之前我们同命运相约,现在履行我们的誓言的时候到了——算不上全部或者不折不扣地履行,但是在很大的程度上……” 还有两分钟到十二点。在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这位黑皮肤红光满面的大夫同一个名叫弗罗丽的助产士(那个和善的瘦女人无足轻重)在一起,在给阿米娜·西奈打气:“用力呀!再使劲!……脑袋已经看得见了!……”而在隔壁房间里,一位名叫博斯的大夫——玛丽·佩雷拉小姐站在他旁边——在照管着,范妮塔阵痛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会儿终于要到头了……“对,对,再试一次,不错;好了,很快就好了!……”两个女人又哭又喊,而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两个男人则不出一声。维伊·维里·温吉再也唱不出歌来了,他蹲在墙角,身子不住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着……阿赫穆德·西奈在找椅子。但是这个房间里面没有椅子,这间房是专门为男人踱步用的。因此阿赫穆德·西奈打开房门,在空无一人的挂号台那里找到一张椅子。他拿起椅子,搬到那个房间里。维伊·维里·温吉还在那里一前一后地晃着,他的眼神茫然,就像个瞎子似的……她要不要紧?她会不会死?……这会儿,午夜终于来临了。 街上的妖怪开始吼了起来,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的人说道:“……在午夜钟声敲响、整个世界正在酣睡的时刻,印度苏醒过来,赢得了活力和自由……”在妖怪的吼声中夹着另外两个尖叫声、啼哭声、吼声,那是两个新生儿的号声,他们徒劳的抗议声和布满在夜空中的绿色、橘黄色的欢庆独立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一个时刻降临了,这是历史上千载难逢的时刻,我们从旧世界跨入到新世界当中。一个时代就此结束,长期被压制的一个民族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而在纳里卡尔大夫走进一个铺着橘黄色和绿色地毯的房间里时,阿赫穆德·西奈手上仍然拿着一把椅子,大夫通知他:“西奈老弟,就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刻,你的太太生下了一个又大又健康的孩子,是个儿子!”这会儿我父亲开始想起我来(不知道……);他脑子里满是我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以致忘掉了手上的椅子。他心中充满了对我的爱(即使在……),爱的暖流从头顶心一直传到指尖上,他放开了手上的椅子。 是的,这要怪我不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正是我的面孔——不是别人的——有这种力量,使得阿赫穆德·西奈放开了手上的椅子。结果椅子以每秒钟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往下砸去,那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大会堂里说“我们今天结束了一个倒霉的时代”,就在螺壳里吹出了自由的消息的当儿,我父亲却为了我的缘故也大声嚷嚷起来,原来椅子掉下来,把他的大脚趾给砸烂了。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一阵喊叫使大家飞跑过来,一时间我父亲受伤的事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两位疼痛的母亲身上吸引过来,两位同时在午夜生产的母亲——因为范妮塔终于生出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婴儿。“说起来真难叫人相信,”博斯大夫说,“这小家伙块头大得要命,老是拼命往外挤,要出来,真是个特大号的家伙!”纳里卡尔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说:“我那边也是。”不过这话是过了一会儿才说的——眼下纳里卡尔和博斯正忙着对付阿赫穆德·西奈的大脚趾。已经吩咐助产士给两个新生儿洗澡包裹,这时候,玛丽·佩雷拉小姐做出了她的贡献。 “你去吧,你去吧,”她对弗罗丽说,“去瞧瞧要不要帮忙,这里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手上抱着两个婴儿——两条生命听凭她处置——她为乔瑟夫干了那件事。这是她自己私下进行的革命行动,她一面想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会爱我,一面将两个巨大的婴儿的牌牌对掉了一下,让那个穷娃娃过上优越的生活,而让那个富人的儿子去跟着拉手风琴的过穷日子……“爱我吧,乔瑟夫!”玛丽·佩雷拉心中这样想,她就这样做了。在一个眼睛蓝得像是克什米尔的天空——这也和梅斯沃德的眼睛一样蓝——鼻子像克什米尔的外公一样大——这也和法国血统的祖母的鼻子一样——的特大号娃娃的脚踝上,她系上了“西奈”这个名字。 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被橘黄色的布包裹起来,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玛丽将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另一个特大号的“鲳鱼”用绿色的布包裹好,抱到了维伊·维里·温吉那里。这个孩子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棕色,两个膝盖像阿赫穆德·西奈的膝盖那样圆滚滚的,他从此变成不是我母亲的儿子。维伊·维里·温吉像个瞎子似的盯着玛丽看着,他几乎没有看见他新生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中间分开的头发这回事……维伊·维里·温吉刚刚得知范妮塔生产过后没有能够活下来。就在午夜过后三分钟,两位大夫正忙着诊治砸烂的大脚趾时,范妮塔因大出血而死去了。 这样我便给送到了我母亲那里,她一点也没有怀疑到我不是她的亲骨血。大脚趾裂开的阿赫穆德·西奈坐在她床上,她说:“瞧,先生,这可怜的小子,他鼻子同他外公一模一样。”她查了查小孩只有一个脑袋,看得他莫名其妙。随后她完全放下心来,因为这证明算命的也不是事事都说得很准。 “先生,”我母亲兴奋地说,“你赶快去打电话给报纸,通知《印度时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赢了。” “……现在绝不能心胸狭窄消极地任意批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对大会说,“也不能恶意中伤。我们要建立一个自由印度的雄伟的大厦,在这里她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好好生活!”一面旗帜展开了,它由橘黄色、白色和绿色组成。 “是英国人?”博多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英国血统的印度人?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姓名?” “我叫萨里姆·西奈,”我跟她说,“又叫‘拖鼻涕’‘花面孔’‘吸鼻子’‘秃子’‘月亮瓣儿’。不是我的真姓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些天来,”博多气呼呼地抱怨说,“你一直在骗我。你还称呼你母亲、你父亲、你外公、你姨妈。你都不肯把谁是你的真正的父母说出来,你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母亲为了生你把命都送掉了,你都不在乎。你父亲兴许还活在世上,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不是个妖怪又是什么?” 不,我绝不是妖怪。我也没有骗人。我只是提供线索……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情况是这样:在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最终败露以后,我们都觉得一切没有什么两样!我仍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亲。在一种集体性的想象力的失误中,我们意识到我们完全想不出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法子……要是你问我的父亲(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连他也如此!)他的儿子是哪个,他绝对不会指着拉手风琴卖艺的那个膝盖滚圆、没有洗澡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这个湿婆,将来会成为英雄一类的人物。 因此,这就有了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事实上,在整个新印度,在这个我们大家共享的幻梦中,当时出生的孩子只是在部分程度上算作是他们父母的骨血——午夜的孩子也同时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是历史播下的种子。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尤其在一个本身就是幻梦的国家里。 “够了,”博多愤愤然地说,“我不要听了。”她原以为会听到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婴儿的,如今竟然是这么回事,她很生气。不过,无论她听还是不听,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写。 在我出生三天过后,玛丽·佩雷拉心里懊悔得不得了。追捕的警车没能抓到乔瑟夫·德哥斯塔,他显然像抛弃玛丽一样也抛弃了她的妹妹艾丽斯。这个小个子的胖女人——在恐惧中不敢坦白自己的罪行——认识到她真是太愚蠢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蠢驴!”她这样诅咒自己,但她不敢将这一秘密公开出来。不过,她决定采取某种形式的补偿方式。她辞去了产科医院的工作,去找阿米娜·西奈说:“太太,我一见到您的孩子就喜欢。你要不要雇个保姆?”阿米娜眼睛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喜悦,回答说:“好的。”玛丽·佩雷拉(“你不妨也把她称作你的母亲,”博多插嘴说,这证明她仍然很感兴趣,“是她成就了你,不是吗?”)自此就全心全意地为抚养我献出了她的一切,就这样使她的余生和她犯下的罪行的记忆紧紧结合到了一起。 八月二十日,纳西埃·易卜拉欣在我母亲之后走进了贝佩德路上的产科医院,小松尼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过他不大情愿露面,因此只好用产钳将他夹出来。博斯大夫在急忙中手稍稍重了些,结果松尼两边的太阳穴上就留下了小小的凹痕,产钳造成的这两个小凹痕使得他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就像威廉·梅斯沃德的假发那样。女孩子们(埃维、“铜猴儿”,还有其他的)都想要伸手去摸摸那些凹处……那将会在我们之间引起麻烦的。 不过我把最有趣的片段留到了最后。因此我现在来说明一下吧,在我出生的次日,《印度时报》孟买版的两位记者就来到一个橘黄色和绿色的房间里看我的母亲和我。我身上包着橘黄色的布,躺在绿色的摇篮里,抬头望着他们。一位记者采访我的母亲,另一位鹰钩鼻子的高个子摄影记者就专门为我忙碌着。第二天,照片和报道都登到了报纸上…… 就在最近,我又去了那个仙人掌园子。在那里多年之前,我埋下了一个铁皮地球仪,球上坑坑洼洼的,用透明胶带粘了起来。我从地球仪里面把我多年前藏在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这会儿我右手在写字,左手便拿着那些东西——尽管颜色泛黄,又长了霉,但我仍然看得出来其中有一封信,那是印度总理签字寄给我的信件,另一件是份剪报。 剪报上面的通栏标题是:午夜之子。 文字说明是:“娃娃萨里姆·西奈可爱的神情,他在昨夜国家独立时刻出生——成为这一光荣时刻的幸福的孩子!” 一幅大照片:头版整版是一张呱呱叫的巨幅婴儿特写,仍然可以看出孩子面颊上有胎记,鼻子下面亮闪闪地拖着鼻涕。(照片下面注着:摄影卡里达斯·古普塔) 尽管有这样的大标题、文字说明和照片,我还是要责怪这两个来访者犯下了玩世不恭的错误。这些记者关心的只是第二天的报纸,根本不明白他们正在报道的事件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件使人们觉得有趣的活剧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呢?因为,在采访结束时,摄影记者朝我母亲送上一张支票——共一百卢比。 一百卢比!还有比这个数目更不像话、更荒唐的吗?对真正计较的人来说,这个数目简直是一种侮辱。不过,我只是对他们来庆贺我的诞生表示感谢,并且原谅他们缺乏一种货真价实的历史感。 “别拼命往脸上贴金了,”博多气鼓鼓地说,“一百卢比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归根到底,人人都要生出来,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1] 巴布尔(Babur或Babar,1483—1530),印度皇帝,是帖木儿和成吉斯汗的后裔,他创立了莫卧儿王朝。死后由儿子胡马雍(Humayun,1508—1556)继位。 [2] 指公元前约二一三三年至公元前一七八六年的古埃及。 [3] 潘趣乃乐(Punchinello),意大利传统木偶剧中的滑稽主角,矮胖驼背,是潘趣(Punch)的原型。 [4] 尼扎姆(Nizam),一七二四年至一九四八年间统治印度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称号。 [5] 史蒂倍克(Studibaker),汽车商标名,二十世纪初由史蒂倍克兄弟制造公司出产。 [6] 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头发被剃去后就软弱无力了。 第二部 渔夫手指远方 难道有可能吃文字的醋吗?难道会将我晚上涂抹的那些东西看得像是情敌的血肉之躯一样吗?对博多的古怪举动,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这一解释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它和她发的脾气同样不可思议,今晚她看到我千不该万不该写出了(而且还大声念出了)我本不应说出来的那个词儿,她真是气得要命……自从那个江湖郎中来过以后,我就觉察出博多身上那种奇怪的不满情绪,我嗅到了从她的分泌腺(或者泌离腺)散发出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气味来。她半夜里面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的“另一根铅笔”,也就是我裤裆里那条没用的“黄瓜”调动起来,但是完全无效,也许这使她很丧气吧,她变得越来越牢骚满腹了。(此外,她听到我昨晚诉说自己出生的秘密后心里很不痛快,还有我对一百卢比不以为然的态度也使她很生气。)我得怪自己不好,我一心扑在我的自传上,忽略了她的感情。今晚一开始就走了调,写出了那个最糟糕的词儿。 “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迫使我注定要过分成片段的生活,”我写道,并且大声读了出来,“但是我要比我外公幸运,因为阿达姆·阿齐兹一直是那条床单的受害者,而我呢却成为它的主人——这会儿被它迷住的人是博多。我坐在自己具有魔力的影子底下,每天让她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人——而她呢,蹲在一边,如痴如醉地看着我。她满脸迷惑,看得忘了神,就像一只獴看着一条颈部膨胀的眼镜蛇瞪着眼睛扭动着,身子僵住了一动也不动——使她陷入到这种麻木状态的是——对了!——是爱情。” 就是这个词儿:爱情。写下来后,又读了出来。它使她发出一声异乎寻常尖厉的叫声,它使她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如果我仍然对词语敏感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爱你?”我们的博多刻薄地嘲笑道,“爱你什么呀,老天?小王子,你有什么用处呀?”——接下来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你能算个情人吗?”她伸出胳膊,汗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满脸鄙夷地用食指朝我这个无可否认确实无用的裤裆的方向指了指。这个又长又粗的手指,因为嫉妒的缘故直僵僵地伸着。糟糕的是,它只使我想起另一根断掉一截的手指来……由于她射出的这根箭没有中靶,她气得大声嚷道:“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那位大夫说得一点也不错!”立刻心烦意乱地冲出了房间。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从金属楼梯上传来,一直走到下面工厂里,穿过用黑布遮盖的酱缸,直往外冲。接着,门闩一拔,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样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别无选择,又回过头来继续写下去。 渔夫手指远方:这是挂在白金汉别墅天蓝色墙壁上的一幅画上令人难忘的中心内容。这幅画就挂在那个天蓝色摇篮的上方,我,萨里姆娃娃,午夜之子,就在那个摇篮里度过了我最初的日子。在柚木的画框里面,小雷利——还有谁呢?——坐在一个正在补渔网的满面风霜的老渔夫脚边——他是不是长着像海象那样的胡子?——他的右臂伸得笔直,直指着海平面,一边说着那些海上故事,小雷利听得入了迷——还有谁呢?因为画中自然还有一个孩子,他两腿交叉,穿着荷叶边领子和一直扣到底下的束腰外衣……这会儿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次生日晚会,晚会上自豪的母亲和同样自豪的保姆给一个长着特大号鼻子的小孩戴上这样的领子,穿上这样的外衣。一个裁缝坐在天蓝色的房间里,就在渔夫的手指底下,仿照图画上英国绅士的服装裁剪……“瞧,多可爱呀!”丽拉·萨巴尔马提大声嚷嚷道,她的话始终叫我觉得很难堪,“就像刚刚从画儿上走下来的!” 在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中,我坐在沃尔特·雷利身旁,眼睛随着渔夫手指的方向望去,拼命睁大眼睛望着地平线。在地平线以外是——是什么呢?——也许是我的未来,我的非同一般的命运,对此我一开始就有所觉察了。它在那个天蓝色的房间里,像是一片闪烁着的灰色暗影,起初很不清楚,却无法对它置之不理……因为渔夫手指的更在闪烁着的地平线之外,它超出了柚木画框,越过短短一段天蓝色的墙壁,使我的眼睛朝另一个镜框看去。挂在这个镜框里面,永远压在玻璃底下的就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这里面是一张特大号的婴儿特写照,下面配着预言式的文字说明。就在照片旁边,还有一张优质仿羊皮纸的信笺,信笺上压印有国徽的图案——几头萨尔纳特雄狮站在法轮上,这封总理的来信是我的相片在《印度时报》刊出一礼拜之后邮差维西瓦那斯送来的。 报纸为我庆贺,政治家正式认可了我的地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写道:“亲爱的萨里姆娃娃,请接受我对你诞生这一大喜事的迟到的祝贺!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玛丽·佩雷拉大为惊恐。“是政府啊,太太!它会密切地注意这个孩子吗?为什么呢,太太?他出了什么岔子吗?”——阿米娜无法理解保姆说话时口气为何如此惊慌,她说:“这只是说说而已,玛丽,这话哪能当真?”但是玛丽仍然很紧张,每当她走进婴儿室时,她的眼睛总会慌乱地朝镜框里那封信溜过去。她又会朝四处张望,想要知道政府是不是真的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急切地想弄明白,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看见了?……至于我呢,在我长大之后,我对母亲的解释并不完全赞同,但是它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因此,尽管玛丽的怀疑也多多少少传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 也许渔夫的手指并没有指着镜框里的那封信。因为假如你顺着它再往前看,你就会随着它穿过窗户,从两层楼高的小丘往下,穿过华尔顿路,越过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看到与图画中的海洋不同的另一片海洋。在这片海洋上,科里人的三角帆船的船帆在夕阳的余晖中一片通红……这个带着谴责意味的手指,迫使我们朝城里失去家园的人那边看去。 或者,这个指头也许——尽管天气很热,这个想法使我打了个寒噤——是一种警告,它的目的就是要别人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的本身。是的,它很可能预示了另一个手指,干吗不呢?这个手指跟它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出现在我的故事中,那将会引发阿尔法与欧米加那个可怕的逻辑……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挂在我摇篮上方有多少与我的未来有关的东西,等着我去理解呢?给了我多少警告——有多少我又没有注意到呢?……不。我不会成为“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这个活灵活现的说法是博多的。我不会让自己随便被引到一些随便说笑的枝节问题上去,至少在我还有力量抗拒这些裂缝时不会。 在阿米娜·西奈和名叫萨里姆的娃娃乘坐借来的史蒂倍克车回家时,阿赫穆德·西奈还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在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酱菜瓶子,瓶子里面的酸橙汁都已经倒掉,瓶子洗干净煮过、消了毒——这会儿里面又装得满满的。铁瓶盖上蒙着橡胶隔膜,再用橡皮筋箍紧,瓶口封得严严的。在这个牛皮纸包里的玻璃瓶中,橡胶瓶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是这件东西:与父亲、母亲和娃娃一起回家的是一瓶生理盐水,盐水中漂浮着一条脐带。(但这条脐带究竟是我的呢,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那我就说不准了。)当新雇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坐公共汽车去梅斯沃德山庄时,一条脐带却在电影大王那辆史蒂倍克车仪表板上放零星物品的小箱里隆重地回来了。在萨里姆这个娃娃长大成人时,浸在盐水里的脐带一直挂在一个柚木衣柜里面。多年以后,等我们全家流亡到巴基斯坦这一“圣洁的国土”,在我努力想要净化自己时,脐带在短时间内风光了一番。 什么都没有丢掉,孩子和胞衣都留下来了。这两者都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两者到时候都会登场表演一番。 我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婴儿。那几张婴儿特写照显示出我月亮般的圆脸太大,也过分圆了一点。在下巴那部位像是少了点什么。我脸上皮肤倒是白白的——但是有几块胎记破了相。我右面发根处有几块黑色的胎记往下延伸,而左耳上有块大黑斑。我的鬓角太突出,就像鼓出来的拜占庭式建筑的圆顶。(松尼·易卜拉欣和我天生就应该成为朋友——在我们两人头顶头时,我那鼓出来的鬓角恰好放在松尼给产钳夹出来的凹痕里,就像木匠的榫头那样服帖。)阿米娜·西奈看见我只有一个脑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以加倍的母爱注视着娃娃,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可爱之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那双奇怪的天蓝色的冰冷的眼睛,像是发育不良的牛角似的鬓角,甚至连那个大得像疯长的黄瓜一样的鼻子也不在意。 萨里姆娃娃的鼻子大得出奇,而且还老是流鼻涕。 我童年的相貌实在令人着迷,尽管我已经够大够难看了,但似乎我还不满足。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仿佛心中有数,为了挑起未来的重担,我需要一个很大的体魄。)到九月中旬,我已经把母亲的奶水吸干了,尽管她的乳水供应还是相当富足的。于是临时雇了个奶妈,但只过了半个月,她便打了退堂鼓,因为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得像沙漠一样干,她抱怨说萨里姆这个娃娃用他没长牙齿的牙龈把她的奶头几乎咬下来。于是只好给我喂奶瓶,就这样大量的东西给我喝下去,奶瓶的奶嘴也遭了殃,证明奶妈的话不是无中生有。在记事册上对我的成长做了仔细的记录,记录表明我一天长得比一天大,这一点肉眼几乎就可以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没有对我鼻子的长度进行测量,因此我没法说清我的呼吸器官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生长速度是否完全一致,或者会不会更快一些。我得说的是我的新陈代谢十分旺盛,大量的废物从相应的出口排泄出来。我的鼻子上老是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不断地有大批的手帕和围涎送到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箱里去……由于废物通过不同的渠道排了出去,我的眼睛老是干干的。“这娃娃真乖,太太,”玛丽·佩雷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 乖孩子萨里姆很安静。我常常笑,却不出声。(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是先进货,先是认真听别人说,然后再笑出声来,最后才开始说话。)有一段时候,阿米娜和玛丽有点担心这孩子耳朵会不会聋。但就在她们想把这事告诉孩子父亲的当儿(她们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让他知道——做父亲的不会喜欢有缺陷的孩子),他却突然出了声,至少在这一方面变得完全正常起来。“好像是,”阿米娜低声同玛丽说,“他决定让我们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阿米娜和玛丽过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整天忙个不停,使我仿佛有了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母亲。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她们的眼睛见到的只是那些臭烘烘的内衣,而没有发现我的眼皮一眨也不眨。阿米娜记起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重得要命,使她仿佛觉得时间像一潭死水那样静止不动,这时候她开始纳闷,如今会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也就是这孩子会不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与他直接有关的时间跑得飞快,因此母亲和保姆两人总是来不及做完需要干的事情,而娃娃呢以一种显然是疯狂的速度成长。她抚今追昔,做着这种白日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后来,她总算将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向自己解释说我只是个好端端的大块头婴儿,胃口大,长得快。只有到这时,母爱的层层帷幕才落下来,使她和玛丽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们同声叫道:“瞧啊,老天哪老天!瞧啊,太太!瞧啊,玛丽!这小家伙从来不眨眼睛!” 这双眼睛太蓝了,克什米尔的蓝色,掉包孩子的蓝色,眼眶里面装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使它更蓝,蓝得不会眨眼睛了。在喂我进食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童贞女玛丽把我托在她肩膀上,说道:“哎呀,这么沉,耶稣呀!”这时候,我打着饱嗝,也还是不眨眼。阿赫穆德·西奈拖着他开花的大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摇篮跟前,我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他那噘着的嘴唇……“太太,也许我们弄错了,”玛丽说,“小少爷也许只是在学我们的样——我们眨眼他也跟着眨。”阿米娜说:“我们轮流眨眼试试看。”于是她们的眼皮一张一闭,同时认真地观察我那蓝得冰冷的眼睛,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阿米娜亲自动手,伸手到摇篮里替我把眼皮抹了下来。眼皮合上了,我的呼吸节奏也立刻随之改变,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这之后,接连好几个月里,母亲和保姆两人轮流帮我睁眼、闭眼。“太太,他学得会的,”玛丽安慰阿米娜说,“这孩子乖得很,他肯定学得会的。”我学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直睁大眼睛面对世界的。 这会儿,以我婴儿时代的眼光回顾往事,我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说来也怪,你只要努力一下,你竟然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来。我能看见的是什么呢?是这座城市,它像只吸血的蜥蜴一样伏在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孟买,它形状像一只手,但它其实是一个嘴巴,老是张开着,老是饿得要命,老是吞食从印度其他地方来的食物和有才能的人。它还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蚂蟥,出产的只有电影片子、丛林夹克衫和鱼……在印巴分治以后,我看见邮差维西瓦那斯骑着旧的印度阿朱那牌自行车朝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驶来,车座后面的邮袋装着那个仿羊皮纸信封,经过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旁边——尽管这会儿雨季还没到,这辆车让司机给扔了,其原因是司机突然决定去巴基斯坦,于是他关起发动机就走,让整整一车乘客待在车上。有的人吊在车窗上,有的人抓着车顶的行李架,有的人挤在过道里……我能够听到他们在咒骂,猪猡崽子、狼心狗肺,但大家还是赖在好容易抢到的座位上不肯离开,就这样整整拖了两个小时才散去,把汽车丢在路边上。还有呢,还有印度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游泳健将,普西帕·罗伊来到了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的大门口。这个普西帕头上戴着橘黄色的游泳帽,躯体上围着绿色的国旗颜色的毛巾,来向游泳池只准白人入内的规则挑战。他拿着一块迈索尔的檀香皂,挺起胸膛,大步迈进大门……这时雇来看门的帕坦人连忙挡住了他,就像往常那样,把欧洲人从印度人暴动中救出来的还是印度人。尽管他勇气十足地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四个人抓住手脚扔到外面的华尔顿路上,跌到尘土里面。横渡海峡的健将被扔到街心,像是扎猛子一样,几乎撞到骆驼、出租车、自行车上(维西瓦那斯连忙拐弯绕开他那块肥皂)……但是这吓不倒他,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声称明天还要来。在我童年的那些岁月里,每天总可以见到头戴橘黄色游泳帽、披着国旗颜色毛巾的游泳健将普西帕满心不情愿地在华尔顿路上扎猛子。最后他这场英勇无畏的斗争取得了某种形式的胜利,因为如今游泳池已经对某些印度人——“上等人”——开放,他们可以跨到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池子里去了。但是普西帕不是上等人,他现在年纪大了,人们都把他忘了,他只是老远地望着这个池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例如:当年著名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她只肯同男人摔跤,并且威胁说谁能把她打败就嫁给谁。她这样一说,结果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有(这会儿离家更近了)在我家花园水龙头底下的那个圣者,他名叫普鲁肖塔姆,我们(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和我)总是称他为普鲁古鲁,他认为我是受到真主保佑的穆巴拉克,一直留神照看着我,每天不是教我父亲看手相,就是为我母亲施法术去除鸡眼。此外还有在老仆穆萨和新来的保姆玛丽之间的钩心斗角,他们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到了最后终于爆发出来。总而言之,到一九四七年年底,孟买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热气腾腾,形形色色,也像往常那样千奇百怪……唯一的例外只是我出生了。我已经开始在宇宙的中心占据我的位置,等到我完成了这事以后,我会赋予所有一切以意义。你不相信我的话?听,玛丽·佩雷拉在我摇篮旁边唱着一首儿歌: 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 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等到高瓦里亚坦克路王家理发馆一个兔唇的理发师来给我行割礼的时候(我刚刚满两个月),我在梅斯沃德山庄已经很受欢迎了。(顺便提一下行割礼的那件事,我仍然可以发誓我能够记得那个咧着嘴笑的理发师,他抓住我的包皮,而我的阴茎就像条游动的蛇那样死命扭动。剃刀割了下来,那阵疼痛啊!但是别人告诉我,就在那时候,我眼皮还是一眨都没眨。) 是的,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家伙。我的两位母亲,阿米娜和玛丽对我百看不厌。在所有生活问题上,她们是最亲密的同盟者。在我行过割礼以后,她们一起给我洗澡,看到我那个包皮给割掉的阴茎在洗澡水里面气鼓鼓地乱动,她们咯咯笑了。“太太,这孩子我们最好得当心些,”玛丽调皮地说,“他那个小玩意儿像是自个儿会活动呢!”阿米娜说:“啐,啐!玛丽,你真说得出来……”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要背气。“瞧,太太,瞧他那个小雀雀!”因为它又动了起来,扭来扭去的,就像是食管给割开的鸡一样……她们一起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在情感问题上,她们却是不共戴天的敌手。有一次,她们将我放在童车里带我到马拉巴尔山的空中花园去散步,阿米娜在无意中听到玛丽告诉其他保姆说:“瞧,这就是我的大块头儿子!”——说来也怪,她心中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在那之后,萨里姆娃娃变成了她们表现慈爱之情的战场。她们互相较劲,看谁能表现出更多的母爱来。而孩子呢,这时会眨眼睛了,只是大声咯咯笑着,享受着她们的抚爱,利用这一点来加快自己的成长。他一天天长大,不断地被拥抱、亲吻、抚弄下巴,朝着他将要获得人类的基本特征的时刻奋勇前进,那就是,每天在难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同手指远方的渔夫为伴的时候,我总想竭力在我的小床上站起来。 (就在我徒劳地想要站起来时,阿米娜也徒劳无益地下着决心——她企图将她那个不能提名道姓的丈夫的梦从她心中驱除出去。在我出生之后的那一夜,这个梦取代了粘蝇纸的梦。这个梦太像实有其事了,以致她在醒着时也没法摆脱它。在梦中,纳迪尔汗到了她的床上,使她怀上了孩子。这个梦的荒唐无稽之处在于,它竟然使阿米娜搞糊涂了,弄不清儿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因此这个梦给我这个午夜之子又带来了一个父亲,加上温吉、梅斯沃德和阿赫穆德·西奈,这是第四个了。我母亲阿米娜在这一梦境的困扰下,心烦意乱,一筹莫展。她从那时候起就隐约产生了一种负疚感,这种感觉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像一个暗黑的花环一样套在她的头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维伊·维里·温吉的黄金时代。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几乎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之后,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声音嘶哑,带上了一些苦涩的成分。他告诉我们说这是哮喘的缘故,他还是每星期来梅斯沃德山庄表演一次,唱的那些歌就同他本人一样都成为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的遗迹了。他唱“女士们晚安”,为了跟上时代,又在他的曲目中加上“云彩很快就会散开”,不久以后还有“橱窗里那只小狗要多少钱”。他唱歌时,把一个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圆滚滚的膝盖的大块头婴儿放在凹地里他身边的小席子上,他唱的那些歌充满了怀旧之情,没人忍心叫他走开。威廉·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留下的遗物不多,温吉和渔夫的手指是其中的两件,因为自从那个英国佬走掉以后,他的豪宅的新住户将他留在里面的东西清空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留下了自动钢琴,阿赫穆德·西奈留下了那个威士忌酒柜,易卜拉欣老头对吊扇倒是习惯了。但是金鱼死掉了,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因为喂食过多,结果胀破了肚子,只见一些鳞片和未经消化的鱼食像轻雾一样漂在水里。狗变野了,最后在山庄里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旧衣橱里面那些褪了色的衣服分给了山庄里扫地的女人和其他仆人。因此在好些年当中,服侍威廉·梅斯沃德山庄新住户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穿着他们昔日东家的衬衫和印花布衣裙,越来越破。不过温吉和我墙上那幅画还保留着,卖唱艺人和渔夫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鸡尾酒时间一样,鸡尾酒时间已经深入人心,没法改变了。“每一小滴泪水和忧愁,”温吉唱道,“只会使你离我更近……”他的声音越来越糟糕,最后就像锡塔琴上用漆葫芦做成的共鸣鼓给老鼠咬破了一样。“是哮喘病。”他顽固地坚持说。在他去世前他完全没了声音,大夫最后诊断说是患了喉癌。但是他们也还是不对,因为温吉并不是病死的,他是因失去妻子伤心而死,他从来没有怀疑到妻子会对他不忠。他用生殖和毁灭之神的名字给儿子起名叫湿婆,儿子早年就坐在他脚下,因为觉得自己是父亲日趋衰弱的原因(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而默不作声。一年年过去,我们渐渐地注意到他眼睛中充满着一种无法表述的愤恨之情。我们看到他两个拳头抓住了小石子向四处乱扔,起初还扔不到什么,但随着他年龄增加,就变得越来越危险。丽拉·萨巴尔马提的大儿子八岁时,去逗小湿婆说他脾气坏,又说他的短裤没有上浆,还说他两个膝盖圆滚滚的太难看。这个由于玛丽的罪行而被迫与贫穷和手风琴为伴的孩子随手捡起一块扁石片,边缘尖得像剃刀,朝那家伙扔去,结果他的右眼就此瞎掉。在出了“眼睛片儿”这件事以后,维伊·维里·温吉来梅斯沃德山庄都是独自一人,让他儿子在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黑暗环境中去摸索,只有一场战争才能把他从里面搭救出来。 维伊·维里·温吉声音越来越糟,儿子又是这么凶顽,那么梅斯沃德山庄怎么还会让他继续来呢?这是因为他曾经给他们在人生问题上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启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说过,“会使你觉得真正有了一个家。” 作为温吉这一启示的直接结果,我在婴儿时期大受欢迎。阿米娜和玛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山庄里每一户人家都有人想要我去。阿米娜原先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身边的,但看到儿子如此讨人喜欢,她大为自豪,最后她终于同意将儿子借出去,轮流到山庄各个人家去做客。于是玛丽·佩雷拉用一辆天蓝色的童车推着我,神气十足地在红瓦的豪宅之间巡游,轮流光顾每户人家,使得户主觉得这儿真正是自己的家。因此,现在以萨里姆娃娃当时的眼光回想往事,我能够说出大多数邻居家里的秘密,因为成年人在我面前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他们没有料到,多年以后,有个人会回想起他婴儿时代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老底全给抖出来。 这里是易卜拉欣老头,他终日忧心忡忡而憔悴不堪,因为非洲一些国家的政府要把他的剑麻园收归国有了。这是他的大儿子伊夏克,为了他的旅馆业务而发愁,他的旅馆债台高筑,不得不向地方上的黑帮借钱。还有伊夏克的两只眼睛,老是对他弟媳色眯眯的,不过我永远弄不懂“鸭子”纳西埃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得男人动心。还有纳西埃的丈夫、当律师的伊斯梅尔,他从儿子被产钳夹出来这件事中得出一个重要教训。“人生中没有什么会是水到渠成的,”他告诉他像鸭子般的老婆,“你非得加点外力不可。”他把这个见解用到律师事务上,开始贿赂法官、收买陪审员。所有的孩子都有改变他们父母的力量,松尼就把他父亲改造成为一个大获成功的骗子。然后,我们移到凡尔赛别墅,这里有杜巴西太太,她在套间的屋角放了个象头神的神龛,他们那个套间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结果在我们家里,“杜巴西”这个词儿变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弄得乱七八糟”……“噢,萨里姆,你又‘杜巴西’你的房间了,你这家伙!”玛丽总是叫嚷。物理学家阿迪·杜巴西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这个研究原子的天才,最会把一切弄得凌乱不堪,他这会儿俯在我童车的车篷上,伸手来抚弄我的下巴。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居鲁士大帝”在她肚子里,她缩在后面,眼角中露出狂热的光芒,等待着时机,那一直要到杜巴西先生去世后才会出现。杜巴西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一天他妻子忘记替他把橙子的籽去掉,结果他就给呛死了。我从来没有应邀去讨厌小孩的产科医生纳里卡尔大夫家里去。但是在丽拉·萨巴尔马提和霍米·卡特拉克家里,我却偷看到不少秘密,我这个娃娃见到了丽拉无数次的不贞行为,最后还亲眼见到这个海军军官太太同那个电影大王、赛马的主人如何开始了他们的暧昧关系。这一点,到了一定时间,在我要策划某次报复行动时会对我有用。 甚至就是婴儿也面临着如何对自己进行界定的问题。我必须声明,我早年大得人心这件事也有令人困惑的方面,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各样的看法向我袭来,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既是水龙头底下那位古鲁口中受到神灵保佑的孩子,又偷看到丽拉·萨巴尔马提不少的秘密。在“鸭子”纳西埃眼里,我是她孩子松尼的敌手,而且还是个占上风的敌手(不过说句公平话,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恼恨,而且也同别人一样提出接我到她家里去);而对我的两颗脑袋的母亲来说,我是所有与婴儿有关的爱称——她们称呼我小乖乖、小宝贝,还有“小月亮瓣儿”。 但是,归根到底,一个婴儿对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他只有把所有的说法都照单收下来,希望将来能够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我眼睛里没有一滴泪,耐心地把尼赫鲁的来信和温吉的预言都吸收到自己肚子里,但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霍米·卡特拉克的白痴女儿,她将她的想法通过圆形凹地送到了我的小脑瓜里面。 托克西·卡特拉克脑袋长得出奇的大,老是流口水。托克西老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顶层窗户后面,一丝不挂,以完全自我厌恶的动作抚弄自己的性器官。她常常朝栅栏外面用力吐唾沫,有时候吐到我们头上……她二十一岁了,智力迟钝,只会口齿不清地胡扯,完全是多年来近亲婚配的结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很美丽,因为在她身上仍然可以见到每个婴儿天生就有的东西,而人生是会渐渐地将这些东西腐蚀掉的。我记不起托克西在将她的思想低声告诉我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咯咯笑着吐唾沫吧!但是她将我心灵中的一扇门轻轻推了一下,因此当洗衣箱中的事件发生时,促成此事的很可能就是托克西。 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的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 阿赫穆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地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穆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也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穆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 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穆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 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给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捡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的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穆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 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一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的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张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一九四六年出厂的罗孚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还有威士忌。阿赫穆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 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穆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 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阿赫穆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副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阿赫穆德捏女秘书大腿,阿米娜一直忍耐着。假使她能显得比较在意的话,他或许倒会更高兴一些呢。 玛丽·佩雷拉说:“对不起,太太,那些名字并不滑稽可笑,它们都是正经的基督教名字。”阿米娜想起了阿赫穆德的表妹佐赫拉取笑黑皮肤那件事——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结果也犯了佐赫拉同样的错误:“噢你不在内,玛丽,你想我怎么会取笑你呢?” 我这个头上长角、鼻子像黄瓜似的婴儿躺在小床上听着,所有那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在一九四八年一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时,纳里卡尔大夫来看我父亲。他们像平常那样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脊背。“来下盘棋怎么样?”我父亲按照老规矩问,因为这样的来访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会照印度古老方式下沙特兰吉棋,借助于棋盘上简单的厮杀,使自己从生活的琐事中得到解脱。阿赫穆德接着便会花费个把钟头梦想着修订《古兰经》的事情,然后呢,差不多就是六点钟,鸡尾酒时间到了,又该同精灵斗了……但今天晚上纳里卡尔却说:“不下。”阿赫穆德问:“不下?干吗不呢?来,坐下来,下吧,再聊聊……”纳里卡尔打断他的话说:“西奈老弟,今晚我得跟你说件事情。”他们这会儿坐到了一九四六年出厂的罗孚车里,纳里卡尔用曲轴把车发动之后,跳进车子里。他们沿着华尔顿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左边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右边的惠灵顿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将赛马场抛在后面,在海堤旁的霍恩比大道转悠。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出现在眼前,那里竖着天下无敌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和大力士达拉·辛格的巨幅纸板画像……海边有卖炒豆子的小贩和遛狗的人。“停!”纳里卡尔发出命令说,随即下了车。他们面对大海站着,海风吹在脸上很是凉快。有一条狭窄的水泥小道通往波涛之中,路的尽头有个小岛,上面有神巫哈吉·阿里的坟墓。朝拜的人从大道上走到坟墓那里去。 “瞧,”纳里卡尔大夫指着,“那边是什么?”阿赫穆德莫名其妙,回答说:“没什么呀,只有坟墓,还有人。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纳里卡尔大夫说:“不是那些。是那边!”这会儿阿赫穆德看到纳里卡尔大夫手指着水泥小道……“海里的步行道吗?”他问,“那又怎么啦?过一会儿涨潮,海浪就会把它淹没了,人人都知道……”纳里卡尔大夫的脸色像灯塔一样亮得红彤彤的,讲起哲学问题来。“是啊,阿赫穆德老弟,是的。陆地和大海,大海和陆地,永远在斗争着,对吗?”阿赫穆德一头雾水,没有作声。“从前有七个小岛,”纳里卡尔大夫提醒他,“沃尔里、马西姆、萨尔塞特、马通加、科拉巴、马扎贡和孟买,是英国人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阿赫穆德老弟,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升了上来,不会被潮水淹没了!”阿赫穆德一心惦念着要去喝威士忌,他噘起嘴唇,眼看朝拜的人慌忙从小道上下来。“什么意思呢?”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得意的样子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意思呢,阿赫穆德老弟,就是这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两英寸高的小石膏模型,是个四脚混凝土块!它就像是立体的奔驰汽车标记,三条腿立在他的巴掌上,第四条腿就像男性生殖器一样翘起在夜色中,我父亲看到发了呆。“这是什么东西?”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开口了:“老弟,就是这个娃娃,它会使我们变得比海得拉巴更富有!这小东西会使你,还有我成为那边的主人!”他指着海浪冲刷中空无一人的水泥小道说……“朋友,是海底的土地!这种东西我们得制造几千个——几万个!我们投标填海造地,一大笔财产在等着我们呢!老弟,别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呀!” 我父亲怎么会跟着产科大夫做起这个发财的迷梦来的呢?渐渐地,他也同容光焕发的大夫一样,越来越沉湎在那一片诱人的前景之中,仿佛看见大量的四脚混凝土块投入到海堤外面,造出了一片陆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穆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所有海岛居民的幻想——妄图征服波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又一次迷失方向走上岔路吧;也许是因为不好拒绝一起下沙特兰吉棋的老朋友吧;或者是纳里卡尔大夫的话诱惑力太大——“你有钱,我有关系,阿赫穆德老弟,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座城市里每位大人物都有儿子是我接生的,无论什么人我都找得到。你管制造,合同就包在我身上!我们对半分成,再公平不过了!”不过,在我看来,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被儿子取代了,威士忌和精灵把他的脑子弄得糊里糊涂,他竭力想要恢复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规模宏大的蠢事之中。他写了许许多多的信,上了好多人家的门,塞了不知多少黑钱。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阿赫穆德·西奈的名字在监督官官邸走廊里传开了——在国务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听说有这么一个穆斯林把卢比乱扔,就像打水漂似的。阿赫穆德·西奈喝了酒之后倒头便睡,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在这段时期,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信件的左右。总理来信时我出生才七天——在我还不会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我收到了《印度时报》读者中追星族的大量来信。一月份的一天上午,阿赫穆德·西奈也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 那天他红着眼睛吃了早饭,刮过脸以后去办公。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口可乐女郎吃了一惊,叽叽咯咯地笑着。一张椅子吱呀一声被拉到铺着绿色漆布的写字台前,接着是金属裁纸刀碰在电话上的咔啷声。随后信封咝咝地被裁了开来。一分钟过后,阿赫穆德奔上楼梯,尖声叫喊我母亲,嚷嚷道: “阿米娜!快来呀,老婆!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 在阿赫穆德收到将他财产冻结的正式通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开口说起话来……“老天哪,先生,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阿米娜说——这是我的想象吧!难道躺在天蓝色小床上的婴儿会脸红吗? 纳里卡尔大夫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全怪我不好,我们太张扬了。这是什么日子啊,西奈老弟——据说,他们冻结了穆斯林的财产,他就只好逃到巴基斯坦去,财产没法带走。抓住蜥蜴的尾巴,蜥蜴会挣断后跑掉!这个所谓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真鬼,想出这种缺德的点子来!” “所有的东西,”阿赫穆德·西奈说,“银行账户、储蓄公债,库尔拉地产的房租——全禁止动用,冻结起来了。通知说是奉命冻结的。他们奉命连四个安那都不给我,老婆——连看西洋镜的钱都没有了!” “全要怪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阿米娜断定,“要不然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呢?真主啊!先生,怪我不好……” “连买一包炒豆子的十派士都没有,”阿赫穆德·西奈又说,“要给叫花子一安那的钱都没有。冻结起来了——就像放到冰箱里一样。” “要怪我不好,”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应该早点关照你的,西奈兄弟。我听说到要进行冻结的事——自然只是挑选一些有钱的穆斯林。你得跟他们斗……” “……要跟他们拼命!”霍米·卡特拉克坚持说,“像头狮子一样!就像奥朗则布一样——那是你祖先,不是吗?——像詹西女王一样!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国家还有法院。”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又说。纳西埃一边给松尼喂奶,一边呆呆地笑着。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儿子脑袋上的凹痕,往上揉两下,往下揉两下,节奏稳稳的老不改变……“我来为你打官司,”伊斯梅尔跟阿赫穆德说,“分文不收,好朋友。不,不,绝对不收。我们是好邻居,怎么能讲到钱上去呢?” “破产了,”阿赫穆德说,“冻结起来了,就像水一样。” “跟我来吧。”阿米娜打断了他。她的献身精神突然高涨起来,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去……“先生,你得躺一会儿。”阿赫穆德问:“老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时刻——分文不名,完蛋了,像冰一样给压得粉碎——你倒想要……”但她关起房门,踢掉拖鞋,伸出胳膊搂住了他。一会儿以后,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移去,接着她叫了起来:“噢天哪,先生,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粗话呢,想不到竟然真是这样!冰冰冷,真主啊,冰冰冷,就像是两个小冰球一样!” 真有这样的事情,在国家冻结了我父亲的财产之后,我母亲觉得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冷。这第一天怀上了“铜猴儿”——还算赶上了,因为自那以后,尽管阿米娜每天晚上都陪丈夫睡觉,想给他暖暖身子,尽管她紧紧偎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感到他在发抖。一股凉气从他下腹部往上升,他无能为力,气得要命,而她再没有伸手去触摸,因为他那两个小冰球太冷了,她不敢去碰。 他们——或者说我们——早就应该知道会出乱子。那年一月,在乔帕迪海滩,还有居胡和特龙贝出现了不祥的兆头,到处都是死鲳鱼,这些死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就像带着鳞片的手指一样指着海岸。鱼怎么会死的,没人知道一丁点儿原因。 [1] 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 [2] 萨尔纳特(Sarnath),古城名,在贝拿勒斯附近。释迦牟尼曾在该地的鹿野苑说法。 [3] 阿尔法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欧米加是最后一个字母,它们连在一起用,有“始与终”“全部”“要点”之意。阿尔法又相当于英文字母A,欧米加相当于字母O,分别可以代表A型血和O型血。 [4] 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其建筑风格极为华丽。 [5] 迈索尔(Mysore),印度西南部城市,也是卡纳塔克邦的旧称。 [6] 锡塔琴(sitar),印度乐器,类似吉他。 [7] 此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 [8] 这里“精灵”一词英文是djinn,与“杜松子酒”即gin同音。 [9] 派士(pice),辅币名,六十四个派士等于一卢比。 [10] 奥朗则布(Aurangzeb,1618—1707),莫卧儿帝国皇帝。 [11] 詹西女王(Rani of Jhansi),印度民族大起义领袖之一。十九世纪曾领导印度人民与英国殖民者进行英勇的斗争。 第二部 蛇梯棋[1] 还有其他的兆头。在巴克湾上方的天空人们见到彗星爆炸,据报道还有人看见花儿里面流出真正的血来。到二月时有蛇从沙阿普斯特克的研究所溜了出来。还有谣言说一个名叫吐布利瓦拉的疯疯癫癫的孟加拉驯蛇人在全国游荡,他像彼得·潘那样,吹起笛子把关在笼子里的蛇引出来,使它们逃离养蛇场(例如沙阿普斯特克的研究所就是,他在那里对蛇毒的医疗功能进行研究,并且制造抗毒药物),以此对他亲爱的金色的孟加拉被一分为二进行报复。过了一段时候,谣言又变成吐布利瓦拉长着一身鲜艳的蓝色皮肤,有七英尺高。他是黑天下凡来惩罚人类的,他也是传教士说的那个颜色跟天空一样的耶稣。 在我出生被掉包以后的那段时期,在我以快得危险的速度长大的同时,一切有可能出毛病的地方似乎都开始出毛病了。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毒蛇乱爬的那个冬季,以及后来的炎热的雨季,一桩桩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到九月份“铜猴儿”出生时,我们大家都给搞得精疲力竭,人人都指望能够安稳地歇上几年。 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眼镜蛇钻进了下水道,在公共汽车上也发现了带条纹的金环蛇。宗教领袖把蛇的出逃说成是一种警示——他们拖长了调子说,蛇神给放出来了,作为对这个国家正式放弃神的信仰的惩罚。(“我们这个国家宗教信仰自由。”尼赫鲁宣布,莫拉尔吉和帕特尔和梅农一致同意,但阿赫穆德·西奈仍然在财产冻结的影响下发抖。)有一天,玛丽问道:“太太,我们现在日子怎么过呀?”霍米·卡特拉克把我们介绍给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本人。他八十一岁了,嘴唇薄得像纸一样,舌头不住地伸出来缩进去,他愿意出现金租用俯瞰阿拉伯海的顶层套房。阿赫穆德·西奈那时卧床不起,他全身冰冷,连床单都没有一丝热气。他灌下了大量的威士忌进行治疗,但身上还是热不起来……因此是阿米娜做主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租给了蛇医。在二月底,蛇毒也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有关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这个人的荒唐故事多得要命。在他研究所里一些很迷信的勤杂工发誓说他这个人有办法每晚梦见被蛇咬,因此对蛇毒产生了免疫力。还有人低声说他本身就是半蛇半人的怪物,他是他母亲同一条眼镜蛇生出来的杂种。他对金环蛇毒——bungarus fasciatus——感兴趣到痴迷的程度。对金环蛇毒世上还没有解毒剂,但沙阿普斯特克却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种抗毒血清。他从卡特拉克的马厩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买下一些衰老的马匹,然后给它们注射小剂量的蛇毒。但那些马匹却没能产生抗毒血清,反而嘴吐白沫,站在那里就死掉了,只好运去熬成胶。人们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还有人叫他作“快刀屠夫老爷”)如今本事大得要命,他只要拿着针筒走到马儿跟前,马就立刻会死掉……不过阿米娜对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不加理睬。“他是个正派的老先生,”她同玛丽·佩雷拉说,“随那些人胡说去,我们才不管呢!他付房租,我们才活得下去。”阿米娜对这位欧洲蛇医很是感激,尤其是在财产冻结的那段时间里,阿赫穆德似乎没有胆量起来斗争。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米娜写道,“以我的眼睛和脑袋发誓,我真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阿赫穆德是个好人,但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要是你们能给女儿出一些主意的话,她正求之不得呢。”收到女儿来信之后三天,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便乘坐边境邮车来到了孟买中央车站。阿米娜开着我们那辆一九四六年的罗孚车接他们回家,她从边上的车窗望出去,看到了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她那个大胆的冒险想法最初就是在这时候萌芽的。 “这种现代的装饰对你们年轻人当然很好,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不过你还是给我个老式的座子坐坐吧!这些椅子太软,叫什么名字来着,坐在上面就像要陷下去似的。” “他病了吗?”阿达姆·阿齐兹问,“要不要我给他检查一下,开点儿药?” “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躲在床上?”“母亲大人”断然说道,“他得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 “阿爸、阿妈,你们二老气色多好呀!”阿米娜叫道,心里觉得父亲真的成了个老头儿,这些年来,他个子也仿佛越来越矮了。而“母亲大人”呢,胖得要命,单人沙发尽管很软,但她一坐上去也被压得吱咯吱咯直响……有时候,灯光从某个角度照过去,阿米娜仿佛看见她父亲身子中间有个暗影,就像是个窟窿。 “在这个印度还剩下什么呀?”“母亲大人”说,手往下一劈。“走吧,把这些全扔掉,到巴基斯坦去!瞧那个佐勒非卡尔现在干得多出色——他会帮助你们创业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孩子——起来,一切从头再干!” “他现在不想讲话,”阿米娜说,“他得休息。” “休息?”阿达姆·阿齐兹吼了起来。“这男人是个脓包!” “就连艾利雅,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单枪匹马的,去了巴基斯坦——就连她也干得不坏,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里教书,据说很快就要当校长啦。” “嘘,母亲,他想睡……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得醒过来!听着,穆斯塔法在做公务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一个月挣好几千卢比。你丈夫做什么呀?他太娇贵,不能干活了吗?” “母亲,他心情很坏。他的体温低得很……” “你给他吃些什么呀?从今天起,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来掌管厨房。如今的年轻人啊——就像娃娃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 “就听您的,母亲。” “我来跟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全要怪报纸上那些照片。我写信告诉你——我不是写过吗?——搞那些东西没有好事。照片把你身上的元气摄走了。我的天哪,叫什么名字来着,在我看到你的照片时,你都透明得很,我透过你的脸可以看到反面印的那些字!” “但那只是……” “别同我提你那些故事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感谢老天你从那些照片当中恢复了过来!” 从那天以后,阿米娜从操持家政这些要紧的事情中解放了出来。“母亲大人”吃饭时坐在首座,把食物派给大家(阿米娜端盘子送给床上的阿赫穆德,他不住地悲叹:“粉身碎骨了,老婆!就像冰锥子一样——断掉了!”)。这时候在厨房里,玛丽·佩雷拉为了招待客人,正在做一些世界上最精致、最好吃的芒果泡菜、酸橙酸辣酱和黄瓜卤汁。这会儿,阿米娜在自己的家里又恢复了做女儿的身份,她开始觉得别人做的饭菜里面的情感渗透到自己身上——因为“母亲大人”递给大家的正是带有毫不妥协意味的咖喱和肉丸,这些东西中满含做饭人的性格特征。阿米娜吃下去的鱼和焖肉饭使她决心不肯低头。尽管玛丽的酱菜可以起到一定的反作用——因为她在调制这些菜肴的时候也掺进了自己良心上的不安,以及对罪行败露的恐惧。因此,那些东西尽管很好吃,却能够使吃的人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疑惑,并且梦见自己处在千夫所指的境地——“母亲大人”提供的食物使阿米娜心中气愤难平,甚至在她一蹶不振的丈夫身上也出现了一丝起色。这样,终于到了做决定的时候——有一天,阿米娜看我在澡盆里面笨手笨脚地玩弄一个檀香木马,闻到了洗澡水浸出来的檀香香味。她突然又找回了自己身上那种冒险的精神,那是她从日益衰老的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正是这种冒险精神使阿达姆·阿齐兹从山谷里走了出来。阿米娜转身对玛丽·佩雷拉说:“我受够了,既然家里没有人去把事情纠正过来,那么只有我出面了!” 阿米娜让玛丽替我擦干身子,自己走回卧室。这时,她感到玩具木马在她眼睛后面飞驰而过。那天看到的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将纱丽和衬裙推到一边。她想到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打开了那只旧铁皮箱的盖子……将里面的硬币和卢比纸币放满了一钱袋,那些钱不是当年病人为表示感激送给她父亲的,就是她结婚的贺礼,接着,我母亲就去了赛马场。 我母亲肚子里怀着“铜猴儿”,她还是大步来到了这个以财富女神名字命名的赛马场。尽管她早上恶心呕吐,又患了静脉曲张,她也顾不上了。她在下注的窗口前排队,将钱押在三匹马累计赌注和赔率很大赢面很小的选手身上。她对马的好坏一窍不通,都是给那些大家都知道耐力较差不大可能赢得长距离的母马下注,她还把钱押在那些她觉得笑容很可爱的骑手身上。她手上紧紧捏着的钱袋里装满了她的陪嫁钱,这些钱自从母亲给她包起来放进箱子以后就没有动过,她随便在一些看起来应该送进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的雄马上下注……结果呢,却赢了又赢,赢了又赢。 “好消息啊,”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一向认为你们应该跟那些狗娘养的斗。我要立刻开始诉讼程序……但需要一些现金,阿米娜,你有没有现钱?” “钱是弄得到的。” “不是我要,”伊斯梅尔解释说,“我说过,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完全免费。但是,对不起,你肯定知道办这种事的规矩,总得送些小礼物给有关的人,打通关节……” “这些给你,”阿米娜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次够了吧?” “天哪,”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吃了一惊,信封掉到地上,大面额的卢比纸币散落开来,弄得他客厅的地板上全是钱。“你是哪里搞到的呀……”阿米娜说:“你最好还是别问——我也不会问这笔钱你要怎样用。” 沙阿普斯特克付的房租够我们糊口了,但打官司的钱要靠赛马。我母亲在赛马场上一直很走运,简直像是挖到了富矿,这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却一点不假……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她还是在发型干净顺眼的骑手或者毛色漂亮的花斑马身上下注,每次回家都带回一个塞满了钞票的大信封。 “事情办得很顺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告诉她,“阿米娜大姐,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些钱来路正当吗?合法吗?”阿米娜回答:“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事情没有办法只好忍耐,我这样做是出于无奈。” 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赢了大笔的钱,但她从来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过。因为压在她身上的不仅是她肚子里胎儿的分量——“母亲大人”做的咖喱里面充满了古老的偏见,吃了那些东西之后,她深信赌博是世界上除了酗酒之外的第二号坏事。因此,尽管她没有犯法,但她内心老是受到罪过的熬煎。 她脚上生了鸡眼,很是疼痛,尽管圣者普鲁肖塔姆(他老是坐在花园的水龙头底下,滴下来的水使他头顶心茂密的头发秃了一块)很有办法,能够念咒将它们除去。但在毒蛇乱爬的整个冬季和后来的热天,我母亲都在为她的丈夫进行斗争。 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家庭妇女,无论多勤劳,无论有多么坚强的决心,怎么会天天、月月在赛马场上赢钱呢?你会寻思:啊哈,对啦,霍米·卡特拉克是赛马的主人,人人都知道大多数赛马的输赢是暗中定好的,阿米娜只要到邻居那里打听内情就可以了!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卡特拉克先生本人输的次数同他赢的一样多。他在赛马场看到我母亲,对她的好运气大为奇怪。(“卡特拉克先生,”阿米娜对他说,“这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赌博是件可怕的事情,要是让我母亲知道,她是会受不了的。”卡特拉克莫名其妙地点头说:“你叫我不说我就不说。”)所以成功的秘密并不是有这个帕西人暗中帮忙——但我或许能够提供另一种解释。是这样一回事,在墙上有个渔夫手指远方的天蓝色房间里的天蓝色小床上,躺着萨里姆这个娃娃。每当他母亲捏紧了满是秘密的钱包出门,他总是露出一副极其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明确坚定,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结果他的眼睛变成了深深的海军蓝色。他的鼻子奇怪地抽动着,仿佛是在注视远方某一事件,并且在遥控事件的进程,就像月亮控制潮汐一样。 “马上就要开庭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想你基本上可以放心了……天哪,阿米娜,你是找到了所罗门国王的宝藏了吗?” 等我长大得可以玩棋子时,我爱上了蛇梯棋。噢,奖励和处罚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噢,似乎是靠掷骰子随意决定胜负!沿着梯子往上爬,遇到蛇就往下滑,我觉得玩蛇梯棋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在我遇到麻烦时,我父亲要我学会下沙特兰吉棋,我却要他来一盘蛇梯棋,让他在梯子和那些咬人的蛇当中试试运气,使他大为光火。 所有的游戏中都包含着深刻的寓意,蛇梯棋中包含了其他活动根本无法具有的永恒真理。那就是你爬上每一格梯子时,都有一条蛇在角落里等着你;而每当你遇到了蛇,梯子又会对你做出补偿。但还不仅如此,这并不仅仅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问题。因为这种游戏中隐含着事物的两面性,如上与下、善与恶这一永恒的对立。梯子扎实可靠,是理性的代表,而蛇蜿蜒曲折,充满了神秘感,这两者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在楼梯和眼镜蛇的二元对立中隐喻着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的对立现象,如阿尔法对欧米加、父亲对母亲;这里还有玛丽和穆萨之间的斗争,以及膝盖和鼻子的截然不同……但是我小时候就早早发现,这种游戏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尺度,那就是模棱两可的尺度——因为,正如将来的一系列事件证明的,你也有可能从梯子上滑下来,却依靠蛇的毒液登上胜利的顶峰……不过,我暂时还是把问题说得简单一点吧,我记录的是这样一回事:就在我母亲刚在赛马场赢钱,找到了通向胜利的梯子时,立刻就有事情提醒她别忘记这个国家的贫民窟里还爬满了毒蛇。 阿米娜的弟弟哈尼夫没有去巴基斯坦。他从小就梦想当电影导演,在阿格拉麦田里他还把这事低声告诉了三轮车夫拉希德。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来到孟买,在一家大制片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人对一切都过早地充满信心,他不仅成为印度电影史上执导影片的最年轻的导演,而且还把电影界最出色的明星之一,貌似天仙的皮雅追求到手。皮雅那张面孔就是她的财产,她穿的纱丽用的料子世间少有,显然设计者是为了证明有可能将人们知道的所有颜色都织到一块衣料上。“母亲大人”看不惯貌似天仙的皮雅,但是在她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哈尼夫不把她的教训放在眼里。他身材魁梧,笑起来像船夫泰伊那样声音低沉,像他父亲阿达姆·阿齐兹那样为人坦率、脾气火暴。他同妻子住在航海小道一个小套房里,一点也不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他同她说:“等我出了名,有足够的时间过帝王一般的日子。”她默默地接受了。她在他的第一部故事片中担任女主角,这部影片是由霍米·卡特拉克和D.W.罗摩影片公司共同投资拍摄的——影片的名字叫《克什米尔的情人》。在阿米娜·西奈去赛马场的那段时期,有天晚上她去参加影片的首映式。她父母亲没有去,因为“母亲大人”一向讨厌电影,对此阿达姆·阿齐兹已经没有精力理论了——就像他在妻子称赞巴基斯坦(当年他同米安·阿布杜拉一起反对这个国家)时,他也不再和她争论一样。但在一个问题上他坚决不让步,那就是他绝不移民去巴基斯坦。阿赫穆德·西奈在岳母的饭菜的调理下慢慢恢复了活力,但他对她老待在这儿不走很不高兴,这天晚上他也起来同妻子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的座位是在哈尼夫和皮雅以及影片的男主角旁边,那位男主角I.S.纳亚尔是印度最出色的“情人”之一。尽管他们毫无知觉,但是有一条毒蛇在一边等待着……不过我们还是先让哈尼夫·阿齐兹风光一下吧!因为《克什米尔的情人》中包含着一个想法,这会使我舅舅获得惊人的尽管是短时间的成功。在那时候银幕上男情侣是不准碰到女主角的,因为怕男女接吻的镜头会在青年人中间起到不好的影响……但是在《克什米尔的情人》一剧上映了三十三分钟以后,首映式的观众中间低低响起了表示惊诧的嗡嗡声,因为皮雅和纳亚尔开始接吻——并不是互相接吻——而是吻东西。 皮雅性感地用她涂了口红的丰满的嘴唇吻了吻苹果,然后把它递给纳亚尔。充满阳刚之气的纳亚尔呢,热情地咬住了苹果的另一面。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之为间接接吻的起源——这一观念要比当前我们影片中的镜头复杂多少倍呀,这其中又包孕了多少渴望多少情欲的成分呀!观众(当今的电影中常常是一男一女突然消失在灌木后面,灌木随之可笑地摇动起来,观众一看到这样的场面立刻就闹哄哄地叫好——我们联想的水平变得多么低下呀)紧紧盯着银幕,看得呆住了。在达尔湖和一片冰蓝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背景衬托下,皮雅和纳亚尔亲吻盛满了克什米尔红茶的杯子;在沙利马尔泉水旁边他们亲吻宝剑,以此来表达爱情……但这会儿,就在哈尼夫·阿齐兹大获全胜时,毒蛇不肯再等待了。在它的影响下,电影院里灯光亮了起来。这时银幕上比真人还大的皮雅和纳亚尔正在配乐声中边亲吻芒果边咬下一口来,一个留着不很像样的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手持麦克风,从银幕后面走到台前。毒蛇会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这会儿,它就化成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影院经理的模样,喷出毒液来。皮雅和纳亚尔的形象逐渐淡出,最后消失了。留胡子的人的声音在喇叭里响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有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声音哽住了——毒蛇在抽噎,使它的毒牙更加有力!——他接着说:“今天下午,在德里贝尔拉大厦,我们亲爱的圣雄遇刺了。某个疯子朝他腹部开枪,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导师逝世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观众们就尖叫起来。他这几句话中的毒液进入他们的血管里面——成年男子捂住肚子在过道上打滚,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喊,哎呀!哎呀!——女人们扯着头发:城里最出色的理发师在中了毒的女士耳朵周围栽了跟头——电影明星就像卖鱼女人那样高声喊叫,在空气中闻到一种可怕的气味——哈尼夫低声说:“快走吧,姐姐——如果这事是穆斯林干的,那就完了。” 对每一格梯子来说,都会有一条蛇在等着……在《克什米尔的情人》那次半途而废的映出之后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们全家都待在白金汉别墅里面,(“用家具抵住大门,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命令,“有没有印度教的佣人,有的话叫他们回去!”)阿米娜也不敢去赛马场了。 但对每一条蛇来说,又都有一格梯子:最后收音机里宣布,刺客名叫纳塞拉姆·高德斯。“谢天谢地,”阿米娜忍不住说,“这名字不是穆斯林!” 甘地的遇刺使阿达姆一下又老了许多,他说:“没有什么好感谢这个高德斯的!” 但是,阿米娜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头晕目眩地慌忙爬上这个得到解脱的长梯子……“归根到底,干吗不呢?正因为他叫高德斯,我们才得救了!” 阿赫穆德·西奈从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病床上起来之后,一举一动仍然像个病人。他用像毛玻璃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同阿米娜说:“那么,你同伊斯梅尔说了去打官司。很好,不过我们是打不赢的。你得向这些法庭上的法官塞钱才行……”阿米娜匆匆赶去找伊斯梅尔,对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钱的事告诉阿赫穆德,男人有自尊心。”后来,她又同丈夫说:“先生,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不,肚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累人,你安心休息,我得去买东西——也许还要去看看哈尼夫——你是知道的,我们女人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日子呀!” 回家时又带着塞满了卢比的信封……“拿着,伊斯梅尔,他现在起床了,我们得赶快,还得小心一些!”每天晚上她都孝顺地陪母亲坐坐,“是的,您讲得当然不错,阿赫穆德很快就会有钱的,等着瞧好了!” 法院里一拖再拖,信封一个个都掏空了。孩子越长越大,最后阿米娜快要挤不进那辆一九四六年罗孚车的驾驶座上去了。她的好运还能长久吗?穆萨和玛丽像两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一样争吵着。 是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成为对头的呢? 是玛丽剩下的那点儿负疚、恐惧和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肚肠里发酵,从而使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来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挑衅吗?——或是鼻子朝天以表示其身份高人一等;或是在那位虔诚的穆斯林眼皮底下挑衅地数着天主教的念珠;或是泰然地让山庄其他的仆人称她为毛西,即小母亲,使穆萨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呢,就是她同太太亲得不得了——她们俩老是躲在角落里咯咯地轻声笑着,但正经古板、循规蹈矩的穆萨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随着穆萨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打破花瓶、打翻烟灰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无论玛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诸如有朝一日会被辞退之类的言语,这些言语使他时时不得安生,日复一日,这些闲言碎语引起的憎恨之情越来越大。这难道不会结怨到挑起这些事情的人的头上吗? 此外(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地位的不平等又起着怎样一种恶劣的影响呢?穆萨只好睡在火炉黑乎乎的厨房后面的仆人住房里,同园丁、打零工的和其他男仆挤在一起——而玛丽呢,却阔气地睡在新生的婴儿旁边一张草席上。 玛丽这一方还有什么错呢?她没法去教堂——因为在教堂里有告解室,在告解室里是没法保守秘密的——这使她内心的郁闷无法排除。结果她脾气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乖张,容易出口伤人了呢? 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探讨一下与心理无关的问题,从其他方面寻求答案?例如:也有一条蛇埋伏在玛丽身边,而穆萨注定对梯子模棱两可的特性渐渐有所了解。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超出蛇梯棋的范围,看一看命运是如何插手他们之间的争吵的——例如:为了使穆萨回来时成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魔鬼,为了使他能扮演孟买炸弹的角色,必须使他先离开才行……或者,我们且把这些大道理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滑稽可笑的事情……穆萨后来罪行的性质赶得上和玛丽一样严重,这事会不会和玛丽完全无关,而是因为阿赫穆德·西奈的缘故呢?他灌多了威士忌,瓶子里的精灵激得他对那位老仆粗暴不堪,结果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别再提什么问题了,我还是就事论事吧:穆萨和玛丽两人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是的,阿赫穆德侮辱了他,阿米娜尽管尽力劝解,但是不起作用。是的,老年昏聩使他确信他随时随地都会被解雇掉。因此,在八月份的一天早晨,阿米娜发现家里失窃了。 警察来了。阿米娜把失窃的东西一一列举出来,其中有一个天青石镶嵌的银痰盂、好些金币、几个镶宝石的茶炊和好几套银茶具,还有一只绿色铁皮箱子里面的东西。仆人们都被叫来在厅里排成一排,由约翰尼·法基尔警长盘问。“喂,快点招出来!”——包着铁皮的竹子警棍轻轻敲着自己的腿——“不然就要给你们好看了。你们想不想整天整夜单腿站着?要不要用滚烫的或者冰冷的水劈头盖脸给你们浇下来?我们警察局里面法子多着呢……”仆人中间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求情声,不是我,警长老爷,我是正派人。可怜可怜我吧,搜我的东西好了,老爷!阿米娜说:“先生,这样做太过分。反正,我知道我的玛丽是清白的,我可不让你盘问她。”警长硬是将怒气压下去,决定对仆人的东西进行搜查——“还是查一查好,太太。这些家伙聪明得有限——您报案得早,也许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些赃物转移呢。” 搜查获得了成功。在老仆人穆萨的铺盖卷里找到了银痰盂、金币和一个包在他那个小衣服包里的银茶炊,一套丢失的茶具藏在他的吊床底下。这时穆萨跪倒在阿赫穆德·西奈跟前,向他求情:“饶了我吧,老爷!我发疯了,我以为你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但阿赫穆德·西奈听都不愿意听,他仍然处在冻结的状态中。“我身体不好。”他说,走出了房间。大惊失色的阿米娜问:“可是,穆萨,你干吗发那么可怕的誓呢?” ……因为,在走廊里排队接受盘问后,赃物还没有从仆人房间里找到时,穆萨曾经跟东家说:“老爷,不是我。我要是偷了您东西,就得麻风病!让我这老头全身溃烂!” 阿米娜满脸恐怖,等穆萨回答。老仆的脸气得扭歪了。他的话脱口而出:“太太,我偷的只是你们值钱的东西,可是你跟你的老爷,还有他父亲却偷走了我的一生。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还弄来一个基督徒保姆来羞辱我。” 白金汉别墅里无声无息——阿米娜不肯送他进监狱,但穆萨得走了。他背起铺盖卷,走下铁螺旋楼梯,从而发现梯子既能上也能下。他走下小丘,诅咒着这所房子。 同时(这是不是那个诅咒的作用呢?)玛丽·佩雷拉很快就会发现,即使你取得了胜利,即使楼梯对你有利,你还是躲不过毒蛇。 阿米娜说:“我没法再给你钱了,伊斯梅尔。你钱够了吗?”伊斯梅尔说:“我想差不多了吧——不过这事很难说——有没有什么机会再——”但阿米娜说:“问题是,我身子这么大,连汽车都坐不进去了,只能就这样了。” ……对阿米娜来说,时间又一次放慢了步伐。她的眼睛又一次望着铅框玻璃,上面绿梗子的红色郁金香又一次共同起舞。她的目光第二次落到了钟塔上面,那座钟自从一九四七年雨季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又下起雨来,赛马季结束了。 一座淡蓝色的钟塔,孤零零地蹲在坡上,不起作用了。它矗立在圆形凹地另一头的铺了黑色沥青的水泥地上——华尔顿路边上的房子是平屋顶,与我们这一两层楼高的小丘毗邻。因此,要是你从白金汉别墅的围墙爬出去,脚底下就是平平的黑色沥青屋顶。在黑色沥青屋顶下面,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在学期中的每天下午,从那里都传出哈里森小姐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弹的总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幼儿歌曲。再往下便是商店,有读者乐园、法特波伊珠宝店、齐马尔克玩具店和孟买里糖果店,它的橱窗里放满了巧克力长卷。按理说通往钟塔的门是上锁的,但用的锁是纳迪尔汗会认出来的那种印度货。就在我第一个生日之前,接连三天夜里,玛丽·佩雷拉站在我房间里窗前,看到一个黑影在屋顶上轻飘飘地走动,手上还拿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她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到了第三天后,她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于是立刻报警,法基尔警长又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随身还带来了一小队第一流的警察——“全是神枪手,太太。您尽管放心,事情交给我们来办!”——这些人化装成扫地的,枪藏在破衣服里面,一边清扫凹地,一边监视钟塔。 天黑了下来,梅斯沃德的居民躲在窗帘和竹帘子后面,战战兢兢地朝钟塔的方向望去。可笑的是,扫地的在夜色中还在干活儿。约翰尼·法基尔在我家的阳台上选好了有利的位置,藏好了枪……就在午夜时分,一个黑影翻过布里奇·坎迪学校的围墙,朝钟塔走过来,黑影肩膀上背着一个口袋……“得让他进去,”法基尔告诉阿米娜,“我们要等有十足的把握再下手,逮住那家伙。”那家伙穿过铺了沥青的屋顶,走到钟塔前面进去了。 “警长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呀?” “嘘,太太,这是警察的事。您请进屋去吧!等他出来时抓住他,记住我的话,逮住他,”法基尔得意扬扬地说,“就像在笼子里逮耗子一样。” “那人是谁呀?” “谁知道呢?”法基尔耸耸肩膀说,“反正是哪里来的恶棍。如今遍地都是坏蛋。” ……接着,响起一声尖厉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有人在钟塔里面拼命抵住了门,门还是给用力扭开了。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冲到了黑色沥青屋顶上。法基尔警长一下跃起身,拔出枪,就像约翰·维恩那样飞快地射击。扫地的神枪手也从扫帚里面抽出枪来,乒乒乓乓打了一通……妇女们激动得大喊大叫,仆人们呼天抢地……接着是一片沉寂。 躺在黑色沥青屋顶上面,那个像蛇一样卷曲的带条纹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个流着黑黝黝的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沙阿普斯特克在顶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气愤地嚷嚷道:“你们这班蠢货!全是些兔崽子!一无用处的龟孙子!”……在法基尔冲上沥青屋顶时,舌头嘚嘚作响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在钟塔门里面呢?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倒下来发出这么一声巨响呢?是谁的手将门扭开?在谁的脚后跟上可以看见两个满是毒液、鲜红的血直往外流的洞眼呢?这种毒液,至今还没有找到能对付它的抗毒血清,它毒死的老马足以装满好几个马厩。那些化装成扫地工的便衣像是出丧一样,从钟塔里抬出去一个尸体,没有棺材,那人究竟是谁呢?当月光照在死者面孔上时,玛丽·佩雷拉像一袋土豆一样倒在地上,戏剧性地突然昏厥过去,眼珠直往上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钟塔里面,沿着内墙放着一排排奇怪的机械装置,上面装了廉价的计时器,那些究竟是什么呢?那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塞满了破布的瓶子呢? “太太,真是运气,您把我手下人找来了,”法基尔警长说,“这人是乔瑟夫·德哥斯塔——是我们通缉的首犯。我们追捕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绝对是个黑心肠的恶棍。你去钟塔里面看看就知道了!沿墙一直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放满了土炸弹,爆炸力大得足够把这个小山头炸飞到大海里面去!” 一出出的传奇剧接踵而至,生活带上了孟买有声电影的色彩。蛇跟在梯子后面,梯子又跟在蛇身后。在这多事之秋,萨里姆娃娃病倒了。这么多的事情似乎使他消化不了,他眼睛紧闭,满脸通红。在那段时间里,阿米娜正在等待伊斯梅尔控告邦政府的结果;“铜猴儿”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玛丽处在一种丧魂落魄的状态中,只有等到乔瑟夫的鬼魂回来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算完全恢复过来;那个装了脐带的酱菜瓶和玛丽的酸辣酱使我们梦中满是指着远方的手指;“母亲大人”主管着厨房。这时候,我外公为我做了检查,宣布道:“事情很清楚,这孩子患上了伤寒。” “啊,天上的真主啊,”“母亲大人”叫了起来,“是什么黑色魔鬼,叫什么名字来着,跑到这幢房子里来啦?” 这场病在我还没有开始人生时就几乎把我断送掉,根据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情况大致如下:在一九四八年八月底,我母亲和外公日夜守护在我身旁。玛丽也从她的负罪心理中挣脱出来,在我额头上敷冷毛巾。“母亲大人”唱着催眠曲,用汤匙给我喂食。就连我父亲也暂时忘记了他自己身上的不适,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听着。但是,有一天夜里,阿齐兹大夫就像是一匹老马那样满面沮丧地说:“我是无能为力的了,到早上这孩子就会断气了。”女人们号啕大哭,我母亲心急如焚,又出现了即将临产的早期症状,玛丽·佩雷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在闹哄哄乱成一团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仆人通报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来了,他递给我外公一个小瓶子,说道:“我就照直说了,这东西不是送命,就是能治好毛病。只能用两滴,然后等着吧。” 我外公无计可施,双手抱着脑袋坐着,他问:“这是什么呀?”将近八十二岁的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舌头舔着嘴角,说道:“是稀释过的眼镜王蛇毒素,据说很有效。” 蛇会通往胜利,正像梯子也会下降一样。我外公知道我反正没救了,就给我服用了眼镜蛇毒试试。全家人站在一边,眼看蛇毒传遍孩子全身……六小时之后,我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从此以后,我的生长速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惊人了。但是有失也有得,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对蛇的模棱两可之处很早就有了认识。 就在我体温降下来的当儿,我妹妹也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里出生了。那是九月一日,她的出生顺顺当当,毫不费力,因此在梅斯沃德山庄几乎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因为就在那一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去医院看我父母,通知他们说官司打赢了……就在伊斯梅尔庆祝胜利的那当儿,我抓住小床的栏杆;就在他嚷着“解冻了!你们的财产又归自己了!高等法院做出了裁决!”的当儿,我满脸通红地喘着气和重力斗争;就在伊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宣布:“西奈兄弟,法制赢得了一场光荣的胜利!”避而不看我母亲充满笑意的得意扬扬的眼睛的当儿,我,萨里姆娃娃,恰好一岁再加半个月,在婴儿床上站起身来。 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等我长大,我就此成了罗圈腿,因为我站得太早了;二是“铜猴儿”(她得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长了一头浓密的金红色的头发,她头发的颜色到九岁时才变深)也就此明白,假如她在人生中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的话,那么她非得弄出很大的声音来不可。 [1] 蛇梯棋,英国儿童的棋类游戏,棋盘上标有蛇和梯子的图案,棋子走到蛇头一格要退至蛇尾,走到梯脚一格可进至梯顶一格。 [2] 彼得·潘是苏格兰剧作家詹姆士·巴里的同名剧作中的主人公,擅长吹笛子。 [3] 英文是Sharpsticker,与沙阿普斯特克发音接近。 [4] 所罗门(Solomon,公元前986—前932),以色列国王,以智慧和富有著称。 [5] 约翰·维恩(John Wayne 1907—1979),美国电影明星,常演西部片中的英雄角色。 第二部 洗衣箱中的事件 自从博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的“牛粪莲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在芒果卤汁缸旁的位置——她腰身也很粗,前臂上同样汗毛很重,但在我看来,别人根本无法代替博多!一种平衡给打破了,我觉得身上从头到脚裂痕变宽了。因为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没有那只必不可少的耳朵来听我说话,那是不够的。我不觉勃然大怒,我的一个信徒怎么会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呢?在我之前也有其他的人讲故事,但其他的人并没有被别人这样无礼地抛弃。当《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在对象头神口述他的杰作时,象头神有没有半途离开呢?当然没有。(注意,尽管我出身于穆斯林家庭,我这个孟买人对印度教的故事是熟悉得很的。事实上,我还十分喜欢那个认真进行笔录的长鼻子、大耳朵的象头神的形象!) 没有了博多又怎么办呢?她无知而迷信,而我却无所不知,心中充满了奇迹。这两者相生相克,取得了平衡,我怎么能放弃这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呢?她精神上那种自相矛盾的率直、粗鄙一向使我(曾经使我?)也能脚踏实地。没有了她,我又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底下有两个相等的神在支撑着,一个是对往事的回忆这一无法无天的神灵,另一个就是现时这个“莲花女神”……那么,我现在是不是非得妥协,在一条狭窄的单维直线上走下去呢? 我也许是想用所有这些问题来进行遮掩吧。对了,也许这样说并不错。我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不要以问题做掩护,我们的博多走了,我很想她。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有活儿要干,例如: 在一九五六年夏天,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仍然比我个头大时,我妹妹“铜猴儿”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老要放火烧鞋子。就在纳赛尔将船凿沉在苏伊士运河里,迫使船只绕道好望角,从而延缓了世事的进程之时,我妹妹也试图阻碍我们的进程。她极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心中老是希望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即使是些不愉快的事件也罢(归根到底她是我妹妹。但是总理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那个圣者坐在花园的水龙头底下注视她的成长;没有人给她算命,也没有记者给她拍照,她一出世就得靠自己奋斗)。她在鞋子那个天地里发动了战争,也许是希望以焚烧鞋子的方式使我们大家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从而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我父亲走进房间,看到自己一双黑色牛津鞋在熊熊燃烧。“铜猴儿”呢,手上拿着火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牛皮无法比拟的臭味,里面还混杂有樱花牌鞋油和一点儿三合一油的气味……“瞧,阿爸!”“铜猴儿”娇媚地说,“瞧,多漂亮呀,就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尽管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那年夏天,我妹妹痴迷其中的快乐的红花还是在山庄各处蓬勃开放了。“鸭子”纳西埃的凉鞋、“电影大王”霍米·卡特拉克的鞋子上都开了花,头发颜色的火焰吞食了杜巴西先生那邋遢的翻毛皮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细高跟鞋。尽管火柴藏了起来,仆人们奉命时时保持警惕,“铜猴儿”还是自有办法,惩罚和恐吓都对她不起作用。一年当中,梅斯沃德山庄时不时会冒出鞋子燃烧的烟雾来。最后,她的头发颜色加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棕色,直到那时,她对火柴才像是失去了兴趣。 阿米娜·西奈一向就痛恨打骂孩子的做法,她天性又不会提高嗓门叫唤,几乎弄得无计可施。一天又一天,对“铜猴儿”的处罚便是不准她开口。这便是我母亲对孩子管教的方法,她没法打我们,便只有命令我们闭上嘴。毫无疑问,这也是她自己母亲当年管束她父亲的方法的回声,她就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折磨阿达姆·阿齐兹的——因为沉默也可以有回声,那种回声要比任何声音的回响更为低沉而持久——她常会用力地说一声“住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命令我们不许作声。这种处罚对我总是非常有效,但“铜猴儿”却不像我那样容易就范。她像她外婆那样紧闭嘴唇,不出一声,但还是动脑筋烧皮鞋——就像多年以前,在另一座城市里另一个猴儿干的好事,它最终使得漆布仓库化为灰烬…… 我相貌很丑,她却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皮包骨)。但她一懂事就像旋风那样调皮,像人群那样吵闹。被她有意无意打破的窗玻璃和花瓶不知有多少,再有你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吃饭时把盘子打翻,使食物流出来,弄脏珍贵的波斯地毯。不准开口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过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天真无邪地站在一大堆被她弄坏的椅子和扯破的装饰品中间。 玛丽·佩雷拉说:“那个小丫头!真是个猴子!她天生该长四条腿的!”但阿米娜心里仍然念念不忘儿子有两个脑袋的预言,很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正常的儿子而感到庆幸。她嚷道:“玛丽!你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想都不能去想!”……尽管我母亲厉声抗议,但“铜猴儿”的确一半像人一半像其他动物。梅斯沃德山庄的所有的仆人和小孩都知道,她能够同小鸟和猫交谈,也能同狗说话。但在她六岁时,一天被一条怀疑染上狂犬病的野狗咬了一口,家里人不顾她又哭又闹,硬是把她抱到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在肚子上打针,接连三个礼拜,每天下午都要去。从此以后,她似乎忘记了狗的语言,要不就是再也不肯同狗打交道了。她从小鸟那里学会了歌唱,从猫身上学会了一种颇具危险性的独立精神。只要有人同她说到爱她的事,“铜猴儿”就会怒不可遏。她内心渴望着温情,可是处在我的压倒一切的阴影底下,她感受不到爱。因此在有人试图将她渴求的东西给予她时,她会马上翻脸,似乎是在保护自己,免得可能上当受骗。 就像那一回,松尼·易卜拉欣鼓起勇气对她说:“嘿,听着,萨里姆的妹妹——你这人很靠得住。我,嗯,是这样,倒是很喜欢你……”她立刻走到逍遥别墅花园里去找他父母,他父母正在饮酸奶呢。她走上前去说道:“纳西埃阿姨,我不知道你家松尼在搞什么鬼。不过刚才我在灌木后面看见他和居鲁士用他们的小鸡鸡擦来擦去的!”…… “铜猴儿”在饭桌上不懂规矩。她在花圃里面乱踩,因此赢得了“问题儿童”的雅号。但是,尽管有镶在镜框里的德里来信,还有水龙头底下的圣者这些事,她同我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她当作对手,而是当作盟友。结果呢,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在家里享有特权地位而责怪过我。她说:“怪你什么呀?他们把你看成是大好佬,这是你的错吗?”(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犯下了跟松尼同样的错误时,她也对付他那样对待我了。) 正是因为“铜猴儿”回了有人打错的电话,才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最后导致了我在一个木板条钉成的白色洗衣箱中遇到的事件。 就在我将近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以下这件事情,那就是每个人都对我有所期待。午夜和婴儿快照,算命大师和总理在我周围造出一重亮闪闪的不容规避的期望的迷雾……在这其中,我父亲在鸡尾酒时间很凉快的当儿把我拉到他松软的大肚皮跟前,对我说道:“大事业!儿子啊,你将来还会缺少什么呢?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人生!”我在他噘起的嘴唇和大脚趾中间拼命挣扎,因为老是不停地流鼻涕,把他的衬衫都弄湿了,我憋得满脸通红,尖声高叫:“放开我,阿爸!大家都会看见的!”他呢,哈哈大笑,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说:“让他们看好了!让整个世界看看我多么爱自己的儿子!”……我外婆有年冬天来我家,也教导我说:“只要把你的短袜拉上了,叫什么名字来着,这整个辽阔的世界上就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在这阵充满了期望的烟雾中飘浮,已经感受到那个没有形体的动物开始在我体内骚动,这个动物在这些没有博多的夜里,在我的肚皮里面咬嚼着、抓着。由于给我的头上加了那么多的期望和绰号(我已经有了“拖鼻涕”和“吸鼻子”两个外号了),我变得害怕大家会不会都搞错了——我这个被人们大吹大擂的人,最后也许会一事无成,我的生活会空空如也,没有一丁点儿目的。正是为了躲避这个野兽,我从很小时候起就喜欢藏到我母亲那个大大的白色洗衣箱里面去。因为尽管那个动物是在我肚子里面,躲在脏床单当中令我觉得很是舒服,这样似乎会使得那东西安睡过去。 在洗衣箱外面,我四周都是的人似乎都具有清楚得要命的目的感,我便埋头在童话里面。哈提姆·塔伊和蝙蝠侠、超人和辛巴达帮助我度过了将近九年的岁月。在我跟着玛丽·佩雷拉出去买东西时(她看着鸡脖子就知道这只鸡有多大岁数,又能够坚定不移地看着死鲳鱼的眼珠,使我敬畏有加),我成了在神奇的洞穴里旅游的阿拉丁。在看着仆人们以一种既庄重又费解的热诚态度给花瓶掸灰时,我就想象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就藏在那些掸过灰的花瓶里面。眼看着花园里圣者普鲁肖塔姆被水一点点地侵蚀,我变成了神灯里的巨人。这样,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避而不想那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应该成为怎么样的人,或者应该怎样规范自己的行为。我站在我房间窗口前,看着欧洲姑娘在海边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玩水时,“人生的目标”这几个字悄悄来到了我的心头。“你们从哪里找到目标呢?”我大声嚷了起来,同我合住一个房间的“纱丽”吓得几乎跳起来。那时我将近八岁,她快要到七岁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为人生的意义伤脑筋了。 但仆人们是被排除在洗衣箱之外的,校车也不在其中。在我将近九岁时,我上学了,学校是在老城堡区奥特拉姆路上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每天早上梳洗过后,我便到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去等车,我穿着白色短裤,扣着一根蓝色条纹的松紧裤带,搭扣是蛇形的,肩上背着书包,我这个像条大黄瓜样的鼻子照样流着鼻涕。“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松尼·易卜拉欣和早慧的“居鲁士大帝”也一起等车。校车上座位咯咯直响,车窗玻璃上的裂缝令人回想起往事,在车上有多少确定的事呀!将近九岁的孩子对未来又有多少把握呢?松尼吹牛说:“我将来要当斗牛士,西班牙!彻姬塔!嘿,公牛,公牛!”他把书包在前面舞着,就像是马诺来特的红布一样,他在车上对自己理想的未来进行表演。校车吱吱咯咯地绕过坎普角,经过托马斯·坎普公司(药房),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的广告牌下经过(“再见,乐迷!我要坐印航班机去伦敦了!”),还有一个广告牌,我整个童年时期,那上面始终画着科里诺小孩,这个牙齿闪闪发亮的小淘气戴着小巧的绿色叶绿素帽子,盛赞科里诺牙膏的效用:“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清洁光亮!使牙齿洁白!”广告牌上这个小淘气,校车里这些孩子,被明确的未来熨平成为单维的直线,他们都知道生活的目标。这里有个叫格兰迪·凯斯·科拉可的孩子,由于甲状腺亢进,长得像个气球,嘴唇上已经毛茸茸的了。他说:“我要接管我父亲的电影院,你们这些王八蛋要看电影吗,都得跑来求我卖票给你们!”……还有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他的肥胖完全是因为吃得过多的缘故,他同格兰迪·凯斯是班上的特权人物,专门欺负别人,他说:“呸!那算什么!我要有许多钻石、翡翠和月亮宝石!珍珠大得像我的卵子一样!”胖墩佩斯的父亲开着城里另一家珠宝店,他的头号敌手是法特波伊先生的儿子,他身材矮小,比较聪明,在睾丸像珍珠那样大的孩子的打斗中老是处于下风……“眼睛片儿”宣称,他将来要代表国家板球队打球,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缺了一只眼球。“头发油”呢,不像他哥哥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头发光溜溜的很是干净。他说:“你们这帮家伙真自私!我要像爸爸一样当海军来保卫国家!”校车咔啷咔啷地经过乔帕迪沙滩,他随身带的尺、指南针和乌黑的弹丸在他身上咔啦咔啦直响……校车又向左拐,在我最喜欢的舅舅哈尼夫住的那套公寓旁边驶离了航海小道,经过维多利亚汽车站直往弗罗拉喷泉驶去,一路上又经过却奇盖特火车站和克劳福特市场。我一声不响,就像好脾气的克拉克·肯特一样绝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喂,‘拖鼻涕’!”格兰迪·凯斯叫道,“你们想想看,我们这个‘吸鼻子’将来会做什么呀?”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尖叫道,“成为匹诺曹!”其余的人闹哄哄地合唱起来:“我的身上没有牵线!”……这时候“居鲁士大帝”像个天才似的静静坐着,计划着这个国家的首屈一指的核研究机构的未来。 在家里,“铜猴儿”还是烧鞋子,我父亲从他濒于垮台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又干上了四脚混凝土块的蠢事……“你们从哪里找到人生的目的呢?”我在我房间的窗口问。墙上渔夫的手指指着大海,其实是在误导我。 不准进洗衣箱的有“‘匹诺曹’!‘黄瓜鼻子’!‘鼻涕面孔’!”这些叫声。我躲在藏身之处,也不必去回想卡帕迪亚小姐了。她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的老师,在我第一天上学时,她正在黑板上写字。她转过脸来同我打招呼,一看到我的鼻子,便大吃一惊,结果手上的黑板擦都掉下来,砸破了她的大脚趾指甲,疼得她尖叫起来,这同当年我父亲那件出名的意外异曲同工,不过没有那么严重罢了。我钻在脏手帕和皱巴巴的睡衣里面,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丑陋。 伤寒几乎要了我的命,眼镜王蛇毒把我治好了。我早年过分迅速生长的速度放慢了下来。到将近九岁时,松尼·易卜拉欣要比我高一英寸半了。但萨里姆娃娃有一个器官似乎既不受疾病又不受蛇毒的影响。它在我两只眼睛之间,朝外朝下面蓬勃发展,似乎我全身所有的扩展力都集中到这单一的器官之上,使它以无法比拟的速度生长……在我两只眼睛中间和嘴唇上方,我的鼻子就像个得大奖的西葫芦一样。(但那时候我没有长智齿,人不应该忘记自己也有走运的事情。) 鼻子里有什么呢?平常的回答是:“那很简单,有呼吸器官、嗅觉器官,还有鼻毛。”但是,对我来说,答案还要更简单,尽管我得承认那有点儿令人恶心:在我的鼻子里就是鼻涕。对不起,不幸的是,我还是非得把详情介绍一下不可。由于鼻塞,我只好用嘴巴呼吸,这就使我看起来有点像是喘气的金鱼似的。由于长期鼻塞,使我从小就不知道香水为何物,后来也闻不出麝香和昌贝丽花以及芒果酱和自制冰激凌的香气,也闻不出脏衣物的气味。这在洗衣箱外面的世界是个缺陷,但当你钻到里面去,这就有了用处,不过只有当你躲在里面时才有用。 我念念不忘人生的目的这个问题,为我的鼻子担起心来。我的衣服都是我那位当校长的姨妈艾利雅定期寄来的,我穿着这些饱含着仇恨的衣服上学、打法国式板球、打架、闯入到童话的世界里……同时又在担心。(在那段时期,我姨妈艾利雅开始不断地给我们寄来儿童服装,她将老处女的积怨缝到了那一针一线之中。“铜猴儿”和我穿的都是她送的衣服,起初是浸透了她的苦涩心情的婴儿衣物,然后是带有她的愤恨的连衫裤。我从小到大一直穿着她用嫉妒的心态浆得笔挺的白短裤,而“铜猴儿”则穿着艾利雅以显而易见的妒忌之情做成的花裙子……我们一直打扮得漂漂亮亮,殊不知这些衣物将我们套牢在她复仇的罗网上了。)我的鼻子就像象头神的鼻子那样大,我想它本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呼吸器,不妨说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嗅觉器官,谁知它却一直不通,简直就像是木头做的锡克烤肉一样无用。 够了,我坐在洗衣箱里,忘记掉我的鼻子。忘记掉一九五三年登上埃佛勒斯峰这回事——有天邋遢的“眼睛片儿”咯咯笑着说:“嘿,伙计们!你们想想看,登京格有没有法子爬到‘吸鼻子’的面孔上去?”——也忘掉我父母为我的鼻子多次争吵的事,为了这个鼻子,阿赫穆德·西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怪阿米娜的父亲:“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长过这样的鼻子的!我们家人的鼻子都出色得很,骄傲而带有王家的气魄,老婆!”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已经把他编给威廉·梅斯沃德听的出身显贵的故事信以为真了。他的脑袋给瓶中的精灵弄得糊里糊涂,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莫卧儿王族的血液……也忘记了我八岁半时,有天夜里,我父亲嘴里喷着酒气,走进我房间,一把扯掉我的床单问道:“你这是搞什么鬼?猪猡!是什么地方来的猪猡吗?”我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天真无邪,莫名其妙。他大声吼着:“去,去你的!肮脏透了!老天惩罚干这种事的孩子!他已经让你的鼻子长得像杨树那么大了。他会叫你长不大,他会让你的鸡鸡缩成一团的!”我母亲穿着睡衣,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说道:“先生,做做好事吧,孩子只是在睡觉呀!”我父亲已经完全处在精灵的控制之下,精灵通过他的嘴唇喝道:“瞧他那张脸吧!有哪个人睡觉睡出那样一个鼻子来呀?” 在洗衣箱里没有镜子,无论是粗鲁的笑话,还是指着远方的手指都进不去。置身于用过的床单和扔掉的乳罩中间,父亲们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我躲在洗衣箱里,就像纳迪尔汗藏在地底下一样,摆脱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必为满足父母和历史对我的要求而绞尽脑汁…… ……我父亲把我拉到他又松又软的肚皮跟前,突然一阵冲动,说话声几乎哽住了:“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是个好孩子。无论你想要怎样,你都可以如愿,只怕你自己的志向不够大而已!现在去睡吧……”玛丽·佩雷拉附和着他,又唱起她那两句歌儿:“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那时我已经认识到我们家里绝对相信良好的商业原则,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期望得到丰富的回报。小孩子有吃有住,还有零用钱和长长的假期,还得到关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免费奉送的,大多数小傻瓜认为这是他们被父母生出来后理应得到的补偿。“我的身上没有牵线!”他们唱道。但是我这个“匹诺曹”却看到了牵线。父母都受着利益的驱动——就是这么回事。对于他们付出的关爱,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巨额红利,那就是成为伟人。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并不在意。那时候,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渴望满足他们的期望,也就是算命大师和装在镜框里的信对他们许诺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伟大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怎么才能搞到一些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我七岁时,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来我们家了。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乖乖地让自己给打扮得像渔夫那幅画上的孩子一样。穿着那身洋里洋气的服装虽然又热又紧,我还是笑了又笑。“瞧,我的小‘月亮瓣儿’!”阿米娜叫道,切开一个上面饰有糖做的牛羊的蛋糕。“太乖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因为又热又不舒服,再加上在那一大堆礼物之中没有巧克力长卷,我正想要大哭一场呢,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拿起一块蛋糕送给“母亲大人”,她生病躺在床上。别人递给我一副大夫的听诊器,让我套在脖子上。她让我对她进行检查,我给她开了个锻炼的方子,告诉她:“您必须从房间的这头走到衣柜那里,再往回走,每天一次。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是大夫。”她听从了我的话,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英国绅士搀着长了巫婆样的黑痣的外婆穿过房间,一瘸一拐的,吃力地走着。在这样治疗了三个月以后,她的病完全好了。邻居们带着甜奶饼和油煎杏仁饼来向她祝贺,“母亲大人”威严地坐在厅里的座位上,告诉大家说:“看见我外孙了吗?是他把我治好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天才!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那么,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是不用担心了呢?天才是不是完全与追求或者学习,或者知识、或者能力的大小无关呢?这东西会不会像一条精心织成的完美无缺的羊绒围巾,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就飘落到我的肩上来了呢?“伟大”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斗篷,绝不用送到洗衣工那里去。没有人会把天才像衣服那样放在石头上捶打……我外婆偶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个暗示,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说得并不太离谱。(那一事件很快就会来到我身上,午夜之子们在等着呢!) 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在巴基斯坦,阿米娜·西奈头上的屋顶塌了下来,把她压得比米粉煎饼还要扁。就在那一夜,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旧洗衣箱的形象。当它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时,她像对一个并不特别欢迎的表兄弟那样跟它打招呼。“那么,你又来了,”她跟它说,“嗯,干吗不呢?最近各种各样的东西老是回到我的眼前。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没办法把它们完全抛到脑后去。”她就像我们家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未老先衰了,洗衣箱使她回忆起她第一回感到老之将至的岁月。一九五六年,天热得要命(玛丽·佩雷拉告诉我这是那些看不见的炽热的小虫子引起的),她只觉得耳朵里又嗡嗡作响起来。“我脚上的鸡眼疼得要命!”她大声说,上门来通知执行灯火管制的民防官员忧愁地暗自笑着想:战争时期老年人总是沉湎在往事之中,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随时去死。他从房子里面堆积如山的次品毛巾里面爬了出去,让阿米娜可以私下里商量她那些脏衣物如何处置……纳西埃·易卜拉欣,也就是“鸭子”纳西埃以前常常对阿米娜表示钦佩:“亲爱的,你的仪态真是美极了!风度真好!我发誓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你走来走去,那么轻巧,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可是,在那个热虫子肆虐的夏天,我的风度优雅的母亲最后输掉了她跟鸡眼的斗争,因为圣者普鲁肖塔姆的魔法突然失灵了。水在他头顶心滴出一个秃班,这么多年来不停地滴水,他吃不消了。他是不是对他保佑的孩子,他的穆巴拉克的幻想破灭了呢?他的符咒失效,是不是我的过错呢?他带着满脸的烦愁,告诉我母亲说:“不要紧,要有耐心,我会把你的脚治好的。”但阿米娜的鸡眼越来越严重,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用绝对零度的二氧化碳冰冻疗法。但那一来,复发起来就加倍厉害,结果她也瘸了起来,她那轻快的步伐一去不复返了,她认识到这是明确无误的老年的征兆。(我脑袋中充满了幻想,把她想象成是个童话中的人物——“阿妈,你其实恐怕是条美人鱼,为了爱上的男人,化成人的模样——因此,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样!”我母亲微微一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 一九五六年,阿赫穆德·西奈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时争论起来——我父亲坚决反对纳赛尔,而纳里卡尔公开对他表示钦佩。“那家伙对做生意没有好处。”阿赫穆德说。“但他很有主见,”纳里卡尔反驳说,光起火来,“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他。”与此同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为了国家的五年计划向星象家求教,以避免再出现一个卡拉姆斯坦。就在世人将侵略和神秘学结合在一起之时,我躲在那个其实已经有点嫌小因此不很舒服的洗衣箱里,而阿米娜·西奈呢,变得心中充满了负疚感。 她一直试图将她在赛马场的那段经历完全忘却,但是她母亲的饮食给她的罪恶感却无法逃脱。因此,她便很自然地联想起鸡眼的事,把它看成是对她的惩罚……她感到内疚的不仅是多年以前在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的越轨行为,还有她没能将丈夫从发给酗酒者的那些粉红色的小条子中解救出来;还有“铜猴儿”那种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举动;以及她独生儿子那大得异乎寻常的鼻子。如今再回想起她来,我觉得似乎有一团罪过的雾环绕在她的头上——她的黑皮肤发出的乌云挂在她的眼前。(博多是会相信这一点的,博多是会懂得我的意思的!)随着她的负疚感越来越强,那团雾也越来越浓——对啦,干吗不呢?——有时候,你几乎看不清她脖子上的脑袋!……阿米娜已经成为那些为数极少的将世间的罪恶扛到自己肩膀上的人之一,她开始发出自觉自愿对罪过进行忏悔的磁力。从那时起,每一个同她接触的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要向她坦白自己不为人知的罪过。当他们屈服在我母亲的力量之下时,她会甜蜜而忧愁地朝他们发出朦胧的微笑,他们便如释重负地回去,将他们的一腔心事撂到她的肩膀上,这样负疚的雾更浓了。阿米娜听到人们向她诉说仆人挨打、官员接受贿赂的事情。在我舅舅哈尼夫和他的貌若天仙的妻子皮雅来看她时,他们把夫妻争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丽拉·萨巴尔马提将自己不贞的行为也告诉了我母亲,她耐心而优雅地认真倾听,尽管她耳朵里已经听够了。玛丽·佩雷拉时时刻刻感到一种要坦白自己罪行的冲动,几乎招架不住,只是硬把它压了下去。 面对世人的罪恶,我母亲朦胧地微笑着,紧紧闭上了眼睛。等到屋顶在她头上塌陷下来时,她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她仍然可以看见洗衣箱。 我母亲这种负疚感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呢?我说真正的,也就是说在鸡眼和瓶中精灵以及忏悔这些现象后面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神不宁,一种连提也不能提的折磨,这不再局限于有关那个地下丈夫的梦境……我母亲已经被电话给迷住了(我父亲也很快会给迷住的)。 在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热得像是蒸笼,电话常常会响起来。阿赫穆德·西奈在他房里睡觉,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那段脐带藏在他的衣橱里面,在嗡嗡作响的热虫子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脚上生了鸡眼的母亲一拐一拐地来厅里接电话。瞧,她的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像是干掉的血斑,那是怎么回事呀?……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嘴唇像鱼那样一张一翕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呀?……在听了整整五分钟之后,我母亲才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声音像是碎玻璃那样难听,这是为什么呀?她的眼皮上怎么又闪烁着钻石呢?……“铜猴儿”凑在我耳朵上说:“等下一次电话铃响,我们去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五天过后,又是在下午。但今天阿米娜不在家,她到“鸭子”纳西埃那儿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快!快,要不然会把阿爸吵醒的!”“铜猴儿”真像猴子那样眼明手快,在阿赫穆德·西奈打鼾的节奏还没有改变之前就把听筒抓在手里了……“喂,什么?这里是70561,喂?”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但有那么一会儿听筒里没有声音。接着,就在我们正想要把听筒放回原处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噢……是的……喂……”“铜猴儿”几乎嚷了起来:“喂,请问你是谁呀?”又没了声音,想来那个忍不住要问话的声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接着,它又响了起来:“……喂……请问是山提·普拉萨卡车租赁公司吗?……”“铜猴儿”反应快得像是闪电,立即回答说:“是啊,请问有事吗?”又停了停,那个声音说道:“我想租辆卡车。”口气听起来很尴尬,几乎像是在道歉。 噢,电话里这个站不住脚的托词!噢,它显然是荒谬的骗人的鬼话!电话里根本不像是租车人的声音,它柔和,听起来稍微有些肉嘟嘟的,像是个诗人的声音……但在这之后,电话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响起来。有时候是我母亲去接,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像鱼儿那样一张一翕,最后,隔了好久以后,才说:“对不起,你打错了。”还有些时候,“铜猴儿”和我簇拥在电话旁边,两人耳朵一起凑在听筒上,“铜猴儿”呢就接受对方租车的订单。我好奇地问:“嘿,‘铜猴儿’,你觉得怎样?那家伙怎么从来不奇怪他订的车老是不来呢?”她呢,睁大眼睛,口气很有些犹豫地回答:“哎,你是不是以为……也许车会来呢!” 但是我却看不出这怎么可能。一粒小小的怀疑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这是小小一个闪念,就是我们的母亲也许心里藏着个秘密——我们的阿妈!她老是说:“把秘密藏着,它会在你心里烂掉。不把事情讲出来,你会肚子疼的!”——我在洗衣箱里的经历会把这个小小的火花煽成燎原的烈火。(因为你瞧,这一次,她给了我证据。) 这会儿,终于可以来谈一谈脏衣物的事了。玛丽·佩雷拉老是喜欢告诉我:“孩子,你要是想成为大人物的话,就必须注意整洁,勤换衣服。”她说:“经常洗澡,去洗吧,孩子,要不然我要把你送到洗衣工那里去,他会把你放在石头上用劲捶打的。”她还用虫子来吓唬我:“好吧,由你邋遢去吧,没人会爱你,只有苍蝇会喜欢你。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在你身上,会在你皮肤下面产卵!”我之所以选择洗衣箱作为我的藏身之处,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表示反抗的举动。洗衣工和苍蝇全吓不倒我,我躲在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从床单和毛巾上获得了力量,我的鼻涕自由自在地流在那些要在石头上面捶打的床单上。每当我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钻出来时,脏衣物总在我身上留下了带着一丝忧愁的成熟的智慧气息,教导我它的那种保持冷静和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尊严的哲学,并且使我明白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肥皂打磨的可怕命运。 六月份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踮着脚尖沿走廊朝我选中的藏身之地走去。我偷偷地从我睡着的母亲身边走过,钻到她铺着白瓷砖的寂静的浴室里,把洗衣箱的盖子掀起来,钻进许多许多柔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里面去,我只记得以前钻进来时体验到的快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箱盖关上,让短裤和背心抚摩着我,减轻我的痛苦,我快到九岁了,然而生活仍然毫无目的。 空气中像是通了电流,热浪就像蜜蜂样嗡嗡叫着。天空中某处悬着一件斗篷,到一定时候便会轻轻落到我的肩头上……在某个地方,一只手指正朝一个电话拨号盘伸去。拨号盘嗡嗡地转着,电脉冲沿着电话线传来,7—0—5—6—1,电话响了起来。铃声传到一个将近九岁的男孩很不舒服地藏身其中的洗衣箱里,变得不很清晰……我,萨里姆,由于担心被人发觉,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因为这时候又有其他声音传到洗衣箱里来了。床垫弹簧咯咯吱吱地响了几下后,传来拖鞋沿着走廊走过来的轻柔的咔嗒声。铃声响了一半停住了,接下来——这会不会是出于我的想象?她的声音会不会太轻柔,无法听见?——是说话声,又像平时那样太迟了一些:“对不起,打错了。” 这时候,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回到了卧室里,躲在洗衣箱里的孩子吓得要命。门把手转动了,对他发出了警告,像是在刀口上走路似的脚步声沿着清凉的白瓷砖传来,深深地刺在孩子的心上。他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鼻涕静静地流到脏衣服上。一条睡衣带子——像蛇一样的报凶信的使者——钻到他左边鼻孔里。一打喷嚏就完蛋,他坚决地忍住了。 ……他恐惧得要命,不知不觉中眼睛透过脏衣服的缝隙望了出去……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浴室里哭泣,雨点从厚厚的乌云中落了下来。这会儿又有了别的声音、别的动作。他母亲开始说起话来,是两个音节,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也动了起来。内衣挡在耳朵边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一个音节是迪尔?比尔?还是迪勒?——另一个呢,是哈?还是拉?不,是纳。哈和拉两个字都不对,迪勒和比尔也错了。孩子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名字纳迪尔,这个名字自从穆姆塔兹·阿齐兹变成阿米娜·西奈之后从来没有提起过,纳迪尔,纳、迪尔、纳。 她的双手在移动,忘情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是在阿格拉地窖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之后的事情,两只手快乐地在她的面颊上舞动。双手又握住胸脯,比任何乳罩都要紧。这会儿它们抚摩起她裸露的上腹部,又朝更下面的地方移去……是的,这是我们常做的,我的爱人,这就够了,对我足够了,尽管我父亲迫使我们……你跑了,如今来了电话。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握住电话的双手这会儿握住身上的肉,这时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呢?在将话筒放回原处之后,另一只手去拿什么了呢?……不要紧,因为在这儿,在儿子正在窥测着的她这个隐蔽之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名字,最后她嚷了出来:“哎纳迪尔汗,你这会儿从哪里来了啊?” 秘密,一个男人的名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手的动作。孩子心中充满了不很清楚的想法,受到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想法的折磨。在左面的鼻孔里,睡衣的带子像蛇一样往上不停地钻了又钻,你没法不去理睬它…… 这会儿——噢无耻的母亲!表里不一的大暴露,这种感情在家庭生活中是绝对不应该有的。还不止这些,噢恬不知耻地将黑芒果裸露出来!——阿米娜·西奈擦干泪水,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又干起更加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就在她儿子的右眼透过洗衣箱上部的缝隙朝外张望的时候,我母亲解开了她身上的纱丽!我呢,一声不响地躲在洗衣箱里,“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但我没法闭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珠看到了纱丽落到地上的颠倒的图像,这个图象也像平常那样,在心中得到了纠正。通过冰一般湛蓝的眼睛,我看见了衬裙随着纱丽也脱了下来。接着——噢可怕!——透过衣物和木板箱的缝隙,我看见母亲弯下身去捡衣服!就在那时,就像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一样——是我母亲的臀部,像黑夜一样黑,圆圆的曲线,跟一个奇大无比的阿方索“黑芒果”再相像不过的了!我躲在洗衣箱内,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拼命跟自己较劲……自我控制变得绝对必要,但同时又不可能做到……在黑色芒果那晴天霹雳一样的影响之下,我的神经顶不住了,睡衣带子得胜了。这时阿米娜·西奈坐在马桶上,我……什么?不是打喷嚏,没有喷嚏那么严重。也不是发痒,要比发痒厉害些。让我明说了吧,那双音节的声音和舞动的双手粉碎了萨里姆·西奈的信念,“黑色芒果”更是使他心力交瘁,他的鼻子对母亲表里不一的举动做出了反应,母亲暴露的臀部使它抖动起来,再也抗不住睡衣带子了,于是鼻子终于无可挽回地灾难性地一吸——这个动作改变了一切。一阵疼痛,睡衣带子又在鼻孔里上升了足足半英寸。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东西也一起往上升去,在这样用力一吸的同时,鼻涕也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鼻涕克服了地心吸力的自然规则,不断地往上倒流。鼻窦管承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最后,在这个将近九岁的孩子的脑袋里面,发生了爆炸。鼻涕飞快地上升,冲破了堤坝来到了暗黑的渠道中。鼻涕上升到了这种黏液从未可能达到的高度。这种应该排泄出去的液体也许到达了大脑的边缘……一阵冲击,像是带电的东西碰到了水。 痛死我了。 他的脑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说话!……在一个白色木头洗衣箱了里面,我的脑壳一片昏暗,我的鼻子唱了起来。 但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听,因为有一个声音确实就在旁边。阿米娜·西奈打开了洗衣箱下面的门。我滚了又滚,衣物包在脑袋上,就像是个头饰。睡衣带子从我鼻孔里冲了出来,这会儿在我母亲周围的乌云里面闪过一道道电光——我这个藏身之处就此完蛋了。 “我没有偷看!”我在袜子和床单堆里号着,“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妈,我发誓。” 多年以后,阿米娜坐在没人要的毛巾中间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送着夸大了的战争捷报,她仍然记得她如何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她扯谎的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到同平常一样在天蓝色的房间里的藤席上睡觉的玛丽·佩雷拉前面去。她仍然记得她说:“这个驴崽子,没出息的东西,今天一整天不许开口。”……就在屋顶坍塌下来压到她身上之前,她大声地说:“都怪我不好,我对他的教育太糟糕了!”随着炸弹在空中爆炸,她温和却坚定地对洗衣箱的鬼影说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滚远些吧,你这东西我已经看得够了。” 在西奈山上,先知穆萨或者摩西听到了空中响起的戒律。在希拉山上,先知穆罕默德(也可以称为穆哈默德,马哈美特,天下倒数第二和马洪德)对大天使说话。(加百列或者吉布列,随你高兴。)在附属于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舞台上我的朋友“居鲁士大帝”和平常一样扮演女子角色,他听见圣女贞德用萧伯纳剧本中的句子说话的声音。但居鲁士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像在田野中听见声音的贞德,而是像穆萨或者摩西,像天下倒数第二的穆罕默德,我在山上听见了声音。 穆罕默德(我得加上一句,愿他的名字不受干扰,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听到一个声音说:“宣读!”以为自己要疯了。起初,我脑袋里面响起了许多人乱七八糟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没有调好电台的收音机。由于母亲命令我闭嘴,我没法寻求安慰。四十岁的穆罕默德从妻子和朋友那里寻求并且得到了安慰。“千真万确,”他们说,“你是真主派来的使者。”而将近九岁的我受到处罚,既不能向“铜猴儿”求助,也不能从玛丽·佩雷拉那里寻求安慰的言语。整个晚上和夜里,还有第二天上午,我紧闭着嘴,独自一个人努力试图了解我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终于看见天才的围巾就像一只绣花蝴蝶一般飞了下来,伟大的斗篷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在那个炎热的寂静无声的黑夜(我默不作声,在我身子外面,大海就像是远处的纸张那样窸窸窣窣地响着,羽毛轻柔的乌鸦在噩梦中叽叽呱呱,从华尔顿路上传来慢吞吞的出租汽车的噗噗声。“铜猴儿”在睡觉之前不断求我:“算了,萨里姆,没人听见,你干了什么事啦?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但不久之后,她带着一脸的好奇,沉沉地睡着了……而这时,在我内心,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撞击着我的脑壳),我激动得浑身发热——激动的情绪就像乱糟糟的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面飞舞——因为最后,托克西·卡特拉克曾经在我心灵中轻轻推了一把的门给打开了,究竟是怎样打开的我并不十分明白。通过这扇门我可以瞥见我所以会出生的原因——尽管是隐隐约约的、无法说清的一个谜。 加百列或者吉布列告诉穆罕默德:“宣读!”宣读开始了,在阿拉伯语中便称之为《古兰经》:“你应当奉你的创造者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那是在麦加行政长官外面的希拉山上讲的。而在布里奇·坎迪游泳池对面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也有一些声音指示我宣读:“明天!”我激动地想着:“明天!” 太阳升起时,我已经发现这些声音可以调控——我成了个收音机,可以将音量缩小或者放大,我可以在其中进行挑选。我甚至可以借助意志的力量,将我新近发现的内在的耳朵关上。说来也怪,我立即忘却了恐惧,到早上时,我想的是:“老兄,这要比全印广播电台强,老兄,比锡兰广播电台强。” 为了表示兄妹之间的情谊,二十四小时一到,“铜猴儿”就跑到我母亲房间里去。(我想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许不是——那年夏天因为语言问题经常举行游行示威,为了避免校车沿途遇到暴力的危险,学校常常停课。) “时间到了!”她嚷嚷道,把正在午睡的母亲摇醒了,“阿妈,醒醒,时间到了,他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吧?” “好的,”我母亲说,来到天蓝色房间里拥抱了我,“现在你得到宽恕了,不过再也不要躲在那里了……” “阿妈,”我急切地说,“阿妈,请听我说,我有要紧事跟您讲,非常要紧的事。不过请您先叫醒阿爸,好吗?” 在问了一连串的“什么事?”“干吗?”和“当然不行”之后,我母亲发现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急忙去把阿赫穆德·西奈叫醒了,她说:“先生,请过来,不知道萨里姆脑瓜里面出了什么毛病。” 全家人和保姆一起来到了厅里。我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四周是刻花玻璃花瓶和鼓鼓的软垫子,头顶上方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大家焦急地望着我,我笑眯眯地准备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这样一回事,他们的投资开始有回报了,这是我的第一份红利——第一份,我肯定,将来还会有更多……我的皮肤黑黑的母亲,噘嘴唇的父亲,像个猴子样的妹妹和心中隐藏着罪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说出来,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你们是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人,”我说,尽力使我的话带上成人的语调,接着我告诉他们了,“昨天我听见了好些声音,这些声音在我脑袋里跟我讲话。我觉得——阿妈,阿爸,我真的觉得——大天使们开始同我讲话了。” 好了!我想,好了!说出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会拍我的背,还会给我糖果,当众宣布,也许又会拍照。这一来他们心中会充满了自豪感。噢,小孩子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老老实实说真话,诚心诚意、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却不料受到了各方面的攻击。就连“铜猴儿”也说:“噢,真主,萨里姆,费了那么大的劲来表演,就为了说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笑话吗?”比“铜猴儿”更糟的是玛丽·佩雷拉,她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上帝!罗马教皇啊,真想不到我今儿个会听到这种亵渎神圣的话!”比玛丽·佩雷拉更糟的是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这会儿“黑芒果”藏起来了,她自己那些个千万不能提及的名字不久前还挂在她嘴上,她嚷道:“天理难容!这孩子会让房顶塌下来压在我们头上的!”(难道那也是我的错吗?)阿米娜继续说:“你这个魔鬼!流氓!噢萨里姆,是不是你的脑筋出毛病了?我亲爱的儿子怎么回事了呀——你是不是会变成个疯子——专门来折磨人啦?”比阿米娜的尖叫更糟的是我父亲的沉默,比她的担心更糟的是他额头上郁结的强烈的怒气。最最糟糕的是我父亲的手,他结实得像头牛,手指粗粗的,指关节硬硬的,手突然伸出来,朝我脸上用力扇了个耳光。我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在房间里一片惊诧、各人都觉得甚为愤慨的状态之中,把一块不透明的绿色玻璃台面打得粉碎。从此以后,我左耳的听力就出了毛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确定的感觉,我跌在绿雾般的带着锋利的刃口的玻璃碎片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不能把我脑海中的一切告诉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进入到那个令人觉得天旋地转的天地里,绿色的碎片割破了我的双手,在这个天地里,我注定要不断地为我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而时刻苦恼。等到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在一个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里的一只洗衣箱旁边,我母亲为我涂抹红药水。纱布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这时我父亲在门外喝着:“老婆,今儿不准给他吃饭。听见了吗?让他饿着肚子开玩笑去!” 那天夜里,阿米娜·西奈会梦见拉姆拉姆·赛思,他浮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眼睛翻得像蛋白一样,唱道:“脏衣物会把他藏起来……声音会给他指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梦总是压在她心头。随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这个脸皮丢尽的儿子,他那番骇人听闻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答的口气极其克制,就像他儿时从来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一样:“阿妈,我只是胡说八道,就像您说的,是个蠢得要命的玩笑。” 九年之后她死了,永远没有知道真相。 [1] 哈提姆·塔伊,生活于六世纪,在阿拉伯传说中,他以慷慨行善、勇于冒险而闻名于世。蝙蝠侠和超人是美国连环画和影视作品中的人物。辛巴达以及下文的阿拉丁、阿里巴巴、四十大盗和神灯里的巨人等都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 [2] 彻姬塔(Chiquitas),西班牙语“姑娘们”。 [3] 马诺来特(Manolete,1917—1947),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 [4] 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超人”的名字。他幼时从另一行星来到地球,被肯特一家收养,取名克拉克。 [5] 匹诺曹,《木偶奇遇记》中木偶的名字。 [6] 埃佛勒斯峰,即珠穆朗玛峰。下文中的登京格是尼泊尔人,一九五三年首次登顶的人之一。 [7] 穆萨是阿拉伯古代的先知,在基督教中称为摩西。 [8] 加百列是基督教中的天使,而同一人在伊斯兰教中称为吉布列。 [9] 圣女贞德(1412—1431),英法战争中法国的民族英雄,又称奥尔良少女。萧伯纳以她为题材写过一个剧本。 第二部 全印广播电台 真实是个与视角有关的问题,你离过去越远,它就显得越发具体可信——但当你朝现在逼近时,它不可避免地似乎越来越不可信。设想你是在一个大电影院里,起初坐在后排,然后一排一排渐渐往前移,最后你的鼻子几乎接触到银幕。影星的面孔渐渐化成了跳动的光点,微小的东西放大到了荒唐的程度,幻象消失了——或者不如说,事情变得很清楚,幻象本身就是真实……我们已经从一九一五年讲到一九五六年,因此离银幕已经相当近了……还是不要再用比喻了,我还要将我那个难以置信的话重说一遍,那就是,在洗衣箱里那次奇怪的事件之后,我成了广播电台一类的东西,说这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但今天,我给搞糊涂了。博多还没有回来——我是不是该去报警呢?她是不是已经到失踪人员名单上面去了呢?——由于她不在,我的信心分崩离析了。就连我的鼻子也在同我捣蛋——白天,当我漫步在由一群手臂上汗毛很重、强壮能干的女工照管的酱缸之间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分辨不出柠檬和酸橙气味有什么区别。女工们手掩嘴巴咯咯地笑着,她们寻思:这位可怜的老爷遇上什么事了?——肯定不会是爱情吧?……博多不在了,裂缝遍布我全身,从我肚脐向四周散开,就像蜘蛛网一样。天气又热……在这种情况之下有点糊涂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在将我写的东西再看一遍时,我发现时间上有个错误,上面写到的圣雄甘地遇刺的日期搞错了。但我现在还无法说清一些事件发生的顺序究竟怎样,在我的印度,甘地死去的日子还会搞错。 一个错误是不是会将整篇东西的真实性毁了呢?是不是因为我不顾一切地追求人生的意义,因此到了颠倒是非的地步——只是为了把自己置于中心的地位,我才来重写我那个时代的历史呢?今天,我糊里糊涂,对此无法加以判断。我把这个问题留给别人去判断吧!对我来说,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已经开始做的事情一定得做完,即使我完成的东西最后不可避免地同我开始写的并不一样也在所不惜…… Ye Akashvani hai.这里是全印广播电台。 在到热得要命的大街上附近一家伊朗咖啡馆吃了一顿快餐之后,我回来坐到活动台灯下面,同我为伴的只有一台廉价的晶体管收音机。夜里很热,热得像是要沸腾的空气中充满了寂静下来的酱缸的气味,久久不肯散去。黑暗中传来了声音。酱菜的气味在灼热的空气中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又激起了回忆的劲头来,使现在与那时的相似和不同之处显得更加突出……那时天很热,现在天也很热(热得不是时候)。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有人在黑夜里醒着,听到那些说话声,却不见其人。那时和现在一样,一个耳朵聋掉了。恐惧在炎热中变得越发强烈……可怕的并不是那些声音(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都一样)。他,那时还很小的萨里姆,想起一件事就害怕——那就是他的父母大发雷霆,结果是从此不再爱他。还有即使他们逐渐相信他的话,他们也会把他这种天赋看成是一种可耻的生理缺陷……而我,现在没有了博多,将这些话在黑暗中诉说出来,也害怕没有人相信。他和我,我和他……我不再具有他的天赋,他从来就没有我的天赋。有时候,他几乎就像是个陌生人……他身上没有裂缝,在炎热中没有蜘蛛网遍布他的全身。 博多是会相信我的,可是博多又不在。那时和现在一样,也饿肚子。但情况不同,那时是因为受处罚不准吃饭,而现在呢是给我烧饭的人跑掉了。 还有一个更为明显的不同。那时,那些声音并没有通过晶体管的振荡传到我耳边(在我们这个地区,自从实行那个臭名昭著的奖励办法——即凡接受绝育手术的即可免费获得晶体管收音机一台——以来,晶体管收音机始终是无法生育的象征。那种叽叽呱呱的机器就代表了男人在剪刀剪断和结扎之前阳痿的事)……那时,将近九岁的孩子半夜里睡在床上,并不需要机器。 既有不同但又相似的是,炎热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微微发亮的热雾,那时有,现在也有,它使他当时那段时间变得一片模糊,融入我的时间当中……而我的这种糊涂状态又越过热浪,也成为他的心态。 在炎热之中什么东西生长得最好呢?是甘蔗、椰子和几种粟子。例如:珍珠粟、龙爪稷和高粱还有亚麻籽,以及(如果有水的话)茶叶和水稻。我们这片炎热的土地也是世界上第二大棉花产地——至少,这是我在地理上学到的。那时教我们的是眼神疯疯癫癫的艾米尔·扎加罗先生,墙上挂的镜框里还有个目光严峻的西班牙征服者。但是热带夏天也出产一些奇怪的果实,带有异国情调的想象力之花蓬勃开放,使沉闷的令人汗如雨下的夜晚充满了麝香一般的香气,这又使人做起了满怀不满的暗黑的迷梦……那时就同现在一样,空气中充满了不安。为语言问题游行示威的人要求按照不同的语言将孟买一分为二——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梦想在某些游行队伍的前面开道,古吉拉特邦的幻影将另一队领向前进。咬啮着心灵中幻想与现实的分界线的热度,使得任何事情似乎都有可能发生。午睡过后半睡半醒的混乱状态使人的脑子糊涂了,空气中黏糊糊的,充满了激起的欲望。 在炎热之中生长得最好的,是幻想、非理性和欲望。 在一九五六年,那时,白天大街上为语言进行着雄赳赳的示威游行。在夜里,语言在我的脑海里造反了。“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该来谈一谈说话声的事了。 要是博多在这儿就好了…… 自然,在大天使那桩事情上我是弄错了。我父亲的手——模仿着(是有意还是无意?)另一个曾经劈面对他打了一巴掌的脱离身体的手,猛力扇了我个耳光——至少在一个方面有所裨益,它促使我重新考虑我原来那种模仿先知的立场,并且最终改弦更张了。就在我丢人现眼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再也不肯开口了,尽管“铜猴儿”不断地烦扰我。蓝色房间里全是她的声音:“你干吗这样啊,萨里姆?你一向都乖得很的啦?”……我还是不理她,最后她没趣地睡着了,嘴巴还不出声地在动着。我独个儿回想起白天的事,父亲的耳光还在我左耳边嗡嗡响着,对我低声说:“既不是米迦勒,也不是安那埃尔;也不是加百列;更不是卡西埃尔、萨切埃尔和撒马埃尔!大天使再也不会跟凡人说话了,宣读早在多年前就在阿拉伯完成了,最后一名先知只有在宣布末日审判时才会来。”那天夜里,我明白了我脑袋里的说话声远远超过了各级天使的数目,我不无宽慰地得出了结论,即归根到底我并不是被挑选出来主持世界末日的来临的。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战战兢兢,结果证明同尘土一样平平常常,多得数也数不清。 那么,是通灵术,你老是在内容耸人听闻的杂志上读到的那种东西。但我要请你耐心一些——稍等一等,只是等一下。是通灵术,但还不只是通灵术。请不要太轻易地把我一笔勾销。 那么,是通灵术,是所有那些所谓熙熙攘攘的民众的内心独白,来自类似群体和阶层的内心独白,在我的脑海里推推搡搡地争夺一席之地。一开始,在我只满足于当听众时——在我开始表演之前,语言是个问题。各种声音七嘴八舌,从马拉雅拉姆语到那加语,从纯净的勒克瑙乌尔都语到南方含糊的泰米尔语应有尽有。对在我脑壳里面七嘴八舌说的话,我只懂得一点儿。只是到了后来,在我开始调查研究之后,我才明白,在表层传送的内容(我原先理解的也就是这种最浅显明白的东西)下面,语言变得苍白无力了,代替它的是一种人们普遍理解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远远胜过了语言……但这是在我越过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多种语言、听到了其他那些宝贵的信号之后的事,这些信号与其他一切完全不同,它们中大多数模糊而遥远,就像是远处的鼓声不断地敲着,终于透过我脑海中鱼市场一样热闹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这些夜间来到的秘密呼唤,就像是大声呼喊要……午夜之子的无意识的灯塔,指明的只是他们的存在,传送的只有简单一个字:“我”。从远处到北方,“我”,到南方、东方、西方,都是“我”“我”“还有我”。 不过我自己得一步步地来。一开始,在我取得突破,达到比通灵术更高的层次之前,我只满足于倾听而已。很快,我就能够对我内心的耳朵进行“调谐”,来倾听那些我能够理解的声音。不久之后,我就能从这乱成一团的声音当中挑出我家里人以及玛丽·佩雷拉的声音,还有朋友、同学、老师的声音来。在大街上,我学会了如何来区分迎面走过的陌生人的内心独白——多普勒频移的规律在这些超自然的领域仍然发挥其作用。陌生人在我身边走过时,声音先是越来越强,接着又越来越弱。 所有这一切我都不对任何人讲。每天我左面(或者说晦气的那一面)耳朵都嗡嗡作响,使我时时记住父亲的怒气,我自然分外当心不能让我的右耳再出毛病,因此我嘴唇闭得紧紧的。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要藏起心中的秘密是难而又难的。但幸运的是,就像我急于隐藏真相一般,我最亲近的人也急于忘记我那次真情的迸发。 “噢,萨里姆啊!你昨天竟然会说那些话!真丢人呀,孩子,你最好去用肥皂把自己的嘴巴洗一下!”……在我丢人现眼之后第二天早晨,玛丽·佩雷拉(她气得浑身发抖,就像她做的一种果冻一样)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彻底改过自新的主意。我悔过似的低下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走进浴室里,就当着满脸诧异的保姆和“铜猴儿”的面,用牙刷蘸了气味辛辣难闻的焦油肥皂,将我的牙齿舌头上颌牙龈刷了一遍。玛丽和“铜猴儿”立即就把我这一戏剧性的悔过自新的举动传遍全家。我母亲拥抱了我,说道:“够了,好孩子,那件事从此就过去了。”阿赫穆德·西奈在用早餐桌时点着头,粗声说:“这孩子还行,至少能够承认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随着我被玻璃划破的伤痕逐渐痊愈,似乎我做的那番宣示也被抹掉了。到我过九岁生日时,家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再记得我那天曾经白白地提起大天使名字那回事。好几个星期,在我舌头上还留着一股肥皂的气味,提醒我天机不可泄露。 就连“铜猴儿”也对我悔过自新的表现感到满意——在她看来,我又恢复了正常,成为家里假正经的乖孩子。为了表示她想要恢复家里的老一套规矩,她把我母亲最喜欢的拖鞋给烧掉了,理所当然地又失去了父母的欢心。但是,在外人面前,她却坚定地按照父母的吩咐行事——你一定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假小子处世竟然也会如此小心谨慎——无论是在她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面前,她对我这次的失常行为都缄口不提。 在这样一个把孩子生理或者心理上的任何异常之处都看作是家庭的奇耻大辱的国家里,我父母(他们已经习惯了我脸上的胎记,黄瓜似的大鼻子和罗圈腿)坚决不愿意再看到我身上有什么令人尴尬的地方。而在我这方面呢,以后再也没有提起我耳朵里嗡嗡的响声,有时候又会像敲钟一样一阵耳聋,还会间隙性地发痛。我已经明白有时候还是保守秘密为好。 但是设想一下我的脑袋里面乱成一团的情况吧!在我那张讨人嫌的面孔后面,在带着肥皂气味的舌头上方,就在中间穿孔的鼓膜旁边,潜伏着一颗不很纯洁的心灵,它就像一些九年之久的口袋一般,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你不妨设想一下钻到我的脑袋里,透过我的眼睛朝外面看去,听到各种噪音、人声,却不能让别人有所觉察,其中最为困难的就是装出一副惊异的样子来,就像在我母亲说“哎萨里姆猜猜看我们去阿雷伊米尔克区去野餐吃什么”时我得装着说“噢噢”,真太有趣了!其实我对此心中一清二楚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她内心的独白。还有在我过生日时我在生日礼物还没有拆包之前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因为我早已知道送的人心中的想法。再如寻宝游戏也就变得毫无意思因为每件藏起来的东西的下落都在我父亲的心中明摆着。更加困难的事情是到底层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去,一到那里那些天晓得是些什么劳什子就涌到我的脑袋里来因为他正在动他的秘书的脑筋,那个名叫艾丽斯还是费尔南达的新来的“可口可乐女郎”,他脑海中正慢慢地把她身上的衣服剥光,这也同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一丝不挂地坐在藤编的椅子上这会儿又站起身来,屁股上全是一个个格子印,这就是我父亲想的东西,我的父亲,这会儿他很有些古怪地望着我“喂!孩子!你怎么啦,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呀?”“不阿爸我很好,我得走了得走了要去做作业呢,阿爸”,就这样飞快地溜出去免得他从我脸上猜出我的秘密来(我父亲总是说在我躺着时我的额头上闪着红光)……你瞧事情有多难,我舅舅哈尼夫来带我去看摔跤,甚至就在我们还没有抵达霍恩比大道上的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之前我已经觉得很烦恼,我们随着人群在达拉·辛格和塔格拉·巴巴以及别的大力士的巨幅纸板画像前面走过。他的烦恼、我最喜欢的舅舅的烦恼也涌进我的心头,它就像蜥蜴藏身在树篱下面一样藏在他欢乐的外表下面,被他低沉的笑声(那曾经是船夫塔伊的笑声)掩盖着,我们坐的是最好的座位,当灯光打在扭成一团的摔跤手的背上时我觉得我舅舅的烦恼紧紧抓住了我的心再也挣脱不开,他烦恼的是他的电影生涯每况愈下,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拍片子了。但我绝不能让这种烦恼从我的目光中泄露出来,他在同我打岔,嘿小勇士,嘿小摔跤手,你的脸干吗拉得那么长呀,看起来比一部坏电影片子还要长,你是要吃炒豆子?还是油炸卷?还是别的什么?我摇摇头,不,不要,哈尼夫舅舅。这样他才算放心,掉过头去,大叫啊哈加油啊达拉,摔得好,摔扁他,好啊达拉!回到家里我母亲蹲在走廊里,身边是冰激凌桶,她用她真正的外在的声音说,孩子,你来帮我一把,来做你最爱吃的开心果味冰激凌。我摇着手柄,但是她内心的声音却在我脑壳里面回荡,我能够看出她如何尽量想要用日常琐事来填满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例如:鲳鱼的价钱啦,家里各种各样的琐事呀,得叫电工来修理一下饭厅里的吊扇了呀,她竭尽全力想要集中思想来爱她丈夫的各个部分,但是那个不能提起的词儿老是要挤进来,就是那天她在浴室里露出来的那个双音节的词儿,纳——迪尔——纳——迪尔——纳,在那个打错号码的电话来时,她越来越舍不得放下听筒。我的母亲我告诉你在一个孩子钻到大人心里去的时候他们的想法确实能把他弄得狼狈不堪。甚至在夜里也得不到休息,我在午夜钟响时醒过来做的是玛丽·佩雷拉的梦,夜夜如此,总是在我本人施行魔法的时刻,这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她老是梦见一个数年前死去的男人的形象,乔瑟夫·德哥斯塔。我在梦中知道了他的名字,这个名字上蒙着我无法理解的罪过的暗影,每当我们吃下她做的酸辣酱时,这种罪过就随着一起渗到我们身上,这其中有个秘密但因为这个秘密并不在她心灵的前部我便无法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乔瑟夫每天夜里都来,有时候以人的形象出现,但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他变成一头狼,或者一只蜗牛,有一回还变成一根扫帚柄,但我们(她在做梦,而我在观察)知道这就是他,歹毒而无情,带着责难的面容,以他的化身所使用的语言责怪她,当他化成狼的模样出现时向她狂嗥,当他化成蜗牛的模样出现时便用它条条的黏液将她裹起来,当他化成扫帚柄的模样出现时便用粗的那一头向她打去……在早上她叫我洗净身子准备上学时我紧闭嘴唇强忍着没有向她发问,我这个九岁的孩子的心灵完全被别人的生活(这些东西在炎热中模模糊糊地挤在一起)弄成了一团乱麻。 在结束这段有关我的新生活的早期日子的叙述时,我得痛苦地承认,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借助我的新本领来提高我的成绩,从而改善我在父母眼中的形象——简而言之,我开始在学校里作弊了。那就是说,我自己做了一番调试,专门去偷听我的老师和聪明的同学的内心的声音,从他们心底里收集情报。我发现大部分教师在出题之前肚子里面都已经有了标准答案——我也知道,偶尔教师也会受到私事的干扰,例如:自己的爱情生活出问题或者经济上出麻烦,这时肯定可以从我们班上的优等生“居鲁士大帝”那天才的早熟的心灵里找到答案。我的分数有了戏剧性的提高——但也不过分引人注目,因为我留神总不让自己的答案同我偷来的原文一模一样。就连我以通灵术将居鲁士的英文作文整篇剽窃来时,我也在好些地方进行改动,使之蹩脚一些,具有我的特色。我的目的就是避免引起怀疑,确实有人对我很不相信,但他们都没能发现我抄袭。艾米尔·扎加罗怒气冲冲地以怀疑的眼光盯着我,我显得像天使那么天真无邪。英语老师坦顿大惑不解地摇着脑袋,我仍然不声不响地我行我素——我知道,即使我万一不小心犯傻,把我的秘密全盘托出的话,他们也是不会相信的。 让我来总结一下吧:在我们这个诞生不久的国家的关键时刻,那时五年计划正在起草之中,大选即将举行,因语言问题而游行示威的人正在为孟买的划分争论不休,一个名叫萨里姆·西奈的九岁大的孩子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能力。尽管他这种能力可以在许多至关重要的方面对他贫穷落后的祖国有所裨益,但他决定将自己的天赋掩藏起来,只是将其用在无关紧要的窥探别人的隐私以及小小的作弊问题上。这种行为——我承认算不上是英雄的行为——的直接原因是他心中糊里糊涂,结果总是将道德(做好事的愿望)和讨人喜欢(即做别人喜欢的事那种相当可疑的愿望)混淆起来。由于害怕遭到父母的冷落,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硬是缄口不提。为了得到父母的关爱,他将他的才能用于作弊。他性格上的这种缺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归咎于他年龄太小的缘故,但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而已。糊涂的观念将会贯串他生涯中的大部分时光。 只要高兴,我在进行自我评估时会相当苛刻的。 在布里奇·坎迪幼儿园平坦的屋顶(你一定记得,你只要爬过白金汉别墅花园的围墙就可以跑到那里去)上方矗立着什么呢?在那个冬天天气也不冷的年头,我们——松尼·易卜拉欣、“眼睛片儿”、“头发油”和我——一起玩儿卡巴迪和法国式板球和造房子,“居鲁士大帝”和其他来访的朋友如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和格兰迪·凯斯·科拉可偶尔也会参加,是什么失去了原有的设计功能的东西在注视着我们呢?托克西·卡特拉克的保姆比阿帕常常从霍米家顶层朝下嚷嚷:“你们这些调皮鬼,啥事不干,只知道乱吵!别闹了!”……吓得我们四处逃散,等她一走掉,大家又回来朝她原先站立的窗户做鬼脸,这时候,有什么东西在一边呢?总而言之,那个高高的外表剥落的蓝色建筑是什么呢?它在一旁观察着我们的生活,似乎是在暂时等待时机,不仅是等待不久的将来我们长大成人的时刻,而且也许是等待伊夫琳·伯恩斯的到来。也许,你需要一些提示,哪里曾经藏过炸弹?德哥斯塔是在哪里被蛇咬死的?……在内心痛苦了几个月之后,我终于从成人的声音里找到了藏身之处,我是在一个古老的钟塔里找到它的,那个钟塔没人费神去给它上锁了。就是在这里,时间好像是生了锈,在这寂静无人的地方,矛盾的是,我试探性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最初的几步,让自己卷入到重大的事件和公众生活之中去,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从中脱身……根本没有办法,一直到那个寡妇…… 自从我被禁止躲进洗衣箱之后,一有机会,我就乘人不备偷偷爬到那个再也不能报时的钟塔里面去。当由于炎热或者其他缘故或者有人在窥视,圆形凹地那边空无一人时,当阿赫穆德和阿米娜夜里去惠灵顿俱乐部打凯纳斯特时,当“铜猴儿”因为新近迷上了华尔新汉女子学校的游泳跳水队而泡在那里不回家时……那就是说,当环境许可时,我就走进我的秘密的藏身之处,摊手摊脚地躺在一张我从仆人房间里偷来的草席上,闭起眼睛,让我新近苏醒的内心的耳朵(它也同所有的耳朵一样,同我的鼻子相通)自由自在地在城里各处徜徉——而且还更进一步向北向南,朝东朝西——收听各种各样的事情。偷听熟人的心思总使人心中感受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压力,为了避免这一点,我便在陌生人身上试验我的手段。因此,我之所以牵扯到印度的公共事务之中,完全是出于并不光彩的理由——对熟人的刺探太令人沮丧,为了使自己内心轻松一些,我便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这个小丘以外的世界里。 从这个破旧的钟塔上面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呢?起初,我只是一个旅游者,一个伏在一台个人专用的“来看德里”的机器的奇妙的洞口朝里面窥视的孩子。在我通过一个因旅游而患上腹泻的英国女人眼里第一回看到泰姬陵时,鼓声在我左耳(听力受损)边上响着。在那之后,为了取得南北之间的平衡,我一下跳到了马杜赖的米纳克西神庙,舒舒服服地偎依在念经的祭司那含糊不清的神秘的说法里面。我还化装成机动三轮车车夫在新德里的康诺特大街绕了一圈,抱怨汽油涨价,嫌车费给得太少。在加尔各答我随便睡在一段下水道管子里面。这时候我自己的旅游癖越来越大,我又向南一直拐到科摩林角,成了一个捕鱼的女人。她的纱丽裹得很紧,但品行上却马虎得不像样子……我站在三片海洋冲刷的红色沙滩上,用我并不理解的语言同达罗毗荼流浪汉调情。然后我又北上喜马拉雅山脉,走进圆形彩虹的光芒和戈勒霍伊冰山翻腾的冰碛之下古加尔部族屋顶盖着苔藓的原始茅屋。在杰伊瑟尔梅尔的金色堡垒里我体验了一个做珠绣服装的妇女的内心生活;在卡久霍我成了一个十几岁的乡村少年,田地里昌德勒神庙里那些表现男欢女爱的密宗雕刻使我大为尴尬,却没法不去看它们……充满异乡情调的旅行生活很是简单,在其中我找到了一点宁静。但最后,旅游已经无法满足了,好奇心开始寻事了。“让我们来瞧一瞧,”我对自己说,“这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九岁孩子在精神上是不拘一格的,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之下,我跳进电影明星和板球手的脑袋里面——我知道了电影节目中有关舞蹈演员维加扬提马拉的闲话是怎么回事,我也和波利·恩里加尔一起在勃拉朋体育场打板球,我也成为电影歌曲配音歌手拉塔·曼格什卡和国内航线主办的马戏团的小丑布布……我在不同的心灵中随意地跳来跳去,不可避免地发现了政治。 有一次我成了北方邦的一名地主。在命令我手下的农奴将剩余的粮食付之一炬时,我笑得肚皮在睡衣带子上直颤动……另一次我在奥里萨邦几乎饿死,在那里又像平常那样出现了粮食短缺的情况,我才出生两个月,我母亲的奶水就没有了。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我深入到一名国大党工作人员的心灵,向一名乡村教师行贿,要他在即将举行的大选中为甘地和尼赫鲁的政党拉票,此外我也进入到决定投共产党票的喀拉拉邦农民的思想中。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有天下午,我故意进入到我们邦首席部长的脑海里,结果发现了一大秘密,这个秘密在二十年后成为全国的一大笑柄,那就是莫拉尔吉·德赛每天都要“喝自己的小便”……我就在他身上,在他将一杯全是白沫的小便灌下肚时,我还可以感觉到那东西还是热热的。最后,我的试验达到了巅峰状态,我成为镜框里那封信的作者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我同这位伟人一起坐在一堆牙齿残缺不全、胡子乱蓬蓬的星象家中间,对五年计划进行调整,以使它能同宇宙间的音乐完全合拍……高层生活容易使人飘飘然。“瞧我吧!”我暗中为自己的本事得意非凡,“我要到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在这个曾经塞满了代表德哥斯塔的仇恨的爆炸装置的钟塔里面,下面这一句话(在恰如其分的嘀嗒声音效果的伴奏之下)完完整整地扑通冲到我的脑海里:“我是孟买的坟墓……注意我的爆炸!” 因为我当时已经处在一种感情的支配之下,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创造了世界。我跃入其中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进入的身体按照我的命令行事。随着当前时事、艺术、运动等第一流无线电台的丰富多彩的节目来到了我的身上,我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它们的发生……那就是说,我进入到了艺术家的幻想之中,把这片土地上成千上万的现实看成是我的天赋的未经加工过的原材料。“见鬼,任何事情我都能够知道!”我得意扬扬地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瞒得住我!” 如今,在回顾我那些虚度的年月时,我能够说的是当时左右我的这种自我膨胀的精神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它来源于自我保护的天性。假如我不相信自己控制着蜂拥而至的芸芸众生,他们的个性聚集起来将会把我的个性消灭得干干净净……但我在钟塔里面,欢天喜地,趾高气扬,成为古代的月亮神欣(不,不是印度教的,我是从古代哈达拉毛那边进口来的),能够远距离地调控世上潮汐的涨落。 但当死亡来到梅斯沃德山庄时,我还是猝不及防,大吃一惊。 尽管对阿赫穆德·西奈的财产早在多年前就解冻了,但他腰以下的部位仍然冰冷。那天他大叫“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阿米娜赶来双手抓住它们想焐焐暖,结果手指给冻得粘在上头了。自那以后,他的性能力像冻在冰山里面的猛犸象那样处于休眠状态,就像一九五六年在俄罗斯发现的那头一样。我母亲阿米娜是为了生儿育女才嫁给他的,这会儿想到生命还未创造就在她肚子里化为乌有了,便责怪自己因为生鸡眼等这些事情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她把自己的不幸同玛丽·佩雷拉谈了,但保姆只是告诉她说从“那些男人”身上是得不到幸福的。她们一边谈一边做酱菜,阿米娜将她的失望拌到了辣辣的酸橙酸辣酱里面去,你一吃那东西准会淌眼泪。 尽管阿赫穆德·西奈在办公室里老是幻想着女秘书赤身裸体地听他口述文件,他眼前老想象着他的费尔南达或者珀比一丝不挂地在办公室里溜达,屁股上全是藤椅一个个的方格印,但是他的那个器官却毫无反应。有天,在真正的费尔南达或者珀比回去之后,他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由于瓶中精灵的缘故,他的舌头(还有他的棋艺)变得有点没有遮拦了,他尴尬地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来:“纳里卡尔,我好像对那事情,你是知道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睿智的产科专家脸上掠过一丝快乐的笑容,这位皮肤黝黑满面红光的大夫转眼之间又成为一个狂热地主张实行节制生育的信徒,他发表了以下一段讲话。“好极了!”纳里卡尔大夫叫道,“西奈老弟,干得太好了!你——我还要加上一句,还有我自己——是的,你和我,西奈老弟,是世间少有的精神生活极其高尚的人物!我们追求的并不是气喘吁吁的下贱的肉欲——我问你,能够避免生儿育女,岂不是一件很妙的事情——我们人口已经太多,这个国家越来越穷,少添一个倒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可以集中精力来做事,为他们增加一些立足之地啦。听我说,朋友,你和我,利用我们的四脚混凝土块,可以从大洋里获得土地呀!”为了纪念这番讲话,阿赫穆德·西奈倒了两杯酒,我父亲和纳里卡尔大夫一起为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干杯。 “要土地!不要爱情!”纳里卡尔大夫说,有点醉醺醺的了,我父亲又替他把杯子斟满了。 到一九五六年除夕时,用成千上万个巨大的四脚混凝土块围海造地的梦想(导致财产冻结的原因正是这个梦想——它现在对我父亲来说,取代了冻结一事所毁掉的他的性能力)实际上已经似乎接近完成。但这一次,阿赫穆德·西奈在花钱时十分谨慎。这一次他都隐在幕后,在文件上找不到他的名字。这一次,他已经在财产冻结中接受了教训,决心尽量不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结果呢,在纳里卡尔大夫撇下他死去时,身后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证明我父亲参加到四脚混凝土块的工程之中,阿赫穆德·西奈(我们已经知道,在灾难面前他的反应是很糟糕的)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直到他临死之前,他才终于爱上了自己的妻子。 下面这个故事又要回到梅斯沃德山庄来。纳里卡尔大夫去看望住在航海小道附近的朋友,在回家时他决定沿着乔帕迪海滩步行,顺路买点儿松米糕和椰子汁。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沿护岸旁的人行道走着,追上了为语言游行示威的队伍,这队人平和地唱着歌一路慢慢行走着。纳里卡尔大夫走到了护岸上放着一个四脚混凝土块的地方,那是他得到市政当局特许放在那里作为指向未来的象征的。这时,他眼前的一件事,使他失去了理智。原来好几个女叫花子簇拥在四脚混凝土块周围,举行礼拜的仪式。她们在混凝土块底部点上好几盏油灯,有个人在土块翘起的那只脚上画了“唵”的咒语。她们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一面用水恭恭敬敬地将混凝土块擦洗干净。科技的奇迹被变成了湿婆林伽的象征。看到这副景象,对生儿育女持坚决反对态度的纳里卡尔大夫气得快要发疯了,在他眼中,这似乎意味着崇尚生育的古代印度的所有那些古老的阳物崇拜的力量全给释放了出来,弄到了二十世纪这个漂亮的不能生育的混凝土上……他暴跳如雷地冲上前去,对那些拜神的女人骂个不停,他怒不可遏地踢翻了她们的小油灯,据说他甚至还要把那些女人推开。结果为语言游行示威的人看到了这一切。 游行的人听到了他的叫骂声,大家的脚步停了下来,指责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举起拳头摇晃,有人也骂开了。这位好大夫气得发了昏,转过身来朝游行的人发动攻击,对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出身以及他们的姐妹破口大骂。人群沉默下来,这种沉默预示着暴力的来临。在沉默中,游行者的脚步朝面色通红的产科大夫逼上前去,他就站在四脚混凝土块和呼天抢地的女人中间。游行者的手在沉默中朝纳里卡尔伸了出去,想要将他拉过来,在沉默中他紧紧抱住了四脚混凝土块。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恐惧使纳里卡尔大夫有了帽贝那样的力气,他的胳膊死死拢住了四脚混凝土块,再也拉不下来。游行者便转向四脚混凝土块……他们不出一声地推得它摇动起来,人多力量大,混凝土块支持不住了。在一个被可怕的寂静笼罩的夜晚,那个四脚混凝土块倾斜过来了,很快它就会成为第一个扔进水里的混凝土块,开始围海造地的伟大工程。苏雷西·纳里卡尔大夫张着嘴巴要叫唤,但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抱住混凝土块,就像一个发着磷光的软体动物……人和混凝土块悄无声息地跌了下去。只有水花扑通一响,才打破了这种寂静。 据说,当纳里卡尔大夫摔到海里,被他着迷似的钟爱的东西压死时,人们很容易就看到了他的身体,因为它就像一团火一样从水底发出亮光来。 “你们知道出了什么事吗?”“嘿,老兄,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我也在内)簇拥在埃斯科里亚尔别墅花园里的树篱周围,纳里卡尔大夫的套房就在这座别墅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一名男仆一脸郑重其事的神气,告诉我们说:“他们把他运回来啦,裹着绸子。” 纳里卡尔大夫的尸体躺在他那张硬硬的单人床上,四周放了藏红花,大人不准我去看,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那里面的一切,因为有关消息很快就传到外面来。这些消息我大多是从山庄的仆人那里听来的,他们觉得公开谈论死人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而有关活人的事反而谈得很少,因为活人身上所有的事情都一目了然。从纳里卡尔大夫的仆人那里,我听说由于死人喝下了好多海水,也就带有了水的特性。他的尸体变得像液体那样很不稳定,光线从不同的角度照过去,它有时显得高兴,有时显得悲伤,有时则漠不关心。霍米·卡特拉克的园丁插嘴说:“看死人看得时间太长很危险,你走开时身上也会带着一些死气,会有影响的。”我们问:影响?什么影响?什么影响?怎样影响?圣者普鲁肖塔姆多年来第一次从白金汉别墅花园的水龙头底下走了出来,说道:“死人使活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活人在面对死人之后,他们的一切都会变本加厉的。”各种各样的事件证明这一异乎寻常的说法不无道理,因为自那之后,曾经为尸体净身的托克西·卡特拉克的保姆比阿帕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尖,她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可怕,似乎每一个去瞻仰纳里卡尔大夫遗容的人都受到了影响。纳西埃·易卜拉欣变得更蠢,更像个鸭子了。住在死人楼上的丽拉·萨巴尔马提曾经帮助整理房间,她原来就水性杨花,如今变得越发淫荡,她走上一条不归之路,路的尽头将会有子弹在等着,她丈夫萨巴尔马提司令会用一根最异乎寻常的指挥棒指挥科拉巴的交通…… 不过,我们全家人都离这件事远远的。我父亲拒绝去同他的遗体告别,他从来不提他这位故去的朋友的名字,只是称他为:“那个奸贼”。 两天以后,这条消息在报纸上登了出来,纳里卡尔大夫突然有了一大家子女性亲人。他终身未娶,生前一向厌恶女人,但在他死后却来了一大群身躯高大、吵吵闹闹、无所不能的女人。她们不知从城市里哪个神秘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其中既有在阿姆尔奶牛场挤牛奶的,也有电影院里卖票的;既有街头卖冷饮的,也有因婚姻不幸离家出走的。在这个经常列队游行的年头,纳里卡尔的这些女人也组成了她们自己的队伍,只见超大型的女人川流不息地来到两层楼高的小丘上,把纳里卡尔大夫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站在楼下的路上望去,你可以看见她们的胳膊肘从窗户里顶了出来,她们的屁股也给挤到了阳台上。整整一个星期没人能够睡觉,因为纳里卡尔那些女人号个不停。除了号哭之外,这些女人也确实非常能干,并不是徒有其表而已。她们把产科医院接管过来,她们把纳里卡尔所有来往账目弄了个一清二楚,她们毫不犹豫地把我父亲从四脚混凝土块的业务中踢了出去。在花了这么些年的钱之后,我父亲得到的只是口袋上的一个窟窿。那些女人把纳里卡尔的遗体运到贝拿勒斯火化掉了,山庄的仆人们低声告诉我,他们听说黄昏时大夫的骨灰在马尼卡尼卡火葬场给撒到了恒河里面,骨灰没有沉下去,而是像亮亮的小萤火虫那样在水面上漂浮,随着河水流入大海,轮船船长看到这些亮亮的怪东西准会吓一跳的。 至于阿赫穆德·西奈呢,我敢发誓自从纳里卡尔去世以及那批女人来了之后,他真正开始萎下去了……他皮肤的颜色越来越淡,头发也发了白。几个月后,除了眼珠是黑的之外,他浑身上下变得一片白色。(玛丽·佩雷拉跟阿米娜说:“那个人血是冷的,所以现在他的皮肤也变得跟冰一样,就像冰箱里的冰那样白。”)我得实事求是地说,尽管他表面上对自己成为一个白人很是担心,而且四处求医,但在医生对此束手无策、对病因也无法解释时,他心里其实暗暗高兴着呢,因为他早就对欧洲人的白皮肤羡慕得要命。有一天,在又可以随便说笑时(在纳里卡尔大夫死后有一段时间,大家交往时恰如其分地保持严肃的态度),他在鸡尾酒时间告诉丽拉·萨巴尔马提说:“所有那些最出色的人皮肤底下都是白色的,我只不过是脱去伪装罢了。”所有的邻居都比他黑,大家礼貌地笑着,既觉得好奇,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间接证据表明纳里卡尔之死引起的震荡使我黝黑的母亲身边有了个雪白的父亲,但是(尽管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的话)我要大胆地做出一个不同的解释来,这一理论是我在钟塔里面独自苦思冥想建立起来的……因为在我经常进行的心灵旅行中,我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在独立之后的九年里,全国有一大批企业染上了类似的白化病(记录在案的第一个受害者很可能是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在全印度,我遇到了许多出色的印度商人,他们得益于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发了财,这个五年计划的中心就在于发展商业……这些商人已经或者正变得非常非常之白,确实如此!看来从英国人手中接管一切,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确实需要花费无比巨大的(甚至是英雄的)努力,以致他们脸上的颜色都褪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也许是这种广为传布却鲜为人知的现象的一个新的受害者。印度的商人都变白了。 这点东西够你好好玩味一天的了。但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就要到来了,令人难受的先锋咖啡馆也近在眼前,还有——更重要的是——午夜的其他一些孩子,包括那另一个我——湿婆,那个长着可怕膝盖的孩子,正拼命往前挤。那些裂缝很快就会宽得可以让他们逃出来…… 顺便提一句,很可能就在一九五六年年底的某一天,那个戴绿帽子的歌手维伊·维里·温吉也死掉了。 [1] 全印广播电台的称谓,印地语名称为Akashvani,源自梵文,意思是“天堂之声”。 [2] 关于此事鲁西迪曾写过一个短篇,题目就叫《免费收音机》,收在他的短篇小说集《东方,西方》之中。 [3] 马拉雅拉姆语为印度西南沿海居民的语言,那加语是缅甸北部和印度阿萨姆邦那加人的语言。 [4] 多普勒频移是物理学名词,指波源与观察者相对运动时观察者接受到的频率与波源发出的频率不相同。 [5] 凯纳斯特是一种纸牌戏,又称“塔牌”。 [6] 马杜赖,印度南部城市,为印度教圣地,有著名的神庙。 [7] 科摩林角是印度半岛最南点。 [8] 达罗毗荼人主要生活在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北部。 [9] 欣(Sin),亦名“南纳”,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的月神。 [10] 哈达拉毛,古代阿拉伯半岛南部王国,位于也门阿拉伯海沿岸一带。 [11] “唵”(OM),印度教、佛教的咒语,表示空、天、地三界,也表示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神。 第二部 孟买之恋 在莱麦丹,也就是斋月当中,我们尽量往电影院里跑。早上五点钟,平时手脚一刻不停的母亲就把我们摇醒了,赶在黎明前吃甜瓜和加糖的酸橙汁当早饭。在这之后,尤其是在星期天早上,“纱丽”和我便轮流大喊(有时我们一起喊),提醒阿米娜:“上午十点半的早场!今儿到大都会幼童军俱乐部去,阿妈,请别忘了!”接着坐罗孚车到电影院,在电影院里我们既没有可口可乐喝,又没有油炸马铃薯片嚼,也没有优质冰激凌或者包在油腻腻的纸里面的五香三角饺吃。但至少这里面有空调,有别在衣服上的幼童军徽章,还有比赛,一名胡子稀稀朗朗的主持人还宣布今儿是谁过生日。最后呢,放映电影,先来上一段预告片,“下次公映”和“即将上映”,接着是卡通片(“正片立即上映,先请看……”):也许是《昆廷·达沃德》,或者是《斯卡拉穆恰》。“虚张声势!”我们在看过之后互相说道,装成电影评论家的样子,“吵吵嚷嚷、低级下流的胡闹!”——尽管我们并不清楚什么叫“虚张声势”,什么叫“低级下流”。在我们家里祈祷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在先知诞生节时,我父亲带我去星期五清真寺庆祝节日,他在我头上绑上手帕,将我的额头按在地上)……不过我们都很愿意持斋,因为我们喜欢去看电影。 伊维·伯恩斯和我一致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明星是罗伯特·泰勒。我也喜欢贾伊·西尔弗希尔演的汤托,但是我觉得演他的上司孤胆骑警的克莱顿·穆尔太胖了。 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是在一九五七年元旦那天搬来的,她跟她丧偶的父亲住进了那两幢低矮难看的钢筋混凝土房子中间的一套住房里面。那两幢房子从我们小丘脚下冒了出来,我们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而且奇怪的是它们的居住者也各不相同。美国人和其他外国人住在诺尔别墅(就像伊维一样),而印度的暴发户则住在拉克斯米别墅里面。我们从梅斯沃德山庄高处往下望去,对下面的住户,无论是白人还是印度人,都很有几分瞧不起。可是没有人瞧不起伊维·伯恩斯——只有一次是例外,只有一次有人占了她的上风。 在我穿起第一条长裤之前,我爱上了伊维,但那一年,爱情是一件奇怪的连锁反应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我就把我们所有这些人放在大都会电影院里同一排座位上来吧。我们着迷地盯着银幕上的罗伯特·泰勒——座位的安排具有象征的意义:萨里姆·西奈边上坐着他爱恋的伊维·伯恩斯,伊维·伯恩斯边上坐着她爱恋的松尼·易卜拉欣,松尼边上坐着他爱恋的“铜猴儿”,“铜猴儿”边上是过道,她肚子饿得要命……我爱伊维大约爱了半年。两年后她回美国去了,在那里她用刀子把个老太太给捅了,结果被送进了少年犯管教所。 在这里,我理所当然地要简单表示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假使伊维没有搬到我们这里来住的话,我的故事也许就局限于钟塔里旅游和在学校里作弊这点小玩意儿上了……那一来就不会有寡妇之家里的高潮,没有清楚地证明我的人生意义的证据,没有在一个冒烟的工厂里的结尾了,在这个工厂的上方可以见到橘黄色和绿色的霓虹女神孟巴德维的身影一闪一闪地在跳舞。但伊维·伯恩斯(她是蛇还是梯子呢?答案显而易见,两者兼而有之)来到了,骑着她的银色自行车,那辆车不仅使我发现了午夜之子,而且还使孟买邦最终一分为二了。 还是从头说起吧。她的头发像是稻草人的稻草,她的皮肤上全是雀斑,她的牙齿上套着金属的矫正架。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只有对牙齿无能为力——牙齿四处乱长,乱七八糟地重叠在一起,似乎是故意捣蛋,弄得她吃冰激凌时痛得要命。(我由此得出结论:美国人统治了整个宇宙,但对自己的嘴巴却一筹莫展;印度孱弱不堪,但印度的小孩一般都长着一口好牙。) 我的伊维尽管受到牙疼的折磨,她却高贵地把疼痛置之度外。她坚决不向齿骨和牙龈屈服,对蛋糕和可乐来者不拒,从来也不叫痛。伊维·伯恩斯是个厉害的孩子,她不怕痛,这也使我们大家对她更加服帖。有人说过,所有的美国人都需要一个边界,她的边界便是牙疼,她决心对它进行开拓。 有一回,我怯生生地送给她一束鲜花编成的项链(将“夜之女王”的大轮柱花送给我的心上人),那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钱在斯坎德尔角一个女小贩那里买的。“我不戴花儿,”伊夫琳·利立斯说道,把那串看不上眼的花儿朝空中一扔,接着用她百发百中的雏菊牌汽枪一枪打了个透。用“雏菊”打掉一束鲜花,她以此宣称,她是不会让人给套上镣铐的,连项链也不行,她是我们山庄上一朵像陀螺般团团转的任性的百合。也是夏娃,是我这个亚当心上的宝贝。 她是这样来到我们这儿的:松尼·易卜拉欣、萨巴尔马提家的“眼睛片儿”和“头发油”兄弟俩、居鲁士·杜巴西、“铜猴儿”和我一起在梅斯沃德四栋豪华别墅之间的圆形凹地上玩法国式板球。这天是元旦,托克西在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后面拍巴掌,就连比阿帕也挺高兴,极其难得地没有骂我们。板球——甚至是法国式板球,甚至是小孩在玩——是一种很安静的运动,就像涂了亚麻油那么安静。只听见皮球和柳木制的球棒之间的叩击声,稀稀落落响起几声鼓掌,偶尔有人叫喊——“抽呀!抽呀!先生!”——“噢,怎么回事?”可是骑在车上的伊维不吃这一套。 “嘿,你们!你们全听着!嘿,这是咋回事呀?你们全是聋子还是怎么啦?” 我正在击球(姿势像朗吉那么优美,又像维诺·曼卡特那么有力),她骑在车上冲上坡来,像稻草那样的头发四处乱飞,脸上的雀斑发红,嘴里的金属矫正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发信号,简直就是一个骑在银色子弹上的稻草人……“嘿,你这‘拖鼻涕’的!别再瞧那蠢得要死的球啦,你这蠢货!我来让你们瞧瞧好看的东西!” 要描述伊维·伯恩斯的模样就没法不联想到自行车,不仅仅是普通的两个轮子的车子,而是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生产的最后一批老式车,但新得像是刚刚出厂,它的车把往下垂,上面裹着遮蔽胶带,有五个档,车座用仿猎豹皮制造。银色的车架(孤胆骑警的马匹的颜色,这一点就不用我多讲了)……邋遢的“眼睛片儿”、干净整洁的“头发油”、“天才居鲁士”和“铜猴儿”,松尼·易卜拉欣和我——这些最好的朋友,是这个山庄真正的孩子,大家都出生于此,因而是此地货真价实的后人——自从产钳在松尼脑袋上夹出了凹痕之后,他一直就不很机灵,我呢,心底里隐藏着那个无所不知的危险的秘密——随着伊维·伯恩斯绕着圆形凹地的边沿,把自行车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是的,我们大家,未来的斗牛士和海军司令还有别的什么的,大家都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僵住了。“瞧我的吧,看好啊,你们这些傻瓜!” 伊维一会儿坐在猎豹皮车座上,一会儿站起身来进行表演。她一只脚搁在车座上,一条腿往后伸着,绕着我们兜圈子。她速度越来越快,接着在车座上竖起蜻蜓来!她能够跨坐在前轮上,脸朝后看,以相反的方向踩脚踏……重力完全听她的使唤,速度越快她越称心,我们明白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来到了我们中间。这是个车轮上的女巫,树篱上的花儿向她抛去花瓣,圆形凹地上卷起了一阵阵尘土向她喝彩,因为圆形凹地找到了自己的女主人,她的车轮旋风似的滚过之处就成了马戏团。 这会儿我们注意到我们的女英雄右臀部佩了一支雏菊气手枪……“你们这些饭桶,还有好看的呢!”她吼道,把武器抽了出来。她的子弹把石头打得四处乱飞,我们把安那扔到空中,她一个个地将它们打了下来。“靶子!再扔一些靶子!”——“眼睛片儿”毫无怨言地把他心爱的一副拉米纸牌交了出去,让她把老K的脑袋打掉。简直就是个嘴里装着矫正架的安妮·奥克莉——没有人胆敢对她的枪法产生疑问,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她统治的末期,野猫大规模入侵时,具体情况情有可原。 伊维·伯恩斯满脸是汗,面孔通红,她从车上下来宣布道:“从现在起,这里就有了新的大好佬了。听见了吗,印第安人?有谁不服吗?” 没有人不服,我当时就明白我爱上了她。 和伊维一起去居胡海滩玩儿,骑骆驼赛跑她也赢了,她喝下的椰子汁比我们哪个都多,她不怕刺痛,还能睁开眼睛在阿拉伯海的海水里游泳。 六个月难道就有这么大的不同吗?(伊维比我大半岁。)是不是那样你就能够以平等的身份同大人说话了呢?大家看见伊维同易卜拉欣·易卜拉欣老头聊天;她告诉大家丽拉·萨巴尔马提教她如何化妆;她还去找霍米·卡特拉克同他谈论枪。(霍米·卡特拉克的一生真是个带有悲剧色彩的讽刺,他对枪支爱得真是着了迷,但想不到有一天会真有支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伊维成了他的知音,这个没娘的孩子同他的托克西不同,脑子快得要命,真是聪明绝顶。顺便说一句,伊维·伯恩斯对可怜的托克西·卡特拉克绝无一点同情之心。“脑袋瓜出了毛病,”她对我们大家随意地发表意见说,“该像耗子那样消灭掉。”可是伊维呀,耗子并不孱弱!你面孔上像耗子的成分要比你看不起的托克西全身都要多。) 这就是伊夫琳·利立斯.在她出现之后几个星期里,我身上就激起了链式反应,这个反应至今还对我有影响,我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那是从松尼·易卜拉欣身上开始的,就是隔壁的松尼,那个让产钳给夹出凹痕的松尼,他在我的故事里一直耐心地等候在一边,等着上场的机会。在那段时候,松尼是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他受的伤远不止是产钳的。爱上“铜猴儿”(甚至就是按照九岁孩子对这个词儿的理解)绝非是件好受的事。 我妹妹排行老二,她出世前并没有什么预言,我上面说到过,她对任何情感上的表白反应都很激烈。尽管据信她能够同小鸟和猫儿说话,但柔声谈情说爱却使她像野兽一样勃然大怒。松尼头脑太简单,我告诫他对她要当心,可是没用。有好几个月了,他不住地纠缠她,常常说“萨里姆的妹妹,你这人就是靠得住!”或者说“听着,跟我交个朋友,好吗?我们可以跟你保姆一起去看电影,也许……”在同样这几个月里,她呢一直叫他为单相思吃苦头——向他母亲去告发他啦,装成不小心故意将他推到泥水汪里去啦;有一次甚至向他动了手,抓得他脸上好几道长长的指甲印子。他眼神中悲悲切切的,活像是条受了伤的狗,但他还是不接受教训。因此,她终于策划好对他进行最为可怕的报复。 “铜猴儿”上的是尼皮安海滨路的华尔新汉女子学校。那所学校里满是一些高个子肌肉特别发达的欧洲女孩子,她们能像鱼那样游泳,像潜水艇那样潜水。每到课余时间,从我们卧室的窗口就可以看见她们在布里奇·坎迪俱乐部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嬉戏,那个游泳池对我们当然是不开放的……我发现“铜猴儿”不知怎么搞的黏上了这些享有种族隔离的特权的游泳的姑娘,大概成了她们的吉祥物吧。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我对她真正感到有点儿不痛快……不过同她争论没有用,她才不听你的呢。粗壮结实的十五岁白人姑娘让她同她们一起坐到华尔新汉的校车上。每天早晨,就在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大帝”和我等大教堂男校校车的地方,有三个这样的女孩天天等她。 有天早上,等车的男孩就只有松尼和我。什么原因记不清了,也许是流行什么小毛病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吧!“铜猴儿”和三个粗壮结实的游泳好手在一起,等玛丽·佩雷拉走掉后只剩下我们几个人。这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进入到她的思维之中,突然之间我明白了她精心策划的一切。我刚喊出“嘿!”——但已经为时太晚。“铜猴儿”尖叫道:“你不要掺和进来!”接着她和三个粗壮结实的游泳好手便扑到了松尼·易卜拉欣的身上,在街头睡觉的人和叫花子和骑着自行车上班的职员在一旁观望,都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因为这几个女孩正把松尼的衣服往下直撕……“该死,老兄,你就这么不来帮我一把吗?”——松尼高叫救命,但是我没有动,在我妹妹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之间,我帮谁好呢?他叫道:“我要到我爸爸那边告你们!”这会儿是一副哭腔了,而“铜猴儿”则回敬道:“给你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给你个教训!”他的鞋子掉了,衬衫也扯掉了。背心也给高板跳水好手给拉掉了。“给你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再写那些娘娘腔的情书。”袜子也没了,涕泪滂沱。“好了!”“铜猴儿”嚷道。华尔新汉校车来了,几位打手和我妹妹跳上车飞快地驶走了,“稀里哗啦,情人小子!”她们嚷嚷着,留下松尼独自站在街上,就在齐马尔克玩具店和读者乐园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丝不挂,就像刚从娘肚子里出来一样。产钳夹出来的凹痕就像岩石区潮水潭那样闪闪发亮,因为凡士林从他头发上淌到里面去了。他的眼睛也是一样湿淋淋的,他说:“她干吗要这样啊,老兄?干吗呀,我只是同她说我喜欢……” “我怎么知道?”我说,不知道该往哪边看才好,“她会干出一些怪事来,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她还会用更加厉害的手段对付我。 不过那是九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是一九五七年,竞选已经开始了。人民同盟正在提出应该为上了年纪的“神牛”建疗养院;在喀拉拉邦,E.M.S.南布迪里巴德承诺说共产主义会使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在马德拉斯邦,C.N.安那杜雷的安那——D.M.K.党正在煽动地区主义的火焰;国大党以改革进行反击,例如改革印度继承法,使印度妇女在继承财产上享有同等的权利……总而言之,人人都在忙着为自己的事业鼓动如簧之舌。然而,我发现自己一到伊维·伯恩斯面前就说不出话来,因此去找松尼·易卜拉欣请他代我说项。 我们印度人总是极容易受到欧洲人的影响……伊维来到我们这里不过才几个星期,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荒唐地模仿起欧洲文学中的情节来。(我们在学校里读了西拉诺的简写本,我也读了《经典作品》连环画册。)或许这样说更公平一些吧,那就是欧洲在印度以闹剧的形式得到了重复……伊维是美国人,反正也一样。 “嘿,老兄,不过这可不公平啊,老兄,你干吗自己不去说呢?” “听着,松尼,”我恳求道,“你是我朋友,对吗?” “对啊,可是你都不肯帮……” “那是我妹妹,松尼,我怎么能帮你呢?” “是不能,所以你还是自己去搞那肮脏……” “嘿,松尼,老兄,想想看,只要想一想。同这些女孩子打交道得小心,老兄。瞧‘铜猴儿’是怎样大发脾气的呀!你已经有了经验,对啦,你是过来人啦。你会明白这一次该谨慎一些。我又懂什么呢,老兄?也许她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希望我的衣服也给扯下来吗?那一来你心里就好过一些了,是吧?” 头脑简单、好脾气的松尼说:“……嗯,不是……” “那就行了,你去吧。夸上我几句,就说我的鼻子完全不碍事,重要的是人品。你去,好吗?” “……嗯——嗯……我……好吧,不过你也要替我跟你妹妹讲讲,好吗?” “我会讲的,松尼,不过我没法打包票,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过我肯定是会跟她讲的。” 你可以尽量精心地进行策划,但女人一下子就将你的计划打得粉碎。在每一次胜利的竞选活动中,失败者总是成功者的两倍……在白金汉别墅阳台上,我躲在竹帘后面偷偷监视松尼·易卜拉欣在我的选区为我拉票……我听到选民伊维·伯恩斯那带着鼻音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副嘲讽的口气:“谁?是他?你干吗不叫他去擤擤鼻子去?那个臭鼻子?他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这是真的。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因为这会儿(尽管竹帘将那个场面隔成了窄缝)我不是看到伊维脸上现出温柔的表情了吗?——伊维的手(从竹帘缝隙里纵向看出去)不是朝我的竞选代理人伸出去了吗?——伊维的手指(啃到了指甲根)不是在抚摩松尼太阳穴上的凹痕,指尖上蘸满的凡士林直往下滴吗?——伊维有没有说“你啊,你,你倒挺讨人喜欢的”呢?我得伤心地承认我看见了这一切。她的手伸出去了,她的手指摸了他,她说了那些话。 萨里姆·西奈爱上了伊维·伯恩斯,伊维爱上了松尼·易卜拉欣,松尼迷上了“铜猴儿”,可是“铜猴儿”又怎么说的呢? “别让我恶心了,安拉。”在我想帮松尼说话——他并没有好好帮我,我这样做还是很仗义的——的时候,我妹妹回答说。两个选民都对我们投了反对票。 我并没有死心。伊维·伯恩斯——我得承认她对我从来没有好感——就像个女海妖似的引诱着我一往无前走向失败。(不过我对她毫无责怪之意,因为正是我的失败使得我重新崛起了。) 我躲在钟塔里,暂时没有在整个次大陆到处游荡,而是私下里考虑如何设法获得满脸雀斑的“夏娃”的欢心。“不要再托人了,”我心里盘算着,“你得亲自上阵。”最后,我计划好了:我得顺着她的爱好,喜欢她所喜欢的东西……我从来就不喜欢枪,我决计学骑自行车。 那段时候,山庄顶上的几个孩子不断央求伊维教他们骑自行车,她最后总算同意了。因此,我排在里头一起学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我们一起来到圆形凹地上,伊维是这里的女大亨,她站在五个摇摇晃晃拼命把注意力集中在车子上的骑手中央……而我没有车子,只好站在她身边。在伊维来这儿之前,我对自行车根本没有兴趣,因此没有谁会给我买……我低声下气地由着伊维训斥。 “大鼻子,你是怎么回事呀?我看你是想要借我的车子吧?” “不。”我可怜巴巴地撒谎说,她很快就懊悔自己不该那样说。“好吧,好吧,”伊维耸耸肩膀,“骑上去,让我们瞧瞧你有什么本事。” 我得立刻说明一下,在我爬到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出品的那辆银色的车子上时,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伊维扶住车把,一圈一圈地跑着,大声嚷嚷:“身子坐正了没有?还不行?哎呀,不会一直是正的!”——伊维和我一起跑着,我只是感到……那是什么字眼来着?……感到幸福。 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为了讨她欢心,我结结巴巴地说:“好了……我想我可以……你可以放手了。”她用力推了最后一把,我立刻就独个儿骑起来,只见一阵亮光,银色的车子飞快地无法控制地穿过圆形凹地疾驶过去……我听见她在大叫:“刹车!捏刹车,你这个饭桶!”——但我的手没法移动,我变得像木头那么僵硬,“当心!”就在我前面是松尼·易卜拉欣的蓝色车子,“避开,你这傻瓜!”松尼转动车把,想要避开,但蓝色车子还是朝银色车子飞快驶去,松尼往右拐弯但我也跟着往右。“哎呀我的车子!”银色车撞到蓝色车子上,车架碰在一起,我从车把上朝松尼那个方向翻了出去,而松尼呢也以同样的抛物线朝我飞过来。哐啷一声两辆车摔在我们下面的地上,纠缠在一起。扑通一声,松尼和我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松尼的脑袋撞到了我的脑袋上……九年前我出生时太阳穴就像长了角,而松尼被产钳夹出两个凹痕,似乎一切都天生搭配得好好的,因为这时候我突出来的额角恰好嵌到了松尼的凹痕里面。真是天衣无缝。两颗脑袋粘在一起,我们开始往下掉,所幸没有砸到自行车,啪嗒一声,有那么一会儿整个世界都不见了。 满脸雀斑的伊维像是着了火一样,“噢你这个饭桶!你这个‘拖鼻涕’!你摔坏了我的……”但是我并不在听,因为有件事是从洗衣箱里那场灾难开始的,一直到圆形凹地这个事件才算完成了,这些东西来到了我的脑子里,这会儿到了前面,不再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模糊的背景音,所有这些都发出了“我在这儿”的信号,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过来……其他午夜出生的孩子都在叫:“我”,“我”还有“我”。 “嘿!嘿!‘拖鼻涕’!你没事吧?……嘿,他妈在哪里呀?” 干扰,简直就是干扰!组成我这个多少有些复杂的人生的不同的部分,以一种完全不可理喻的固执,拒绝好好地待在它们各自的空间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从钟塔里跑了出来,来到圆形凹地上,而那里应该是伊维的领地……这会儿,就在我应该要对嘀嗒声中出世的那些异乎寻常的孩子进行描述时,我却被带到了边境邮车上——被神秘地送到我外公、外婆那个日渐衰败的天地里,结果阿达姆·阿齐兹插足进来,使我没法按照自然顺序披露我的故事了。啊算了,没有办法的事,就只好忍耐一下吧! 那年一月,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造成严重脑震荡。正在养伤期间,我父母因为全家聚会之故把我们带到阿格拉去,这次合家大团圆结果比那次臭名昭著的(也可能是虚构的)加尔各答黑牢还要糟糕。半个月里,我们不得不反复听艾姆拉尔德和佐勒非卡尔(他现在是少将,非要别人称呼他为将军)谈起一些大人物的名字,他们又不时有意无意地提到他们的巨额财富,如今他们已经是巴基斯坦第七号大富豪了,他们的儿子扎法尔想要(不过只有一回!)去揪“铜猴儿”那颜色渐渐淡去的红色辫子。我们不得不屏着气恐怖地瞧着我那位当公务员的舅舅穆斯塔法和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教训他们的几个孩子。他们用短棒什么的把那几个弄不清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的小家伙揍得服服帖帖,大气都不敢出。老处女艾利雅身上总带着一种怨恨的气息,它充满在空气里,弄得我们的饭菜都变了味。我父亲总是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跟瓶中的精灵秘密地挑灯夜战。一切越来越糟,越来越糟。 一天半夜,钟敲十二点时我醒过来了,发觉我外公的梦来到了我的脑袋里,因此不可避免地像他观测自己一样看到了他——要是光线对头的话,在这个日益衰弱的老人的身体中央,可以看到一个奇大无比的影子。随着他日益衰老,失去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再加上“母亲大人”在身边,这几方面的影响结合在一起,使得当年给予他力量的种种信念日趋式微。这一来,他身体中央原来的那个窟窿又出现了,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空洞枯瘦的老头儿。他一生同真主(以及其他迷信)不息地进行了斗争,但这时候主又在他身上取得了胜利……与此同时,这半个月里,“母亲大人”一刻不停地想方设法来让她看不起的我舅舅哈尼夫的当电影明星的妻子出丑。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在一出儿童剧当中扮演鬼魂,在我外公衣柜顶上一只旧皮手提箱里找到了一条被虫蛀的床单,那上面最大的一个窟窿是人剪出来的。你一定记得,为了这事我外公暴跳如雷,对我大吼了一通。 不过也取得了一个成就。我同三轮车夫拉希德(也就是他年轻时在麦田里不出声地呼喊,后来又帮忙把纳迪尔汗带进阿达姆·阿齐兹的卫生间)交上了朋友。他照应着我——在没有让我父母知道的情况下,教会我骑自行车(不久前我骑车才出了事,我父母要是知道肯定不准我去学)。在我们回去时,这件事我一个人也没有告诉,就同其他秘密一样。不过,这个秘密我并没有打算保持多久。 ……在回去的火车上,包间外面不时有人在恳求:“哎,老爷,放我进来,老爷!”——逃票人的声音同我想要听的声音,我脑袋里新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然后我们回到了孟买中央车站,再坐车经过赛马场和庙宇回家。这样我就可以先回过头来,把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的事情说完,然后再专心叙述那些更重要的大事。 “总算回家了!”“铜猴儿”叫道,“乌拉……回孟买啦!”(她受了罚,正吃瘪呢。在阿格拉,她一把火把将军的靴子给烧掉了。) 根据记录,邦重组委员会早在一九五五年十月就向尼赫鲁先生提交了报告。一年以后,它的建议付诸实行了。印度重新划分成十四个邦和六个中央直辖的“领土”。但各邦之间的界线并不是按照河流、山脉或者其他地形上的自然疆界划分的,划分的标准是根据语言。语言成了界线:喀拉拉邦便是说马拉雅拉姆语的,世界上只有这种语言的名称顺读倒读都是一样;在卡纳塔克邦便应该说卡纳拉语;被分割的马德拉斯邦——如今叫作泰米尔纳德邦——居民是泰米尔人。不过,出于疏忽之故吧,孟买邦却没有触动到。在孟巴德维的这座城市,为语言进行示威游行的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喧闹,最后演变成为政党。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是代表马拉地语的,它要求建立德干高原的马哈拉施特拉邦;而大古吉拉特党在古吉拉特语的旗帜下前进,要求在孟买市北部一直延伸到卡提阿瓦半岛和卡奇沼泽地建立一个邦……我把这些冰冷的历史重温一遍,把这段早已寿终正寝的斗争(斗争的一方是诞生于德干高原干燥炎热气候中的沉闷僵硬的马拉地语,另一方是产生于卡提阿瓦沼泽地带的柔和的古吉拉特语)重新翻出来,只是为了解释这样一回事:在一九五七年二月的一天,我们刚从阿格拉回来,梅斯沃德山庄与市里的交通便被一条呼喊着口号的人流给切断了。人流拥到华尔顿路上,把这条路填得比雨季发洪水时还要满,队伍长得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完。有谣言说希瓦吉的雕像显灵,石像就在游行队伍前面开路。游行的人举着黑旗,其中许多是关门罢市的店主,许多是马扎贡和马通加罢工的纺织工人。但在我们的小丘上,我们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华尔顿路上那川流不息的像蚂蚁般的人群吸引住了,就像飞蛾被灯光吸引住一样。这场游行规模如此巨大,情绪又是如此强烈,以前的游行根本与之无法相比——大人都禁止我们下去哪怕是看一小眼。那么我们当中是谁的胆子最大呢?是谁鼓动大家至少下到半途,也就是到坡路猛然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直冲华尔顿路的那地方去的呢?是谁说:“怕什么呀?我们只是到半路瞧一眼就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听话的“印第安人”跟在他们满脸雀斑的美国头领后面。(“他们杀死了纳里卡尔大夫——是游行的人干的。”“头发油”声音抖抖索索地发出了警告。伊维朝他的靴子上啐了一口。) 可是我,萨里姆·西奈心中另有所图。“伊维,”我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平静地说,“你要不要瞧我骑自行车?”没有回答。伊维一心只顾着眼前的游行……是不是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松尼·易卜拉欣左边产钳凹痕凡士林里有她的指头印子呢?又问了一次,语气稍稍加重了些,我说:“我会骑了,伊维,我来骑‘铜猴儿’的车子。你要不要看?”这时候伊维恶狠狠地说:“我在看这个,这很好看,我干吗要来看你呀?”我呢,有点儿要哭了:“可是我学会了呀,伊维,你一定得……”底下华尔顿路上传来一阵呼喊,把我的说话声淹没了。她背对着我,还有松尼的背,“眼睛片儿”和“头发油”的背,聪明的“居鲁士大帝”的后脑勺……我妹妹也看到了那个指头印,显得有些不高兴,她给我打气说:“骑吧,骑吧,骑给她看看。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好佬呀?”我一下子跳到她的车子上……“我骑啦,伊维,瞧啊!”骑在车子上转圈,一圈又一圈地围着那几个孩子转。“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一阵兴高采烈。令人丧气的是,伊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讨嫌得要命:“嘿,你不要挡路好不好?我要看那边。”指甲给咬碎的手指指着下边的游行队伍,她不想看我,宁愿看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的游行!尽管忠心耿耿的“铜猴儿”叫着:“这样不公平!他骑得确实很棒!”还是没有用——尽管这件事本身令人感到兴奋也还是没有用——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我骑车绕着伊维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面不由自主地轻蔑地嚷道:“嘿,你这是哪门子的事呀?我得怎么样才能……”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钻进我的脑海里,我意识到我根本不用去问她,我可以钻到这个满脸雀斑嘴上套着金属架的脑袋里去看个究竟,这一来我可以真正弄清是怎么回事……这样,我一边骑车,一边钻了进去,但是她心灵的前部满是马拉地语游行队伍的事,她脑海的角落里还塞着一些美国流行歌曲,这些东西我都不感兴趣。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平生第一次,在单相思的泪水的驱动之下,我再深入进去……我发现自己又推又挤,用力潜入下去,硬是突破她的防线……进入到最隐秘的地方,在那里她的母亲身穿粉红色罩衫,手上提着一条小鱼的尾巴。我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来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她身子一动转过身来朝我看着,而我骑着车子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绕着她转…… “出去!”伊维·伯恩斯尖叫道,双手举到额头上。我一边骑车,眼睛湿漉漉的,往里面越潜越深。我看到伊维站在一个带有护壁板的卧室的门道里,手上拿着一样,一样锋利的闪闪发亮的东西,上面还有红色的液体往下直滴。在房间里,天哪,在床上有个女人,那女人身穿粉红色衣服,天哪,伊维和粉红色的衣服上全是红色的血迹,一个男人来了,天哪,不不不不…… “出去出去出去!”伊维尖叫着,旁边的孩子看得莫名其妙,他们把游行队伍也忘记了。但突然又记了起来,因为伊维抓住了“铜猴儿”自行车的后部。“伊维,你要干什么?”她一推,“出去,你这脓包出去见鬼去吧!”——她拼命推了我一把,我失去了控制往坡下面直冲,转过了拐角往下往下。“天哪,游行队伍!”经过了邦波克斯洗衣店,经过了诺尔别墅和拉克斯米别墅,“啊啊啊啊”连头带脚整个身体冲到了游行队伍当中,游行队伍为我让开了条路,我大声惨叫着,骑着一辆失去控制的女式自行车冲到了历史的洪流中。 我在激昂的人群中放慢了速度,人们抓住了车把子。周围全是长着一口好牙的笑容。并不是友好的微笑。“瞧啊,瞧啊,这个小少爷从富人住的山头上冲下来参加我们游行啦!”他们用我几乎听不懂的马拉地语说着,在学校里马拉地语是我学得最差的科目,笑着的人问:“你想加入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吗,小王子?”我呢,这句话只是勉强听懂了,但头晕脑涨地说了实话,摇头说“不”。笑的人又说:“噢嗬!小少爷不喜欢我们的语言呢!他喜欢什么呀?”另一个人笑着说:“也许是古吉拉特语吧!老爷,你说说古吉拉特语,好吗?”但是我的古吉拉特语跟马拉地语一样糟糕,卡提阿瓦沼泽地的这种语言我只会一句。笑容满面的人鼓动着,伸出指头捅我:“说啊,小少爷!说说古吉拉特语看!”——这样我便把我会的两句押韵的话说了出来,那是我在学校里从格兰迪·凯斯·科拉可那里学来的,他在欺负古吉拉特小孩时常常这样唱,来笑话这种语言的韵脚: 苏切·萨鲁切! 单达勒克马鲁切! 意思是“你好吗?”——“我很好!”——“我要拿大棒揍得你跑!”一派胡说,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几个押韵的字眼……但是在我把它们背出来时,微笑变成了哈哈大笑,先是附近然后越来越远的地方学着我唱了起来“你好吗?我很好!”大家对我不再感兴趣了。“回去,小少爷,快骑车回去吧,”他们嘲笑着,“我要拿大棒揍得你跑!”我飞快地溜上山坡,两天才走得完的游行队伍反反复复地唱着我的这两句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唱个不停,结果它成为了一首战歌。 那天下午,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游行队伍的前锋在坎普角和大古吉拉特党游行队伍的前锋发生了冲突。联合马哈拉施特拉一派的人高声叫着“苏切·萨鲁切!”大古吉拉特党一派的人气得要命。就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和科里诺小孩子的广告牌底下,两派人动起武来,随着我那小小的打油诗的声音,因语言问题引起的首场冲突开始了,结果死了十五人,受伤的超过了三百人。 就这样,我成了挑起这场暴力冲突的直接起因。这一暴力冲突导致了孟买邦一分为二,结果使孟买市成为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首府——至少我是在胜利者这一方面。 在伊维的脑瓜里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罪行还是噩梦?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但我还是知道了其他一些事,那就是在你深深进入某人的思维中去的时候,他们是能够感觉得出来的。 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在那天之后并不想同我多啰唆。但奇怪的是,我对她的迷恋竟然就此不治而愈了。(改变我的人生的一向都是女人: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玛丽·佩雷拉、伊维·伯恩斯、歌手贾米拉、女巫婆婆帝等必须对此负责,还有那个“寡妇”,她的事我要留到结尾时再说。在这之后呢,还有博多,我的“牛粪女神”。女人把我处置得好好的,但她们也许从来没有起到关键的作用——我从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那里继承下来的身上那个窟窿其实本该是由她们来填满的,但那地方也许是被我听到的各种声音占据太久了。或者也许是——你必须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一番——她们总叫我有点儿害怕。) [1] 《昆廷·达沃德》是根据沃尔特·司各特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斯卡拉穆恰》(又译《胆小鬼》)是意大利喜剧,其中的主角胆小而好吹牛。 [2] 孤胆骑警是美国流行的西部片的主角,汤托是主人公的印第安人帮手。 [3] 安妮·奥克莉(Annie Oakley,1860—1926),美国女神枪手,能在三十步开外击中抛在空中的硬币。 [4] 这是模仿美国西部片的口吻,在英语中,“印第安人”和“印度人”是同一个词:Indian。 [5] 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Cyrano de Bergerac,1619—1655),法国作家。 [6] 加尔各答黑牢,据说一七五六年曾有一百四十六名欧洲人被禁闭于此,次晨仅存二十三人。 [7] 马拉雅拉姆的拼法是Malayalam。 第二部 我的十岁生日 “噢,先生,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怪我不好!” 博多回来了。这会儿,见到我从中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坐到我的写字台旁,她激动得没法安静下来。我这位回了家的“莲花”一遍又一遍地责骂自己,捶着自己臃肿的胸部,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身子这样虚弱,这样子是很叫人苦恼的,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怪她。) “先生,您相信吧,我一心想的只是您的健康呀!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但凡自己的男人有点儿不痛快,就没有一刻的安心……您现在好了,您一定想不到我有多高兴!” 博多说的是这样一回事(我照她的口气记录下来,念给她听了。她听得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一边高声喊叫,捶着自己的乳房):“萨里姆先生呀!我真蠢,又自大又虚荣,尽管这里工作很好,您又这么需要人照应,我还是从您这儿跑掉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就拼命想要回来了。 “这样我就想,怎样回到这个不愿意爱我,只知道写些没用的东西的男人身边?(原谅我,萨里姆先生,我得照实讲出来。对我们女人来说,爱情是最最重要的。) “这样我就到一位圣人那里去了,他教我应该怎样去做。然后我就用我剩下的几个派士买了车票,搭公共汽车到乡下去挖能够使您恢复男子气概的药草……想想看,先生,我一边挖一边还念咒说:‘药草啊,是公牛把你挖出来的呀!’然后我把药草拌着水和牛奶碾成浆,一边说:‘你们这些壮阳的神药啊!伐楼拿让干闼婆替他挖出来!赐予我的萨里姆您的神力吧。让他像因陀罗的霹雳火那样热情。像公羚羊一样,噢,药草呀,你有神奇的力量,你有因陀罗的神力,像公兽那样有劲头。’ “在这样准备停当之后我便回来了,果然你还像平常一样独自一个人低着脑袋在写什么劳什子。不过,我发誓,我没有吃醋,因为醋意会留在面孔上,使人一副老相。噢,愿老天宽恕我,我不声不响地把配好的草药加到你的饭菜里面!……结果呢,哎呀,请老天宽恕,可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既然圣人跟我说了,我怎么敢不相信呢?……不过,至少你现在好些了,谢谢老天,请您千万别生气。” 博多配制的草药药力发作之后,我整整一个礼拜神志昏乱。我的“牛粪莲花”发誓(咬紧牙关)说我变得像木头那样僵硬,嘴边直冒白沫,还发起了高烧。在我昏迷中说胡话时我老是说到蛇,但我明白博多绝不是毒蛇,她从来不想加害于我。 “先生,这种爱情,”博多号着,“是会叫女人发疯的呀!” 我再说一遍,我不怪博多。她去西高止山脉脚下采壮阳的药草普如里麻藤和地胆根,谁知道她挖到的是什么呢?谁知道拌着牛奶碾成浆后掺到我饭菜里的是什么东西,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进入到那种“搅和”的状态之中的呢?所有印度教宇宙论的学者都知道,因陀罗就是通过在他自己的巨大的搅奶器里把原始的汤水搅动着创造出物质来的。没关系,这是个具有崇高目的的尝试,但我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都是“寡妇”干的好事。连真正的麻藤都没法治好我的阳痿,地胆根根本没法使我获得“公兽那样的劲头”。 我又坐到了桌子旁边;博多又坐在我脚下,催我加油。我又一次获得了平衡——等腰三角形的底边稳如泰山。我在顶点,在过去和现在的上方飞翔,我又觉得自己可以下笔千言了。 这就产生了一种魔法,博多去寻找春药的旅行暂时把我和古代学术和巫士传说的世界联系了起来,如今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些东西都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尽管我痛彻心扉,又是口吐白沫又是发烧)我很高兴这件事最近几天闯进到我的生活中,因为对它思考一番的话,你就可以重新获得一些原先失去的比例感。 想想这一点吧!在我的文本中,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但在另一个文本中,这一无可回避的日子仅仅是“黑暗时代”的一个瞬间,在这一时代,道德的神牛被折磨得只能摇摇晃晃地靠一条腿站着!“黑暗时代”——这是我们国家在掷骰子时一败涂地的一掷,是最最糟糕的时刻。在这个时代,有财产就等于有地位,有钱就等于道德高尚,情欲变成男女关系的唯一纽带,说假话的大获成功(在这样的时代,我也分不清善恶了,这还有什么奇怪吗?)……它是从公元前三一○二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五那天开始的,将延续仅仅四十三万两千年!我已经觉得自己渺小得很了,但我还得说明一句,“黑暗时代”只是当前这一大时代的第四阶段,这整个大时代要长上十倍。再想想看,要一千个大时代才等于梵天神的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所谓的比例是什么意思了。 我觉得,在这一时刻(在我哆嗦着将要把午夜之子引入到书中来时)稍稍谦逊一些是不会错的。 博多挪动了一下身子,很有些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脸色有点发红了。“这是婆罗门说的话,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出身于穆斯林人家,从小在穆斯林家庭长大,但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更为古老的学术的俘虏。而在我身边坐着博多,我一直急切地盼她赶快回到我这里来……我的博多呀!“莲花女神”,据有牛粪的神,她像蜂蜜一样甜,是金子铸成的,她的儿子是湿气和污泥…… “您一定还在发烧,”她咯咯笑着劝说道,“先生,怎么会是用金子铸成的呢?你知道,我并没有孩……” ……博多,她同代表地上的财富、圣河恒河娑罗室伐底以及树林女神的夜叉精灵一起,是人生的保护神之一,在世人经过空幻境界梦幻之网时,使人陶醉,给人以安慰……博多,莲花花萼,生自毗湿奴的肚脐,梵天也是从那儿出生的。博多是源泉,时间之母!…… “嘿!”这会儿她的口气有点儿担心了,“让我来摸摸您的额头!” ……那么,在事物的这一系统中,我是在哪儿呢?我(她的归来使我陶醉,给我以安慰)只是一个普通人呢——还是另有重任在肩呢?或许就像——对了,干吗不呢——我长着猛犸象一样的长鼻子,就像象头神一样——象头神。他就同月亮神欣一样,控制着潮水,带来了甘霖……他的母亲是伊拉,她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主和祖先老龟人迦叶王的王后……象头神也是虹,也是闪电。必须说明的是,他的象征意义是很成问题、很含糊不清的。 嗯,那么,就像虹那样不可捉摸,像闪电那样无法预测,像象头神那样喋喋不休,似乎我终于在古代的智慧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天哪,”博多冲过去拿用冷水沾湿的毛巾,“你的额头像火那样烫!你现在最好还是躺下,身体还没好就要写!说的全是发病的胡话,一点也不正常。” 可是我已经损失掉一个礼拜了,因此,不管发不发烧,我得写下去。因为(暂时)洋洋洒洒地发表了这一通有关古代寓言的议论,我马上就要谈到我自己的故事,那奇异的中心,我得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把午夜之子的故事写出来。 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这天的第一个小时里面——即在午夜十二时与一时之间——在这个刚刚独立的国家——印度的版图之内一共有一千零一个婴儿出生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尽管奇怪的是,这个数字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文学作品)——在那时候,我们这个国家每小时出生的婴儿数大概要比死亡人数多六百八十七人。使这一事件值得注意(值得注意!可以说,这真是个冷静客观的词儿!)的是这些孩子的特点,出于生物学上的畸变,或者也许是由于那个时刻所具有的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或者仅仅出于巧合(这不难想象,尽管规模如此巨大的同步性准会把C.G.荣格也难倒),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具有某种只能称之为奇迹的特殊天赋或者才能。似乎是——请让我在这里暂时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我肯定我等会儿要说的事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历史在达到了一个意义最重大、最充满希望的顶点的时刻,便决定在那一瞬间播下一些未来的种子,这些种子会与世上迄今为止所见到的任何事物真正有所不同。 至于同样的奇迹是否在国境另一边新近分裂出去的巴基斯坦发生,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感知能力局限于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喜马拉雅山脉形成的边界之内,同时也受到将旁遮普和孟加拉一分为二的人为的边界的限制。 无可避免地,这些孩子当中有些人没有能够存活下来。到我知道有午夜之子这回事的时候,共有四百二十人由于营养不良、疾病和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而夭折了。尽管我们也可以假设这些人的夭折事出有因,因为自从远古时代以来,四百二十这个数目就同欺诈、骗局和阴谋诡计有关。那么,这些孩子之所以会死去,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有缺陷,因此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午夜之子呢?嗯,首先,这又是在想入非非了。其次,这取决于对人生的看法,人生既极富抽象的神学色彩,又是非常野蛮残忍的。这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此再讨论下去毫无意义。 到一九五七年时,存活下来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都将近十岁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孩子——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在奥里萨邦默哈讷迪河畔的巴乌德镇,有一对孪生姐妹已经成了那个地区的传奇人物,因为尽管她们相貌极其平常,但她们具有一种能力,使得每个见到她们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们,甚至为了她们要去自杀。因此男人们川流不息地跑来找她们的父母,要求他们把一个甚至是两个迷得人头昏脑涨的女儿嫁给他们,弄得她们的父母不知所措。长着一大把胡子的老头失去了自己的智慧,原本应该迷上每月来巴乌德一次巡回上映的电影中的女明星的年轻人都跑了来。还有一大批失去了儿子的父母更加可怜,他们责怪是这对双胞胎姐妹把他们的儿子迷得失去了本性,对自己采取了暴力的行动,不是用刀子砍就是用鞭子抽自己,甚至(有一个人)干脆自杀了。不过,除去这些罕见的例外之外,午夜之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存在,不知道在印度这块有点像是比例失调的钻石形状的国土上,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一样的特殊的儿童。 后来呢,就因为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得了脑震荡,我,萨里姆·西奈,突然知道了他们所有的人。 对那些心态过分僵化而拒绝相信这些事实的人,我只想声明:我所说的千真万确,真相不容回避。有人不相信,其责任只好由我来担负。但在我们这个印度,凡是识字的人肯定不会对我将要披露的这类事情一无所知——我国报纸的读者肯定会读到一系列——诚然是次要的——有关具有魔力的儿童和各种各样的怪物的报道。就在上星期,孟加拉邦有个孩子自称是罗宾德拉纳·泰戈尔转世,并且能够即兴创作出一些极其出色的诗歌来,使得他父母大为吃惊。我自己就记得长着两个头的小孩(有时是一个人头,一个动物的头),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头上长出牛角之类。 我得赶紧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这些孩子的天赋都是值得拥有的,或者连孩子自己也会求之不得的。也有这样的事,孩子是活下来了,但午夜所赐予他们的天赋却消失了。例如:(这同巴乌德孪生姐妹的事互为对照)我要提一提一个在德里乞讨的女孩,名叫孙达丽,她就是在邮政总局后面一条街道上出生的,那地方离阿米娜去听拉姆拉姆·赛思算命的屋顶不远。那女孩漂亮得真是世上少有,她一落地,那光彩夺目的面孔就把她母亲以及帮着接生的左邻右舍的女人的眼睛照得瞎掉了。她父亲听到女人高声尖叫,立刻冲到房间里,还好及时被人警告不要走近。但他就这么对女儿溜了一眼,视力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结果以后他再也分不清印度人和外国游客了,这对乞丐这一行讨钱具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从此以后,有好久都得在孙达丽脸上蒙块破布。直到后来有个心狠手辣的老姨婆把她抱去,瘦骨伶仃的手拿切菜刀在她脸上划了九道痕迹。等我知道孙达丽这个人时,她已经干得很不错了,因为凡是看见她的人无不对她充满了怜惜之情,因为一个从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给这么狠心地破了相,她讨到的钱要比家里其他人都要多。 因为这些孩子当中没有人怀疑到出生的时辰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因此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把这一点搞明白。起初,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尤其是那些为语言而游行示威的人使我摆脱了对伊维·伯恩斯的迷恋之后),我便把注意力集中到逐个搜寻那些突然来到我脑海中的传奇人物的秘密上。我贪得无厌地进行收集,就像有些孩子热衷于收集昆虫、有些孩子爱去认火车一样,我对明星签名和其他人们本能地喜欢收藏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只要一有可能,就去研究午夜之子各自的情况。总起来说他们的情况都是相当辉煌的,这里一共有五百八十一人。(二百六十六个男孩,女孩要多些,是三百一十五人,包括婆婆帝,女巫婆婆帝。) 午夜之子!……在喀拉拉邦,一个男孩能够跨到镜子里面去,并且从地球上任何可以反射的表面钻出来——例如:湖泊和亮闪闪的金属汽车车身(那要比较难些)……果阿有个女孩能够变出许多鱼来……还有一些能够变形的孩子。在尼尔吉里丘陵有个狼孩。在温迪亚山有个孩子能够随意使身体变大或者缩小,他已经(调皮地)引起了一片恐慌,人们纷纷传言说巨人回来了……在克什米尔,有个蓝眼睛的孩子,我一直弄不清他(或她)原先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只要把自己浸在水里,他(或者她)可以随便改变性别。我们当中有的人把这个孩子称为纳拉达,别的人称他(或她)为马尔坎达雅,就看我们听到的是哪一个有关变性的古老童话了……在贾尔纳附近德干高原的腹地我发现了一个能够占卜探水的孩子。在加尔各答城外的巴奇巴奇有个说话尖刻的女孩,她说出来的话已经能够对别人造成肉体的伤害,她随意说几句话,就使得几个成年人像是被铁刺扎到似的流血不止。在这之后,人们决定把她锁到一个竹笼子里,放在恒河里让她随波漂流到桑德班斯丛林里(那地方本来就出妖怪和精灵)。但是没有人敢靠近她,她经过哪个城镇时,人们都吓得都离她远远的,也没有人敢不给她吃的。还有一个男孩能够吃金属。有个女孩的手指碧绿,她能够在塔尔沙漠里种出奇大无比的茄子来。还有更多更多的……他们人数那么多,又是各有奇奇怪怪的本领,结果在起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对他们本身倒不怎么注意了。可是,无可避免的是,但凡有问题时,我们那些问题也都是些大家日常都会遇到的事情,它们与性格和环境有关。在我们争吵时,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是,出生时间离午夜越近,本事也就越大。老实说,在那个小时里最后几秒钟里出生的孩子,只比马戏团里常见的畸形人好不了多少。例如:女孩长了胡须;一个男孩长着完全可以用来呼吸的淡水鲑鱼的鱼鳃;还有个连体人,两个身体上只长着一个脑袋、一个脖子——那个脑袋会用两种声音说话,一个男声,一个女声,并且能够说次大陆上的任何语言和方言。尽管有这些奇事,这些人只是一些不幸的家伙,是在那个神秘的时刻遭难后存活下来的人。午夜过后半个小时左右出生的人本事就要有趣而且有用多了——在吉尔森林有个具有女巫神力的女孩,她只要把手放在别人有病的地方,病就会痊愈。在西隆有个富有的茶园主的儿子有幸(或者说不幸的是)永远无法忘却他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但是在午夜第一分钟里面出生的孩子呢——午夜这个小时把人类所能梦想到的最出色的本领留给了这些孩子。博多,假如你的出生证上碰巧记下你是那天午夜后某一秒出生的,你就会明白勒克瑙有个世家的一个孩子(午夜后二十一秒出生)具有何等的神力了,他在十岁时便完全掌握了久已失传的炼金术,就这样他重新使这个已经败落了的古老家族又获得了往昔的财富。在马德拉斯有个洗衣工的女儿(午夜过后十七秒出生)只要闭上眼睛,就能飞得比任何鸟儿都高。在贝拿勒斯有个银匠的儿子(午夜过后十二秒出生)能够穿越时间旅行,因此既能说清过去的事,又能预测未来……我们是孩子,对他这个本领,我们只有在他谈到过去已经忘却的事情时才完全相信,但在他对我们的结局提出警告时,我们只是嘲讽地一笑……幸运的是,这样的记录没有留下来。就我来说,我也不想披露——或者装出披露的样子来假造——他们的名字,连他们的地点也不说。因为,尽管说出这些东西来能够证明我写的完全确有其事,但现在,在这一切发生之后,还是不要去打扰这些午夜之子了,也许把他们忘却最好。但我还是希望(在万一之中)能够记住…… 女巫婆婆帝出生在旧德里星期五清真寺台阶附近的贫民窟里。那可不是个普通的贫民窟,尽管那些棚子也是用旧包装箱、瓦楞铁皮和破麻袋搭起来的,棚子乱七八糟地竖立在清真寺的暗影之下,外表同其他的贫民窟没有什么区别……这儿是江湖艺人住的地方。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曾经出过野狗没有救下来让刀劈成碎块的哼哼鸟那样的人,江湖艺人居住的贫民窟,最出色的托钵僧、变戏法好手和障眼法大师不断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想到首都这儿来碰碰运气。他们遇到的是铁皮棚子、警察的骚扰和耗子……婆婆帝的父亲曾经是奥乌德最伟大的戏法大师。她在江湖艺人圈子里长大,其中有些耍口技的能够使石头说笑话,有些演柔术的能够把自己的腿吞下去,有些玩火的能够从肛门里喷火,有些演悲剧角色的小丑能够从眼角里弄出玻璃的泪珠来。她温顺地站在瞠目结舌的观众面前,让父亲把大钉子塞进她的喉咙里。她自始至终把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好好的,这个秘密要比她身边那些江湖艺人吹的牛要大得多。因为女巫婆婆帝是在八月十五日午夜之后仅仅七秒钟出生的,她天生就具有真正的炼金术士、先知先觉者的本事、戏法和巫术的真谛,这种本领不需要什么障眼法。 因此,在午夜之子中有能够变形的、飞翔的、算命的、变巫术的……但我们当中有两人是钟敲十二点时降生的。这就是萨里姆和湿婆,湿婆和萨里姆,鼻子和膝盖,膝盖和鼻子……这个时辰给湿婆的是武力(是能够拉开别人无法拉开的硬弓的罗摩的神力;是阿朱那和比马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将远古俱卢人和般度人的骁勇善战势不可当地结合在一起!)……给我的呢,是最高的智慧——即洞察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 但现在是“黑暗时代”,恐怕黑暗时辰的孩子也出生在黑暗的时代之中。因此尽管我们发觉才能超群并不困难,但我们对怎样去做好事总是糊里糊涂。 好了,现在我讲完了。我是怎样的人——我们是怎样的人,尽在于此。 博多的脸色真是如丧考妣——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的,面孔活脱脱像是一条落在海滩上的鲳鱼。“噢,先生!”她终于开口了。“噢,先生!你病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呀?” 不,那未免太省事了,我不愿意以疾病为借口。别搞错了,以为我披露的一切都是发病时的谵语,或者甚至看成是一个孤单丑陋的孩子精神失常信口开河的胡话。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并不是在谈玄学,我所写下的一切字字是真,我可以凭着我母亲的头发来发誓。 现实可能会有玄妙的内涵,这也并不意味我的话就会失去几分真实性。一千零一个孩子降生了,这就有了一千零一种可能性(以前从来没有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有过这样的事),也就会有一千零一个最终结局。按照你的观点,午夜之子可以用来代表许多事情。可以将他们看成我们这个被神话所支配的国家的古旧事物的最后一次反扑,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经济这个环境中,它的失败完全是件好事。或者,也可以将他们看成自由的真正希望所在,如今这个希望已经永远被扑灭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是一个病人胡思乱想所构造出来的离奇故事。不,疾病与此毫不相干。 “好吧,好吧,先生,”博多想要安慰我,“干吗要动气呢?休息一下,休息一会儿,我只想要你歇一歇。” 在我十岁生日之前的那段时光的确充满了幻觉,但这些幻觉并不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纳里卡尔大夫背信弃义地死去,再加上瓶中精灵——杜松子酒的影响越来越大,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逃避到令人心烦意乱的非现实的梦幻世界里。他缓缓地衰老下去,其中最为糟糕的一点是长期以来,人们都把这看成是他日益强壮的征象……例如:松尼的母亲,“鸭子”纳西埃有天晚上在我家花园里跟阿米娜说:“阿米娜姐姐,如今你的阿赫穆德到了精力最最旺盛的时刻,你们全家多快活呀!他这人真不错,一心顾家,事业那么发达!”为了让他也能听见,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尽管他假装在指导园丁如何照料患病的三角梅,尽管他低眉顺眼,一副谦恭的神情,但这完全骗不过别人的眼睛,因为他臃肿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膨胀起来,走起路来也挺胸凸肚的。连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垂头丧气的圣者普鲁肖塔姆也显得有些尴尬。 我日益衰弱的父亲……近十年来,每天他修面之前在早餐桌上都兴致勃勃的。但是随着他脸上的胡须和皮肤的颜色越来越淡,这个一向十分快乐的时刻也出了问题。有一天,他平生第一回在吃早餐时发了脾气。那天政府决定提高征税额度,同时把征税的起点也降低了。我父亲把《印度时报》用力一甩,眼睛通红(我知道只有他脾气上来时才会这样)地朝四处气鼓鼓地看了看。“这就像上马桶一样!”他勃然大怒,指桑骂槐地吼道,震得鸡蛋、烤面包片和茶都抖动起来,“把衬衫往上提,把裤子往下脱!老婆,这个政府是要把我们大家往马桶上赶呢!”我母亲黑黑的面孔涨得通红:“先生,请注意,别在孩子跟前说呀!”但是他已经重重地说出了口,这一来我便完全明白,人们在说这个国家是“往马桶里赶”是什么意思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面,我父亲一早起来下巴的颜色越来越淡,一去不复返的还不只是早餐桌上的宁静,他渐渐变得同他在纳里卡尔背信弃义之前判若两人了。我们家庭生活的那套规矩受到了破坏,他不再在早餐桌上露面,因此阿米娜没法哄他拿钱出来了。不过,像是弥补这一点似的,他对现钱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在他脱下来的衣服里塞满了卢比票子和硬币,因此她只要去翻翻他的口袋,就足够家里开销了。但是,说明他越来越远地游离在家庭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令人伤心的征象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我们睡觉之前讲故事了,以前在他讲故事时我们并不喜欢听,因为那些故事太缺乏想象力,一听就知道是假的。故事总是老套子,无非是王子、小精灵、在天空飞翔的马儿以及到神话世界去探险等,但是在他那敷衍了事的口气里,我们可以听出他的想象力愈来愈糟,嘎吱嘎吱的像是在呻吟。 我父亲陷入到心不在焉的状态之中。纳里卡尔的死亡和他的四脚混凝土块梦想的破灭,似乎让阿赫穆德·西奈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靠不住的,他决定摆脱所有这种联系。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随后就同目下那位费尔南达或者弗罗丽一起钻到自己楼下的办公室里,锁上房门。为了纪念我和“铜猴儿”出生,他早年在办公室窗外种了两棵冬青,如今这两棵树已经枝繁叶茂,早已遮住大部分的亮光。由于我们都不大敢打扰他,因此我父亲就处在一种离群索居的状态中,这在我们这个人口过分拥挤的国家里,几乎是很有些反常的。他渐渐地连家里煮的饭都不肯吃了,每天只是叫女秘书用午餐盒去买一些廉价的快餐,例如:半冷不热的千层饼和包着没有煮透的蔬菜的五香三角饺,还有成瓶的充气饮料。从他办公室门缝下面飘出一股奇怪的香味来,阿米娜认为那是污浊的空气和蹩脚食品的气味。但是我相信往日的那种气味以更加强烈的形式回到了这里,打从很久之前,他的周围就弥漫着这种失败的气息。 他把刚到孟买时低价购入的许多经济公寓都卖掉了,我家的财产主要就在这个方面。这样他同别人就没有了什么业务上的关系——甚至同库尔拉和沃尔里、马通加和马扎贡和马西姆那边那些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租户也没了关系——他把他的不动产变成了通货,并且进入到金融投机那种玄妙抽象的事业中。在那段日子里,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与外界的唯一联系(除了他那些可怜的费尔南达之外)便是电话机。他整天泡在电话上,通过电话购入这种那种的股票和这样那样的债券,投资到政府公债或者熊市股票里去,随意买空或者卖空……每天都在价钱最高时抛出。他的这段好运气只有多年之前我母亲在赌赛马时才能相比。我父亲和他的电话把股票交易所治得服服帖帖,考虑到阿赫穆德·西奈饮酒的习气日益加重,他这方面的成绩就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了。尽管他整天酗酒,但他在起伏不定奥妙无比的股票市场上却大获全胜,对市场上无法预测的情绪变化做出及时的反应,就像一个人对自己心上人的一丁点儿怪念头做出相应的调整一样……他能够感觉得出哪种股票会上涨,什么时候会涨到最高点,总是能在下跌之前抛出去。就这样他拥着电话进入这种离群索居的状态有了一个借口,他理财方面的成功掩盖了他日益脱离现实生活这个事实。但是尽管他表面上日益富有,他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 终于,他最后一名身穿印花布裙子的秘书也走掉了,因为她们再也受不了那么稀薄冷漠的气氛,觉得呼吸困难。这样我父亲便找来了玛丽·佩雷拉,哄她上钩说:“玛丽,我们,我跟你,是老朋友了,对吗?”对这话那个可怜的女人回答说:“是啊,先生,我知道,等我老了您是会照应我的。”她答应替他找个人来。第二天,她带来了她妹妹艾丽斯·佩雷拉,她一直在为各种各样的老板打工,对男人的耐心好得几乎没法说。艾丽斯和玛丽在德哥斯塔的事情上早已尽弃前嫌。这位年轻女子常常在下班以后上楼跟我们待在一起,她调皮的谈吐使我们家里显得沉闷的空气有了活力。我很喜欢她,正是从她那里,我们才听说了我父亲最过火的行为,这个行为的受害者是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杂种狗。 到七月份时,阿赫穆德·西奈进入到一种几乎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状态之中。一天,艾丽斯告诉我们说他突然开车出去了一趟,弄得她担心别出事送了性命。不管怎样,他总算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蒙着布的鸟笼,他说里面是他刚刚弄到的宝贝,一只印度夜莺。“老天做证,他说了多久呀,”艾丽斯告诉我们,“他跟我讲了跟夜莺有关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那些夜莺唱歌等等之类的童话。例如:这位哈里发被它的歌声迷住了,它的歌声会使美妙的夜晚变得更加久长等等。这个可怜的人引用波斯文跟阿拉伯文,天晓得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但是他接下来掀开遮布,在笼子里面的只不过是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朝尔市场上哪个骗子把它的羽毛涂上了颜色!可是,我怎么能够跟他说呢?这个可怜的人买到这只鸟,开心得要命,坐在那里老是嚷嚷:‘唱歌呀,小夜莺!唱歌呀!’……说起来真好笑,就在鸟儿由于羽毛上涂了颜色死掉以前,它也学会了这句话,便对他这样叫——并不是像鸟那样叽叽呱呱的,而是,嗯,用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唱歌呀,小夜莺!唱歌呀!’” 不过更糟的还在后头。几天过后,我同艾丽斯一起坐在仆人用的铁螺旋楼梯上,她说:“少爷,我真不知道你阿爸这会儿怎么搞的。他整天坐在那里嘴里不住地咒那条狗!” 那条杂种母狗是这年早些时候跑到二层楼高的小丘上来的,我们给它起名叫谢利,它不知道在梅斯沃德山庄动物的生活里充满了危险,选中了我们家。阿赫穆德·西奈在喝酒时便把它当作试验品,在它身上反复用家族的诅咒来咒它。 这个诅咒就是他当年生生捏造出来,想要镇一镇威廉·梅斯沃德的,但如今他的脑袋给弄得像一团糨糊,瓶中的精灵使他相信那并不是他生造出来的,只不过是他把词儿忘记掉罢了。因此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极力要想把那句话回忆起来……“那条畜生也真可怜,他咒它的话真是太可怕了!”艾丽斯说,“我老是怕它会立时立刻倒在地上死掉!” 可是谢利只是坐在角落里,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最后,一天傍晚,他突然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吩咐阿米娜开车带我们去霍恩比大道,谢利也一起去。我们个个脸上莫名其妙,在大道上来回溜达着,接着他说:“你们全上车。”但他不让谢利上来……我父亲驾着这辆罗孚车,越开越快,谢利跟在后面死命追赶。“铜猴儿”叫道:“阿爸!阿爸!”阿米娜也恳求着:“先生,请停一停!”而我坐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我们开出了好几英里,几乎快到圣克鲁斯机场了。他终于在这条母狗身上出了口气,就因为它不肯在他的巫术前面低头……它跑得爆破了动脉,嘴巴和肛门里直冒鲜血,立刻就死掉了,有条饥饿的母牛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铜猴儿”(她根本不喜欢狗)哭了一个星期。我母亲怕她脱水,硬要她喝下好几加仑的水。玛丽说,把水往她肚子里灌,就像是给草地浇水一样。不过我倒是很喜欢父亲作为我十岁生日的礼物送我的那条小狗,他买狗也许是出于一点儿内疚的心理吧。小狗的名字叫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这条小母狗有纯种系谱登记证明,说明它的祖先中有好些是得奖的阿尔萨斯猎犬,不过后来我母亲发现这同那只涂了颜料的夜莺一样也是假货,就同我父亲忘记掉的诅咒和莫卧儿祖先一样完全出于想象。半年之后它患性病死掉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养宠物。 在临近我十岁生日的那段时候,脑子老是飘飘然顾自做着幻梦的不只是我父亲一个人。因为还有玛丽·佩雷拉,她醉心的是做出各种各样的酸辣酱、卤汁和咸菜来,尽管她性格开朗的妹妹艾丽斯来到了我家,但在她的脸上总现出一种忧烦的神色。 “哈罗,玛丽!”博多——她似乎被我这位犯下罪行的保姆打动了——对她回到舞台中央很是高兴,“那么她有什么心事呀?” 是这样,博多。玛丽老是觉得德哥斯塔的阴魂在纠缠她,她连觉都没法睡。她知道自己一合眼就会梦见他,因此强忍着不睡觉。结果她眼圈乌黑,眼睛里没了神。她的思想越来越糊涂,以致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进入到这种状态是很危险的,博多。不仅你做事受到影响,而且梦中见到的东西会时时出现……事实上,乔瑟夫·德哥斯塔已经越过了这道模糊不清的边界,如今在白金汉别墅里他不仅仅在梦魇中出现,而是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鬼魂。(那时候)只有玛丽看得见他,在我们家里所有的房间里他都出现在她面前,使她既恐惧又害臊的是,他竟然把我们这儿当成了他自己的家。她看见他置身于客厅里刻花玻璃花瓶、德累斯顿小雕像和吊扇不停地转动的影子之间,缩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两条长腿穿着破裤子,搁在扶手上。他的眼睛就像是鸡蛋白,脚上有些窟窿,那是蛇咬出来的。有一回,她还看见他下午躺在阿米娜太太的床上,我母亲正在睡午觉,而他呢就镇静自若地躺在她身边,她脱口而出大叫起来:“嘿,是你!出去!你算什么呀,自以为是什么大亨了?”——结果只是把我母亲吵醒,弄得她莫名其妙。乔瑟夫的阴魂默不作声地对玛丽进行骚扰,最糟糕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她发觉那早已遗忘的怜爱之情又回到了自己的心中,尽管她告诫自己说这样简直是发疯,但她旧情难忘,这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医院勤杂工又占据了她的心灵。 但是,这只能是单相思。乔瑟夫那鸡蛋白一样的眼睛一直毫无表情,他的嘴唇一直紧闭着,带着一丝讥讽的表示非难的冷笑。最后她意识到这一新的现形与她过去梦中所见的乔瑟夫并无不同之处(尽管他并没有缠她),假如她真正想要摆脱他的话,那么她就得去做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向别人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她没有坦白,这也许要怪我——因为玛丽把我当作她自己的亲骨肉(尽管我根本不是她生的,她也不可能怀我),要是她把这事说出来的话,那对我会是极大的伤害。这样,为了我的缘故,她忍受着她良心上鬼魂的熬煎,站在厨房里满面忧郁地煮饭(我父亲有天晚上喝了酒,把厨子解雇了)。顺便说,这倒成了我的拉丁语教科书Ora Maritima(“在海边”)上第一句话的写照:“在海边,保姆在煮饭。”Ora Maritima,ancilla cenam parat.盯着正在煮饭的保姆眼睛,你见到的要比任何教科书写的都要多。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许多事情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在一九五六年酷热之后的反常气候——暴风雨、洪水、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下起冰雹来——显然使第二个五年计划泡了汤。尽管大选已经迫在眉睫,政府不得不向世界宣布它不再接受需要定期偿还的发展贷款。(但我还是不要过分夸大吧。尽管到一九六一年这个五年计划结束时钢产量只达到二百四十万吨,尽管在这五年当中无地的农民和失业者人数事实上已经增加,超过了英国人统治的任何时期,但还是有一些实质性的进步。铁矿的产量几乎翻了一番,发电能力确实增加了一倍,煤的产量从三千八百万吨跃升至五千四百万吨,每年生产棉布五十亿码。还有大量的自行车、机床、内燃机、电动机和吊扇。但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要加上一个令人泄气的事实,那就是文盲率没有下降,人口继续攀升。)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舅舅哈尼夫到我们家来了,他老是笑容满面用低沉的嗓音说:“大选就要开始了!注意共产党吧!”这使梅斯沃德山庄的人很是讨厌他。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在我舅舅哈尼夫胡乱嚷嚷的时候,我母亲(她近来常常神秘地失踪,说是“去买东西”)的脸总是十分显眼地涨得通红,真是莫名其妙。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我一条阿尔萨斯种的小狗,结果证明并不真正是纯种。不久以后,小狗就患梅毒死去了。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梅斯沃德山庄人人都尽力装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来,但在这层薄薄的伪装下面,人人心底里其实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天哪,十年过去了!他们到哪儿去了?我们干了些什么呀?”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易卜拉欣老头宣布他支持大古吉拉特党。就孟买这座城市的归属问题而言,他站到了失败的一方。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的脸红使我起了疑心,我去探查她的心事。我发现的东西使我决定要去跟踪她,使我变得同孟买的传奇私家侦探多姆·明托那样大胆,结果在先锋咖啡馆那里有了重要的发现。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举办了一个生日晚会,出席的有我家里的人,他们都忘了怎么快活起来了。还有大教堂学校里的同学,都是他们父母送来的,还有几个布里奇·坎迪游泳池有点儿游腻了的女子游泳好手。她们让“铜猴儿”跟她们混在一起,让她摸摸她们凸起的肌肉。至于成年人呢,有玛丽和艾丽斯·佩雷拉,还有易卜拉欣一家和霍米·卡特拉克和哈尼夫舅舅跟皮雅舅妈,还有丽拉·萨巴尔马提。每个小学生(还有霍米·卡特拉克)的眼睛都死死盯在她身上,再也不肯移开,使得皮雅很有些愤愤不平。但山顶这帮孩子当中只有忠心耿耿的松尼·易卜拉欣不顾酸溜溜的伊维·伯恩斯不准大家出席的禁令,前来参加了。他给我通报说:“伊维说了要把你开除出去。”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伊维、“眼睛片儿”、“头发油”,连“居鲁士大帝”也在内,袭击了我的秘密藏身之处,他们占领了钟塔,抢掉了我的地盘。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松尼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儿,“铜猴儿”从她几个游泳好手那边跑过来,对伊维·伯恩斯火得要命。“我来教训她,”她跟我说,“别担心,哥哥,我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肯定的!”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一帮孩子抛弃了我,我意识到还有五百八十一个孩子也在过生日。正是这样我明白了自己出生时刻的秘密。既然那帮孩子把我开除了,我决定自己来组织一个帮,这帮人遍布全国各地,它的司令部就在我的脑袋里面。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把市幼童军俱乐部的缩写字母(它也是那个巡回比赛的英国板球队名的缩写)用到新的午夜之子大会上面,成为我自己的M.C.C.。 这就是我十岁时的情况。在我的脑袋外面只有麻烦,在我的脑袋里面只有奇迹。 [1] 伐楼拿(Varuna),婆罗门教神名,“吠陀”中的司法神,被称为“宇宙大王”和“秩序的维护者”。 [2] 干闼婆(Gandharva),印度教中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男神。 [3] 因陀罗(Indra),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及文学作品《吠陀》中的主神,司雷雨。 [4] 西高止山脉,在印度西南部,德干高原西侧。 [5] 黑暗时代(Kali-Yuga),印度教中认为构成历史循环的有四个时代,即黄金时代、微明时代、薄暗时代和黑暗时代。它们合成一个大时代,即Maha-Yuga。 [6] 梵天(Brahma),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创造之神,与湿婆、毗湿奴并称为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三大神。 [7] 娑罗室伐底(Sarasvati),意译为“辩才天女”,婆罗门教、印度教的文艺女神。也是一条河及河川之神的名字。 [8] 荣格(C.G.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首创分析心理学。同步性便是他给意义相关但无联系的巧合事件定的名称。 [9] 罗摩(Rama),印度教神名,最高神毗湿奴的第六、七、八三个化身之一。 [10] 比马(Bhima),十一至十三世纪瞿折罗的索兰基人的国王。 [11] 俱卢人是后期吠陀最负盛名的部落之一,般度人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记载的部落。 [12] 哈里发是中世纪阿拉伯国家元首的称号。 [13] 市幼童军俱乐部(The Metro Cub Club)和午夜之子大会(Midnight Children’s Conference)的英文缩写都是M.C.C.。 第二部 在先锋咖啡馆 除了绿色和黑色没有其他颜色墙是绿的天空是黑的(没有屋顶)星星是绿的那寡妇是绿的但她的头发却是乌黑乌黑的。那寡妇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椅子是绿的座位是黑的寡妇的头发中间分开左边头发是绿的右边是黑的。像天那么高的椅子是绿的座位是黑的寡妇的胳膊长得可怕皮肤是绿的手指甲又长又尖是黑色的。在大墙之间孩子们是绿色的大墙是绿色的寡妇的胳膊像蛇一样悄悄往下伸蛇是绿色的孩子们尖叫了指甲是黑色的指甲抓挠寡妇的胳膊在搜索看到孩子又是跑又是尖叫寡妇的手拢住了他们只见一片绿色和黑色。这会儿孩子们一个个地给捂住嘴巴嗯嗯叫着没了声音寡妇的手将他们一个个举起来孩子是绿色的他们的血是黑色的,尖利的指甲划破皮肤血喷溅到墙上(绿色的)黑黑的卷曲的手将孩子一个个举到天空那样高天空是黑色的没有星星寡妇哈哈大笑她的舌头是绿色的,但她的牙齿却是黑色的。孩子在寡妇手里被撕开扯成两半那两只手将半片半片的小孩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将他们滚成小球球是绿色的夜是黑色的。小球飞到夜色中在大墙之间孩子在寡妇的手里一个个地尖叫。“铜猴儿”和我(大墙是绿色的影子是黑色的)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爬着又宽又高的绿色的墙颜色越来越模糊变成了黑色没有屋顶寡妇的手来了孩子一个一个尖叫着嗯嗯的黑色的血溅到墙上。这会儿只剩下她和我的尖叫声再也听不见了寡妇的手来搜索搜索皮肤是绿色的指甲是黑色的朝角落里搜索搜索而我们越发往角落里缩我们的皮肤是绿色的我们的恐惧是黑色的。这会儿那只手伸过来伸过来了她我妹妹把我从角落里往外往外推而她瞪着那只手往里蜷缩指甲弯曲尖叫嗯嗯黑血飞溅往上高高飞起像天空一样高哈哈大笑的寡妇撕着我滚成了小球球是绿色的往外滚到夜色里夜色是黑的…… 热度今天突然退了。两天当中(别人告诉我)博多整夜没睡,在我额头上敷湿毛巾,在我发烧梦见寡妇的手时她搂住我,两天当中她一直责怪自己不该让我服她去搞来的神秘的草药。“不过,”我安慰她说,“这回并不是草药惹的事。”这个热度我认得出来,它不是别处来的,只是来自我身体内部,它就像臭气一样从我身上的裂缝中散发出来。我在十岁生日那天就这样发过烧,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会儿,随着往事又从我身上泄露出去,昔日的这个热度也回来了。“别担心,”我说,“这些细菌在二十一年前就来找过我的麻烦了。” 并不只是我们两人。这会儿是上午,在酱菜厂里,他们把我的儿子带来看我了。某人(别管是什么人)同博多并排站在我床边,手上抱着我的儿子。“少爷,谢谢老天你好些了,你不知道你在病中说了些什么话呀!”某人在焦急地说话,硬想要提前挤进我的故事当中来,但那是不行的……某人建立了这个酱菜厂以及附属的装瓶车间,并且一直在照应我的令人琢磨不透的孩子,就像从前……且慢!她几乎要把话从我嘴里套出来了,幸好我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无论我发不发烧!某人只好往后退一退,暂不露面,等轮到她时再出场,那会安排在全书结尾。我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望着博多。“你不要以为,”我告诉她,“因为我在发烧,所以我说的话不能完全作准,我说的一切都是确有其事的。” “噢,天哪,你跟你的那些故事呀,”她嚷道,“白天也讲,晚上也讲,你这病就是自己找的!哎,停些时候就不成吗?”我咬紧嘴唇,就是不作声。这一来她突然改变了态度:“那么,告诉我,先生,你想要吃点儿什么吗?” “绿色的酸辣酱,”我说,“碧绿碧绿——就像蚱蜢那样绿。”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某人记得,告诉了博多(说话口气很是轻柔,只是在看病人或者葬礼上才这样说话):“他的意思我明白。” ……那么,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就在即将要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描述一番时——先锋咖啡馆近在眼前,膝盖和鼻子的竞争即将开始——我干吗把一种调味品插到故事中来了呢?(在我可以对一九五七年大选描述一番时——二十一年前全印度的人都在等待投票时,我干吗要在这个故事中把时间浪费在一种不起眼的腌制品上面呢?)因为我嗅了嗅空气,在我的来客关切的面容后面,闻到了一阵辛辣的危险的气息。我想要保护自己,但我需要酸辣酱的帮助…… 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工厂在白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来说一说吧!以下就是以前没有提到的东西:在我房间绿莹莹的玻璃窗外面,有一道狭窄的铁通道。它往下通到蒸煮车间,车间里铜质大桶里不住地沸腾翻滚着,胳膊又粗又壮的女人站在木头梯子上头,冒着酱菜辣得呛人的烟气,用长柄大勺子在桶里搅动。而(从绿莹莹的玻璃窗另一边朝外看出去)铁轨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发出暗淡的光辉,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电气化系统的凌乱的跨线桥。在大白天,厂门上方我们那个橘黄色和绿色的霓虹灯女神不再跳舞,为了节省用电,我们把她关上了。可是电气火车在用电,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轰隆轰隆地从达达尔和波里夫里、从库尔拉和巴塞因路往南开往丘奇盖特车站。穿着白色长裤的人像苍蝇一样簇拥在火车上。我不否认,在工厂里面,你也有可能见到几只苍蝇。但作为补偿,也有几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天花板上,壁虎下颚的形状使人想起卡提阿瓦半岛……也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大桶里噼里啪啦地沸腾;胳膊上汗毛很重的女人在大声唱歌、骂粗话、说着荤笑话;尖鼻子、薄嘴唇的工头责怪着工人;从附属装瓶车间又不断传来酱菜桶咔啷咔啷的撞击声;再加上火车隆隆驶过,苍蝇嗡嗡叫着(不常有,但也无法避免)……就在这时,像蚱蜢一样碧绿的酸辣酱从大桶里舀了出来,盛到一个刚刚擦干净边上有橘黄色和绿色条纹的碟子里送了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碟子,上面放着从附近伊朗商店买来的小吃。这时候已经说明了的事情照常进行着,空气中充满了现在可以听见的声音(更不用说可以闻到的气味了),我独自一人躺在我办公室里的床上,突然一惊,意识到她们正提出要我出去散心。 “……等你身体好一点,”不能说出名字的某人说道,“去埃里芬特玩一天,坐摩托艇好好转一圈,那些山洞里面的雕刻很好看。或者去居胡海滩游泳,喝椰子汁,骑骆驼赛跑。甚至可以去阿雷伊米尔克区……”博多也说:“空气新鲜,对了,小娃娃跟父亲在一起也会开心的。”某人拍拍我儿子的脑袋:“对啦,自然我们都一起去。野餐呱呱叫,好好出去玩一天。少爷,那会对你身体有好处的……” 男仆端着酸辣酱到我房间里来了,我赶紧打断了她们的话。“不,”我表示反对,“我有事情要做。”我看到博多和某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我意识到我的疑心完全是有道理的。因为以前我曾经上过当,也是被骗出去野餐!有一次,有人虚情假意地微笑着说好话,提议去阿雷伊米尔克区,把我骗出门钻到一辆汽车里面。我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几只手抓住了。接着到了医院的走廊里,医生、护士摁住了我,在我鼻子上套了个罩子,麻醉的气体直往我鼻子里灌,有人在说:数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我知道她们心里的打算。“听着,”我跟她们说,“我不需要医生。” 博多说:“医生?谁说医生啦?……”可是她骗不了谁。我淡淡一笑,说道:“喂,大家都来,吃点儿酸辣酱,我有要紧事情告诉你们。” 就在酸辣酱(跟一九五七年我的保姆玛丽·佩雷拉精心制作的一模一样,提起那段日子,总会想到这种跟蚱蜢一样碧绿的酸辣酱)将她们带到我的过去时,就在酸辣酱使她们情绪好转、渐渐听得进别人的话时,我对她们说了起来,我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有说服力,借助于酸辣酱和我的口才,我使那些居心险恶的草药郎中没法把我弄到手。我说:“我的儿子将来会理解的,我是为了他讲我过去的事,就像是为了所有在世的人一样。这样在将来,等到我在同裂缝进行的斗争中垮下来之后,他就会明白。道德、评价、性格……这一切都是以记忆为基础的……我是在留下副本呢。” 绿色的酸辣酱涂在油炸香辣卷上,从某人的咽喉咽了下去,蚱蜢那样碧绿地涂在温温的薄煎饼上,在博多嘴唇后面不见了。我看到她们软了下来,便继续说下去。“我告诉你们真相,”我又说道,“是记忆的真相,因为记忆具有其特别的性质。它会进行选择、消除、改变、夸大、缩小、美化,也会进行丑化。但最后它创造出它自己的真实来,它对各种事件的记述形形色色,但前后一致。无论哪个精神正常的人都相信,自己说的话会比别人的更靠得住。” 是的,我说了“精神正常”这句话。我知道她们这时一定在想着:“许多孩子都在想象中为自己造出一些朋友来,可是哪里会有一千零一个!一定是精神上出了毛病!”午夜之子这件事甚至使博多也怀疑起我的话来。不过我把她劝说过来了,如今再也不会提出去的事了。 我是怎样说服她们的呢?有这样几种方法:一是说到我的儿子需要知道我的事情;二是解释一下记忆的原理;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手段,有些简单天真,却是一片真诚,有些呢就跟狐狸那么滑头。“你们以为,”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脑瓜是不是出了毛病,是吗?就连穆罕默德一开始也以为自己发了疯,但先知有赫蒂彻和阿布·伯克尔,他们使他相信神的感召是确有其事,没有人把他送到疯人院医生手里去。”这会儿,绿色的酸辣酱使得多年前的往事涌入到她们心中,我看到她们脸上现出内疚和羞愧的神气。“什么是真?”我越发滔滔不绝起来,“什么是精神正常?耶稣从坟墓里复活了吗?博多,印度教徒不是认为世界就是一场梦吗?梵天梦见了并且正在梦见宇宙。我们只是透过梦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切,这个梦网就是空幻境界。‘幻’,”我采用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口气,“可以定义为一切皆空,就像骗术、诡计和圈套一样。特异景象、幻影、海市蜃楼、戏法等这些似是而非的现象,所有这一切都是‘幻’的一部分。要是我说某些事情确实发生过,而你们却深陷在梵天的梦中,觉得难以置信,那么我们当中究竟谁对谁错呢?再吃点儿酸辣酱吧,”我大度地说,自己也吃了一大口,“味道很不错。” 博多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说我不信呀,”她哭着说,“当然,每个人谈自己的故事都会觉得真有其事,但是……” “但是,”我打断了她的话,进行最后总结,“你也想要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是吗?有关那些跳着舞却没有碰到人的手,还有膝盖,对吗?还有后来萨巴尔马提司令的奇怪的指挥棒,自然还有那个寡妇,对吗?还有那些孩子——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对吗?” 博多点点头。医生和疯人院的话到此为止,我又可以静下心来写作了。(除了博多伏在我脚下外,没有别人。)酸辣酱和口才、神学和好奇心,是这几样东西救了我。还有一样——把它称为教育,或者阶级出身吧,玛丽·佩雷拉会把它称为我的“教养”。我的这番话显出了自己的博学,我的发音又是这么纯正,这一来就把她们镇住了,她们觉得自己不配来对我说三道四。这自然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当救护车就等在门外拐角处时,无论采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救护车的确在那里,我嗅到气味了。)不过——我还是有个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试图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是很危险的。 博多,要是你对我是否靠得住有点儿不放心,嗯,有点儿不放心并不是坏事。自以为是的男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女人也是如此。 与此同时,我已经十岁了,正在动脑筋如何藏到我母亲汽车的后备厢里。 就在那一个月,圣者普鲁肖塔姆(我从来没有将我的内心生活告诉过他)最后对自己静止不动的生活失去了热情,犯上了要命的呃逆毛病。整整一年他不住地打嗝儿,一打嗝他的身体就从地面上跳起几英寸,使得他那给水冲秃了的脑袋撞到花园里的水龙头上,裂开个吓人的大口子,最后要了他的性命。一天晚上,就在鸡尾酒时间,他侧着身子倒在地上,两条腿仍然盘着,一副打坐的姿势,这一来我母亲的鸡眼再也没有治愈的希望了。那段时候,我晚上常常站在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望着苏联人造卫星从天空飞过,就同小莱伊卡——那第一只并且至今仍然是唯一一只进入太空的小狗那样既满心得意,又觉得十分孤独(不久之后染上梅毒的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坐在我身边,这只阿尔萨斯小母狗好奇地望着二号人造卫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亮光——那时候犬科动物对太空间的竞赛倒是挺感兴趣的)。在那段时候,伊维·伯恩斯和她手下那帮子人强占了我的钟塔,而洗衣箱早就不让我进去,何况我现在人长大了,也没法在里面藏身。因此,为了保密和健康的缘故,我只能利用我们隐秘的安静时刻去访问午夜之子——我同他们每天午夜进行联系,只有在午夜,午夜这个时刻在某种意义上处于通常意义上的时间之外,似乎是专为奇迹发生而准备的。也就是在那时候——我要说到正题了——我决心要亲眼看到,我在母亲心灵的前部所瞥见的那一可怕的现象确有其事。自从我躲在洗衣箱里听见两个丢脸的音节之后,我就一直在怀疑我母亲的秘密,而我闯入她的思维之中证实了我的猜想。因此,我眼睛闪闪发亮,怀着钢铁般的决心,一天下午放学后到松尼·易卜拉欣那里去找他帮忙。 我在他房间里找到了他,他房间里贴满了西班牙斗牛的海报,他呢正没精打采地独自在打室内板球。他一见到我便闷闷不乐地喊道:“嘿老兄伊维的事儿真抱歉老兄别人的话她都听不进去老兄见鬼你跟她啰唆什么呀?”……但我只是威严地举起一只手,叫他别作声,他照办了。 “老兄,没时间讲那个,”我说,“现在我想要知道的是,没有钥匙怎么开锁。” 在松尼·易卜拉欣身上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尽管他梦想成为斗牛士,但他的才能是在机械上。有好些日子了,梅斯沃德山庄的自行车都由他负责修理、保养,作为交换别人便送给他连环漫画册,请他喝汽水。就连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也把她的宝贝——印度自行车公司出品的名车交给他养护。他以一种纯真的愉快心情爱抚地摆弄着各种零件,所有的机械装置一到他手里都变得服服帖帖的,无论什么怪里怪气的小部件总难不倒他。换句话说,松尼·易卜拉欣在开锁方面已经是个专家了(当然是纯粹出于好奇而已)。 想到有机会来证明他对我的忠诚,他高兴得双眼发亮。“让我瞧瞧那把锁就是了,老兄!你带我去看吧!” 趁没人看见的当儿,我们沿着白金汉别墅和松尼家逍遥别墅之间的小道爬去,站到了我家那辆旧罗孚车后面,我指了指后备厢。“就是这东西,”我说,“我想既要能从外面打开,又能够从里面打开。” 松尼的眼睛瞪得老大。“嘿,老兄,你想干吗呀?想偷偷地从家里溜掉还是怎么的?” 我手指举在嘴唇上,显出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不能详谈,松尼,”我一本正经地说,“最高机密。” “啊哈,老兄。”松尼说,他用一片薄薄的粉红色塑料条,半分钟工夫就把锁打开了。“拿去吧,老兄,”松尼·易卜拉欣说,“你比我更需要这东西。” 从前有个母亲,她为了能成为母亲,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掉了。她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是,一点一点地爱上自己的丈夫,但是她一直没有能够爱上一个器官。奇怪的是,正是那个器官才有可能使她成为人母。她的双脚因为生了鸡眼而一瘸一拐的,她的双肩在越积越多的负疚感的重压下耷拉下来。她丈夫的那个不可爱的器官没有能够从一场财产冻结中恢复过来,她跟她丈夫一样,最后屈服在电话的秘密之下,花费很长时间接听“打错号码”的人的电话……在我十岁生日之后不久(我刚从热病中恢复过来,隔了近二十一年之后,这种热病最近又来找我的麻烦),阿米娜·西奈又像近来常有的那样,一接到“打错号码”的电话,便马上抽身离开,急急忙忙出去买东西了。但这一次,在后备厢里有个偷着搭车的人,他躲在几个偷来的垫子后面,手上紧紧捏着一条粉红色的塑料片。 噢,一个人以替天行道的名义受的是什么罪呀!又碰又撞,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上下牙齿咯咯撞击,吸进的满是后备厢中橡胶的气味!而且时刻担心着被抓出来……“假使她真是出去买东西又怎么办呢?后备厢盖会不会突然打开?会不会扔进几只脚用绳子绑着、翅膀剪掉的活鸡,乱扑乱啄地钻到我的藏身之处来?她会不会看见我,天哪,那一来就得罚我一个星期不准讲话了!”我的膝盖曲在下巴底下——下巴底下放着一个褪色的旧垫子,免得被膝盖撞痛——我在不忠的母亲的车子里朝未知世界驶去。我母亲开起车来很是谨慎,她慢慢地驾驶着,拐弯时也倍加小心。但后来我身上还是颠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玛丽·佩雷拉以为我一定是打架来着,把我痛骂了一顿:“嘿天哪你这个浑小子瞧你长大了该怎么办你这混虫你皮包骨头还乱打架真奇怪他们没有把你撕得粉碎!” 我决心不再去多想一路的颠簸和后备厢里的黑暗,而是极其小心地让自己的思想钻到我母亲的心灵中那个专管驾驶的部分里面去,以便能观察我们行驶的路程。(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母亲通常条理井然的心灵竟然变得相当纷乱,这真令人吃惊。在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按照人们内心思维是否有条理而进行分类。我发现自己喜欢内心乱成一团的人,这些人的这种那种想法不断地牵扯在一起,他们刚想到将要到口的食物,随即又转到了谋生这一重大的问题上去;刚静下心来考虑政治,随即又想入非非地做起男欢女爱的梦来,这同我自己这个乱七八糟的脑袋瓜很是相像。在我的脑海中,这件事情同那件事情搅和在一起,意识的白色小圆点就像野性十足的跳蚤一样从这件东西跳到另一件东西上……阿米娜·西奈天性勤快,做事有条不紊,这就使她的思维条理清楚得几乎有些反常。如今她竟然也陷入到心乱如麻的状态中,这真是十分奇怪的。) 我们朝北行驶,经过了布里奇·坎迪医院和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再经过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和哈吉·阿里岛上的陵墓沿霍恩比大道往北,一直到以前(在第一个威廉·梅斯沃德的梦想成为现实之前)是孟买岛的那地方的北面。我们朝城市北部地区驶去,这一带成了外观千篇一律的大批经济公寓和渔村和纺织厂和电影制片厂(离此地不远!离这地方一点都不远,我坐在这儿可以看见市郊火车!)……当时我对这一地区完全不认识,我很快就弄不清方向了,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迷了路。最后,在驶过一条不很讨人喜欢的小街(街上满是把堆放的下水管道当作栖身之处的人和自行车修理铺和衣衫褴褛的大人、小孩)之后,车停住了。我母亲下车时,好几群小孩拥了上来。我母亲平时见了苍蝇都不忍心驱赶,便拿出好些小硬币给了他们,这一来孩子来得更多了。最后,她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包围中脱身,沿着街道走去。有个孩子恳求着:“太太,要不要擦汽车?准保把汽车擦得锃亮,好吗,太太?我再替您看车,等您回来,好吗,太太?我看起车来呱呱叫,您去问旁人就知道!”……我一阵惊慌,连忙竖起耳朵听母亲如何回答。要是让一个小孩看在车子旁边,那么我怎么从后备厢里出来呢?这真让我为难,何况,要是我从后备厢里钻出来,准会在街上引起轰动……我母亲说道:“不要。”她沿着街道走去,一心想要擦车看车的那家伙最后也只好算了。不一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又一辆路过的汽车看去,大家巴望它停下,从里面也会走出一位把硬币当作花生米那样给人的太太来。趁这个机会(我一直通过好几双眼睛窥测,以挑选恰当的时机)我便用粉红色塑料片打开了锁,一眨眼工夫便站在街上后备厢关得严严的汽车旁边。我坚定地咬紧嘴唇,对伸过来的巴掌不予理睬,迈步沿着母亲走过的路往前走去。我这个长着猎狗一样的鼻子的袖珍型侦探,只觉得胸膛里面本该是心脏的部位有一只鼓在大声捶着……几分钟过后,来到了先锋咖啡馆门口。 窗玻璃脏脏的,桌上的酒杯也是脏脏的——先锋咖啡馆同城里繁华地区盖劳兹和克瓦里蒂斯咖啡馆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一个真正蹩脚的去处,木板上刷着“美味酸奶汁 头等甜奶面条 孟买口味松米糕”几个大字。在收银台旁边一台蹩脚收音机里播送着电影歌曲,一间又长又窄的淡绿色的房间,霓虹灯光一闪一闪的,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放着一些铺着漆布的桌子。桌旁坐着一些牙齿残缺不全的人,面无表情地打着皱巴巴的纸牌。先锋咖啡馆尽管邋邋遢遢,年久失修,它却是许多人来寻梦的地方。每天一大早,咖啡馆里挤满了城里相貌英俊游手好闲的青年,所有这些二流子、出租汽车司机、搞点小走私的以及透露赛马内幕的情报贩子都是很久之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们都梦想有朝一日成为电影明星,住上怪模怪样、俗里俗气的房子,挣到来路不明的钱。因为每天早上六点钟,几家大制片厂都会派出小职员到先锋咖啡馆来招收临时演员参加当天的拍摄。每天早上,在D.W.罗摩影片公司和菲米斯坦有声电影公司及R.K.影片厂来挑人的半个小时里,先锋咖啡馆成为全市雄心勃勃希望在电影界出人头地的人注意的中心。随着电影厂招人的带着幸运儿离去,咖啡馆变得空荡荡的,只有霓虹灯像平常那样有气无力地闪烁。到了午饭时间,又有一批不同的寻梦人来到咖啡馆里,他们整个下午挤在桌子旁一边喝美味酸奶汁、抽廉价香烟,一边打牌——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愿。我当时并不知道,在下午时分,先锋咖啡馆是远近闻名的共产党人聚集地。 这时是下午,我看见母亲走进先锋咖啡馆,我不敢跟她进去,便待在街上,鼻子紧贴着肮脏的窗玻璃角落透过蜘蛛网朝里面张望。对别人好奇的眼光我统统不加理睬——因为我身上的白衣服尽管在后备厢里沾上了污迹,但还是浆得笔挺;我的头发尽管在后备厢里弄乱了,但仍然上了发油;我的鞋子尽管磨坏了,但仍然是有钱人家小孩穿的那种胶底帆布鞋——我看见她有几分犹豫,因为脚上的鸡眼,一瘸一拐地从摇摇晃晃的桌子和目光锐利的男人旁边走过。我看到母亲在狭窄的店堂远远一头暗影中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接着又看见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招呼她。 这个人脸上皮肤松松的有不少褶痕,说明他以前一定很胖。他的牙齿因为嚼蒟酱卷的缘故变得黑黑的。他穿着一件又长又大的白色无领上衣,在纽扣洞周围有勒克瑙的刺绣。他头发很长,直直地披在耳朵上,典型的诗人风度,但是他的头顶又秃又亮。我耳边响起了两个在我家禁止提到的音节:纳,迪尔,纳迪尔。我意识到我心中懊悔得要死,我千不该万不该跟到这里来。 从前有一个躲在地下的丈夫逃走了,他留下了一份充满爱意的休妻文书。一个写的诗句连韵都不押的诗人,是野狗救了他的性命。在不见踪影十年之后,他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的皮肤松松的,说明他从前很是肥胖。就同他以前的妻子一样,他也有了个新名字……纳迪尔汗现在成了卡西姆汗,如今他是合法的印度共产党的合法候选人,拉尔·卡西姆,赤色分子卡西姆。任何事情都自有一定的意义,脸发红的颜色也自有深意。我舅舅哈尼夫说:“注意共产党啊!”我母亲脸色通红,政治和情感在她的脸上结合在一起了……透过先锋咖啡馆脏脏的方玻璃窗户这个“银幕”,我注视着阿米娜·西奈和不再叫纳迪尔的人上演了他们的爱情场面。他们笨手笨脚的,地地道道的业余水平。 在铺着漆布的桌子上,有一盒香烟,是五五五牌特制高级烟。数字也都有意义:四二○就是骗局的名字。一○○一这个夜晚的数目代表魔力,代表另外一种现实——这个数字为诗人所热爱,而政客却讨厌它,因为对世事另有解释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而五五五呢,多年以来,我一直深信这是最恶毒的数字,是魔鬼、是猛兽、是撒旦本人的代码!(这是“居鲁士大帝”告诉我的,我认为他是不可能弄错的。可是他弄错了,真正代表魔鬼的数字不是五五五,而是六六六。但是在我心中,一直到今天,三个五字还笼罩在阴暗的气氛之中。)……不过我说得有点离题了。这样说就可以了:纳迪尔或卡西姆喜欢的香烟是上面提到的特制高级烟,烟盒上印着三个五字,其生产厂家是W.D.与H.O.维尔斯。我没法直视母亲的面孔,只是死命盯着香烟盒子,将谈情说爱的双人特写镜头切换到这一包香烟的大特写上去。 可是这会儿手进入了画面之中——先是纳迪尔或卡西姆的手,这位诗人柔软的手有些地方如今结了老茧。两只手像蜡烛火焰那样忽隐忽现,在漆布上朝前伸出去,接着又突然缩回来。接下来是一个女人的两只手,像煤玉那样黑,就像只姿态优雅的蜘蛛一点一点往前移动。手抬了起来,离开了漆布桌面,在三个五上面移动,开始跳起最奇怪的舞蹈来,举起、落下、互相兜着圈子、互相穿进穿出,渴望着接触。手往外伸去,紧张地抖动着渴望接触——但最后总是突然缩回来,指尖避免接触,因为我在这个脏玻璃的电影屏幕上看到的毕竟只是一部印度片子,影片中严禁肉体接触,以免毒害印度年轻观众纯洁的心灵。还有桌子底下的脚和上方的面孔,一个人的脚朝另一个人的脚伸出去,面孔柔情地朝另一个面孔倾斜过去,但突然之间又往后退却了,就像是心狠手辣的审查官把镜头剪掉了一样……两个陌生人,各人都使用本不是他们真名字的拍片用的艺名,半推半就地演着这两个角色。我在影片结束之前就离开了,钻回到那辆没人看守也没人擦洗的罗孚车的后备厢里去,为了看见这事心里直懊悔,但又忍不住还想再看一遍。 最后我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我母亲举起手中半杯美味酸奶汁,我母亲的嘴唇以一种怀旧的神情轻轻触了触花花的玻璃杯边沿,我母亲的手将这个杯子递给了她的纳迪尔或卡西姆。他这个诗人呢,也用自己的嘴巴触了触杯子的另一边。因此,在这里生活模仿了蹩脚的艺术,哈尼夫舅舅的姐姐将间接接吻所表现的情欲带到了绿色霓虹灯照耀的昏暗的先锋咖啡馆里。 总而言之,在一九五七年盛夏,正当竞选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阿米娜·西奈一听到别人偶然提起印度共产党,脸就莫名其妙地红起来。她的儿子——他乱纷纷的心灵还能迷上新的东西,因为想法再多,十岁的孩子的脑袋也装得进去——跟踪她来到城市的北部,刺探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的痛苦场面。(由于阿赫穆德·西奈已经冻结起来,纳迪尔或卡西姆就是在性的问题上也并不处于劣势了。一边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咒骂杂种狗的丈夫,另一边是曾经情意深长地同她一起玩吐痰入盂游戏的前夫,处在这两人之间,阿米娜·西奈别无他法,只能在杯子上接吻和用手来跳舞了。) 还有几个问题。那就是,在那次以后,我有没有再使用过粉红色塑料片呢?我有没有再去那个临时演员和马克思主义者聚集的咖啡馆呢?我有没有向母亲指出她的行为的实质令人发指呢——因为哪个母亲可以——且不管以前有过什么事情——在她的独生儿子面前,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这样呢?答案是: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我干的事情是:在她出去“买东西”时,我便钻到她的心灵之中。由于我再也不急于想要亲眼目睹发生的一切,因此便待在母亲的脑海之中,跟着她一起到城市北部去。就这样我以这种按常规不大可能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先锋咖啡馆里,听人们对赤色分子卡西姆竞选的前景进行分析。尽管我身体在家中,我的灵魂却一直跟在母亲身边,随同她一起陪卡西姆在这一地区的经济公寓里来回转悠拉票(这些分间出租的房子是不是我父亲最近卖掉的呢?那些租户他从此撒手不管了),她帮助他找人安好水龙头,并且找房东理论,要房东把对房屋的修理和消毒工作承担起来。阿米娜·西奈代表共产党在穷人当中开展工作——每每想到这件事,她自己心中也暗暗称奇。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贫乏了吧,但我这个十岁的孩子是不大会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我以自己的方式开始梦想有朝一日进行报复。 传奇中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据说喜欢便服外出,在巴格达居民中转悠。我,萨里姆·西奈,也秘密地在我的城市的一些小街上走动,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 对日常生活中偏离常规的古怪事情,以及其反面,即那些突出的符合传统的事情,进行实事求是的描述,这一系列的技巧,也是一系列的心态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或者说学来的,这个人便是硬膝盖湿婆。这个一出生便被掉包的孩子成为维伊·维里·温吉的儿子,作为我的对手,他是午夜之子当中最最可怕的一个。他在运用这些技巧时完全出于无意识的状态,其效果便是对世事的描绘达到了令人震惊的一致。这样,你可以漫不经心地随意提到那些日子里充斥在黄色小报上有关妓女被杀、横尸街头的可怕消息,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同时呢却津津有味地详细分析某一副牌打得如何出色。在湿婆眼里,死亡和打牌打输掉完全是一码事。由此产生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动于衷的暴力行为,这种行为在最后……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 尽管,这无可否认要怪我自己不好,我还是得说一句,要是你仅仅把我看成是一台收音机,那么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人的思维既可以用言语表达,又常常可以用图象的方式或者纯粹的象征手法来表示。为了同午夜之子大会我那些同行进行交流,理解他们的思想,我有必要尽快超越仅仅用言语表达的阶段。我在到达了他们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心灵之后,必须深入到以各种陌生的语言构成的心灵前部思维那一表面层之下,其显而易见的结果(正如上文中提到的)便是他们觉察到我的光临。我记起那次伊维·伯恩斯在对我进入到她思想有所知觉时的剧烈反应,便费尽心思极力想要减少我进入别人脑海中时所引起的震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我的标准的首次播送就是我面孔的图象,我脸上摆出一副我认为合适的笑容,令人感到宽慰、友好、信心十足并且具有领袖的风采,同时一只手也友好地伸出来。不过,在起始阶段也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意识到由于我对自己的一副尊容很没有信心,我为自己设计的画面也就牛头不对马嘴。因此我通过思维波向全国播送出去的肖像就像个咧嘴傻笑的柴郡猫,那面孔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鼻子放大得难以想象,下巴完全不见了,两边太阳穴上各有几块无比巨大的色斑。无怪别人在脑海中见到我时常常惊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我在见到其他十岁伙伴的自我形象时也同样吓一跳。在我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我便主张午夜之子大会的成员一个挨一个地到镜子或者一潭死水前面去把自己打量一番,这一来我们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当中喀拉拉邦的那名成员(你一定记得,他可以从镜面中穿来穿去)有时候一不小心会从新德里富人区某个饭店的镜子里钻出来,不得不匆忙地转身逃开。还有就是克什米尔那个蓝眼睛的孩子跌到湖水里,无意之中性别改变掉了,掉进水里前是个女孩,等到从水里钻出来时已经成为一个漂亮的男孩了。 在我首次向湿婆进行自我介绍时,我发现他心中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那是个矮个头、面孔像耗子似的小子,牙齿像是给锉得平平的,长着两个举世无双的巨大膝盖。 面对着浑身上下比例如此怪诞的形象,我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住了,我伸出去的手也犹豫了一下抽动起来。湿婆在觉察到我的来临之后,一开始大为光火,那火热的怒气把我的脑袋烫得直发痛。但随后,“嘿——瞧啊——我认识你!你就是梅斯沃德山庄那个有钱的小子,是吗?”我也同样大吃一惊:“温吉的儿子——是你弄瞎了‘眼睛片儿’的一只眼睛!”他的自我形象骄傲得膨胀起来:“是啊,是啊,就是我。我可不是好惹的,伙计!”既然是熟人,我就说起套话来:“喂,得啦,你父亲可好啊?他有好久没有来……”他呢,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吗,伙计?我父亲死啦!” 有一会儿没作声,接着是一阵困惑——这会儿再也不愤怒了——接着湿婆开口了:“听着,嘿,这真是棒——你是怎么来的?”我立即按照标准的版本解释起来。过了几分钟,他打断了我的话:“是这样!听着,我父亲跟我说我也是午夜十二点出生的——你瞧,这一来你这帮人应该有两个头儿!午夜十二点生的最棒,你同意吧?因此——其他那些小子得听我们的命令!”在我的眼前浮起了另一个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的形象,这要比第一个更加厉害……我把这种不友好的想法压制下去,解释道:“这并不是我召集这个大会的目的。我心里是准备搞一个,是这样,一个彼此平等的松散的联盟,人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脑壳里面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冷笑:“伙计,这都是些废话!这样一帮人该怎么办?拉帮就得有头头,就拿我来说吧——”(又骄傲得膨胀起来)“我在马通加拉了个帮,已经有两年了,从八岁起就有了,年纪大大小小的都有。你觉得怎样?”我在无意中问道:“你那帮人,做什么了——帮里面还立什么规矩吗?”湿婆哈哈大笑的声音在我耳朵里面震荡……“当然啦,有钱小子,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人人都得听我的命令,要不然我就用膝盖把他们的屎都压出来!”我拼命想要说服湿婆接受我的看法:“是这样,我们在这里一定要有个目标,你说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你一定同意吧?因此,我想到的是,我们应该研究一下,我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然后,是这样,我们就可以为实现这一目标终生奋斗……”“有钱的小子,”湿婆嚷道,“你屁都不懂!什么目标呀,伙计?在这个他妈的世界上,什么东西有充分的理由呀,嗯?为了什么理由你有钱我穷?人活活饿死又有什么理由,伙计?老天知道成千上万个傻子生活在这个国家里,伙计,你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目标吗?伙计,告诉你——你能够弄到手的你得去弄,你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然后你也得去死。有钱的小子,这就是充分的理由。其他别的什么统统是他妈的放屁!” 这会儿,我午夜睡在床上,开始发起抖来……“但历史呢,”我说,“还有,总理给我写了封信……你连什么都不相信,连……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湿婆,这另一个我,插嘴说:“听着,小娃娃——你脑子里全是这些蠢东西,我看这个帮的家还是得由我来当。你把这事告诉其他那些小怪物去。” 鼻子和膝盖,膝盖和鼻子……较量从那一夜开始,一直没有完结,直到两把刀子砍来,一直往下往下往下……会不会是多年之前被人乱刀砍死的米安·阿布杜拉的阴魂附到了我的身上,使我想出了组织松散联盟这个主意,并且使我有朝一日也会被刀砍,那我就没法说了。不过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来了勇气,我告诉湿婆:“你是没法领导这个大会的,没有我,别人根本没法听见你说话!” 他呢,明明白白地应战,说道:“有钱的小子,他们是会想认识我的,你想拦我,那就请便吧!” “不错,”我告诉他,“我要尽力而为。” 湿婆是毁灭之神,也是神灵中最强有力的。湿婆又是舞蹈之王,他的坐骑是一条公牛,他所向无敌……湿婆这个孩子告诉我,他从小就得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大概一年以前,他父亲的嗓子完全哑掉了,湿婆不得不在维伊·维里·温吉这位热心的父亲面前捍卫自己。“伙计,他把我眼睛蒙了起来!用破布条子绑在我眼睛上,领我到屋顶上去,伙计!你知道他手里拿着什么?他妈的是把锤子,伙计!锤子!这狗娘养的想要把我的两条腿敲断,伙计——要知道,常有这种事情,有钱的小子,他们常常把孩子弄残废,这样就可以讨饭挣钱了——你越是残废讨到的钱就越多,伙计!所以他把我推到屋顶上,让我躺在那里。然后呢——”然后锤子便朝两个膝盖砸了下来,这两个圆滚滚的膝盖比无论哪个警察的都更加巨大结实,本应不难击中,但这时膝盖开始有所动作了,两个膝盖像闪电一样突然一分——它们感受到了锤子挥下时的一阵风,立刻分开得远远的。他父亲握住锤子,砸在两个膝盖当中,接着,两个膝盖又像拳头一样夹了过来。锤子咔啷一声,落在水泥屋顶上,没有砸到任何人。维伊·维里·温吉的手腕被他这个眼睛蒙住的儿子的膝盖夹住了,只听见痛苦不堪的父亲大口喘着粗气。两只膝盖用力夹着,越夹越紧,越夹越紧,最好啪嗒一声。“伙计,把他该死的手腕夹断掉了!给他个教训——很不错,是吧?我赌咒!” 湿婆和我是在天蝎座升起时出生的。这个星座没有多管我,但它把其神力给了湿婆。随便哪个星象学家都会告诉你,天蝎座这个天体是专管膝盖的。 一九五七年大选那一天,全印度国民大会党大为震惊。尽管它赢得了选举,但有一千二百万张选票投给了共产党,使它成为最大的反对党。在孟买,虽然党魁帕提尔使出浑身解数,但还是有大量的选民没有在国大党的竞选标记神牛和吃奶的小牛底下打叉,他们选中了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和大古吉拉特党不是那么煽情的标记。在我们山庄谈起共产党当政的危险时,我母亲又是照样脸红了。我们只好听任孟买邦一分为二了。 午夜之子大会的一位成员在大选中起了小小的作用。温吉名分下面的儿子湿婆被某个党雇用了——也许,我还是不要指明是哪个党好,反正只有一个党真正有大笔的钱花在选举上——在投票那天,人们看到,他和他手下那帮孩子(他们自称为牛仔帮)站在城市北部投票站门口,有的人手上提着粗粗的大棒,有的人把石子一抛一接地玩把戏,还有的人用小刀子在剔牙齿。他们个个都忠告选民要识时务,谨慎地投好票……在投票结束后,票箱的封口有没有被撬开过呢?有没有人在票箱里塞了假票呢?反正等到计票时,大家发现赤色分子卡西姆仅以微弱的劣势失败了,付钱雇用我的对手的人大为高兴。 ……可是,这会儿博多柔声说道:“那是在什么时候呀?”我想也没想,便随口回答说:“反正是在春天吧。”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又出了个错——一九五七年的大选是在我十岁生日之前举行的,而不是在我生日之后。但尽管我绞尽脑汁,我还是没法把这个时间顺序理清楚。这很让我不安。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她想要安慰我,便说(但不起作用):“你干吗这样愁眉苦脸的呀?人人都会忘记一些小事情的,从来如此!” 但如果小事情忘记了,那么大事情会不会也出错呢? [1] 赫蒂彻(Khadija,约555—620),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之妻。穆罕默德开始传教时,她在精神上和物质上给予了多方支持和帮助,被称为“信士之母”。阿布·伯克尔(Abu Bakr,约573—634),为穆罕默德创立伊斯兰教的支持者之一。 [2] 哈伦·拉希德(Haroun al—Rashid,约763—809),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爱好诗歌和音乐,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一千零一夜》中有许多关于他的奇闻逸事。 [3] 咧嘴傻笑的柴郡猫,出自英国儿童文学作家刘易斯·卡洛尔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 第二部 阿尔法和欧米加 在大选后的几个月里孟买一直乱糟糟的,当我回想那段日子时,我的脑袋里也是乱糟糟的。我的错误使我心中极其苦恼,因此,为了恢复我心态的平衡,我现在要坚定不移地集中讲述梅斯沃德山庄这块我熟悉的地方。将午夜之子大会的历史和先锋咖啡馆里令人痛苦的场面搁在一边,我来把伊维·伯恩斯垮台的事情说给你听。 我给这一章起了个有点古怪的名字。“阿尔法和欧米加”这几个字像是从纸上朝我瞪眼,要我将它们解释清楚——在我这个故事的中段用这个标题是很有些奇怪的,因为这几个字令人嗅到了开头和结尾的气味,其实呢我这里应该与中间部分更加有关。不过,我对此毫无反悔之意,我不想将它改掉,虽然有很多其他标题可以用,例如“从猴儿到猕猴”,或者“被带回的指头”,或者以一种更为含蓄的方式用“雄鹅”两个字,这显然暗指神鸟汉萨或者帕拉汉萨,它象征有能力在两个世界即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中生活,既能在陆地和水上这一世界里漫游,又能在空中世界飞翔。但我用了“阿尔法和欧米加”这个标题,也不再改动了。因为在这里面既有起始,又有各种各样的结局,你很快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了。 博多怒气冲冲地咂了咂舌头。“你又在说笑话了,”她批评道,“你要不要讲伊维的事呀?” ……在大选过后,中央政府对孟买未来的地位继续举棋不定。先说要把这个邦一分为二,接着又说不分了,随后又说还是应该分。至于这座城市呢——它将成为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首府,或者马哈拉施特拉邦与古吉拉特邦共同的首府,或者单独成为一个邦……就在中央政府绞尽脑汁想要做出决定的当儿,城里的居民决定催促它加快步伐。骚乱越来越多(在冲突中,你仍然可以听见马哈拉施特拉一派的人唱着战歌——“你好吗?我很好!我要拿根大棒揍得你跑!”)。更加糟糕的是,天气也来添乱子。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道路干得开裂了,农村里农民只得把母牛宰掉。在圣诞节(一个在教会学校上学并且由信天主教的保姆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会忘记这一天有多么重要)时从瓦尔克西瓦水库传来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为城市供水的输水管道爆裂了,水柱直喷到空中,就像是钢铁的大鲸鱼似的。报纸上登满了有人搞破坏的消息,文章中猜测罪犯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属于哪个政党,与这类文章争版面的还有一连串妓女被杀的报道。(使我感兴趣的是这名凶手还留下了他独特的“签名”。妓女都是被扼死的,她们的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但这些伤痕很大,手指是掐不出来的,要说它们是由两个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巨大膝盖夹出来的,那倒完全合乎情理。) 不过我扯得太远了。博多皱起了眉头,这些东西同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立刻多多少少地整肃仪容,做出了回答。在城市的淡水供应遭到破坏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孟买的野猫逐渐在城里水还相对充足的地区聚集起来。这就是说,在富人居住的地区,因为在这种地方每幢房屋都独自有水塔或者地下的储水罐。结果呢,梅斯沃德山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便出现了许多口渴难忍的野猫。野猫挤在圆形凹地上,野猫爬到三角梅上面,跳到客厅里来,野猫弄翻花瓶啜饮里面养花的陈水,野猫在浴室里宿营,呼噜呼噜地从马桶的水箱里面喝水,野猫在威廉·梅斯沃德豪华住宅的厨房里泛滥成灾。山庄的仆人试图将它们赶跑,但都败下阵来。山庄的主妇一筹莫展,只是吓得高声叫喊。到处都是一团团干结的猫粪,由于来了这么多的野猫,花园给糟蹋得不成样子。晚上根本没法睡觉,因为这些口渴难忍的猫对着月亮叫着嚎着。(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根本不肯去赶猫,它已经露出了病象,不久之后,这种病就要了它的命。) 纳西埃·易卜拉欣打电话给我母亲说:“阿米娜大姐,世界末日到了!” 她错了;因为野猫大举入侵后的第三天,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提着雏菊牌汽枪,挨个儿把山庄各家走了一遍,她提出只要大家肯出笔奖金,她可以尽快将野猫消灭掉。 那一整天,梅斯沃德山庄中不断响起伊维的汽枪声和野猫痛苦的嚎叫声,伊维把这一大群野猫逐个儿解决掉,自己发了一笔财。但是(正如历史屡次表明的那样)一个人在达到辉煌顶点的时刻也就埋下了最后失败的种子。这一点完全得到了证明,因为“铜猴儿”早就对伊维恨之入骨,这一次对野猫的屠杀使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哥哥,”“铜猴儿”板着脸说,“我早就告诉你我要收拾一下那个丫头,现在,就是现在,时间到了。” 下面这几个问题无法回答:我妹妹是不是真的既懂小鸟又懂猫说的话呢?是不是出于她对猫的喜爱使她走向极端了呢?……在野猫大举入侵时,“铜猴儿”的头发变成了棕色,她还告别了烧鞋子的习惯。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身上仍透露出凶狠好斗的气息,这是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的。她走到圆形凹地里,放开喉咙高叫:“伊维!伊维·伯恩斯!你给我出来,马上就出来,别缩在里边!” “铜猴儿”身边围着一群逃来的野猫,她站在那里等伊夫琳·伯恩斯。我走到二楼的阳台上观望,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和“居鲁士大帝”也在观望。我们看到伊维·伯恩斯从凡尔赛别墅的厨房那边走了过来,她边走边将她汽枪枪筒上的烟吹掉。 “你们这些印第安人得谢谢老天,亏得有我在这里,”伊维大声说,“要不然你们会给野猫吃掉呢!” 我们看到,伊维一看见“铜猴儿”那凶狠的眼神便不作声了,接着,“铜猴儿”便像一阵风似的扑到伊维身上,一场恶战开始了。这场恶战似乎打了几个小时(其实只有几分钟),圆形凹地上尘土飞扬,她们滚着、踢着、抓着,小团的头发飞到了尘土卷起的烟雾外面,只见手肘乱舞,穿着弄脏的白短袜的脚乱踢,撕碎的连衣裙破片到处乱飞。大人们赶了过来,仆人们没法将她们拉开,最后霍米·卡特拉克的园丁用水管浇过去才算把她们分开……“铜猴儿”微微弯着腰站在那里,抖动湿漉漉的裙子边,对阿米娜·西奈和玛丽·佩雷拉嘴里发出的大声责骂不理不睬。因为伊维·伯恩斯就躺在给水管浇得稀烂的圆形凹地上,她嘴里的牙齿矫正架断掉了,头发上全是尘土和唾沫。她的精神就此垮掉,对我们的统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几个星期过后,她父亲把她送回美国去了,有人听他说:“回去受点好的教育,离这些野蛮人远一些。”我只是在半年过后才听到她的消息,有天她突然给我来了封信,告诉我说有个老太太反对她打猫,她便拿刀子把她给捅了。“她是活该,”伊维写道,“告诉你妹妹她算运气。”我要向那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致敬,是她代“铜猴儿”付了账。 比伊维最后一次来信更为有趣的是,当我经由时间隧道回顾过去时,我现在心中掠过了一个想法。在我眼前“铜猴儿”和伊维在烂泥当中滚成一团的这幅画面中,我似乎分辨出驱使她们拼死搏斗的力量,这种动机远远不只是为了打几只野猫的问题。她们是为了我在打架。伊维和我妹妹(她俩在许多方面完全相似)又是踢来又是抓,表面上看是为了几只口渴的野猫。但伊维也许是冲着我在踢,也许她是为了我侵入到她的脑海中而对我进行报复,而“铜猴儿”的力气也许来自她的手足之情,她的举动表明了她对我的爱。 那么,在圆形凹地上洒下了鲜血。本章又有了一个标题弃之不用——不妨告诉你一声——那就是“血浓于水”。在闹水荒的那段日子里,比水浓的东西从伊维·伯恩斯的脸上淌了下来。血亲的手足之情使“铜猴儿”勇往直前。在市里街道上,聚众闹事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还有血腥的谋杀,也许在结束这一充满血腥味的记录时,再提一下冲到我母亲脸颊上的血并不太妥当。那一年有一千二百万张选票是赤色的,赤色是血液的颜色。很快就会流更多的血,必须记住血型是A和O,阿尔法和欧米加——还可能另有一种,第三种类型。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即接合性和凯尔抗体,以及那种最为神秘的血液属性,即溶血性Rh因子,即猕因子,猕猴也是一种猴子。 只要你注意看,每样东西都有一定的形体,形式是摆脱不掉的。 但在流血之前,我要振翅飞翔(就像是帕拉汉萨雄鹅那样能够从一种介体飞到另一种介体中一样),然后再暂时回到我的内心世界里来。因为尽管伊维·伯恩斯的垮台结束了我被山庄上的孩子排斥的局面,我仍然觉得难以原谅他们。有一段时候,我一个人离大家远远的,整天沉浸在我脑海中的事情里,一心关注着午夜之子大会的早期历史。 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湿婆。我讨厌他说话粗野,思想又很俗气。我有些怀疑是他犯下了那一系列可怕的罪案——尽管我没法在他的思想当中找到证据,因为在所有午夜之子当中,只有他有办法任意对我保密,不让我闯入到他不想公开的领域中去,这件事本身也越发使我讨厌并且怀疑这个面孔像耗子似的家伙来。不过,我这个人最讲究公平待人,要是把他排斥在午夜之子大会之外,那未免有失公道。 我得说明的是,随着我在心灵上与人相通的本领越来越大,我发觉自己不仅能收到别的孩子发送的信息,不仅能传播自己的想法,我还能(我还是用无线电广播来做比喻吧)起到类似全国联网的作用。因此在我向所有的孩子开放我的心灵的时候,我可以成为某种形式的论坛,他们就可以通过我互相交谈。因此,在一九五八年年初,五百八十一个孩子就会在午夜十二点到一点的一个小时里在我脑海中聚会,就像是人民院或者英国下议院一样。 五百八十一个各色各样的十岁孩子聚在一起,其吵吵闹闹、不守纪律的程度可想而知,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小孩子天生精力旺盛,除此以外,大家更为能够互相认识而兴奋不已。整整一个小时里面,只听见双倍音量的叫喊、闲聊、争论、嬉笑,叽叽呱呱地闹个不停。在这之后我累得精疲力竭,立刻就呼呼大睡,梦也不做了,第二天醒来只觉得脑袋又涨又痛,可是我并不在意。醒来时,我得面对各种各样痛苦的事情,母亲难忘旧情,父亲日益衰竭,友情变化无常,学校里受人欺负。在睡梦中,我处于一个最令人激动的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是别的孩子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尽管有湿婆这个人,在睡梦中还是比醒着强。 湿婆深信,由于他(或者说他跟我)是在午夜钟声中降生的,因而自然而然成为我们这群人的领袖。我得承认,有个非常有力的论据支持他这个说法。我当时就觉得——我现在仍然如此——午夜的奇迹本质上的确具有强烈的等级色彩,孩子的能力随着其出生时间离午夜时分的远近而变化,时间距离越大,其能力就显著递减。但就连这一观点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这种话。”大家异口同声地嚷嚷着。从吉尔森林来的男孩脸上平塌塌一片根本没有五官(只有眼睛、鼻孔和一个洞算是嘴巴),他可以任意变成各种各样的相貌,还有能够跑得像风那么快的哈里拉尔,天晓得还有多少其他人……“谁说这种本领就比那种高明?”还有“你会飞吗?我会飞!”还有“得啦!还有我呢,你能够把一条鱼变成五十条吗?”还有“今天我到明天的世界里去了,你能吗?那么——”……面对着这些狂暴的抗议声,就连湿婆也改变了腔调,但他是想要找到一个新的说法,这会要危险得多——对这些孩子、对我都要危险得多。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一心想当领袖。说到底,是谁发现了午夜之子的?是谁创立午夜之子大会的?是谁为会议提供了场地的?难道我不是最年长的两个孩子之一吗?按照资历,我不也应该受到别人的尊敬和服从吗?给俱乐部提供住房的人不就理应掌管俱乐部吗?对这话湿婆的回答是:“算了吧,伙计。俱乐部啥子的这些废话只是你们有钱的小子的事!”不过——一时间——他给别人驳了回去。女巫婆婆帝,德里魔术师的女儿站到了我一边(就像多年以后她救了我的命一样),她说道:“喂,大家听着,没有萨里姆,我们还不知在哪里呢!我们根本没法交谈或者其他什么的,他说得不错。还是由他当头头!”我说:“不,不要头头不头头的,或许,只要把我看成是……是大哥哥就成了。对,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一样。我只是最大的,我。”对此湿婆没法争论,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回答说:“好吧,大哥哥,现在说吧,我们该怎么办呀?” 这时候我就向大会介绍了我心中一直在叨念的想法,那就是目标感和意义感。“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我说,“我们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选择了大会成员(除去马戏团里的畸形儿和孙达丽那样满脸刀疤的讨饭女孩,他们那些人失去了原有的本领,因此在我们辩论时往往一声不响,就像宴席上的穷亲戚那样)一些典型的观点忠实地记录下来:在提到的哲学和目标方面有集体主义——“我们应该找个地方住在一起,不?我们还需要别的人干什么?”——和个人主义——“你说到我们,可是我们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人都各自有本领为自己所用”——孝心——“不过我们可以帮助父母亲,我们该做的就是这件事”——还有幼儿革命——“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向所有的小孩证明是完全可以摆脱父母的了!”——资本主义——“只要想想看我们可以搞什么实业呀!真主啊,我们会多么有钱呀!”——和利他主义——“我们的国家需要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们必须问一问政府它打算如何运用我们的才能”——科学——“我们得允许别人对我们进行研究”——还有宗教——“让我们昭告世人,这样他们都会敬仰神灵”——勇气——“我们应该打到巴基斯坦去!”——以及胆怯——“噢老天哪,我们得保守秘密,想想看那些人会怎样对待我们,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巫婆,用石子扔或者想出其他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有为妇女争取权利的宣言和要求改善不可接触者的命运的呼吁;没有田地的孩子梦想分到土地:山区来的孩子希望能有吉普车;也有人狂热地追求权力。“他们挡不住我们的,伙计!我们会施魔法,会飞,会知道别人的心思,能把他们变成蛤蟆,能变出金子变出鱼来,他们会爱上我们,我们能够从镜子里面遁身还能改变性别……他们哪里打得过我们?” 我不否认我很失望。我其实并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些孩子除了具有特殊的天赋之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整天想的也全是这些平常事情,例如:父亲、母亲、钱、食物、土地、财产、名誉、权力、上帝,等等。在大会成员的脑海中,我也见不到什么像我们自身这样新鲜的事物……但当时我也走到了岔路上,我并不能比别人看得更加清楚。就连能够穿越时间旅行的索米特拉对我们提出警告时,我们也没有理他。他说:“我告诉你们,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还没有开始行动,他们就会把我们给结果掉了!”我们以年轻人的乐观心态(这同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当年染上的毛病一样,不过更加强烈),对阴暗面视而不见。我们当中没有哪个人提到过“午夜之子”的目标可能是毁灭,一直要到我们被毁掉之后才谈得上有什么意义。 为了顾及隐私,我不想将他们的声音一一区分开来,这样做还有其他的原因。原因之一便是我的叙述无法应付五百八十一个个性鲜明的人。另一个原因是,尽管这些孩子有着各不相同的天赋,但在我心中,他们仍然类似一个多头妖怪,说着成百上千种互不理解的语言。他们本质上代表了这个多种多样的世界,我现在也认为没有必要将他们一一分开。(但也有例外。尤其是湿婆,还有女巫婆婆帝。) ……命运,历史上的作用,内在的指导精神,这些字眼太大,十岁的孩子哪里吞得下去。就连我恐怕都难以消受,尽管渔夫指向远方的手指和总理来信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重任在肩,我还是不住地忘掉鼻子赋予我的本领,将自己的精力耗到一些日常小事上去。例如:觉得饥饿和瞌睡,和“铜猴儿”一起四处调皮胡闹,或者去电影院看《眼镜蛇女人》和《维拉克鲁斯》,还有越来越盼着早日能穿上长裤。同时随着学校交谊会的临近,我小腹部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燥热,在交谊会上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的学生被准许同来自我们友好学校的姑娘一起跳方阵舞和墨西哥草帽舞——例如:蛙泳冠军玛莎·米奥维克(“嘻嘻。”格兰迪·凯斯·科拉可说)和伊丽莎白·佩吉斯和詹尼·杰克逊——天哪,全是些欧洲姑娘,她们裙子宽松,随便同人接吻!简而言之,成长的烦恼既痛苦又有趣,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它抓住了。 就连象征性的雄鹅终究也要回到地面上,因此现在(就像当时那样)仅仅将我的故事局限于神秘的方面自然是不够的。我必须回到(就像我常常回到)日常事务中来,我必须让鲜血洒出来。 萨里姆·西奈第一次受伤致残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年初的一个星期三,在这之后很快又第二次受伤——那个星期三要举行大家眼巴巴地盼望的交谊会,交谊会由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主办。也就是说,这事发生在学校里。 对萨里姆发动攻击的人,英俊、疯疯癫癫、留着野蛮人那样蓬松的胡子。我将艾米尔·扎加罗先生这个跳上跳下、扯人头发的家伙说出来,他教我们地理和体操,那天上午,他在无意之中将危机带到了我的生活里。扎加罗自称是秘鲁人,他喜欢把我们称为是丛林里的印第安人,就喜欢数念珠。他在黑板上方挂了一张图画,上面印了个铁青着脸满头大汗的士兵,头上戴着一个有尖顶的钢盔,马裤上也覆盖着钢甲。他在强调时,总是用指头戳着那张画叫喊道:“看见他了吗,你们这些野蛮人?这个人就是文明!你们得尊重他,他拿着刀子呢!”他在石头墙的教室里把教鞭挥得呼呼直响。我们把他叫作“疯子扎加罗”,因为尽管他说到羊驼跟西班牙征服者还有太平洋之类的东西,我们知道(尽管来自传闻,但我们有绝对的把握)他其实出生在马扎贡的经济公寓里面,他母亲是果阿人,他父亲做船务代理时携款潜逃,把他们母子遗弃了。因此他不仅是个“英国佬”,而且还很可能是个私生子。知道这一点以后,我们就明白扎加罗说话时干吗要装出拉丁口音来,他干吗老是怒气冲冲的,以及他干吗老是要用拳头去捶教室的石墙。尽管我们心中有数,但我们还是怕他。这个星期三上午,我们知道要有麻烦事了,因为去大教堂的活动被取消了。 星期三上午的两节课是扎加罗的地理课。但只有傻子以及父母是宗教偏执狂的孩子才去上他的课,因为学校也允许我们选择排队去圣托马斯大教堂。这样,一长列带有各种各样宗教信仰背景的孩子便两人一排,高高兴兴地走出学校,投入到基督教那位上帝的怀抱里去选修他的课程。这让扎加罗气得要发疯,但是他毫无办法。但今天,他眼睛里闪着阴沉的光芒,因为“哑嗓子”(这是校长克鲁索的外号)在晨会时宣布去大教堂的活动取消了。他的面孔活像上了麻醉剂的蛤蟆,用沙哑刺耳的声音判我们去上疯子扎加罗的两节地理课。这使我们大吃一惊,因为我们没有想到上帝也变成可以自由选择了。大家垂头丧气地排队走进扎加罗的巴掌心里,有个可怜的傻瓜(他父母从来不准他去大教堂)不怀好意地凑在我耳朵边上讲:“瞧着吧,他今儿可真的要收拾你们这帮家伙了。” 博多,他确实做出来了。 垂头丧气坐在教室里的有:格兰迪·凯斯·科拉可、胖墩佩斯·费许瓦拉、拿奖学金的吉米·卡帕迪亚,他的父亲是开出租车的,“头发油”·萨巴尔马提、松尼·易卜拉欣、“居鲁士大帝”和我。还有别的人,但现在没时间多讲了,因为疯子扎加罗乐得眯缝着眼睛,已经在叫大家安静下来上课了。 “人文地理,”扎加罗大声说,“是怎么回事?卡帕迪亚?” “对不起,先生,不知道,先生。”有人乱糟糟地举起手来——五个是父母不准他们去教堂的傻瓜,另一个无可避免的是“居鲁士大帝”。但扎加罗今天存心寻事,得让去教堂的这帮人吃苦头。“就像是野蛮人,”他打了卡帕迪亚一下,又顺手拧住他的耳朵,“常来上上课,听听是怎么回事!” “啊啊哎呀是先生对不起先生……”六只手还举在那里挥舞,但吉米的耳朵有被揪下来的危险。英雄主义使我忘掉了一切……“先生请放手先生他心脏有毛病先生!”这是真的,但说真话很危险,因为这时扎加罗朝我骂开了:“啊,想要还嘴,是吗?”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全班前面。我同学的眼光里露出一丝宽慰的神色——感谢老天抓的是他不是我们——我头发在他手心里,痛得身子直扭动。 “那么你来回答,快说人文地理是怎么回事?” 我满脑子只感到疼痛,根本想不起用通灵术来窃取答案:“哎哎先生不先生哎呀!” ……这会儿可以看到扎加罗动了个开玩笑的念头,这使他的面孔仿佛有了一丝笑意。可以看到他张开了大拇指和食指,手突然朝前一伸。可以看到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我的鼻尖往下拉……鼻子一往下,脑袋也只好跟着,最后我的鼻子朝下,两只满是泪水的眼睛只好看着扎加罗的脚,他脚上穿着凉鞋,脚指甲脏脏的,这时扎加罗妙语连篇地说了起来。 “瞧啊,孩子们——瞧瞧看我们这里是什么东西呀?请看,这个原始动物的讨人嫌的面孔。你们想想看,是什么东西呀?” 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回答:“先生是魔鬼先生。”“先生是我的远亲!”“不对先生是蔬菜不知是哪种蔬菜。”最后在七嘴八舌的闹声中扎加罗嚷道:“安静!你们这些狒狒崽子!这件东西”——揪了一下我的鼻子——“这就是人文地理!” “怎么会先生在哪儿先生是什么先生?” 这一来扎加罗哈哈大笑。“你们看不出来?”他狂笑着,“你们看不出来,这个丑猢狲的面孔就是全印度的地图?” “是啊先生不先生讲给我们听听先生!” “瞧这里——德干半岛挂了下来!”哎呀又揪了一把鼻子。 “先生先生假如算是地图的话那些胎记是什么先生?”问话的是格兰迪·凯斯·科拉可,他这会儿胆子大了起来,我的同学嬉皮笑脸地窃笑着。这个问题对扎加罗轻而易举。“这些色斑,”他嚷道,“是巴基斯坦!右面耳朵上的这块胎记是东巴,左边面颊这个丑得要死的斑痕是西巴!记住了,你们这些蠢家伙,巴基斯坦是印度脸上的斑痕!” “呵呵,”全班人大笑,“这个笑话真是妙极了,先生!” 但这时我的鼻子吃不消了,它运用自己的武器,对夹住它的大拇指和食指自发地造起反来……一大团闪闪发亮的鼻涕从左鼻孔里涌出来,淌到了扎加罗的巴掌里。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叫道:“瞧啊,先生!他鼻子里流出来的,先生!那东西是不是可以算成是锡兰呢?” 扎加罗一巴掌的鼻涕,再也没有心思开玩笑了。“畜生!”他骂道,“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扎加罗松开了我的鼻子,又去抓头发。他把鼻涕擦在我梳得整整齐齐的分头上。这会儿,他又抓住我头发不放,又在使劲拉……不过这一回是朝上提了,我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踮起脚尖。扎加罗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啊?跟我说你是什么东西!” “先生是畜生先生!” 手更加用力往上提。“再说一遍。”这会儿我全身的重量都在大脚趾上了,我大声叫着,“哎呀先生是畜生畜生请放手先生唉呀!” 更加用力往上提……“再说一遍!”但一切突然结束了,我的双脚又平平地踩到了地上,全班人像死一般地大气不出。 “先生,”松尼·易卜拉欣说道,“你把他头发揪下来了,先生。”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瞧,先生,有血。”“他在流血,先生。”“对不起,先生,要不要我带他去找护士?” 扎加罗就像一尊石像一样地站着,手上还有一簇我的头发。而我呢,吓得忘记了疼痛,摸了摸我的头顶,那上面被扎加罗弄出了像和尚那样的一块秃顶,那地方头发再也长不出来了。我意识到了我出生时的诅咒,它把我同我的祖国联系起来,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这个诅咒又一次表明了它的威力。 两天过后,哑嗓子克鲁索宣布说,很遗憾,艾米尔·扎加罗出于个人的原因要离开本校了。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连根拔出来的那簇头发粘在他手上,就像无法洗净的血迹一般,没有人会请巴掌上粘了一簇头发的教师。“发疯的第一个征象,”就像格兰迪·凯斯喜欢讲的那样,“第二个征象还会找上门来。” 扎加罗留下来的是,像和尚一样的一块秃顶。比这更加糟糕的是一整套讥笑的说法,在我们等校车回家换衣服参加交谊会时,我的同学总是嘲笑我:“‘流鼻涕’是个秃子!”和“‘吸鼻子’的面孔是张地图!”在居鲁士排到队伍里来时,我想把大家的矛头引到他身上去,便唱起“一九四八年,‘居鲁士大帝’生在盘子边”,可是没有人来接我的茬儿。 这样就到了大教堂学校交谊会上发生的事件。在这个交谊会上,寻事欺人的同学成为命运的工具,手指变成了喷泉,赫赫有名的蛙泳好手玛莎·米奥维克昏迷了过去……我来到学校时,头上仍然裹着绷带。我迟到了,因为费了好大劲才说服母亲准许我来,因此等我在那些瘦骨伶仃的女监护人的职业的怀疑目光注视下,跨进装饰着飘带和气球的大礼堂里时,所有最出色的姑娘都已经在同得意忘形的舞伴一起跳方阵舞和墨西哥草帽舞了。当然,那些长相十全十美的可以任意挑选女伴,我望着古斯德和乔西和斯蒂文逊和拉什迪和塔尔亚克汉和塔亚巴里和居萨瓦拉和瓦格里和金,眼红得要死。我几次想在适当时候插进去,说声“对不起”把他们的舞伴接过来,但他们一看见我头上的绷带和我长得像黄瓜似的鼻子以及我脸上的胎记,都只是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憎恨之情在我胸中升起,我一边吃马铃薯条、喝汽水和果汁,一边暗自寻思:“这些蠢货,要是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的话他们连逃都来不及呢!”但是尽管我眼巴巴地空想着那些跳舞的欧洲女孩,我还是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嘿,萨里姆,是你吗?喂,伙计,你怎么啦?”我一个人正满心苦恼地在发呆(连松尼也有舞伴,但是他脑袋上有产钳夹出来的凹痕,他又没有穿衬裤——这就使他很受人青睐),我左肩后面低低地响起一个声音,把我唤醒过来,说话人喉音很重,这声音充满了希望——但也充满了危险。这是个姑娘的声音。我跳起身转过脸来,一眼便看到了一个满头金发、胸脯出奇地高耸的女子……天哪,她十四岁了,干吗要跟我说话呢?……“我名叫玛莎·米奥维克,”那个女子说,“我认识你妹妹。” 当然啦!“铜猴儿”心目中的那些英雄,就是华尔新汉女子学校的游泳选手自然认识校际运动会的蛙泳冠军的!……“我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她帮我拉直了领带,“大家半斤八两。”从她肩膀上望过去,我看见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呆呆地望着我们,羡慕得口水都流了下来。我挺直了腰,扛起肩膀。玛莎·米奥维克又问起我头上的绷带。“没事儿,”我尽量想使嗓音显得深沉一些,“运动时不小心。”接着,我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问道:“能不能请你……跳个舞?” “好啊,”玛莎·米奥维克说,“不过别搂着。” 萨里姆赌咒说绝不搂着,同玛莎·米奥维克跳起舞来。萨里姆和玛莎一起跳墨西哥草帽舞,玛莎和萨里姆,同全场最出色的人物一起跳方阵舞!我让自己脸上显出一副优越的神气来,瞧,也不一定非得十全十美才能找到舞伴呀!……舞跳完了,我还是处在神魂颠倒的状态之中,我说:“请你出去,到院子里走一走,好吗?” 玛莎·米奥维克暗自一笑。“嗯,好啊,就一会儿,不过不要动手动脚,好吗?” 不动手动脚,萨里姆发誓。萨里姆和玛莎,出去兜风……伙计,这真是棒极了!这才是生活。再见了,伊维,你好,蛙泳……格兰迪·凯斯·科拉可和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从院子里的黑影中走了出来。他们嘻嘻直笑:“嘻嘻。”见到他们拦在路上,玛莎·米奥维克有些莫名其妙。“呵呵,”胖墩佩斯说,“玛莎,呵呵,你跟人约会呀。”我说:“你给我闭嘴。”这时格兰迪·凯斯插了上来:“你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吗,玛莎?”胖墩佩斯笑着:“呵呵哈。”玛莎说:“别刻薄,他是运动时不小心!”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费许瓦拉把事情拆穿了:“扎加罗在上课时把他的头发揪了下来!”嘻嘻呵呵。凯斯说:“‘拖鼻涕’是个秃子!”两人又一起喊:“‘吸鼻子’面孔是张地图!”玛莎·米奥维克脸上显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还不只是这样,这里面也带有萌芽状态的性问题上的调皮成分……“萨里姆,他们这样对待你太不像话了!” “是啊,”我说,“别理他们。”我想要带着她走开。但是她继续说:“你可不能这样让他们随口乱讲吧?”她激动得上嘴唇冒出了唾沫珠子,她的舌头缩在嘴角里面。玛莎·米奥维克的目光仿佛在说:你是怎么回事呀?是汉子还是只老鼠?……在蛙泳冠军的魔力驱使下,我的头脑发热了。两只无往不胜的膝盖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朝科拉可与费许瓦拉猛扑过去,他们还在傻笑,我的膝盖已经顶到了格兰迪的下身,他还没趴下,另一下已经把胖墩佩斯顶得趴在地上。我朝我的舞伴回过头来,她轻轻地鼓掌叫好:“嘿,伙计,干得不错。” 不过我的胜利也就到此为止了。胖墩佩斯正在站起来,格兰迪·凯斯已经朝我扑来……我不再装出男子汉的模样,而是转身拔腿就跑。那两个家伙在后面追赶,玛莎·米奥维克跟在他们后面,边跑边叫:“好样儿的,你干吗跑啊?”可是这会儿再也顾不上同她解释了,可不能让他们抓到。我冲到最近的教室里,想要把门关上,可是胖墩佩斯的脚已经跨了进来,这会儿那两个人都进来了。我朝门冲过去,我用右手抓住了门,想要把门拉开,看你往哪里逃,他们用力把门推上。我吓得要死,死命拉门,结果拉开了一条缝,我的手抓在门沿上,这时候胖墩佩斯全身用劲冲到门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手来,只听见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外边玛莎·米奥维克赶了过来,她低头朝地上一看,看见我中指的三分之一掉在那里,就像是一块嚼得烂烂的泡泡糖,这一来她立刻晕了过去。 并不疼痛,一切都像是很遥远。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逃掉了,不是去求救就是躲藏起来。我以纯粹的好奇心望着自己的手,我的手指变成了喷泉,红色的液体随着我心跳的节律喷涌而出。从来没有想到一根指头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很好看。这时护士赶来了,不要紧,护士。只不过擦伤表皮罢了。已经打电话给你父母,克鲁索先生去拿他汽车钥匙了。护士把一大团药棉放到指尖断掉的指头上,弄得就像是红色的棉花糖。这时克鲁索来了。萨里姆,快上车,你母亲会直接去医院。是,先生。断下来的那一截呢,有谁捡起来了?在校长这儿呢。谢谢你护士,也许没用了但也说不定。你拿着,萨里姆,我要开车……我完好无损的左手里拿着那一截断指坐在汽车里,驶过夜间回声震荡的街道,被送到了布里奇·坎迪医院。 在医院里,白色的墙壁、担架床,人人都在同时讲话。在我身边说的话就像喷泉一样滔滔不绝。“噢真主保佑,我的‘小月亮瓣儿’,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样了啊?”对这话,老克鲁索连忙说:“哎哎,西奈太太,学生就是这样,事故也是难免的。”我母亲听了勃然大怒,她说:“你这算什么学校呀?卡鲁索先生?我儿子手指给轧断掉,你还跟我说这种话。太不像话了,不像话,先生。”这时候克鲁索说:“我的名字其实——同鲁滨逊一样,太太——哎哎,”大夫过来了,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会改变这个世界。 “西奈太太,请问您的血型是什么?这孩子失血过多,可能要输血。”阿米娜回答:“我是A型,我丈夫是O型。”这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哭了起来,大夫又问:“哦,那么,您可知道您儿子的……”但尽管她父亲也是大夫,她还是得承认她没法回答是阿尔法(A)还是欧米加(O)这个问题。“不要紧,我们很快就可以验出来,不过猕因子呢?”我母亲泪眼蒙眬地回答:“我丈夫跟我都是Rh阳性。”大夫说:“很好,至少这点明白了。” 但是当我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坐着就行,孩子,我给你施行局部麻醉。不,太太,他受惊了,全身麻醉是不行的。好啦,孩子,把指头举起来不要动,护士,扶着他,一会儿就好。”——就在大夫将伤口缝合起来,并且极其高明地将指甲根移植上去的时候,突然从成千上万里以外的背景声中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西奈太太能不能请您来一下”我没法听清楚了……别人说的话像是在天边浮动……西奈太太,您没有弄错吗?O型跟A型?A型跟O型?你们俩都是Rh阳性?异型接合还是同型接合?不,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他怎么会是……对不起,完全清楚……阳性……既不是A型也不是……对不起,太太,他是不是您的……不是抱养或者……医院护士插到了我和成千上万里以外的说话声之间,但是没用,因为这会儿我母亲在高声叫喊:“大夫,您自然得相信我的话,天哪,他当然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既不是A型也不是O型。还有Rh猕因子,简直不可能。接合性没法解释这一现象。在血液里还有罕见的凯尔抗体。我母亲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我真弄不懂。我父亲也是大夫,我真弄不懂。” 是不是阿尔法和欧米加把我的真面目揭穿了呢?是不是猕因子用它那无法答复的手指指出来了呢?玛丽·佩雷拉会不会被迫……我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凉快的白色房间里,窗上挂着软百叶窗帘,耳边响着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托尼·勃兰特在唱《落日红帆》。 阿赫穆德·西奈饱受威士忌糟蹋的面孔这会儿被更加糟糕的事情气歪了,他站在软百叶窗旁边。阿米娜低声在讲着什么。又是从成千上万里开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言语。先生请听我说,我求求你了。不,你在讲什么呀!当然是的,当然是你生的。你怎么能以为我会。那会是谁。噢真主啊来帮帮忙吧。我发誓我凭我母亲的脑袋发誓。轻声他醒…… 托尼·勃兰特又唱起了另一首歌。奇怪的是他今天的节目很像维伊·维里·温吉演唱的“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的歌声随着无线电波在空中荡漾。我父亲走到床边低头看我,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的脸色。“阿爸……”他说:“我早就该想到的。瞧,那张脸上有哪一点是我的!那只鼻子,我早就应该……”他转身走出房间,我母亲紧紧跟在他后面,慌乱得顾不上压低嗓门了:“不对,先生,你绝不可以对我有这种想法!我宁愿去死!我会的……”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像是拍巴掌,或者是抽耳光。在你生活中大多数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你的背后。 托尼·勃兰特开始唱起他最新的热门歌来,他的低声哼唱传到我那只健康的耳朵里面,歌声有板有眼地安慰我说:“乌云很快就会消失。” ……人说事后聪明,我,萨里姆·西奈,这会儿想要暂时来回顾一下那些事情。尽管这会破坏文章前后的连贯和写作的规矩,我让他认识到随后将要发生的事情,纯粹是为了使他能够产生以下的想法:“啊,内与外永远处在对立的状态之中!因为一个人在内心是一个整体,一个完全均质的整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塞在他身体里面,他这一分钟是这个人,下一分钟就变成为另一个。另一方面,身体呢,也像别的东西一样也是均质的。它不可分开,要是你愿意,可以将它比作连衣裤装或者一座神庙那样。保持其完整是极为重要的。但我手指一断(可以理解的是,雷利的渔夫指着远方的指头已经预示了这件事),更不用提我头发又给揪掉一块,把这一切都给破坏了。因此我们进入到一种完全是革命性的事态之中,它对历史的影响肯定会相当惊人。你把身体上的塞子一拔掉,天晓得你会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突然你永远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世道变成父母不再是父母,爱能够转化为恨。注意,这些仅仅是对个人生活的影响。至于它对公共活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那是——已经是——将会是同样深远的,这一点将来就会看到。” 最后,我还是将自己预知未来的天赋藏起来吧!在诸位面前的我是这样一副形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指头上裹着绷带,坐在医院里的病床上,迷惑不解地想着血液和拍巴掌样的声音和他父亲脸上的怒容。镜头越拉越远,成了远景,我放大所配的音乐声,我说的话听不见了,因为托尼·勃兰特就要唱完他这套七拼八凑的歌了。他最后一个节目同温吉的一样,歌名也叫《女士们,晚安》。它欢快的声音响着,响着,响着…… (渐弱。) [1] 这里的gas一词语意双关,见《中间开洞的床单》中注释。 第二部 科里诺小孩 从保姆到寡妇,我这人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老是有事找到我头上来。但是,尽管萨里姆·西奈一再倒霉受苦,但他硬要把自己看成是个主要角色。先是玛丽犯下了那件罪行,以后又有了伤寒和蛇毒的事;接着是两次意外事故,一是在洗衣箱里,二是圆形凹地上(那次开锁大王松尼·易卜拉欣让我突出的额头嵌入到他头上产钳夹出的凹痕里面,正是这一次遭遇打开了午夜之子的大门)。伊维把我一推和母亲难忘旧情都对我产生了影响。艾米尔·扎加罗气冲冲地拔掉我的头发,玛莎·米奥维克的啧啧夸赞又使我少掉了半根指头——事情够多的了,但这一切我都不当一回事,对各种与我的观点相悖的说法我一律坚决抵制,现在我要以一个科学家的态度,严肃认真地进一步要求取得我在事物中心的位置。 “……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总理信中的这句话迫使我科学地面对以下这个问题:是什么意义呢?一个人的生活可能影响国家的命运,这话又如何理解呢?对此,我的回答中必须用上一连串修饰词和连词符号了:我同历史的联系既是字面意义上的,又是比喻意义上的;既是主动的,又是被动的,我们的(令人敬佩的现代的)科学家很可能称之为上述两对意义相反的修饰语的二元结合配置组成的“连接模式”。这就是为什么非得借助连词符号的缘故了:主动-字面意义、被动-比喻意义、主动-比喻意义和被动-字面意义,我同我的世界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我感觉得出来,不懂科学的博多一头雾水,我还是回到有欠精确的普通说法上来吧。将“主动”和“字面意义”连在一起,我所指的当然是我所有那些直接(即在字面上)影响重大历史事件或者改变其进程的行动,例如:我为语言游行示威的群众提供了战斗口号。将“被动”和“比喻意义”连在一起呢,就包括了所有的社会政治思潮和事件,仅仅因为它们的存在,在比喻意义上我就受到了影响——例如:在细心阅读“渔夫手指远方”这一章时,你会意识到它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在这个新生国家全速发展的努力与我自己婴儿时期超常的生长速度存在着无法避免的联系……下面是“被动”与“字面意义”,这两个词儿连在一起便包括了国家大事直接影响我本人以及我家庭的所有时刻——在这个标题之下就有我父亲财产被冻结的事件,还有瓦尔克西瓦水库爆炸一事,正是这件事造成了野猫大举入侵。最后还有“主动-比喻意义”这一“模式”,这包括我做的事或者别人对我做的事反映在公共事务的宏观世界之中的各种场合,以及在象征意义上我个人的生活同历史合而为一。我的中指伤残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当我的中指尖被夹断,血液(既非阿尔法型也非欧米加型)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之时,历史上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事情涌到了我们身边。但因为历史运转的规模要远远大于个人,因此要经过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将它缝合起来,把乱糟糟的局面收拾干净。 “被动-比喻意义”“被动-字面意义”和“主动-比喻意义”,午夜之子大会这三者兼而有之。但它永远不会变成我最希望的,我们从来没有按照那个最意义的第一种模式行事,“主动-字面意义”跟我们不沾边。 变化无穷无尽:九根指头的萨里姆被一个矮胖的金发护士带到了布里奇·坎迪医院门廊里,护士脸上笑容生硬,一副虚情假意的模样令人害怕。外面又热又亮,弄得他直眨巴眼睛,尽力想要看清阳光中朝他走来的两个模糊的人影。“看见了吗?”护士柔声说,“瞧瞧是谁来接你了?”萨里姆意识到外面有了什么大麻烦,因为来医院接他的本应该是他父母,而如今在半路上却变成了他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和哈尼夫舅舅。 哈尼夫·阿齐兹洪亮的笑声就像是停泊在港口里的轮船上的汽笛,他身上的气味就像是古老的卷烟厂。我非常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他笑声爽朗,胡子也没有好好地刮,身上总带着不修边幅的神气,做事大大咧咧,一动就很容易闯祸。(每回他来白金汉别墅时,我母亲总要把刻花玻璃花瓶藏好。)大人向来都认为他不懂规矩(“注意共产党呀!”他大声喝道,他们脸红了),这就使他特别受到小孩子的欢迎——都是别人的孩子,因为他跟皮雅舅妈没有孩子。将来有一天,哈尼夫舅舅会在突然之间,从自己家里的屋顶上跨下来。 ……他在我背上一拍,把我打得跌跌撞撞地扑到玛丽的怀里。“嘿,你这摔跤好手!气色不错呀!”可是玛丽却连忙说:“耶稣啊,怎么这样瘦?医院里没有好好给你吃饭吧?你要不要吃玉米布丁?还是牛奶香蕉泥?他们有没有给你吃马铃薯条?”……这时候萨里姆只是朝四处张望,这个新世界里一切似乎变化得太快了。等他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尖又高,仿佛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阿妈跟阿爸呢?”他问,“‘铜猴儿’呢?”哈尼夫声若洪钟地说:“呱呱叫!这孩子真是有条有理的呢!来吧,小摔跤好手,坐到我的帕卡特车里面去,好吗?”同时说话的还有玛丽·佩雷拉,“巧克力蛋糕,”她在许愿,“圆甜饼、开心果、五香三角肉饺、奶糖。你太瘦了,孩子,风都会把你刮走的。”帕卡特车开走了,它没有在华尔顿路拐弯驶上两层楼高的小丘。萨里姆忙问:“哈尼夫舅舅,我们去哪儿……”来不及下车,哈尼夫哈哈大笑:“你皮雅舅妈在等着呢!天哪,瞧吧,我们可以玩个痛快!”他像是搞什么诡计样似的压低了声音,含糊地说:“开心得不得了。”玛丽也说:“可不是吗,孩子!还有牛排!绿色的酸辣酱!”…… “不要深绿的。”我说,终于扛不住了,他们两人的脸上显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气。“不要,不要,当然不要,”玛丽连忙说,“要浅绿色的,孩子,你喜欢哪种就哪种。”“淡绿色的,”哈尼夫说道,“天哪,绿得就像是蚱蜢那样!” 一切都太快……我们这会儿已经到了坎普角,周围汽车飞驰,快得像是子弹那样……但有一样东西没有变。科里诺小孩还是在他的广告牌上照样露出牙齿笑着,这个头戴叶绿素绿帽子的永远长不大的小淘气老是露出牙齿傻笑,他没完没了地将一管永远挤不完的牙膏挤到一把亮闪闪的绿色牙刷上:“使牙齿清洁光亮!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洁白!……”你也许会希望把我也想象成一个无意识的科里诺小孩,从一个无底洞一样的管子里将危机和变化挤出来,将时间挤到比喻意义的牙刷上。洁白清凉的时间,带着叶绿素的绿色条纹。 就这样,我第一次被赶出家门。(以后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我对此并无怨恨之意。我当然已经猜到有一个问题我是绝不能问的,就是我是给无限期地租借了出去,就像斯坎德尔角旧书摊上的连环画那样。我父母什么时候要我回去,他们是会来接我的。什么时候,或者究竟会不会要我回去,我心中都没有底,因为我给赶出家门,完全要怪我自己。我长着两条罗圈腿、黄瓜鼻子、凸出的太阳穴,脸上还有胎记,已经够糟的了,如今不是又多了一样残缺吗?长期以来,我父母心中一直不好受,(我告诉他们自己能听到各种各样声音那回几乎让他们受不了)如今我又把手指轧断了,他们哪能再经受得住?我再也算不上是个良好的投资机会,他们还值得再在我身上投入他们的爱,为我提供保护吗?……我舅舅和舅妈把我这样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收留下来,我决心要好好报答他们,做一个好侄儿,同时等待转机。有时候我盼望“铜猴儿”会来看我,甚至打电话给我,但老想这种事情只会使我的心态失去平衡,因此我尽力不去想它。此外,跟着哈尼夫和皮雅·阿齐兹住确实如我舅舅所说的,开心得不得了。 他们自己没有生育过,对孩子喜爱得不得了,因此对我的关怀真算得上无微不至,使我十分感动。他们的套房面积不大,面临航海小道,但是有个阳台,我尽可以在上面朝底下的行人头上扔花生壳。卧室只有一间,让我睡在一张柔软舒服的白色长沙发上,上面有绿色的条纹(这也初步证明我变成了科里诺小孩)。保姆玛丽显然是陪我流放的,便睡在我身边的地板上。白天,她就像她说的那样用蛋糕甜食来塞满我的肚皮(我现在相信钱是我母亲出的)。照理说,我应该很快发胖,但是我又一次朝另一个方向长了起来,在这个历史开快车的一年的年尾(我只有十一岁半时),我已经长得了现在这个高度,照说小孩常常会胖嘟嘟的,但我呢,就仿佛有人抓住了我身上的肥肉使劲挤,力量比挤牙膏大得多,结果呢把我挤成了个瘦长条子。就这样科里诺效应使我没有患上肥胖症,我无忧无虑地待在舅舅、舅妈身边,他们因为家里有个孩子开心得要命。在我把七喜汽水泼在地毯上,或者对着饭桌打喷嚏时,我舅舅最厉害的责备不过是用他那汽船一样低沉的声音叫道:“哎哟!这坏蛋啊!”他咧开嘴巴笑着,一点儿也不可怕。与此同时呢,我舅妈皮雅又成为下一个使我入迷并且最后将我彻底毁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好多个)。 (我应该提一下,在我住在航海小道套房里的那段日子里,我的睾丸在未做任何预告的情况下提前脱离了骨盆的保护,下降到两个小小的阴囊里。这一事件对下面发生的事情也是有影响的。) 我的舅妈,貌若天仙的皮雅·阿齐兹,跟她住在一起就像是生活在孟买有声电影热烘烘、黏糊糊的中心一样。在那个时期,我舅舅的电影事业已经走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下坡路上,皮雅的明星生涯随之一落千丈,世事本来就是这样。但是,在她面前,根本不允许有失败的想法。皮雅没有电影可演,她便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故事片,我在其中扮演了越来越多的小角色。我是她忠实的跟班,身穿衬裙的皮雅把她那柔软的臀部朝我挪过来,我拼命想要把目光移开,她咯咯直笑,画了眼眶的眼睛亮亮的,傲慢地闪烁着——“来啊,孩子,你害臊什么呀,我来裹纱丽,替我抓住褶裥。”我又是她的心腹。我舅舅坐在绿色条纹的沙发上用打字机打出没人会出资拍摄的电影脚本时,舅妈总是以怀旧的口吻对我讲起昔日的辉煌,我一边听,一边尽量不去看那两个美丽迷人的球体,它们像甜瓜那么圆,像芒果那么金灿灿的——你一定猜得出来,我说的是皮雅舅妈那两个令人销魂的乳房。她呢,坐在床上,一只胳膊横在额头上慷慨陈词:“孩子,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大演员,我演过好几个重要角色!但瞧瞧看,竟然会落到这种田地!孩子,天晓得从前有多少人求着要到这里来见我。从前《电影节目》和《银幕女神》的记者为了挤进来还付钱请人打点!是啊,还有舞蹈,我在威尼斯饭店赫赫有名——所有那些大牌爵士乐手都坐到我的脚下。是的,连那个巴西人也在内。孩子,在《克什米尔的情人》上映之后,还有谁能够超过我?珀比不行,维加严提马拉也不行,没有哪个比得上我!”我呢,使劲点头附和,没有——当然没有——没人能够,而她那对令人销魂的甜瓜一起一伏……她戏剧性地叫喊了一声,接着说:“但就是在那时,在我们名扬四海,每一部电影都轰动得不得了的时候,你这个舅舅却要像个小职员一样住在两居室的公寓里!我没有计较,我不像有些女演员骨头轻。我的生活很简单,没有要卡迪拉克豪华车或者空调或者从英国进口的邓洛皮洛软床,也没有像那个罗克西·维西瓦纳塞姆那样弄个形状像比基尼游泳衣一样的游泳池!我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那样住在这儿,在这儿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不过有一点我是有数的,我的面孔就是我的本钱,有了这样东西,我还需要别的什么财富呢?”我连忙表示同意:“舅妈,不需要了,根本都不需要了。”她愤怒地尖叫起来,就连我被父亲打聋的耳朵也听得见她的叫声。“是的,当然是这样,你也想让我过穷日子!世上人人都巴不得皮雅讨饭呢!就连那个人,你那舅舅也是一样,他整天在写那些无聊得要命的脚本!哦,天哪,我跟他讲,加些舞蹈进去,再安排在有异国情调的地方!让里面的反面人物更坏一些,干吗不让里面的主角更有点男子气呢!可是他却偏不肯,说那全是垃圾,他现在认识到了——虽然他以前并没有这样自以为是!如今他必须写普通老百姓,写社会问题!我说,好吧,哈尼夫,写那个吧,那也很不错,但是要加点儿常见的滑稽内容,再来段舞蹈让你的皮雅来跳,然后再来点悲剧和戏剧性场面,观众要的就是这个!”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这会儿你明白他在写什么了吧?他写的是……”她那副模样仿佛心都要碎了似的“……是一个酱菜厂里的日常生活!” “轻声点,舅妈,轻声点,”我求她,“哈尼夫舅舅会听见的。” “让他听见好了!”她怒吼道,这会儿泪如雨下了,“让他在阿格拉的母亲也听听,他们会让我没脸见人,活不下去的!” “母亲大人”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当演员的媳妇。我有一回听见她跟我母亲讲:“娶个演电影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儿子睡到贫民窟里去,叫什么名字来着,要不多久,她得让他喝酒、吃猪肉的。”最后,眼看她儿子非要娶这个女人不可,她无计可施,只好气鼓鼓地让步。但是她随即给皮雅写起信来,敦促她改弦更张。“听着,媳妇,”她写道,“别干演电影这一行了。干吗去干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儿呢?工作,好的,你们这些年轻女子都有现代观念,但是脱光了衣服在银幕上跳舞,那怎么行?只要小小一笔本钱就可以获准开个加油站,我马上就可以给你钱办起来。坐在办公室里,雇几个人,这才是正当的工作。”我们没有人知道“母亲大人”是从哪里得到开加油站的灵感的,这个念头到了她老年愈来愈强烈,成为她念念不忘的事儿。但她反反复复地跟皮雅啰唆,弄得女明星烦得要命。 “这老太干吗不叫我去做打字员搞速记呢?”有天吃早饭时皮雅当着哈尼夫和玛丽的面儿跟我抱怨说,“干吗不去开出租车,或者学手工织机去呢?告诉你,成天这样汽油啊什么的,真要把我给气疯了。” 我舅舅气得直发抖(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当着小孩的面,”他说,“她是你婆婆呀,你该放尊重些。” “是该对她尊重些,”皮雅跳起身走出房间,“但是她却要汽油。” ……在我所扮演的小角色当中,我最最喜爱的便是每当皮雅和哈尼夫请朋友来打牌时,我被提拔到了她从来没有的儿子这一神圣的位置上。(我这个秘密结合的孩子所拥有的母亲数目,比大多数母亲所拥有的孩子都要多。能够产生出父母亲来一直是我十分奇怪的本领之一——这种情况与儿女众多恰巧相反,避孕药完全无能为力,连那个寡妇本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在客人面前,皮雅·阿齐兹总会高声说:“瞧,朋友,这就是我自己的小王子!是我戒指上的宝石!我项链上的珍珠!”她总会把我拉到她跟前,拢住了我,使我的鼻子顶在她胸前,舒舒服服地枕在她那两个柔软的妙不可言的……之间,我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快乐,总是把头扭开。但我成了她的奴隶,我现在也明白了她怎么会让我同她这样亲密。尽管我睾丸早熟,长得很快,但我还是露出一副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天真样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萨里姆·西奈住在舅舅家里的时候,仍然穿着短裤。在皮雅眼里,我露在外面的膝盖证明我还是个小孩。我脚上的短统袜使她上了当,她把我的面孔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面用银铃似的声音凑在我一只好耳朵边上说:“孩子啊孩子,别害怕,你头上的乌云很快就会散掉的。” 对我舅舅,也像对我当演员的舅妈一样,我(越来越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替身儿子的角色。哈尼夫·阿齐兹白天总是坐在条纹布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铅笔和练习本,创作他的酱菜史诗。他腰上松松地围着他平时老围的那块腰布,用一个无比巨大的别针别好。两条毛茸茸的腿从腰布皱褶中伸了出来。由于一直抽金叶牌香烟,他的手指甲上染得黄黄的,他的脚指头上似乎也染上这种颜色。我常想象他是不是用大脚趾夹着香烟来抽。我对这幅景象大感兴趣,便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够用脚趾夹住香烟。他二话不说,立刻塞了根金叶牌香烟在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中间,把身体扭成了个怪模样。我拼命拍巴掌,但是他后来似乎疼了一整天。 我像一个孝顺儿子那样帮他做事,替他倒烟灰缸、削铅笔、送水喝。他呢,在初入电影界出了一番风头之后,记起了自己父亲的榜样,对任何显得有点不真实的事情一概极力反对,照常写着他那部注定不会成功的电影脚本。 “小家伙,”他同我说,“这个该死的国家已经做了五千年的梦了,现在到了它醒过来的时刻啦。”哈尼夫喜欢攻击王子啊妖怪啊、天神啊英雄啊,事实上,攻击孟买传统影片中的一整套形象。在这个对幻象顶礼膜拜的神庙中,他变成了提倡反映现实的大祭司。我呢,对自己神奇的天性心中有数,这种天性使我完全卷入(哈尼夫蔑视的)印度神怪生活之中。每当他说起这种事情时,我总是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哈尼夫可算是孟买电影业中唯一一位现实主义编剧了,他正在创作的剧本写的是一个完全由妇女创办、管理并且工人也全是女性的酱菜厂。其中以很长的篇幅描写组织工会的事,对腌菜的过程也有详尽的描述。他总是向玛丽·佩雷拉讨教配方,他们常常好几个小时谈论着如何才能将柠檬、酸橙和加兰香配得恰到好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自然主义的忠实信徒却如此成功地(即使是不自觉地)预言了他自己家族的命运。《克什米尔的情人》里的间接接吻预示了我母亲和她的纳迪尔或卡西姆在先锋咖啡馆的会面。他这部有关酸辣酱的脚本虽然没有拍成电影,但其中也包含了一个极其准确的预言。 他不断地拿写好的许多脚本去找霍米·卡特拉克。卡特拉克一部也没有拍。在航海小道的小套房里到处都是剧本,你上厕所时先得把马桶盖上的剧本拿掉才行。不过卡特拉克(是大发善心,还是出于另一个很快就会拆穿的秘密?)还是付给我舅舅一份拍片的工资。哈尼夫和皮雅就靠着那个人慷慨赠送的这笔钱生活,但不久之后,这个人会成为被飞快成熟的萨里姆送掉性命的第二个人。 霍米·卡特拉克请求他:“能不能加一个爱情场面?”皮雅说:“你怎么啦,以为乡下人愿意掏钱去看女人腌阿方索芒果,是吗?”但是哈尼夫顽固不化:“这部电影说的是干活,不是接吻。没有人腌阿方索芒果,你得用大核的芒果。” 据我所知,乔瑟夫·德哥斯塔的鬼魂并没有跟随玛丽·佩雷拉到我舅舅家里来,不过,没有了他反而使她心里更加不安。在航海小道居住的那些日子里,她担心他会不会在别的人面前现形,并且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把独立日那天夜里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那一可怕的秘密揭露出来。因此,每天一早,她都失魂落魄地赶回到白金汉别墅去,走到那里时几乎都支撑不住了。只有发现乔瑟夫既没有现形也没有作声时,她才松口气。但在她回到航海小道,忙着做五香三角饺、蛋糕和酸辣酱的当儿,她又随即担起心来……但由于我已经决定(我自己的烦恼也够多的了)除掉午夜之子之外,别人的心事一概不去打探,因此我对她为什么会这样并不清楚。 恐慌招来了更多的恐慌,玛丽坐在挤满人的公共汽车里面来来去去时(因为电车刚好中断了),听到了各式各样的谣言和奇谈怪论,她深信这一切都确有其事,又告诉了我。按照玛丽的说法,这个国家处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控制之下。“是啊,孩子,有人说在库鲁克西特拉有个锡克族的老太半夜醒来,看到就在她的草屋外面古代的俱卢人和般度人正在打仗!报纸什么的都登载了,她指着一块地方说就是在那里她看见了阿朱那和卡尔纳的战车,烂泥地上真的有车轮碾过的痕迹!天哪,还有同样糟糕的事儿呢,在瓜寥尔他们看见了詹西女王的鬼魂,有人看见罗刹像罗婆那一样有许多脑袋。他们糟蹋妇女,用一个指头就把树连根拔出来。我是个忠实的基督徒,孩子,但是他们告诉我说在克什米尔发现了耶稣基督的坟墓时我真觉得害怕。墓碑上刻着两只脚被刺穿了,当地有个卖鱼的女人发誓说在受难节那天她亲眼看见脚在流血——是真正的血,上帝保佑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孩子,这些老古董干吗又活转过来吓唬老实人呢?”我呢,睁大眼睛听着,尽管我舅舅哈尼夫哈哈大笑,我直到今天还有几分相信,在那个一桩桩事件加快速度接踵而至的病态的日子里,印度的古老的往事确实从坟墓中跳出来同它的现在捣蛋。这一切都以可怕的方式提醒这个新生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不要忘记它那神话充斥的历史,在那时民主和妇女选举权都无关紧要……因此人们普遍带有一种怀旧的渴望,忘记了自由这个新神话,又回归到他们古老的方式,像古代那样只是对自己的地区保持忠贞,对别的地区则充满偏见,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了裂缝。正如我说的,你完全不会想到,只是削掉了一根手指头,竟然会像拧开水龙头一样放出这么多的乱子来。 “孩子,母牛变得无影无踪,啐!村子里农民要挨饿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也受到了一个奇怪的妖魔的骚扰。为了让你能够弄懂我的意思,我得首先谈一谈在一个原本很正常的夜晚发生的一段插曲,那天哈尼夫舅舅和皮雅舅妈请了好些朋友来打牌。 我舅妈说话往往喜欢夸大,因为尽管《电影节目》和《银幕女神》的记者不来了,但我舅舅的家里仍然常常宾客盈门。在打牌的晚上,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既有谈论着美国杂志上争吵和评论的爵士乐手;又有手提包里带了喷喉剂的歌手;还有乌代·仙卡舞蹈团的团员,这个舞蹈团试图将西方芭蕾和印度舞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新型的舞蹈来;还有与全印广播电台签约要在该台的音乐节上表演的音乐人;还有彼此之间气冲冲地争论的画家。大家叽叽喳喳谈政治,谈别的事情。“实事求是地讲,全印度画家当中就只有我一个人以一种真正的思想上的责任感从事创作!”——“噢,费尔迪太倒霉了,他在这以后别想再有乐团了”——“梅农?别同我谈什么黑天神。他坚持原则的时候我认识他,我自己从来没有放弃……”“啊哈,哈尼夫,对啦,最近赤色分子卡西姆怎么老没有来呀?”我舅舅不安地望了望我,说道:“嘘——什么卡西姆呀?我根本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公寓里人们七嘴八舌,外面航海小道上灯光明亮,人声嘈杂。出来遛狗的人从小贩手里买昌贝丽花和炒豆子,乞丐嚷嚷着讨钱,卖松米糕的大声吆喝。路灯沿着马拉巴山蜿蜒而上,像是一大串弧形的项链……我同玛丽·佩雷拉站在阳台上,把听力有毛病的耳朵对着她,听她低声说着那些流言,我背对城市,面前是挤在一起叽叽喳喳打牌的人。有一天,在打牌的人当中,我看到了凹眼睛、态度严肃的霍米·卡特拉克先生。他很有些不自然地热情同我打招呼:“嘿,小伙子!过得不错吧?当然,当然不错!” 我舅舅热衷于打拉密,但他像是着了魔似的有个奇怪的习惯——那就是他总要等到手上凑齐了十三张红桃同花顺以后才摊牌。非要红桃不可,一手红桃牌,其他的统统不要。为了追求这一无法达到的完美境界,我舅舅会把好好的三张同点子牌或者黑桃、梅花或者方块的同花顺子扔掉,使得他的朋友闹哄哄地叫好。我听见有名的吹唢呐的乌斯达德·钱吉兹汗(他把头发染黑了,因此在热天晚上,他耳朵上部流着黑色的汗水)同我舅舅说:“算了,先生,别再非得要红桃不可了,还是学大家的样子吧!”面对这一诱惑,我舅舅哈哈大笑,笑声把喧闹声都压下去了:“不,该死,见鬼,我还是要照老规矩!”他打牌就像个傻瓜,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别人像这样认定目标死不放松的,心里直想为他喝彩。 哈尼夫·阿齐兹那出名的牌桌上的常客之中有一位是《印度时报》的摄影记者,他肚子里装满了荤笑话和粗俗的故事。我舅舅把我介绍给他说:“这一位就是把你登在头版的,萨里姆。他叫卡里达斯·古普塔。这位摄影师确实很可怕,真正算得上是个坏胚子。不要同他谈得太久,他会用丑事儿把你迷得头昏脑涨的!”卡里达斯一头白发,长着一个鹰钩鼻子。我觉得他有趣极了。“你真的知道丑事吗?”我问他。但他只是回答说:“小子,要是我说出来的话,你听得耳朵也会发烫的。”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邪恶的天才,本市空前的最大的丑事的幕后人物不是别人,就是“拖鼻涕”萨里姆……我不能超前讲述。有关萨巴尔马提司令那奇怪的指挥棒的事情不到时候不能讲。尽管一九五八年这个年份本质上诡谲多变,我绝不能颠倒前因后果的顺序。 我独个儿待在阳台上。玛丽·佩雷拉在厨房里帮皮雅准备三明治和奶酪饼,哈尼夫·阿齐兹呢还在专心致志地收集十三张红桃,这时候霍米·卡特拉克走出来站到我身边。“来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说。“是啊,先生。”我回答。“嗯,”他深深呼了口气,“嗯,嗯。生活过得不错吧?顶呱呱的小伙子,我来同你握个手。”十岁小孩的手落到了“电影大王”的巴掌里(是左手,受伤的右手无奈地垂在我身边)……这会儿发生了一桩令人震惊的事儿。觉得有张纸条塞到左手巴掌里——居心险恶的纸条,被一个拳头熟练地塞了进来!卡特拉克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压低了声音,仍然像眼镜蛇那样咝咝地响,他的话在放着绿色条纹沙发的房间里是听不见的,却完全穿透了我那只好耳朵:“把这东西给你舅妈,不要让别人看见,懂吗?不能说出去,要不我会派警察来把你的舌头割掉。”在这之后,声音又变大了,显得很亲切:“很好!见到你兴致这样高,真叫人快乐!”霍米·卡特拉克拍拍我的头,又打牌去了。 由于害怕警察,二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声张,但到此为止。现在,一切都要说出来了。 牌局散得不算迟,皮雅低声说:“孩子得睡了,他明天还要上学呢。”我没有机会单独跟舅妈待在一起。她很快就在沙发铺好被窝让我睡觉,我仍然把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里。玛丽睡在地板上……我决定假装做噩梦。(一计不成,我总会自然而然地另想他计。)但糟糕的是,我太累,很快便真的睡着了。到头来,我都没有必要装假了,因为我梦见我的同学吉米·卡帕迪亚死掉了。 ……我们在学校的主楼梯井里踢足球,在红瓷砖上面,滑得不得了。在血红的瓷砖上镶着一个黑十字。克鲁索先生站在楼梯口:“孩子们,别沿着楼梯扶手往下滑,在十字那地方有个孩子摔倒跌下去了。”吉米在十字上踢球。“十字这儿没事,”吉米说,“他们骗人,不让你玩个痛快。”他母亲打来了电话:“别踢了,吉米,你心脏不好。”铃响了。电话放好了,这会儿铃又……墨弹子把教室里的空气弄得脏脏的。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快活得要命。吉米要支铅笔,他捅捅我的肋骨。“嘿,伙计,有铅笔吗?给我。打两个钩,伙计。”我给了他。扎加罗进来了。扎加罗举手要大家安静,瞧,我的头发长在他巴掌里呢!扎加罗头戴尖顶的锡兵的帽子……我得把铅笔要回来。我伸出手指捅了吉米一下。“先生瞧啊先生,吉米摔倒了!”“先生是‘拖鼻涕’捅了他一下我看见的!”“‘拖鼻涕’把卡帕迪亚打死了,先生!”“别踢了吉米你的心脏不好!”“你们都给我住嘴,”扎加罗嚷道,“就像野蛮人,住嘴!” 吉米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先生先生请问先生他们要不要竖起十字架来?”他借了铅笔,我捅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父亲开出租车。这会儿出租车开进了课堂,吉米给放到了后座,就像一团衣服,就此走了。叮当,铃响了一声。吉米的父亲把出租车的小旗子收了下来。吉米的父亲看着我说:“‘拖鼻涕’,车钱得由你出。”“先生对不起可我没有钱先生。”扎加罗说:“我们记在你账上。”看见我的头发粘在扎加罗的巴掌上。扎加罗的眼睛里冒出火来。“五亿人,死掉一个有什么了不得?”吉米死了,五亿人还活着。我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字在吉米的坟头经过。一百万二百万三百万四。死掉个把人有谁会在意?一亿零一二三。数字这会儿穿过教室。两亿零三四五乒乒乓乓直冲过来。五亿人还活着。只有我一个…… ……在漆黑的夜里,我从吉米·卡帕迪亚死去的噩梦中醒来,它成为一个噩梦,人们挨个儿死去,我又叫又吼又嚷,但手中仍然攥着那张纸条。房门砰的一下打开了,我舅舅哈尼夫和舅妈皮雅走了进来。玛丽·佩雷拉想要让我镇定下来,皮雅却不容她分说,她身穿衬裙,披着头巾,美得叫人头晕目眩,她把我揽在怀里:“别害怕!我的心肝,现在别害怕了!”哈尼夫舅舅睡眼惺忪地说:“嘿,摔跤好手!现在好了,来吧,你来跟我们睡。皮雅,带他过来吧!”这会儿我好好地缩在皮雅的怀里。“心肝,今天夜里你就跟我们一起睡吧!”——就这样我跟着舅妈和舅舅,偎在我舅妈洒了香水的曲线玲珑的身体上。 要是可能的话,你不妨想象一下我突然之间有多快乐。偎在貌若天仙的舅妈衬裙上,我的噩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在她转动身子睡好时,一颗“金色的甜瓜”擦到了我脸颊上!皮雅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这时候我可以把那桩差使完成了。在舅妈的巴掌握着我的手时,那张纸条便传到了她手心里面。我觉得她身子绷紧了,但没有则声。随后,尽管我越来越朝她那里凑去,但她不再理我了。她在黑暗中读那张条子,她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突然间我明白我上了霍米·卡特拉克的当,他是我的仇敌。只是因为他威胁我要派警察来,我才没敢把这事告诉舅舅。 (第二天到学校,别人告诉我,可怜的卡帕迪亚在家里突然心脏病发作死掉了。梦见一个人死去,会不会真的使他死掉呢?我母亲总说会这样。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吉米·卡帕迪亚就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个人。下一个轮到的将会是霍米·卡特拉克。) 我重回学校第一天里,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对我异乎寻常的温顺,客气得要命,(“听着,是这样,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指头在……嘿,伙计,我们有明天免费的电影票,要不要去看啊?”)此外我受到的欢迎也很使我感到意外,(“扎加罗滚蛋了!不简单,伙计!你丢掉一撮头发,总算还值得!”)在我回家时,皮雅舅妈出去了。我静静地同哈尼夫舅舅坐着,玛丽·佩雷拉在厨房里做饭。这是一幅宁静的家庭生活的画面,但突然之间,大门砰的一声,打破了这种宁静。皮雅在关上了大门之后,又以同样的力量,打开了客厅的门,哈尼夫扔掉了手上的铅笔。接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喂,老婆,这是哪一出呀?”……但皮雅的火气一点都没有平息下来。“耍你的笔杆子去吧,”她说,手在空中一劈,“真主,别因为我的缘故停下来!真是才华横溢呀,在这个家里,上马桶都会看到你天才的创作。你高兴吗,老公?我们钱挣得不少吧?老天对你真好,是吗?”哈尼夫还是开开心心的:“得啦,皮雅,我们的小客人在这儿呢。坐下来喝杯茶……”当演员的皮雅不为所动,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噢天哪!我怎么嫁到了这样一个人家来!我的一生全给毁了,你还叫我喝茶,你母亲呢又要我卖汽油!全是胡闹……”哈尼夫舅舅这时皱起眉头来了:“皮雅,在孩子……”她尖叫起来:“啊啊啊!孩子——这孩子也吃了苦头。他现在就在受苦,他明白失去亲情的爱护,感到被遗弃是怎么回事!我也被遗弃了,我是个出色的演员,如今呢,只好坐在这里,周围全是你那些骑自行车的邮差同赶驴车的人的故事!你对女人心中的苦处懂得什么呀?坐在这里,坐着,等某个肥胖有钱的帕西制片商施舍,你老婆只好戴人造宝石,两年都没有买新纱丽,你不闻不问。女人反正不会计较,但是亲爱的老公啊,你让我整天就像在沙漠里一样!去吧,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从窗户里跳出去!我要到卧室里去了,”她最后说,“要是你再也听不到我啰唆,那是因为我的心已经碎掉,我死掉了。”又砰砰地关上了几扇门,真是个可怕的出场场面。 哈尼夫舅舅若有所思地把铅笔一折为二。他惊讶地摇摇头:“她是怎么啦?”但我是知道的,派警察来找我的话使我害怕,我秘密传递了纸条,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但就是咬紧牙关不则声。因为处在我舅舅和舅妈婚姻的危机之中,我便打破了最近为自己定下的规矩,进入皮雅的脑海之中。我看见她去霍米·卡特拉克那里,知道了好几年来,她一直是他的情妇;我听见他同她说如今他对她的美貌已经腻了,现在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他勾引了我可爱的舅妈,我本来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如今,他竟然又做出抛弃她这种可耻的事情来,我对他更是加倍仇恨了。 “你去找她,”我舅舅说,“也许你能够让她快活起来。” 萨里姆这个孩子便穿过那几扇乒乒乓乓地响了好几次的门,向他伤心的舅妈的房间走去。进门后,发现她那无比可爱的身躯横在他们夫妇的床上,摊手摊脚的,姿势美妙无比——就在这张床上,昨天夜里我们的身子紧紧偎在一起——我把纸条递到了她的手心里……一只手抚在心口抖动着,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萨里姆这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舅妈,哦,舅妈,我很抱歉。” 从床上发出了像女鬼似的号声,悲剧女演员的双臂朝我伸了过来。“嗨!嗨!嗨!哎——嗨——嗨!”无须进一步邀请,我连忙朝这两条胳膊飞奔过去,我投身到她的怀抱里,爬到了正伤心的舅妈身上。两条胳膊拢住了我,把我拢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指甲掐到了我上学穿的白衬衫里,但是我不在乎!——因为在我S形搭扣吊带底下,有样东西抽动起来。皮雅舅妈在绝望之中,身体在我下面猛烈扭动,我也跟着她一起扭动,只是注意不碰到自己的右手。我把右手直直地举起,免得弄痛它。就这样,我一只手抚摸起她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只有十岁,还穿着短裤,但我也在哭,因为她在哭着,房间里一片喧闹——床上两人的身体扭动着,两个身体渐渐地动得有了一种节奏,难以形容,无法想象。臀部朝我凑了过来,同时她又在叫唤:“噢!噢天哪,噢天哪,噢!”也许我也在叫唤,但我说不准,就在我舅舅坐在条纹沙发上把铅笔啪的一声折成两段的时候,这里某种特别的东西取代了悲伤,随着她在我身子底下扭来扭去,它越来越强,最后在一种比我的力量更为强大的力量驱使之下,我忘记了受伤的手指,把右手伸了下去,在触到她的乳房时,伤口碰在皮肤上…… “哎呀哎呀呀!”我痛得拼命叫唤。我舅妈突然从方才几分钟那种可怕的迷乱状态中惊醒过来,她把我从身上推开,啪的一下结结实实给了我个耳光。幸好是打在左边,不会影响我剩下的那只健康的耳朵。“下流胚!”我舅妈叫道,“一家人全是疯子,全是变态。我真倒霉,有哪个女人吃过这种苦头呀?” 门道里传来一声咳嗽。我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痛得直发抖。皮雅也站起身来了,她的头发乱纷纷地从头上披散下来。玛丽·佩雷拉站在门道里,咳了一咳,尴尬得满脸通红,她双手拿着一个牛皮纸包。 “瞧,孩子,我把这事给忘了,”她终于说出话来,“你现在是大人了,瞧,你母亲送了两条漂亮的白色长裤给你。” 由于我在帮着安慰我舅妈时过分忘情,行为有失检点,我在航海小道很难再待下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当中,天天来回长时间地打电话。哈尼夫是在劝什么人,而皮雅呢做着手势,这会儿,在来了五个星期之后吧……有天晚上在我放学回家以后,我母亲驾着我们那辆老式的罗孚车来接我,我的第一次流放生活结束了。 无论是在开车回家,或者其他什么时候,都没有告诉我干吗把我赶出家门。因此,我决定不去多问。我现在穿上长裤,算是个大人了,有什么麻烦我得像大人一样沉得住气。我告诉母亲:“手指头还算好,哈尼夫舅舅教会我用不同的样子握笔,写字是不成问题的。”她似乎只是一心注意路上的车辆。“这个假期真不错,”我又礼貌地说,“谢谢你们送我到舅舅家里去。” “噢,孩子,”她脱口而出,“你的脸就像太阳刚刚出来那样快乐,我还能跟你讲什么呢?在你父亲跟前要乖一些,他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我说我一定会乖乖的,她似乎没有打好方向盘,我们几乎要撞到公共汽车上。“这个世界真太糟糕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你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附和她的话说,“保姆都对我说了。”母亲朝我看了一下,眼神很是可怕,接着又怒气冲冲地朝坐在后座的玛丽看了一眼。“你这可恶的女人,”她嚷道,“你说了些什么东西呀?”我把玛丽讲的那些奇谈怪论告诉了母亲,但这些可怕的谣言仿佛反而使母亲放心了。“你知道什么呀,”她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知道什么,妈妈?我知道先锋咖啡馆的事!突然,就在我们驱车回家时,想要对我不忠的母亲进行报复的欲望又在我心中蠢蠢欲动了。最近由于流放在外的生活太有趣,这种欲望已经黯淡了下去,但这会儿它又回到我心中,并且同我对霍米·卡特拉克的仇恨结合到了一起。这种双重的欲望像妖魔似的缠住了我,促使我做出我从未做过的最糟糕事来……“一切都会正常的,”我母亲在说,“你等着瞧吧。” 是的,母亲。 我突然想到了在这整章当中,我提都没有提午夜之子大会的事。老实说吧,那段时候,“午夜之子”对我似乎并不十分重要了,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呢。 [1] 这里的gas一词语意双关,见《中间开洞的床单》中注释。 [2] 阿朱那是般度人的英雄,卡尔纳是俱卢人的武士。 [3] 罗刹(rakshasa),印度神话中的恶魔,常作种种形相,如犬形、秃鹫形及其他种种鸟形,又可变为兄弟、妻子、丈夫等形残害人命。 [4] 拉密,一种牌戏,基本玩法是形成三四张同点的套牌或者不少于三张的同花顺。 第二部 萨巴尔马提司令的指挥棒 几个月以后,在玛丽·佩雷拉终于承认她的罪行,并且将这十一年来她时时见到乔瑟夫·德哥斯塔的鬼魂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她从我舅舅家回来,看到鬼魂在她不在的这些天里模样大不如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鬼魂开始腐烂了,因此身上的东西少掉了一些,例如:少掉一只耳朵,两只脚上的脚趾也缺掉了几个,大部分牙齿都不见了,在它的肚子上还有一个比鸡蛋大的窟窿。残缺不全的鬼魂使她大为伤心,她问它是怎么回事(在确定无人能够听到的情况下):“噢上帝啊,乔,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啊?”他回答说只要她一天不承认犯下的罪行,那责任便毫不含糊地落到他的身上,这对他的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从那时起,她就认识到坦白罪行是免不了的。但每当她望着我时,她又失去了这样做的勇气。不过,早晚她非这样不可。 这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很快就会被揭穿开来,我尽力想恢复在梅斯沃德山庄的正常生活,但是发现那里也有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我父亲仿佛根本不想理我,他的这种心态使我很伤心,但(考虑到自己肢体上有了残缺)又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其次呢,“铜猴儿”的命运变得今非昔比了。“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我不得不在暗中承认,“被她篡夺了。”因为,如今我父亲只准许“铜猴儿”进入到他所谓的办公室里去,他把“铜猴儿”抱在松软的肚子上抚摸着,硬要把他有关未来的梦想灌进她耳朵里去。我甚至还听到玛丽·佩雷拉对“铜猴儿”唱起那首一直是我的专利的小曲子。“无论你想要怎样,”玛丽唱道,“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的所有的理想!”就连我母亲似乎也受了感染,如今在饭桌上最大的一份薯条、双份的椰子肉丸和最好的酸辣酱总是给我妹妹。而我呢——每当家里有人偶然朝我看一眼时——总是发觉他们紧锁双眉,带着一种困惑而怀疑的气氛。不过,我又怎么能抱怨呢?多年以来,“铜猴儿”对我在家里的特殊地位一直毫无怨言。也许有一次除外,那回她推了我一把,使我从花园里的树上摔下来(不过也完全可能不是有意的),对我受到的特殊照顾,她欣然加以接受,甚至还怀着一种忠心。现在轮到我了,我已经穿长裤了,因此应该像个成人一样地接受我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一事实。“长大成人,”我自我解说道,“要比原先的设想更为困难。” 必须说明的是,“铜猴儿”对自己被提升为家中的宠儿这件事也和我一样惊讶。她尽可能干些出格的事情来让父母生气,但她仿佛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错似的。那一段时间她半真半假地迷上了基督教,这既是受了她的欧洲人同学的影响,又因为玛丽·佩雷拉常常在我们跟前数念珠(她因为害怕忏悔,不敢去教堂,便常常给我们讲圣经故事)。不过,我相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想以此来恢复在家里原来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当她原先那个人人讨嫌的角色,像是待在狗窝里一样(说起狗,西姆基男爵夫人——那条狗由于乱交生病,我不在家时给处理掉了)。 我妹妹好声好气地夸赞着慈悲的耶稣,我母亲呢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她在家里到处哼赞美诗,我母亲也和了她的调子跟着她唱。她原先最喜欢护士服,如今提出要一身修女的服装,母亲也给她买了。她把鹰嘴豆用线穿起来当作念珠,嘴里念叨着万福玛利亚,感谢您的恩典,我父母对她手指的熟练大加夸赞。就这样还是没有人数说她,她一筹莫展,于是更加狂热,走到了极端。她早晚都大声朗诵噢我的上帝,在大斋节那几个星期里斋戒,而不是在莱麦丹斋月里吃斋,表现出一种明白无误的宗教狂热。这在将来的日子里,会对她的性格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尽管如此,家里人对她仍然毫不干涉。最后她同我把这事议论了一番。“哎,哥哥,”她说,“看起来从现在起我得当好小孩这个角色,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快活了。” 她或许说得不错,父母亲显然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本应该享有更大的自由。但是,生活中各个方面发生的变化把我的头都搅晕了。在这种情况下,是很难快活的。我的身体上也出现了变化,软软的茸毛过早地出现在我的下巴上,我说起话来音域忽高忽低,完全没法控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我的胳膊和腿越来越长,使我显得笨手笨脚的,我那样子一定有点儿像个小丑,由于衬衫和裤子都嫌短,四肢很难看地露在衣服外面。这些衣服很滑稽地拍打着我的脚踝和手腕,就像是在故意出我的洋相。甚至就在我转到我内心深处去寻找我那些秘密的孩子时,我也发觉有了变化,我不喜欢这种变化。 午夜之子大会已经处于逐渐解体的过程之中,最后解体的那一天中国军队冲下喜马拉雅山,使得印度将军威风扫地。在新奇感逐渐消失以后,接踵而至的一定是厌烦,接着还是不满。或者(换一种说法)手指头一被夹断,鲜血喷涌而出,各种各样的坏事就都有可能发生了……无论大会的分裂究竟是不是我的手指被夹断的结果(主动-比喻意义),反正裂痕越来越大。在克什米尔山地,纳拉达或者马尔坎达雅陷入到一个真正的自恋癖患者那种唯我论的幻梦之中,只是忙着不断地改换自己的性别,从中获得性的快感。而能够穿越时间旅行的索米特拉呢,由于大家拒不听取他对未来的描述而大为生气,(他说)这个国家将来的总理会是一个拒不接受死亡的喝尿的老糊涂,人们会忘记他们学到的一切,巴基斯坦会像变形虫一样一分为二,分开的两半各自的总理都会被自己的继任者暗杀——尽管我们怀疑,他还是信誓旦旦地说——这两个继任者名字都一样……大为生气的索米特拉夜里常常不来出席我们的大会,长时间地消失在蛛网那样的时间迷宫之中了。而巴乌德的两姐妹对自己把老老少少的傻瓜迷得稀里糊涂而心满意足,她们问:“这个大会有什么用处呀?爱上我们的男人已经太多了。”我们当中能够点石成金的那位则在他父亲(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父亲)为他建造的实验室里忙碌着,他一心想着点金石,根本没有时间来同我们交流,金子把他从我们这里俘虏过去了。 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起作用。无论小孩子天生具有多大的法力,他们总没法不受到父母的影响,成人的偏见和世界观逐渐主宰了他们的心灵。我发现马哈拉施特拉邦来的孩子讨厌古吉拉特邦的孩子,来自北方的白皮肤辱骂南方达罗毗荼人是“黑鬼”。还有宗教上的对立,阶级出身也进入我们会议之中,婆罗门种姓的就连思想接触到不可接触的贱民的孩子的想法都感到不安。而在出身于社会下层的孩子当中,贫困和共产主义的压力变得显而易见……比所有这一切更为强烈的,是个性的冲突。在一个完全由半大的顽童组成的议会中,好几百个声音大呼小喊、吵吵闹闹是无法避免的。 就这样,午夜之子大会体现了总理的预言,确确实实变成了这个国家的镜子。被动-字面意义模式起了作用。尽管我极力加以反对,但还是越来越失望,最后只好听天由命了……“兄弟姐妹们!”我广播说,心灵上的声音也和肉体的声音一样无法控制,“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不要让无穷无尽的二元对立论,例如:群众和阶级、资本和劳动力、他们和我们这些东西掺和到我们中间来!我们,”我激动地嚷道,“必须有第三条原则,我们必须成为矛盾对立双方之间的驱动力。因为只有坚持不同的原则,成为新的力量,我们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出生的使命!”也有人支持我,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女巫婆婆帝。可是我感觉得出来,大多数人都在渐渐离我而去,各人自顾自,心都散了……就像我,其实也被自己的事情弄得分了神。仿佛我们这个光荣的大会逐渐变成了一个童年时代的玩具,仿佛长裤正渐渐把午夜创造出来的东西给毁掉了……“我们必须定下行动纲领,”我恳求道,“自己订一个五年计划,干吗不呢?”但是,就在我焦急不安地广播时,我听到了我的头号敌手在哈哈大笑。湿婆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里冷笑着说:“不对,有钱的小子,没有第三条原则,只有金钱和穷困、富有和贫乏、右和左,只有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有钱的小子,世界不是理想,世界不是给理想主义者做梦的地方,‘拖鼻涕’的小子,世界是物。物以及物的创造者统治着世界,瞧瞧比尔拉和塔塔,还有其他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吧,他们创造了物。管理国家是为了物,不是为了人。为了物,美国和俄国才送来援助,但是仍有五亿人在挨饿。你有了物,才有时间去做梦,没有物的时候,你就得去打斗。”在我们辩论时,其他的孩子入迷地听着……或许没有吧,或许连我们的辩论都无法使他们感兴趣。这时候,我说话了:“可是人不是物,假使我们团结在一起,假使我们彼此相爱,假使我们向人们表明,这个,就是这个,这个大家团结在一起的大会,这个孩子们永远同甘共苦的大会,可以是第三条道路……”但湿婆冷笑了一声说道:“有钱的小子,这都是放屁!所有这些强调个人的重要性、所有这些有关人类可能达到的前景的说法都是放屁!如今,所谓人其实就是物的另一种形式而已。”我,萨里姆,败下阵来:“可是……人类的自由意志……希望……伟大的精神,又称之为圣贤……还有诗歌、艺术,以及……”听到这话湿婆乘胜追击:“你们瞧见了吧?我早就料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团烂糨糊,就像是烧焦了的米饭,像老奶奶那样多愁善感。滚开!谁要听你的废话?我们都得活下去。呸!‘拖鼻涕’,对你的大会我腻透了,根本不接触任何有关物的问题。” 你会问:这些都是十岁的小孩吗?我回答:是的,不过。你会说:难道十岁或者说将近十一岁的小孩会谈论个人在社会中的作用问题吗?会谈论资本与劳动力的对立吗?难道会把农业和工业区的内部矛盾揭露出来了吗?难道社会文化传统的冲突也解释清楚了吗?难道出世还不到四千天的小孩会谈论个性以及资本主义的固有冲突吗?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十万个小时,难道就会将甘地和马列、权力和无能为力进行对比了吗?就在研究集体主义与个人特性是否矛盾?难道耶稣是给小孩子杀死的吗?即使这些小顽童真的法力无边,他们毕竟是孩子,如今他们讲起话来就像满脸胡须的老头,这可信吗? 我的回答是:也许讲的话并非完全如此,也许根本就没有讲话,却是以思维这种更为纯粹的语言表达出来了。的确,事情的原委就在于此,因为小孩就像是容器,大人把他们的毒药往里面倾倒,正是成人的毒药使我们成为这种模样。毒药,再加上多年之后,还有拿着刀的寡妇。 简而言之,在我回到白金汉别墅之后,就连午夜之子大会也变得淡而无味。如今在夜里,我根本不耐烦去建立我的全国性网络了。潜伏在我心底里的妖怪(它有两个脑袋)可以自由自在地出来捣蛋了。(我一直不清楚那些妓女究竟是不是湿婆谋杀的,不过那也是“黑暗时代”的影响。因此,我作为好人和天生的受害者,自然要为两个人的死亡负责:第一个是吉米·卡帕迪亚,第二个便是霍米·卡特拉克。) 要是说有第三条原则的话,那么它就叫作童年。但童年死去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它给谋杀了。 那段时间我们都有些麻烦事儿。霍米·卡特拉克有他的白痴女儿托克西,易卜拉欣一家也自有其他的烦恼。松尼的父亲伊斯梅尔多年以来向法官和陪审员行贿,如今面临被律师委员会调查的危险;松尼的叔叔伊夏克在弗罗拉喷泉附近开了一家二流的大使旅馆,大家都知道他欠了当地黑社会的一大笔债,时时刻刻担心给“干掉”(那时候暗杀每天发生,就跟热天气一样)……因此我们大家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忘掉,也就不足为奇了。(印度人年纪越老块头越大,也就越发有力。但沙阿普斯特克是欧洲人,不幸的是,他这样的人年纪越老便越萎缩,常常会缩得完全不见踪影。) 但这会儿,也许是在我的妖魔的驱使之下吧,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迈上楼梯,来到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那个疯老头就住在那里,如今他又干又瘪,瘦小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狭窄的舌头不住地从嘴唇之间朝外一伸一伸的——忽隐忽现地舔着。从前专门把马宰掉,研究抗蛇毒血清的沙阿普斯特克先生如今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不再办以他名字命名的研究所了。他退休在家,缩在他顶层的套房里,里面放满了浸泡在药液中的热带植物和蛇的瓶子。这么大年纪,他一口毒牙和毒囊非但没有少掉,相反他倒成为了蛇的化身。就像其他在印度待得太久的欧洲人一样,他的脑子也受到印度古代疯狂观念的毒害,渐渐地把研究所里那些勤杂工的鬼话信以为真。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他的远祖是眼镜王蛇和一个女人交媾所生的半人半蛇的孩子,他是他们世系中最后一位传人……仿佛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只要一拐弯便会跌进一个变得稀奇古怪的新天地里。爬上一个梯子(或者甚至是一道楼梯),你也会发现有条蛇在等着你。 窗帘已经拉上了,在沙阿普斯特克的房间里,既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也听不到时钟的嘀嗒声。究竟是妖魔,还是我俩都体会到的孤独感使我们走到了一起了呢?……因为,在那段日子里,随着“铜猴儿”的日益得宠和午夜之子大会的日益衰落,我一有机会就爬到顶楼去,听那个讲起话来咝咝作响的疯老头胡言乱语。 在我第一回闯进他那扇没有上锁的门里时,他见面第一句话是:“噢,孩子——你的伤寒病好啦!”这句话把时间搅动起来,就像一团缓缓升起的尘土,使我同一岁时的我合而为一,我记起了沙阿普斯特克用蛇毒救了我的命的事。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坐在他脚下,他将盘踞在我内心的眼镜蛇展现在我的面前。 是谁出于对我的关心,将蛇的神秘力量一一列举出来?(它们的影子也会杀死母牛;要是它们进入到男人的梦境里,他的妻子就会怀孕;假如谁杀死了蛇,那么他家里二十代都不会生男孩子。)是谁借助于书本和实物标本向我讲述了眼镜蛇的天敌?“孩子,注意研究你的敌人,”他咝咝地说,“要不他们肯定会把你给杀掉。”……在沙阿普斯特克的脚下,我认真研究了獴和野猪,喙像匕首那样的秃鹳和巴拉新哈鹿,它的蹄子能把蛇头踩扁;埃及獴和鹮;四英尺高的蛇鹫的喙像钩子一样,什么都不怕,它那模样和名字使我很有些怀疑地联想起父亲的艾丽斯·佩雷拉;还有山里的豺、臭猫、蜜獾;还有走鹃、西貒和可怕的坎干巴鸟。沙阿普斯特克以九十多年的经验,对我的人生加以指点。“孩子,得精明些。学着蛇的动作。不动声色,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发动攻击。” 有一回他说:“你必须把我也看成是你的父亲。在你病得要死时不是我给了你生命吗?”从他的这句话中可以证明在我被他迷上的同时他也被我迷上了。只有我有能力产生出无穷无尽的父母,他认为他也是其中之一。尽管过了一段时候之后,我觉得他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而离开了他,让他独自在那里,再也不受别人打扰,但他已经告诉了我如何采取行动。报复的双头妖魔占据了我的心灵,我首次把我在通灵术方面的法力用作武器。就这样我发现了霍米·卡特拉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之间关系的种种细节。丽拉和皮雅在外貌上一向旗鼓相当,正是这位海军元帅职位的当然继承人的妻子成了电影大王的新欢。这边萨巴尔马提司令在海上训练演习,那边丽拉和霍米也在顾自成就他们的好事。这边海上雄狮正在等着当今的海军元帅死去可以接班,那边霍米和丽拉也同死神约好了时间。(在我的帮助之下。) “不动声色。”沙阿普斯特克先生告诉我。我不动声色地监视霍米,以及“眼睛片儿”和“头发油”这个淫乱的母亲的一举一动(报纸上报道说萨巴尔马提肯定得到提升,只等正式宣布了。“此事指日可待……”,自此之后,“眼睛片儿”和“头发油”都神气得不得了)。“放荡的女人,”我心中的妖魔默默地低声说道,“做母亲的犯下了最恶劣的不贞罪名!我们要用你的事情来儆戒别人,用你来告诫世人淫夫淫妇没有好下场。噢你这个没有长眼睛的通奸的女人啊!神气一时的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就因为乱交而送掉了性命,难道你没有看见吗?——不客气地说,你跟它一样,不也是条母狗吗?” 我对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缓和,无论如何,她跟我在一件事上是相同的——她的鼻子同我的一样,具有无穷的魅力。不过,她鼻子的法力纯粹是世俗的,只要她鼻子稍稍一皱,就连铁石心肠的舰队司令的心也会软下来。她鼻孔里的一点火星也会点燃电影大王心中奇怪的火焰。我很有些后悔出卖了那个鼻子,这就像在表亲背上捅刀子一样。 我发现事情是这样的:每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丽拉·萨巴尔马提都会驾车把“眼睛片儿”和“头发油”送到大都会电影院去,市幼童军俱乐部每周都在那儿放电影。(她也请我们一起去,松尼和居鲁士、“铜猴儿”和我,都塞到她那辆印度出产的印度斯坦牌汽车里面。)就在我们坐在车里去看拉娜·特纳或罗伯特·泰勒或桑德拉·迪主演的片子时,霍米·卡特拉克先生也正在准备去赴每周一次的约会。就在丽拉的印度斯坦牌汽车噗噗地沿着铁路线行驶时,霍米正在自己脖子上系一条米色的领带;就在她在红灯前停车时,他穿上一件颜色鲜艳的猎装;就在她带着我们走进乌黑的影院大厅时,他戴上了一副金边太阳眼镜;就在她撇下我们在那里看电影时,他也撇下了一个孩子。每当他这样出门时,托克西·卡特拉克总是嚷嚷着乱蹦乱踢,她明白他是去偷情,就连比阿帕也拿她没有办法。 从前有拉达和黑天、罗摩和悉达、莱拉和马吉奴,此外还有(因为我们不是没有受到西方的影响)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及斯宾塞·屈塞和凯瑟琳·赫本。这个世界上爱情故事多的是,所有的情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他们的前辈的化身。当丽拉驾着她的印度斯坦牌汽车驶入科拉巴大道岔出去的一条路上的某地时,她就是来到阳台上的朱丽叶。而系着米色领带、戴着金边眼镜飞快地驱车(同样是当年他送我母亲去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的那辆史蒂倍克车)赶来的霍米呢,他就是朝海洛点起的蜡烛游过达达尼尔海峡的利安得尔。至于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不想给它起名字了。 我承认,我的行动绝不具有英雄主义的色彩。我没有跳上马背,眼里冒火,挥舞宝剑,同霍米决一雌雄。相反的我模仿蛇的进攻方式,着手从报纸上剪下一条条的字来。从“果阿解放委员会发动不合作主义攻势”我剪下了字母“COM”。从“人称东巴议会发疯”中剪下第二个音节“MAN”。我发现在“尼赫鲁考虑在国大党大会上辞职”中有“DER”几个字母。现在可以拼第二个词了,我从“在共产党当权的喀拉拉邦发生骚乱,进行大规模逮捕;颠覆分子横行不法,高什谴责国大党流氓”中找到了“SAB”,又从“中国军队边境活动践踏万隆原则”一句中选取了“ARM”。为了把那个名字凑全,我从“总理坚称,杜勒斯的外交政策前后矛盾,难以捉摸”中剪下了“ATI”。为了我这个邪恶的目的,我剪断了种种历史事件,我从“为什么英迪拉·甘地现在是国大党主席”中选下了“WHY”。但我不想集中在政治新闻上,于是到广告中的“你的口香糖淡而无味了吗?但P.K.香味醇厚!”找到了“DOES YOUR”。一则大众感兴趣的体育花边新闻“莫亨·巴干队中锋娶了妻子”给了我最后那个词儿“WIFE”,而“GO TO”两个词则是从“人们去参加阿布尔·卡拉姆·阿扎特的葬礼”这一悲伤的标题中剪下的。到这里我必须再到一些小新闻中去找需要的词了:“南山口登山向导跌下山谷死亡”使我得到了极为需要的“COL”,但“ABA”很难找到,最后我终于在一则电影广告中看到了:“阿里巴巴,连续十七周巨大成功——计划尽快插播!”……那段时候,号称“克什米尔雄狮”的阿卜杜拉教长正在鼓吹进行公民投票来决定这个邦的未来,他的勇气给了我“CAUSE”这个音节,因为报上有这样的标题“政府发言人说,阿卜杜拉因‘煽动’而重新被捕”。还有阿查里亚·维诺勃·巴韦,十年来,他一直在推动捐地运动,呼吁地主捐地给穷人,他宣布捐出的土地已经越过了一百万公顷的大关,他又开始了两个新运动,即呼吁捐出整个村子(“赠村”)以及献出自己的一生(“献生”)。J.P.纳拉扬宣布他将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巴韦的事业,报纸上的标题是“纳拉扬走上巴韦之路”,这句话使我得到了遍寻不得的“WAY”。我现在快要完成了。我从“巴基斯坦将发生政治动乱,派别斗争使国家事务乱成一团”中选出了“ON”,又从《星期日闪电报》的报头上剪下了“SUNDAY”。这会儿就差一个词了。东巴基斯坦的事件给我提供了结尾那个词。“猛掷家具将东巴副议长砸死,宣布进行哀悼”给了我“MOURNING”这个词,我巧妙地故意将其中的字母“U”抠掉。最后还需要句尾的问号,我在那一段奇怪的日子里反复提出的一个问题“谁来接替尼赫鲁”后面找到了它。 我躲在浴室里,把收集齐全的一句话——这是我首次尝试对历史重新进行安排——贴在一张白纸上。我像条蛇一样,将这张纸藏在口袋里,就像将毒液藏在毒囊里一样。我精心策划好晚上找“眼睛片儿”和“头发油”一起玩儿,我们一起玩“摸黑杀手”……轮到我当杀手的当儿,我溜进萨巴尔马提司令的衣柜,把我那张带有毁灭性内容的字条塞进了他挂在里面的一件制服的内袋里。这时候(这一点我没有必要加以掩盖)我感到了蛇击中目标、毒牙咬在受害者脚后跟上时所感到的痛快心情…… (我的字条上写的是) COMMANDER SABARMATI (萨巴尔马提司令 WHY DOES YOUR WIFE GO TO COLABA 你的妻子星期天上午 CAUSEWAY ON SUNDAY MORNING? 干吗去科拉巴大道呀?) 不,现在对这件事我再也不觉得自豪了,但是,别忘记我复仇的妖魔有两个脑袋。通过揭露丽拉·萨巴尔马提的不贞行为,我希望也能给我母亲一个警告。一箭双雕,有两个女人该受惩罚,在我毒蛇样舌头旁的毒牙上一边刺着一个。这样说是符合实情的:那就是人们称之为“萨巴尔马提事件”的真正源头是在城市北部一个肮脏的咖啡馆里,在那里一个藏在汽车后备厢里的孩子,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手兜圈子跳舞的场面。 我不动声色,我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发动攻击。是什么驱使我这样做的呢?是先锋咖啡馆里的手,是自称打错的电话;是在阳台上偷偷塞到我手里、然后又在床单底下暗中传出去的字条;是我母亲的伪善和皮雅那无法安慰的悲伤:“嘿!哎—嘿!哎—嘿—嘿!”……我喷出的毒液药性比较慢,但三个星期过后,效果显出来了。 事后才听说,萨巴尔马提司令在收到我的匿名字条以后,便雇请了孟买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杰出的多姆·明托进行侦查(明托这时年纪老了,走路有些瘸,他的收费也降低了)。在收到明托的报告之后,他开始行动了。 那个星期天上午,六个小孩并排坐在市幼童军俱乐部里,看着《会说话的驴子弗兰西斯和闹鬼的房子》。你瞧,我身在电影院里,犯罪的现场离我远得很。我就像月神欣一样,在远处遥控潮汐的涨落……这边银幕上的驴子在说话,那边萨巴尔马提司令来到了海军军火库里。他登记带出一把精良的长筒手枪,还有好几发子弹。他左手拿着一张字条,上面有私家侦探用清楚的笔迹写出的地址,右手握着没有皮套的手枪。司令坐出租车来到了科拉巴大道。他付了车钱,提着手枪沿着卖衬衫的小摊子和玩具店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路,在一个水泥院子后面离小路有段距离的地方有座公寓楼,他爬上楼梯。他按响了18C那套房子的门铃,在18B住了个私人教授拉丁语的英印混血的教师,他听到了按铃声。萨巴尔马提司令的妻子丽拉一开门,他便近距离朝她肚子上开了两枪。她仰面倒了下去,他大步迈过她身边,发现霍米·卡特拉克先生正从马桶上站起身,他屁股还没有擦,正忙不迭地往上提裤子。维诺·萨巴尔马提司令一枪打在他生殖器上,一枪打在他心脏上,一枪打穿了他的右眼。枪并没有装消音器,但是等枪打完以后,在公寓里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卡特拉克先生在中弹后又坐到了马桶上,脸上像是在微笑。 萨巴尔马提司令走出公寓楼,手上的枪还在冒烟(吓得要死的拉丁语教师从门缝里看见了),他沿着科拉巴大道往前走,直到看见了站在交通指挥台上的交通警才停下脚步。萨巴尔马提司令告诉警察说:“我刚才用这把手枪杀死了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我向你投案自首……”但他的手枪伸在交通警鼻子底下比画,吓得警察扔下手中的指挥棒转身就跑。交通立刻一片混乱,岗上就剩下了萨巴尔马提司令一个人,他只好用还在冒烟的手枪当作指挥棒,指挥起汽车来。十分钟过后,由十二名警察组成的小分队赶来,他们看到的就是萨巴尔马提司令正在指挥交通,大家奋勇地扑上前去,按住了他的手和脚,还有人把他手上那根非同寻常的指挥棒夺了过去。方才十分钟里,他就用这玩意儿熟练地指挥交通。 有份报纸在谈到“萨巴尔马提事件”时是这样写的:“这是个剧场,在其中印度将会发现它自己过去的历史、当前的现状以及将来可能走的道路……”但萨巴尔马提司令只不过是个傀儡,在后面牵线的是我,整个国家演出了我的剧本——不过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想到他会……我只是想要……一件丑闻,是的,吓一吓人,给所有不忠实的妻子和母亲一个教训,但并不是要那样,绝不,不! 想不到自己的行动竟然带来了这样的结果,这真使我吓呆了,我乘着城里乱成一团的传心波四处遨游……在帕西总医院,一名大夫说道:“萨巴尔马提太太没有生命危险,但她今后饮食必须极其小心。”……但霍米·卡特拉克死了……雇请哪个律师来为被告辩护?——谁在说“我免费为他辩护,分文不取”?——这个曾经在财产冻结案中获胜的律师现在成为司令的辩护人。松尼·易卜拉欣说:“我父亲能使他不吃官司,别人就难说。” 萨巴尔马提司令成了印度法律史上最受人爱戴的杀人犯。做丈夫的欢呼他惩罚了不忠的妻子,贞洁的女人觉得这说明自己对丈夫忠贞不贰是完全值得的。在丽拉自己儿子的脑海中,我发现了如下的想法:“我们早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我们早知道当海军的决计咽不下这口气。”司令的彩色漫画作为“本周人物”出现在《印度画报周刊》上,一位专栏作者在为漫画配的解说词上写道:“在‘萨巴尔马提案件’中,罗摩衍那的高贵精神与孟买有声电影的廉价传奇结合在一起。但就其主角来说,大家都一致认为他为人堂堂正正,无可否认的是,他获得了大家的喜爱。” 我对母亲和霍米·卡特拉克的报复行动引起了一场全国性的危机……因为海军条例规定,凡是在普通监狱里服过刑的人绝不可能成为海军元帅。因此,海军将军、市里的政客,当然还有伊斯梅尔·易卜拉欣都提出要求说:“必须让萨巴尔马提司令待在海军监狱里。在未能证明他有罪之前,他是无辜的。只要有可能,绝不能毁了他的事业。”当局也表示:“同意。”萨巴尔马提司令安安稳稳地待在海军的拘留所里,发现他的名声给他带来了几乎招架不住的东西——就在他候审的当儿,表示支持的电报雪片般飞来,他的号子里摆满了鲜花,尽管他提出要像苦修者那样每天只以米饭和水充饥,但慰问的人给他送来饭盒子,里面装满了开心果、焖肉饭和其他一些丰盛的食物。没有让这个案子在刑事法庭排队等候,而是提前进行审理……检察长指控说:“以一等谋杀罪提出控告。” 萨巴尔马提司令板着面孔扬起下巴,目光冷峻,他回答说:“无罪。” 我母亲说道:“噢天哪,可怜的人,这么悲伤,对吗?” 我说:“可是一个不忠实的妻子是很可怕的,阿妈……”她的脸别了过去。 检察长说:“这个案件一目了然。有动机、有机会、有交代、有尸体、有预谋,签字将手枪携出,孩子送往电影院,有侦探的报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陈述完毕。” 公众舆论是:“真主啊,这样一个好人!”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本案其实质为自杀未遂。” 对这句话公众舆论的反应是:“????????”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解释道:“司令在收到了多姆·明托的报告之后,想亲眼看一看是否确有其事。如果此事属实,他就自杀。他借出了那把手枪,那是准备给自己用的。他满心绝望地来到了科拉巴的那个地址,并不是想要杀人,而是打算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就在那里——诸位陪审员,他见到了他妻子——半裸着身子同她那个无耻的情夫在一起!——诸位陪审员,这位出色的人怒不可遏。绝对是怒不可遏,一时冲动之下他才动了手。因此,并不存在预谋的问题,根本不是一等谋杀。是杀了人,但并不残忍。陪审员,诸位一定会认为控告他的罪名无法成立。” 市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不,太过分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这回太过头了……但是,但是……这回的陪审团成员大多是女人……又不是有钱的……因此更容易受到司令的个人魅力和律师的钱包的影响……谁知道呢?真是很难讲。” 陪审团的裁决是:“无罪。” 我母亲嚷道:“啊太妙了!……不过,不过,这公正吗?”法官对她的问题做了回答:“运用法律赋予我的权力,我推翻这一荒唐的裁决。被告有罪。” 噢,那些日子真是乱成了一团!海军将领、大主教和其他政客纷纷要求:“在向高等法院上诉期间萨巴尔马提必须留在海军拘留所里。绝不能让一个心怀偏见的法官毁了这个出色的人!”警察当局立即妥协:“很好。”“萨巴尔马提案”便以史无前例的速度送交高等法院裁决……司令对他的律师说:“我觉得一切似乎不在我的掌握之中了,仿佛有别的什么接手过去了……让我们称它为命运吧。” 我说:“称它为萨里姆,或者‘拖鼻涕’,或者‘吸鼻子’,或者‘花面孔’吧,称它为‘小月亮瓣儿’吧。” 高等法院的裁决是:“有罪。”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标题是:“萨巴尔马提终于要押往普通监狱服刑?”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发表声明说:“我们将要战斗到底!向最高法院上诉!”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邦首席部长宣告:“对法律援用除外条例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但考虑到萨巴尔马提司令对国家的贡献,我批准他在向最高法院上诉期间仍然留在海军拘留所内。” 报纸上出现更多的标题,像蚊虫叮人那样带着刺儿:“邦政府藐视法律!萨巴尔马提丑闻如今成为政府的耻辱!”……如今舆论转而反对司令,我知道这一来他算完了。 最高法院裁决是:“有罪。”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赦免!我们向印度总统请求赦免!” 这一来,大事情到了印度总统府——在总统官邸里面,一个人必须就以下的问题做出决定:是不是允许有人可以超越法律之上?是不是因为有人对海军贡献巨大,他杀死自己妻子的情夫就可以不予治罪?还有更加重要的,那就是:印度究竟是要实行法治呢,还是实行古老的原则,将对英雄的崇拜放在压倒一切的地位?要是罗摩还活着的话,我们会不会因为他杀死了诱奸悉达的人而将他送进监狱?这些可是大事情,我的报复行动影响了到我这个时代的历史,这自然不是小事。 印度总统声明:“我不会对此人进行赦免。” 纳西埃·易卜拉欣(她丈夫输掉了他经手的这个最大的案子)号啕大哭:“嗨!哎嗨!”她又重复了以前的话:“阿米娜大姐,这个好人要吃官司——我同你说,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了!” 我的嘴唇抖动着,想要把这一切坦白出来:“阿妈,这全是我干的好事,我想要给你一个教训。阿妈,不要再去看别的男人了,那些衬衫上有勒克瑙的刺绣的人了。母亲,不要再玩茶杯上接吻的把戏了!我这会儿穿长裤,可以作为一个大人同您讲话了。”但这些话永远没有从我嘴里讲出来,也没有讲的必要了。因为我听到了母亲回复打错的电话,她声音压抑,听起来很怪,她对话筒是这样说的:“不对,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我说的是真话,请相信我,再也不要打来了。” 是的,我给了母亲一个教训。在“萨巴尔马提事件”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纳迪尔或者卡西姆,在她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过。不过,在她生活中少掉了这个人以后,她很快就跟我们家族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有了同样的下场,就是说,她也过早地衰老了。她身子萎缩,脚步瘸得更加明显,她的目光里现出了老年人的茫然神情。 我的报复行动带来了一系列未曾预料到的后果。其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也许就是在梅斯沃德山庄的花园里面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花儿,它们由木头和铁皮制成,用鲜红的油漆写上了字……除去我家花园以外,其他几家的花园里都竖起了这些生死攸关的招牌。这证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的力量怎么会这样大,我自己曾经被从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里放逐出去,想不到如今我却把其他人都赶跑了。 在凡尔赛别墅、埃斯科里亚尔别墅和逍遥别墅的花园里都竖起了招牌。鸡尾酒时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吹得它们不住地晃动。在每一个招牌上都写着同样的字,一样鲜红,一样全是十二英寸见方:“求售”。招牌上说的就是这回事。 “求售”——凡尔赛别墅的主人死在马桶上。出售事项是由穷凶极恶的保姆比阿帕代表可怜的白痴托克西进行的。房子一售出,保姆和托克西从此就没了踪影,比阿帕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箱,里面塞满了钞票……我不知道托克西以后怎么了,她的保姆这么贪婪,她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求售”,埃斯科里亚尔别墅里萨巴尔马提家的套房。丽拉·萨巴尔马提被法院剥夺了孩子的监护权,她也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收拾起行李,去印度海军里面——他父亲被判三十年监禁,在此期间由海军代行父母职权对他们进行监护……“求售”的还有易卜拉欣家的逍遥别墅,因为伊夏克·易卜拉欣开的大使旅馆就在萨巴尔马提最终败诉那天被一伙暴徒放火烧掉了,似乎是城里的犯罪集团以此来惩罚伊斯梅尔打输了官司。而且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还被吊销了执照,理由是“由于某些职业上的违规行为”(这是孟买律师公会报告上的话)。易卜拉欣一家经济上“有了麻烦”,他们离开了我们。最后,“求售”的还有居鲁士·杜巴西和他母亲的套房,因为就在“萨巴尔马提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核物理学家吃橙子时不小心被橙子核呛死了。这样居鲁士母亲的宗教狂热就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也使真相大白的时间之轮转动起来,我在下一章中会讲到这件事。 招牌在花园里面晃动,这些花园忘记了当年的金鱼和鸡尾酒时间,还有大举入侵的野猫。是什么人把这些招牌拿掉的呢?是什么人继承了威廉·梅斯沃德的继承人的房产呢?……她们成群地从曾经是纳里卡尔大夫的住所里面拥了出来,是那些肚皮肥胖的能干得很的粗壮女人,四脚混凝土块使她们发了财,她们越来越胖,也越来越能干(因为这几年正大规模地围海造地)。纳里卡尔的女人从海军手里买下了萨巴尔马提司令的公寓,从就要搬出去的杜巴西太太手里买下居鲁士的家,她们用大把的旧钞票给比阿帕付款,易卜拉欣家的债务人也分到了纳里卡尔的现金。 在所有的居民当中,只有我父亲拒绝卖房。她们愿意出一大笔钱购买,但他就是不肯。她们解释了自己的设想——那就是将这些房屋全部拆光,再在这个二层楼高的小丘上建造一座三十层高的大楼,这座高耸入云的粉红色方尖塔雄踞天边,将成为她们未来的标志。阿赫穆德·西奈整天心不在焉,对此连听都不想听。她们同他说:“等到你房子四周全是瓦砾堆时,你就只好三文不值两文地把房子卖掉了。”他记起了她们在四脚混凝土块上耍的花招,坚决不肯让步。 “鸭子”纳西埃在搬走时说:“我跟你说过,阿米娜姐姐,末日到了!世界末日!”这一回她说得既对又不对;在一九五八年八月之后,地球照样转动,但是我童年的世界确实到了它的末日。 博多,你小时候有没有过自己的世界呢?一个铁皮球,上面印着大陆和海洋和极地的冰块。两个廉价金属做的半球,用一条塑料座子固定在一起。没有,当然没有,可是我有。这个世界上满是地名,大西洋、亚马孙和南回归线等等。在北极那里印着“英国置造”。在那个竖起不住摇晃的招牌、纳里卡尔的女人疯狂掠夺的八月,我这个铁皮地球仪底座不见了。我找了一条透明胶带将它在赤道那里黏合起来。后来,我忍不住想玩,便也顾不上尊重这玩意儿了,我把它当作足球踢了起来。在“萨巴尔马提事件”发生后的那些日子里,空气中满是我母亲的忏悔和梅斯沃德山庄继承人的个人悲剧的气息。而我呢,却咔啷咔啷地在山庄里面踢我这个铁皮地球仪。我心里很踏实,因为我明白这个地球并没有破碎(尽管只是用透明胶带粘着),而且它就在我的脚下……直到“鸭子”纳西埃悲切地嚷叫着世界末日——就是松尼·易卜拉欣马上就要搬走的那天,我妹妹“铜猴儿”突然莫名其妙地朝我大光其火。她叫道:“噢,天哪!别再踢了,哥哥,你今天一点儿都不难受吗?”她猛地跳得老高,两只脚踩在北极那块地方,怒气冲冲地将这个地球在小道上的尘土里踩破了。 看来,尽管“铜猴儿”一辈子拒不谈论爱情,但松尼·易卜拉欣,这个被她痛骂、并在马路当中被她当众剥光衣服的崇拜者的离去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 [1] 大斋节是基督教复活节前为期四十天的斋戒日子。 [2] 莱麦丹斋月是穆斯林封斋的一个月。 [3] 比尔拉和塔塔,均为印度大企业家。 [4] 蛇鹫英文名为secretary bird,即“秘书鸟”之意。 [5] 拉达和黑天(Radha and Krishna)的爱情故事见莫卧儿时期诗人苏尔达斯的诗《苏尔萨加尔》;悉达(Sita)是《罗摩衍那》中罗摩之妻;莱拉和马吉奴(Laila and Majnu)为阿拉伯经典爱情故事中的人物;斯宾塞·屈塞和凯瑟琳·赫本(Spencer Tracy and Katharine Hepburn)是美国著名影星,他俩联袂演出了九部电影,深得观众喜爱。 [6] 出自希腊神话。相传青年利安得尔(Leander)每夜泅渡达达尼尔海峡去与情人海洛(Hero)相会,后淹死。 [7] “英国制造”正确的说法应为MADE IN ENGLAND,原文中故意写成MADE AS ENGLAND,说明英文不准确,是冒牌货。 第二部 真相大白 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 噢,不信神的人呀,你们要知道,在永恒之前的某个时间宇宙的暗黑的午夜之中有着圣库斯洛城的星球!!!就连现代科学家现在也承认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对生来就有知晓权的人们撒谎,向他们隐瞒确实无疑存在着这个神圣的真理之家!!!全世界以及美国知识分子中的头面人物,谈论着赤色分子、犹太人等等反宗教的阴谋,以掩盖这些至关重要的新闻!如今帷幕已经拉开,圣库斯洛以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到了。请读下文并皈依吧! 要知道在确实存在的库斯洛城里的圣人精神无比纯净,他们通过修心等等方式获得了为众生造福的法力,法力无边,难以想象!他们的视力能透过钢铁,能够用牙齿弯曲大梁!!! * * * 现在! * * * 如今第一次,这种法力可以 用来为你服务!圣库斯洛在 * * * 这里! * * * 听听库斯洛城的陷落吧:红魔比姆萨(他名叫黑暗)释放出一阵可怕的流星雨(这一现象被世界天文台详细记录,但未能做出解释)……这一阵可怕的陨石雨将美丽的库斯洛城夷为平地,将圣人们毁于一旦。 但是高贵的朱雷尔和美丽的哈丽拉十分英明。他们在昆达里尼瑜伽技艺的高度激情中牺牲了自己,救下了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库斯洛的灵魂。他们在进入到超凡的瑜伽入定(其神力如今已举世公认)的真正合一境界之时,把他们高贵的精神转化为昆达里尼生命力能量之光的闪亮的光束,当今著名的激光便是这种光束的普通的模仿物。尚未出生的库斯洛的灵魂沿着这条光束飞翔,穿过了深不见底的永恒宇宙,幸运啊幸运!它来到了我们的世界(地球),在一个家世良好的谦卑的帕西妇女的腹中栖身。 因此这个不同凡响的孩子出世了,他的头脑具有无可比拟的善与智慧(证明“人人生来平等”这句话完全是一派胡言!难道一个骗子和圣人会是平等的吗?当然不会!),但长期以来,他的真实身份无人知晓,直到他在一出戏中扮演地球上的圣人之时(著名的评论家纷纷评论说,他的表演炉火纯青,简直难以置信),他才觉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今他启用他的真实姓名: 库斯洛城 库斯洛 大师 * 福者 * 并且出发巡游,谦卑地在他的苦修者的眉毛上抹灰,来医治疾病,驱除旱魔,无论比姆萨的军团在哪里出现,都要坚决与之抗争。恐惧吧!比姆萨的陨石雨也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别去听信政客、诗人、赤色分子等等的谎言。相信我们唯一真正的主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捐款请寄孟买—1,邮政总局,五五五号信箱! 福! 美!! 真!!! 唵 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 “居鲁士大帝”的父亲是核物理学家,而他母亲呢,却是个宗教狂。多年以来,她处在丈夫杜巴西理性思维的压制之下,信仰只能闷在肚子里面发霉。等到居鲁士的父亲吃了他母亲忘记把籽核去掉的橙子而呛死以后,杜巴西太太就一心一意地着手从儿子身上抹去她丈夫的影响——将居鲁士重新塑造成为她自己的奇怪形象,即在一九四八年出生于奉献盘上的居鲁士大师——学校里的天才少年居鲁士——在萧伯纳的戏剧中扮演圣女贞德的居鲁士——我们从小就熟悉,从小就在一起成长的那个居鲁士如今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吹得天花乱坠、平静得几乎有些迟钝的库斯洛城的圣人库斯洛。在十岁时,居鲁士从大教堂学校里消失了,印度最有钱的古鲁令人眼花缭乱地出现了。(对印度各人自有其不同的说法,但同居鲁士有关印度的说法一比较,我的说法似乎是平庸得不值一提了。) 他为什么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为什么全城招贴铺天盖地,报纸上全是广告,而这个天才儿童却不置一词呢?……因为居鲁士(尽管他常常不无恶作剧地向我们讲解女人身体的各部分)是个极其温顺听话的孩子,违拗自己的母亲,这种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了他母亲,他穿上一条类似织锦缎裙子的东西,戴起了头巾。为了孝顺,他让成千上万的信徒来亲吻他的小手指。在母爱的名义下,他真的变成了库斯洛大师,历史上最成功的圣孩。很快就有五十万人向他欢呼致敬,人们纷纷传说他创造的种种奇迹。美国吉他歌手坐在他的脚下,他们都带着支票本子。库斯洛城大师雇请了会计师,钱存在税率很低的地区,他还有一条名叫“库斯洛城之星”的豪华游艇,和一架飞机“库斯洛大师星灵号”。在这个似笑未笑的到处施恩的孩子的内心……在一个永远被他母亲那令人惧怕的能干的暗影遮住的地方(归根到底,他母亲曾经和纳里卡尔的女人住的是同一所房子,她对她们很熟悉吗?她们身上那种令人生畏的能干劲头有多少渗透到了她的身上),潜伏着曾经是我的朋友的一个孩子的鬼魂。 “库斯洛大师?”博多大为吃惊地问道,“是不是那个去年淹死在海里的那个大古鲁?”是啊,博多,他是没法在水上行走的,跟我有接触的人很少能不死于非命的……我得承认我对居鲁士被尊为圣人很有些愤愤不平。“这应该是我,”我甚至想,“我是有法力的孩子。如今不仅我在家里的特殊地位,现在连我真正天生的法力,也被人偷盗走了。” 博多,我从来没有成为一个“大古鲁”,从来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我的脚下。这要怪我自己,因为,多年之前有一天,我去听居鲁士有关女人身体各部分的讲演了。 “什么?”博多摇摇头,显得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呀?” 核物理学家杜巴西有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一尊裸体女像,他儿子就用这尊雕像向一群哧哧笑着的男孩熟练地讲解女性身体的构造。不是免费的,“居鲁士大帝”要收取报酬。凡是来听他讲解的,就得用连环画来交换——我懵懵懂懂的,给了他《超人》连环画中最珍贵的一本,里面说的是故事中的故事,包括克里普顿行星爆炸和他父亲乔尔-艾尔将他放在火箭里飞入宇宙,在地球上着陆,被慈祥善良的肯特夫妇收养等等……没有别的人见过这本书吗?在那几年里,难道就没人知道杜巴西太太所做的事情,实际上只是将那个影响最大的现代神话,即超人出现这一传说改头换面重加利用吗?我看到了鼓吹福者库斯洛城库斯洛大师即将来到的广告牌,心中不得不又要承认,我得为我的这个乱纷纷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负责。 我是多么欣赏我的体贴入微的博多腿上的肌肉呀!她蹲在离我桌子几英尺远的地方,照着渔妇的样子把纱丽掖了起来。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从纱丽的褶皱里可以看到她大腿上的肌肉一条条凸起,显示出令人称道的耐力。强壮得蹲多久都无所谓,既不在乎地心引力,又不怕抽筋,我的博多不慌不忙地听着我这个长长的故事。噢,强有力的腌菜女人!她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结实得无以复加,一举一动都给人以欣慰的感觉……因为我的赞美又延伸到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转瞬之间就可以把我的双臂扭过来。当夜里它们紧紧地但徒劳无功地搂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挣脱不了。如今我们之间的危机已经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融洽得不得了。我说,她听;她照料我,我欣然接受她的照料。事实上,我对博多·曼格罗里任劳任怨的肌肉满意极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更感兴趣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我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对博多的肌肉系统评说一番呢?这是因为,这些天来,要是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例如我的儿子,他还认不得字)听我讲故事的话,那么这便是这些肌肉。因为我正以飞快的速度往前冲,错误、说话过头以及前言不搭后语之处在所难免。我正在和身上的裂缝赛跑,但我完全意识到已经犯下了一些错误,随着我衰老的过程越来越快(我的书写速度很难赶得上它),靠不住的危险增加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在学着用博多的肌肉来做指导。在她觉得厌倦时,我可以看到她的肌肤上掠过一阵厌烦的波纹,在她觉得难以置信时,她的面颊会微微抽动。她的肌肉系统的活动会使我不致离题太远,因为在自传中也同其他文学作品中一样,是否确有其事往往比不上作者是否有办法能使读者相信他的话那么重要……博多接受了“居鲁士大帝”的故事,这使我有了加快讲下去的勇气。我下面要讲的就是我十一年的人生当中最糟糕的时刻(问题是,将来还会有更糟的事)——那年八月和九月间,真相很快就暴露出来了。 晃动的招牌刚刚拿下来,纳里卡尔女人的拆房大军就开了进来,白金汉别墅笼罩在即将寿终正寝的威廉·梅斯沃德的豪宅乱糟糟的尘土之中。尘土遮天蔽日,弄得我们连下面的华尔顿路都看不见了,不过我们同外面的电话联系仍然没有中断。就是从电话中传来了我舅妈皮雅颤抖的声音,原来我亲爱的舅舅哈尼夫自杀了。由于霍米·卡特拉克那边的收入断掉了,我那位嗓音浑厚、念念不忘在电影中表现感情和真实的舅舅爬到了航海小道公寓的屋顶上,迎着晚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迈出了脚步。在他摔下去时把一边的乞丐吓得要死,他们顾不得装成瞎子,而是哇哇乱叫着拼命逃跑……哈尼夫·阿齐兹在死去时也跟他生前一样,坚决维护“真”,使假象落荒而逃。他将近三十四岁。谋杀造成了新的死亡,我害死了霍米·卡特拉克,也就害死了我的舅舅。全要怪我不好,而且还会有别的人死去。 全家人都来到了白金汉别墅。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从阿格拉赶了来,从德里来的是当公务员的穆斯塔法舅舅,他将从不对上司说“不”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后他的上司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正因如此,他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被他们打得服服帖帖没了声音,以致我都闹不清他们究竟有几个人了。从巴基斯坦赶来的有积怨在胸的艾利雅,甚至还有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姨妈,他们带了二十七件行李和两个佣人,老是不停地望着手表问日子。他们的儿子扎法尔也来了。为了合家团圆,我母亲把皮雅也拉来住在我们家里。“弟妹,至少在四十天的服丧期里待在我们这儿。” 四十天来,我们处在尘土的包围之中。我们在所有的窗缝里都塞上湿毛巾,但灰尘还是钻了进来,每当有人来吊唁,尘土也狡猾地跟进来,灰尘从墙壁里溜进来悬浮在空中,就像是个无形的亡灵,悲悲切切的亲戚们礼貌性的号哭声以及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诽谤声,都被灰尘压了下去。梅斯沃德山庄废墟的尘土盯住了我外婆,惹得她怒气冲天。它们也钻进潘趣乃乐面孔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皱起的鼻孔里面,痒得他拼命打喷嚏。在阴沉沉的到处弥漫的尘土中,有时候我们似乎能够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物体,碎成小块的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托克西·卡特拉克的囚室窗户上的铁条若隐若现地在我们眼前浮动;满是灰尘的杜巴西的裸女雕像穿过我们的房间跳舞,松尼·易卜拉欣的斗牛海报像云一样吹进我们家里。推土机在工作时,纳里卡尔的那些女人已经搬出去了。在这一尘土的风暴中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家子,灰尘把我们弄得就像是没人要的家具,我们仿佛就像是一些桌椅,没有用东西遮盖,扔在一边几十年没人管。我们个个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这个王朝出自一个鼻子,也就是阿达姆·阿齐兹脸上那个怪里怪气的鹰钩鼻。如今,在我们服丧的时刻,尘土钻到了我们的鼻孔里,打破了我们的矜持,破坏了各个家庭得以延续的屏障。在这一即将寿终正寝的豪宅所扬起的尘土中,无论是说的话、见到的东西或者做的事情都成为定局,我们没有哪个人能从中恢复过来。 这是从“母亲大人”身上开始的,也许因为这些年来她越来越胖,她变得很有些像是她故乡斯利那加的商羯罗查尔雅山那样了。这一来她就承受了尘土最大面积的攻势。从她那大山一般的身躯里发出了天崩地裂那样的隆隆声。在这种声音化为话语时,它便成为对新近守寡的皮雅舅妈的激烈攻击。我们都注意到舅妈的表现有些非同寻常。大家嘴上尽管没有明言,但都认为像她这种档次的女演员应该能够出色地面对新近丧夫的挑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盼她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希望能看到一位高明的悲剧演员将自己的哀恸尽情演绎一番。大家相信这四十天的服丧期将会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艺术表演,在其中既有哀而不怨的华美乐章,又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和柔婉动人的绝望,一切都糅合得恰到好处。可是皮雅却不出一声,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其镇静的程度令人大失所望。阿米娜·西奈和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扯着头发大哭大喊,试图以此来激发起皮雅天才的火花,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对皮雅有所触动,“母亲大人”终于耐不住了。加上尘土掺入进来,更使她绝望与愤慨到无法忍受的程度。“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真主啊,我儿子纵然有千错万错,但是,不,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绝不能让他毁掉自己的一生啊!他只好从屋顶上跳下去,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了能够摆脱她。” 话一说出口就没法收回去。皮雅像尊石像似的坐着,我的内心像是玉米布丁那样不住抖动。“母亲大人”板着脸继续说下去,她以她死去的儿子头上的头发发了个誓:“我从此绝食,只有等那个女人对我故去的儿子表示一点哀伤之情,叫什么名字来着,像个做妻子的那样好好哭一哭,我才再吃饭。瞧她坐在那里,眼眶里化了妆涂得黑黑的,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无耻,真是丢人!”她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响,使人想到了当年她同阿达姆·阿齐兹开战的事情。四十天过去了二十天,我们都十分担心我外婆会活活饿死,这一来又要开始另一个四十天的服丧。她浑身尘土躺在床上,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是我打破了外婆和舅妈之间这一僵持不下的局面,因此我至少可以合法声称我救下了一条性命。在第二十天那天,我到皮雅·阿齐兹楼下的房间里去找她,她就像个瞎子那样茫然地坐在那里。作为借口,我先为我在航海小道里的不当举止向她道歉。在冷淡地沉默了一阵之后,皮雅开口了。“总是这些耸人听闻的活戏,”她断然说,“他家里人是如此,他的工作也是如此。他就是为了讨厌这种活戏而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哭。”当时我并不懂她的意思,但现在我肯定皮雅·阿齐兹讲得一点不错。我舅舅由于拒不接受孟买电影业类似廉价惊险小说的模式,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从屋顶边沿迈开步子跨出去。耸人听闻的戏剧鼓动(并且也许玷污)了他投身到大地的举动。皮雅拒不流泪正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但是将这点明说出来却使她自制的防线崩溃了。灰尘使她打喷嚏,喷嚏使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会儿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们终于亲眼目睹了大家眼巴巴盼着的演出。因为泪水一流就像弗罗拉喷泉那样不可收拾,她再也没法将自己的表演天才压制下去。她就像干她演戏的老本行一样调动哗哗直流的泪水,将主题和副主题一一引入。她捶着自己惊人的胸脯,一会儿挤压一会儿猛击,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她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泪水尽情地流,使得“母亲大人”开始进食了。那边咸咸的泪水从我舅妈眼中喷涌而出,这边木豆和开心果倾倒到我外婆嘴巴里面。不一会儿纳西姆·阿齐兹突然来到皮雅身边,拥抱她。独唱顿时变成了二重唱,在那哀婉动人的悲痛声中混入了婆媳间重归于好的音乐。看得我们的巴掌心痒痒的,禁不住想要鼓掌。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因为出色的演员皮雅将她划时代的表演最后推向了高潮。她的头伏在婆婆怀里,以谦恭而呆板的口气说道:“妈,让您这个不孝的媳妇听您的吧,告诉我该怎么样,我一定照办。”“母亲大人”涕泪涟涟地说道:“媳妇,你公公阿齐兹和我马上就要去拉瓦尔品第了,我们要在小女儿艾姆拉尔德身边度晚年。你跟我们去吧,我们要买下一个加油站。”因此,“母亲大人”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皮雅·阿齐兹同意与电影告别,去干燃料这一行。我想,我舅舅哈尼夫要是在世的话或许是不会反对的。 在这四十天里,尘土对我们大家都很有影响。它使阿赫穆德·西奈变得粗暴无礼,乱叫乱嚷的,因此他根本不肯和妻子娘家的人坐在一起,他总是派艾丽斯向来奔丧的人传话,同时也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声音放低一点!吵得要死,我在办公呢!”尘土也使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不停地翻看日历和飞机时刻表,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开始向“铜猴儿”吹牛说,他要他父亲来提亲,让他娶她为妻。“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交了好运,”这个自高自大的表弟跟我妹妹说,“我爸爸在巴基斯坦可是个大人物。”但尽管扎法尔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但“铜猴儿”的怒气却被尘土封堵了起来,她并没有心思同他干仗。与此同时,我的艾利雅姨妈还是向空气中散发她古老的、积满尘土的失望之情,而我那最不可思议的亲戚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呢,还是一如往常,气鼓鼓地坐在角落里,没人想到他们。穆斯塔法·阿齐兹刚来时,胡子上了蜡,胡子尖神气地往上翘着,但在尘土的压抑之下,他的胡子尖早就耷拉下来。 接着,就在服丧期第二十二天,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看到了真主。 那年他六十八岁——仍然比这个世纪大十岁。但十六年来缺少乐观的生活对他带来了重大的损害,他眼珠仍然碧蓝,背却驼了。他头戴绣花小帽,身穿长袍——袍子上也积着薄薄的灰尘,拖着脚步在白金汉别墅里四处转悠,漫无目的地用力嚼着生胡萝卜,一条条细细的唾沫流到他下巴的灰白胡子上。他身体日见衰弱,“母亲大人”却变得更发福、更强壮了。这个当年见了红药水都可怜巴巴又哭又喊的女人,如今似乎从他衰弱的身体里吸收了营养而愈加发达了。他们的婚姻仿佛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那种联姻,开始时女妖化成天真无邪的少女出现在男人面前,等到把他们引诱到合欢床上去之后,就会现出可怖的本相,着手吞噬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期,我外婆嘴唇上长起了胡须,几乎跟她活着的儿子嘴唇上方因沾满灰尘而往下耷拉的胡子一样浓密。她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神秘的液体涂在嘴唇周围,很快就将胡子凝固住,然后再猛然用力一扯,但这个治疗的办法反而使毛病变本加厉了。 “他返老还童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跟我外公的子女们说,“哈尼夫的事把他给毁了。”她告诉我们说他最近老是见神见鬼的。“明明没人,他还是跟谁讲话,”就在他吸着牙齿在房间里转悠时,她大声地凑在我们耳朵边上说:“半夜三更,他大叫大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学着他的口气:“嗬,塔伊?是你吗?”她给我们小孩讲起那个船夫、哼哼鸟、还有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的事,“可怜的人,活得太久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哪有白发人给黑发人送葬的呀!”……阿米娜听着,满怀同情地摇着头,她不知道阿达姆·阿齐兹会把这一点也遗传给了她——将来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她也会看到那些本不该回来的东西。 由于尘土的关系,吊扇没法使用了。汗水从我饱受折磨的外公脸上淌下来,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道道的污痕。有时候,不论什么人在他身边,他都会一把抓住,一清二楚地说:“尼赫鲁家族非要像当国王那样父传子子传孙才能满足!”或者,他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局促不安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脸上,说道:“啊,不幸的巴基斯坦!那些统治者对她真是太坏了!”但在别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珠宝店里,嘴里不住喃喃地说着:“……是啊,有翡翠和红宝石……”“铜猴儿”低声问我:“外公是快要死了吧?” 从阿达姆·阿齐兹那里传到我身上的是:在女人面前往往无计可施。但还有其原因,这就是在他的内心有个空洞,这来自他无法信仰或者不信仰真主(我也同样如此)。还有其他的事——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但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却看到了,那就是我外公身上出现了裂缝。 “在头上吗?”博多问道,“你是不是说在最上面一层?” 船夫塔伊说:“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裂缝——在蓝色的眼珠里出现了一些无色的线条构成的细密的花纹图案,我看见细细的裂缝像网络一样在他苍老粗糙的皮肤底下扩展开来。我回答“铜猴儿”的问题道:“我想他是快要死了。”到四十天丧期快要结束时,我外公的皮肤开始皲裂,并且一片片往下脱落了。他嘴角全破了,几乎没法张口吃东西。他的牙齿就像是身上喷了弗利特牌喷雾剂的苍蝇那样往下掉。但是身上开裂是不会马上就死的,过了好久,我们才得知还有其他的裂缝,这就是他的骨头正渐渐地被侵蚀掉,因此最后裹在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里面的骨架化成了粉末。 博多突然大惊失色。“你在讲什么呀?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也会……人的骨头会给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侵蚀掉呢?难道是……” 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没有时间表示同情或者惊慌,我已经快得有点过头了。还是及时往后退一点儿吧,我必须提一下的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也渗透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的心里。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二十三天,他要全家人都到放着玻璃花瓶(如今没有必要收起来免得让我舅舅撞倒了)和软垫以及一动不动的电扇的房间里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把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大家……“母亲大人”早先就在说“他返老还童了”;我外公就像个小孩子,就在他听说儿子的死讯(他本以为他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三个礼拜之后告诉大家说,他亲眼看见了主,他这辈子一直都极力使自己相信主已经死了。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没人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人除外……“是啊,听着,”我外公说,他昔日声若洪钟,如今口气依稀如旧,但声音虚弱不堪,“是啊,王公夫人?您在这儿吗?还有阿布杜拉吗?来,坐吧,纳迪尔,这倒是没听说过——阿赫穆德在哪儿?艾利雅要找他来……主,我的孩子,主,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他斗。奥斯卡吗?伊尔瑟吗?——不,我当然知道他们死了。你们以为我老了,大概是糊涂了,但是我看见了主。”尽管东拉西扯、颠三倒四的,他还是把故事慢慢说了出来。原来在半夜时分,我外公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醒了过来。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人——不是他妻子,“母亲大人”在她的床上打鼾,是另一个人。西沉的月亮照着,那个人身上的尘土亮亮的。阿达姆·阿齐兹说:“嗬,塔伊?是你吗?”“母亲大人”在睡梦中嘀咕:“噢,睡吧,先生,别再去想……”但那个人,那样东西,以令人吃惊(或者是大吃一惊)的声音大声叫了起来:“全能的耶稣基督!”(房间里好些刻花玻璃花瓶,我外公因为提了那个异教的名字而抱歉地呵呵笑着。)“全能的耶稣基督!”我外公一眼望去,果真看见了,不错,他手上有洞,脚上有窟窿,就像从前在……但他揉揉眼睛,摇摇头,说道:“谁?什么名字?你说的是什么?”那个鬼影既吓人一跳又大吃一惊,说道:“上帝!上帝!”过了一会儿以后,又说:“我以为你看不见我。” “但是我看见了他,”在一动不动的吊扇底下,我外公说。“不错,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我确实看见了。”……鬼影说:“你就是那个死掉儿子的人吧?”我外公满心痛楚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对此幻影(只是因为灰尘才可以看见他)回答:“上帝自有其理由,老头儿,这就是人生,对吗?” “母亲大人”把我们大家都赶开了。“老头子连自己的话都弄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来着。会有这种事情,白头发会使得一个人亵渎神灵!”但玛丽·佩雷拉走出去时脸色白得就像床单一样,玛丽明白阿达姆·阿齐兹看见的是谁——由于这个人要对她犯下的罪行负责,他的手上和脚上都烂出了窟窿,他的脚底心被毒蛇咬穿,他死在一旁的钟塔里,如今被误认为是上帝了。 我不妨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我外公的故事了,我已经讲到这一地步,这样的机会可能将来再也不会有了……外公年事已高(这无可避免地使我想起了楼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的古怪行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固执地抱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想法,那就是主对哈尼夫的自杀不闻不问,他在这件事情上是逃脱不了责任的。阿达姆抓住了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军服的衣领,低声告诉他:“就因为我一直不相信他,他偷走了我的儿子!”佐勒非卡尔说:“不,不,大夫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但是阿达姆·阿齐兹再也无法忘记出现在他眼前的形象。尽管他所见到的那位特殊的神灵的具体模样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模糊,这个流着口水的老头心里只强烈地渴望进行报复(这种欲望也是我们俩共有的)……在四十天丧期结束时,他拒绝按照“母亲大人”的安排去巴基斯坦,因为那个国家是专门为了主建立起来的。在他余生中,他常常大出洋相,拄着手杖颤巍巍地闯进清真寺或者庙宇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咒骂着,见到来朝拜的人或者神职人员便打。在阿格拉,因为他从前的名声,人们对他都不多计较。在康瓦里斯路卖蒟酱卷铺子门口玩吐痰入盂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回忆起大夫先生过去的事情。即使没有其他的缘故,单单为了这一点,“母亲大人”也只好听他的——因为换了在陌生的地方,他这老糊涂这样亵渎神灵,一定会惹出乱子来。 就在他怒气冲冲地做着这些傻事的同时,裂缝不断地扩展着。疾病一步步啃噬他的骨头,而仇恨却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吞噬掉。不过,他一直到一九六四年才去世。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三这天——就在圣诞节!——“母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了踪影。她走到家里的院子里,天刚刚现出鱼肚白,一群鹅嘎声叫着。她叫来了仆人,仆人告诉她大夫先生坐了人力车到火车站去了。等她赶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就这样,我外公出于一阵秘密的冲动,开始了他最后一段旅程,因此他可以在他的(还有我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来结束它,这就是一个群山环绕的湖畔城市。 整个山谷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山峰紧紧环绕在这个湖畔城市周围,就像是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斯利那加的冬天,克什米尔的冬天。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五那天,人们在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附近看到一个身穿长袍、流着口水的人,外表与我外公完全吻合。在星期六早上四点三刻,哈吉·穆罕默德·卡里尔·甘奈发现,清真寺内室珍藏的山谷里最宝贵的圣物,即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发被人偷走掉了。 是不是他偷的呢?假如是他偷的,那么他怎么没有走进清真寺,手持手杖,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攻击那些忠实的信徒呢?假如不是他,那又是为什么呢?谣言满天飞,有人说中央政府阴谋“挫败克什米尔穆斯林的士气”,派人偷走了他们的圣发。又有人反驳说是巴基斯坦派来的密探偷走了这件圣物,以挑起动乱……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这桩怪事究竟是一场政治事件呢,还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父亲临终前第二次对主发动的报复行为呢?整整十天里面,所有的穆斯林家庭里都没人煮饭。出现了骚乱,有人焚烧汽车。不过我外公这会儿已经不问政治了,据说所有那些活动他概不参加。他心里只怀着一项使命,人们知道的是在一九六四年一月一日(也是星期三,恰好离开阿格拉一个礼拜),他朝一座山转过脸去,穆斯林错误地将那座山称为所罗门的座位,在山顶上竖着一根电台天线,还有那座形状像黑色气泡的商羯罗查尔雅神庙。我外公不顾城里人闹得翻天覆地,朝山上爬去,内部分崩离析的毛病不紧不慌地啃噬着他的骨头。人们没有认出他来。 从海德堡回国的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死后五天,政府宣布,对先知头上那根头发的大规模搜寻工作大功告成了。在本邦德行最高的神职人员聚集在一起检查那根头发的真伪时,我外公已经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假如他们搞错了……但我也没法回答我提的这个问题。)为了这一罪行被捕(后来又以身体有病而获释)的是个名叫阿布杜尔·拉希姆·邦德的人。但假如我外公没有死的话,他也许能够对这一事件做出一些更为奇怪的解释来……在一月一日中午,阿达姆·阿齐兹来到了商羯罗查尔雅神庙外面。人们看见他举起手杖,在庙里面,正在湿婆林伽前面做礼拜的女人们纷纷往后退缩——就像当年在一个整天迷恋四脚混凝土块的怒气冲冲的大夫面前退缩一样。接着骨头上的裂缝绽开了,随着骨头裂成碎片,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摔倒在地,这一来他的整个骨架摔得粉碎,再也无法修复。人们从他长袍口袋里面的几份材料上确定了他的身份,这其中有他儿子的照片,给妻子的信写了一半(地址幸而没有写错)。尸体太容易损坏,没法运出去,只好被埋葬在他出生的山谷里面。 我在观察着博多,她的肌肉开始心烦意乱地抽动起来。“想一想这件事吧,”我说,“难道发生在我外公身上的事有这么奇怪吗?把它同圣发失窃那件事所引起的轰动比较一下吧,因为有关那件事的所有细节完全实有其事。与之相比,一个老头的死去肯定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博多放松下来,她的肌肉活动说明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在阿达姆·阿齐兹身上讲得太多了,也许我有些害怕下面要讲的事情了,但真相是掩盖不住的。 还有一桩事实,在我外公死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也病倒了,并且从此没能恢复过来。这场重病最后在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七日夺去了他的生命。 假使我没有想要逞英雄,扎加罗先生也就不会拔掉我的头发。要是我的头发没有被拔掉一块,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也就不会来取笑我;玛莎·米奥维克也就不会激我轧断手指。从我手指里流出了既非A型又非O型的鲜血,这使我被赶出了家门;正是在流放期间我充满了复仇的欲望,最后造成了霍米·卡特拉克的被杀;要是霍米没有死,也许我舅舅不至于会在海上吹来的微风中从屋顶上跨出去;这一来我外公也就不会去克什米尔,并且不会因为登上商羯罗查尔雅山耗去太多的力气,最后折断了骨头。我外公是我家的奠基人,由于我出生的时辰,我的命运同我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国家的缔造者是尼赫鲁。尼赫鲁去世了,他的去世完全得怪我,对这一结论我能够否认吗? 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回到一九五八年去吧,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三十七天,十一年来一直使玛丽·佩雷拉(因此也使我)不得安生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促成这一事件的是个很老的老头的人影,他身上发出的恶臭连我堵塞的鼻子也闻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都不见了,身躯上长了好些疖子,还有好些窟窿,他爬上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玛丽·佩雷拉正在阳台上掸竹帘子,她看到了尘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这样,玛丽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眼见乔·德哥斯塔的鬼魂裹着一身尘土朝底层阿赫穆德·西奈的办公室走去!就像是在阿达姆·阿齐兹面前现形还不够似的……“嘿,乔瑟夫!”玛丽高叫道,手中的掸子掉到了地上,“你现在走开!不要到这里来!不要用你那些啰唆事情来麻烦这几位先生!噢,上帝啊,乔瑟夫,走,走吧,你今天会要了我的命的!”但是那个鬼魂从小道走上前来。 玛丽·佩雷拉把竹帘子一放,任它们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冲进到房间里面,一下子跪倒在我母亲脚下——两只胖胖的小手抱在一起恳求——“太太!太太,饶恕我吧!”我母亲大吃一惊:“什么事呀,玛丽?什么事弄得你这样苦恼呀?”但玛丽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喊道:“噢上帝我的末日到了,我亲爱的太太,只是请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别把我送去坐牢啊!”她又说:“十一年了,我的太太,我不是爱你们一家的吗?噢太太,那个面孔像月亮的孩子;不过这会儿我就要没命了,我是个坏女人,我会在地狱里面遭火烧!完啦!”玛丽反复叫嚷着:“全完啦,完啦!” 我仍然猜不出会有什么事,甚至就在玛丽一把搂住我的时候我也莫名其妙(如今我个子比她高了,她的眼泪抹在我的脖子上)。“噢孩子,孩子,今天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干的事情,来,这样吧……”这个小个子女人极其庄严地站起身来,“……我要在乔瑟夫开口之前把一切全告诉你们。太太,孩子们,其他各位老爷太太,一起去老爷的办公室吧,我要说出来。” 我的生活当中不止一次遇到这种当众宣布的事情。上一次是阿米娜在德里的小弄堂里,这一次是玛丽在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办公室……全家人满脸惊诧地跟在我们后面走下楼去,玛丽·佩雷拉牵着我,再也不肯放开我的手。 跟阿赫穆德·西奈一起在办公室里是什么呢?是什么将瓶中精灵和金钱从我父亲脸上赶跑掉,使得他显出无比悲伤的神情来的呢?缩在房间角落里,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的是什么呢?那个外形像人,却缺掉了手指和脚趾,面孔像是新西兰的温泉(那是我在《世界奇迹》一书上看到的)一样冒着气泡的是什么呢?……没有时间解释,因为玛丽·佩雷拉已经开始说话了,她急匆匆地说出了藏在她心头十一年多的秘密,她掉换婴儿身上的姓名标签,从而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如今她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强迫我们面对那可怕的真相。她自始至终拉着我,就像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在我全家人面前护住了我。(大家像我一样……都知道了……他们并不是……) ……那时午夜刚刚过去,街上响起了爆竹声,拥来了一群群的人,多头妖怪在咆哮,我是为了我的乔瑟夫才这样干的。老爷,请不要送我去坐牢,瞧这孩子多好啊,老爷,我是个可怜的女人。老爷,一件错事,这么多年就这一分钟,不要送我坐牢。老爷,我会走的,我干了十一年了,我现在就走。老爷,不过这可是个好孩子,老爷,您千万别赶走他,老爷,十一年了他一直是您的儿子……噢,你这孩子啊,面孔就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噢萨里姆我的“月亮瓣儿”,你要知道你父亲是温吉你的母亲也死掉了…… 玛丽·佩雷拉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阿赫穆德·西奈开口了,那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就像是鸟叫一样:“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老仆人穆萨,他曾经想要偷我的东西。” (有其他什么故事能立即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呢?我朝博多望去,只见她目瞪口呆,就像条鱼一样。) 从前有个仆人偷了我父亲的东西,他发誓说他没偷,他赌咒说要是他扯谎的话那就让他得麻风病;结果他果真扯了谎。他丢人现眼地走掉了,但是我当时就告诉过你他是颗定时炸弹,他回来爆炸了。穆萨确实得了麻风病,多年来杳无音信,却突然回来请求我父亲宽恕,因此他可以从自己的诅咒中得到解脱。 ……有人把不是真主的人称为真主,又有人被误认为是鬼魂,但其实并不是鬼。还有一个人发现,尽管他名叫萨里姆·西奈,但他并不是他父母的儿子…… “我饶恕你。”阿赫穆德·西奈对麻风病人说。从那天过后,他也治好了他自己的一块心病,他从此再也不想去发现他自己的(那完全出自他想象)家族的诅咒是什么了。 “我没法换个其他法子讲,”我对博多说,“太痛苦了,我只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听起来很荒唐,就像这样。” “噢,先生,”博多不知所措地抽泣着说,“噢,先生,先生!” “得啦,”我说,“这是老话啦!” 但她的眼泪不是为我流的。那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在啃噬皮肤下面的骨头的毛病的事。她在为玛丽·佩雷拉哭泣,正如我上面说过的,她已经变得十分喜欢这个人了。 “她以后怎样了呢?”她眼圈红红的,问道,“就是那个玛丽?”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理喻的愤怒。我嚷嚷道:“你问她!” 问问她是怎么回到果阿的潘吉姆市去的,她是怎样把她这桩可耻的往事告诉她年迈的母亲的!问问看她母亲怎么为了这一丑闻而气得发疯(那完全不奇怪,那种时候老年人常常会失去理智)!问问看,女儿和她的老母亲有没有走上街头去寻求宽恕?是不是恰好遇上了十年一次的迎神会,圣方济各·沙忽略干瘪的遗体(那是同先知的头发一样的圣物)被从圣耶稣大教堂的地窖里抬出来,在城里游行一圈?问问看,有没有这样的事,玛丽和她神志不清的老母亲在混乱中给挤到了灵柩车旁边,女儿犯下的罪行使老太太伤心得精神恍惚。佩雷拉老太太高叫着:“嗨!哎嗨!哎嗨嗨!”爬到柩车上去亲吻圣人的脚。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佩雷拉老太太进入到一种神圣的疯狂状态里。在一阵狂乱之中,她的嘴唇亲在圣方济各左脚的大脚趾上。你自己去问问看,玛丽的母亲有没有把大脚趾一口咬了下来? “怎样?”博多见到我发脾气,紧张起来,她呜咽着说,“怎样问呢?” ……报纸上报道这个老太婆受到了奇怪的惩罚。他们引用教会方面的消息以及目击者的话说,当场就出现了奇迹,老太婆化成了石头,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没有吗?问问她看有没有这样的事:教会是不是把一尊老太婆的石像送到果阿的城镇和乡村巡回展示,以表明凡是对圣人有所不敬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再问问看,这尊石像是不是同时出现在几个村庄里面——这说明它是骗局呢还是新的奇迹? “您知道我是没处问人的。”博多号道……但是我感到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今夜不在其他方面进行披露了。 那么有话直说吧:玛丽·佩雷拉离开了我们家,回到果阿她母亲家里。但艾丽斯·佩雷拉留了下来。艾丽斯仍然在阿赫穆德·西奈的办公室里,打字,取快餐和充气饮料。 至于我呢——在我哈尼夫舅舅的丧期结束后,我开始了第二次流放生活。 [1] 弗利特牌喷雾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著名的除蝇剂,内含滴滴涕,现已被淘汰。 [2] 圣方济各·沙忽略(St Francis Xavier,1506—1552),西班牙传教士,耶稣会创始人之一。 第二部 胡椒瓶演练的行动 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那就是再也不能让我的敌手、我掉包的兄弟湿婆进入我心灵的论坛里面。我得承认,这样做的动机并不高尚。我怕他会发现那个我肯定无法隐瞒的事情——也就是我们出生的秘密。对湿婆来说,世界完全由物构成,历史只能看作是自己同人群的不息的斗争,他肯定会坚持讨还原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一想到我那个膝外翻的对手取代我住在我幼年那个蓝色的房间里,而我呢,只好郁郁寡欢地离开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回到北边的贫民窟里,我就吓坏了。我拒不承认拉姆拉姆·赛思原来是给温吉的儿子在算命,而总理的信本来是给湿婆的,渔夫也是为湿婆而指着远方的大海的……简而言之,我已经做了十一年的儿子,这要比仅仅是血缘上的关系重要得多,我决心从此再不让那个破坏成性、喜爱暴力的另一个我进入到那个越来越难以驾驭的午夜之子大会理事会当中。我要以我的生命来保护我的秘密——这秘密原先是玛丽的。 这一阶段,好些夜晚我都根本不召集大会——倒不是因为大会近来的发展不尽如人意,而仅仅是因为我意识到,我需要在新近得知的这个问题周围竖起一道障碍,免得让其他孩子知情。这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思索。最后,我的信心恢复了,我觉得可以应付了……但我很害怕湿婆。所有这些孩子当中他最凶狠、能耐最大,别人探不出来的东西他可以刺探到……无论如何,我避免与其他的午夜之子接触。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没有时间了,因为将湿婆放逐出去之后,我发现自己也被放逐了,我给送到了一个再也无法与我的五百多个同伴接触的地方,我被送过了印巴分治形成的边界,来到了巴基斯坦。 一九五八年九月底,我舅舅哈尼夫的丧期即将结束时,老天大发慈悲下了一场大雨,将我们团团裹住的尘土奇迹般地一下子消失了。我们洗了澡,换上新近洗过的衣服,打开了吊扇,大家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从浴室里出来,心情也为之一振,以为事情就此有了转机,然而这种乐观心情只是幻想。我们看见阿赫穆德·西奈满身灰尘,根本没有洗澡,他手上拿着威士忌瓶子,眼眶充血,醉醺醺地狂躁不堪,摇摇晃晃地从办公室里走上楼来。他一直在自己隐秘的幻想世界里面反复思考玛丽坦白出来的不可思议的事实,由于酒精的某种反常的作用,他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怒气。但怒气发泄的对象既不是离开了这个家的玛丽,也不是仍然在他面前的掉包孩子,而是我的母亲——我应该说是阿米娜·西奈。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恳求她的宽恕,但他又不肯,阿赫穆德·西奈一连几个钟头痛骂她,听得家里的人毛骨悚然。我不想重复他骂的那些粗话,以及他叫她去死的那种种可恶的建议了。最后“母亲大人”出面干涉了。 “女儿呀,从前,”她说,对阿赫穆德接连不断的咒骂不理不睬,“你父亲和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曾经跟你说过,离开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没有什么丢脸的。现在我又要说,你这个男人实在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下作得没法说。你走吧,今天就走,带上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要再听他那些脏话,他说那些话,叫什么名字来着,简直就像是阴沟里的畜生。带走你的孩子,我是说,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的两个孩子。”她说,把我搂在她胸前。“母亲大人”一承认我的合法地位,就没人敢提出异议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对这个拖鼻涕的十一岁孩子的支持甚至影响了我那个骂骂咧咧的父亲。 一切由“母亲大人”做主,我母亲就像油灰——就像制陶用的黏土——一样,捏在她那双无所不能的手里任她摆布。那时候我外婆(我必须继续这样称呼她)仍然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和阿达姆·阿齐兹就会迁往巴基斯坦,因此她关照艾姆拉尔德姨妈把我们,即阿米娜、“铜猴儿”、我甚至还有皮雅舅妈一起带走,在那里等她去。“在困难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姐妹之间必须互相照应。”艾姆拉尔德姨妈显得很不乐意,但她和佐勒非卡尔将军都默默地同意了。由于我父亲疯疯癫癫地胡来,我们都很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而佐勒非卡尔一家已经订好了这天夜里的船票,于是就在那一天我离开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家,家里剩下的只有阿赫穆德·西奈和艾丽斯·佩雷拉两个人。因为在我母亲离开她第二个丈夫时,家里其他的仆人也都走掉了。 在巴基斯坦,我第二个飞速成长的时期结束了。也是在巴基斯坦,我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国界“干扰”了我对其他五百多个孩子思想上的发送。因此,在我第二次被从家中赶出来的同时,我也被剥夺了作为我最真实的生而有之的权利的法力,那就是午夜之子的法力。 我们的船在一个热得像蒸笼样的下午停靠在卡奇沼泽地。我半聋的左耳热得嗡嗡响,但我还是宁愿待在甲板上观望,那些隐隐约约给人以不祥预感的小划子和渔民的三角帆船在我们的船和沼泽地之间摆渡,不断地来来回回,运送用帆布蒙起来的货物。大人在主甲板下面玩“好西”游戏,我不知道“铜猴儿”跑到哪儿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真正的船(不算有时到孟买港美国军舰上去,那只是去玩儿。叫人尴尬的是军舰上总会遇到几十个马上就要临盆的妇女,她们跟着一起来,巴不得能在船上分娩,这样孩子生在美国船上,天生就有美国国籍)。我透过热烘烘的薄雾朝沼泽地看去,卡奇沼泽地……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几分神奇,既渴望又害怕去这地方看看。这块地方变来变去,半年是陆地半年是海洋。据说在海水退去时,常常会留下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例如:百宝箱、惨白的海蜇,偶尔还会有传说中的怪模怪样的男性人鱼在喘气。平生第一回看到这片半干半湿的地方,这一片噩梦似的沼泽地,我本应十分激动。但天气那么热,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一切使我心事重重。我的上唇仍然像小孩一样拖着鼻涕,我心中却觉得异常压抑,我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拖得过分长的流着口水的童年一步跨入到提早降临(尽管仍然漏洞百出)的老年。我的嗓音变得深沉了,家里人要我修面,我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那是剃刀把酒刺刮破了……船上的事务长走过我身边,说道:“最好还是到下面去,孩子,现在这个时间最热了。”我问起摆渡船的事。“只不过是补给罢了。”他说着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待在那里想心事,我将来有什么好指望的呢?佐勒非卡尔将军很勉强地把我们接受下来,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得意扬扬,她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不幸的姐姐和守寡的嫂嫂面前炫耀自己的地位和财产,还有他们骄横霸道的儿子扎法尔……“巴基斯坦,”我大声说道,“完全是个堆废物的地方!”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那里呢……我看着小划子,它们仿佛穿过令人头晕目眩的薄雾在游泳。甲板也仿佛在剧烈地摆动,尽管这时其实并没有刮风。尽管我努力想要抓住船栏,船舷晃动得太快了,船栏向上翘起,砸到我的鼻子上。 我就是这样来到巴基斯坦的,除了两手抓空以及得知了我出生的真相以外,还有点儿中暑。那艘船叫什么名字呢?那时候在孟买和卡拉奇之间有两艘轮船对开,直到后来由于政治原因才告结束。那两艘一模一样的船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坐的船是“萨巴尔马提号”,另一艘船在我们抵达卡拉奇港前恰巧从旁边驶过,它名叫“萨拉斯瓦提号”。我们离开印度时坐的船与司令同名,这又一次证明了无法摆脱事物的反复出现。 我们坐在闷热而灰尘扑面的火车里抵达拉瓦尔品第。(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坐的是空调车厢,他们给我们其他人买的都是普通的头等车票。)但我们到达拉瓦尔品第时觉得很凉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涉足于一座北方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没有特色的低矮的城市。军营、水果店、运动物品制造业,街上的高个子军人、吉普车、在家具上雕花的工人、马球。在这座城市里可能会很冷很冷。在一个昂贵的新住宅区里,有一幢用高墙围住的大房子,墙头上竖着铁丝网,还有哨兵在四周巡逻,这就是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府第。在将军卧室里的双人床旁边有个浴盆。家里有条口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仆人们身穿绿色军用套衫,头戴贝雷帽,晚上从他们的住房里飘来了印度大麻和大麻脂的气味。家具都很昂贵,漂亮得难以置信,艾姆拉尔德的鉴赏力真是无懈可击。尽管这所宅子完全带有军队的气息,但它死气沉沉的,就连镶嵌在餐厅墙壁上的鱼缸里的金鱼也像是有气无力地在吐气泡,这里最有趣的居民或许并不是人。你让我停一停,先把将军的狗邦佐描述一番。对不起,那是条母的小猎兔狗,很有些年纪了。 这条甲状腺肿大、皮肤薄得像纸一样的老古董一辈子都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用。但在我中暑还没有痊愈时,它却大大出了一次风头。这场轰动在我们抵达之后还是第一次——可以说成为“胡椒瓶革命”的前奏。一天,佐勒非卡尔将军带它去训练场,他要在那儿视察工兵在专门布置好的雷场上扫雷。(将军急煎煎地想在整个印巴边界布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他常常高喊。“让我们叫那些印度教徒不得安生!我们要把入侵者炸成碎片,叫他们剩不下什么东西可以转世。”不过,他对东巴基斯坦的边界并不过于关心,他认为“那些黑鬼是会把自己照管好的”。)……这会儿邦佐从皮带里挣脱出来,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急着去抓,不知怎么的还是没抓到,邦佐蹒跚地闯到雷区里面。 人人大惊失色。扫雷兵进入雷区,一步一探往前走,动作慢得叫人发疯。大看台上佐勒非卡尔将军和其他军官马上蹲下身子找掩护,等着爆炸……可是没有声音。巴基斯坦陆军的精英人物从垃圾桶里面或者板凳后面朝外张望,只见邦佐鼻子在地上闻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在满布致命的地雷的场地中间走着,逍遥自在得很。佐勒非卡尔将军把他的鸭舌帽抛到了空中。“见鬼!真是妙极了!”他嚷嚷道,尖细的声音从他鼻子和下巴之间给挤了出来,“这老家伙能够嗅得出地雷!”于是邦佐立即被征入伍,成为四条腿的扫雷兵,并享受准尉副官的待遇。 我所以要提到邦佐的事,是因为从此以后将军就有了一个对我们旁敲侧击的话头。在佐勒非卡尔这一大家子里,我们西奈家来的几个人,还有皮雅·阿齐兹只会吃饭不会干事。将军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就连这条混账老母狗都能挣钱养活自己,”我们听见他低声咕哝,“可我家里挤满了根本没有干劲、什么鬼事情也干不了的人。”不过到十月底之前他(至少)会对我的在场而感激不尽了……而离“铜猴儿”的变化也为时不远了。 我们同扎法尔表弟一起上学,如今我们家庭破裂,他似乎不急着想要娶我妹妹为妻了。但他最糟糕的毛病是在一个周末给我发现的,那天我们被带到将军在纳齐亚·加里的山间别墅去,那地方在穆里再过去。我兴奋得不得了(大夫刚说我的病好了),大山!有可能看见豹子!冷得刺骨的空气!因此,在将军问我同扎法尔合睡一床好不好时我一点都没有在意,就连别人在我们床垫上铺橡胶垫子时我也没有起疑……半夜里,我睡梦中只觉得身子底下热烘烘的,醒来一摸原来是一大泡臊气的液体,我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将军赶到我们床边上,把他的儿子揍得半死。“你是个大人了!见你的鬼去!还干这种事情!叫你拿出干劲来!屁用也没有!谁会这样出丑呀?孬种,一点不错!活见鬼,生个儿子是孬种……”我表弟的遗尿毛病一直没好,成为家里的丢人事儿。打骂完全无用,尿液还是从两腿之间流出来。有一天甚至在他醒着时也出了洋相,不过这是胡椒瓶在我的协助下进行了某些行动之后的事了。这证明虽然在这个国家心灵感应的气波受到了干扰,但这种联系的方式似乎仍然有效。既是在主动-字面意义又是在比喻意义上面,我为改变这个圣洁的国土的命运也出了一把力。 在那段日子里,“铜猴儿”和我眼见我母亲一天天消沉下去,却无能为力。她在炎热的天气里一向总是忙个不停的,但在北方寒冷的气候中却萎靡不振了。接连失去了两个丈夫,在她自己眼里她也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同时,还需要把母子之间的亲情重新建立起来。有一天夜里,她紧紧搂住我说道:“孩子,每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是慢慢形成的。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有了,而是渐渐形成的。十一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但在她温柔的态度之中也掺杂着一种生分感,仿佛她是在努力劝说自己一样……“铜猴儿”半夜在对我说悄悄话时也显得有点儿生分。“嘿,哥哥,我们干脆把水泼到扎法尔身上去,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尿床了呢!”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这使我看出,尽管她们使用了儿子和哥哥这两种称呼,但在她们内心一定会想到玛丽坦白的秘密,努力想要克服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并没有办法将我自然而然地看成是真正的儿子和哥哥,我心中还时刻害怕湿婆,因此心中越发幻想能够证明自己配得上做她们的亲人。尽管“母亲大人”承认了我的合法地位,但我一直没法真正安心,这种情况直到三年之后才有了改变。那天在阳台上,我父亲说:“过来,儿子,过来,让我亲亲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一九五八年十月七日夜间才会表现得那么好。 ……博多,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巴基斯坦的内部事务所知甚少。但是在十月份的那一天,他可以看出正在准备一个非同寻常的宴会。十一岁的萨里姆根本不知道一九五六年的宪法以及宪法日益受到了破坏。但他的眼睛不会不注意到,下午来了不少陆军的安全人员和宪兵,他们暗暗地在花园里所有的树丛后面设下了岗哨。他对派别斗争和古拉姆·穆罕默德先生的种种无能的表现一无所知,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艾姆拉尔德姨妈戴上了最好的珠宝。两年之间连换了四任总理的闹剧并没有使他发笑,但他可以从笼罩在将军府第的戏剧性气氛中,感到类似最后一幕的场面即将来临。他对共和党的兴起毫无知觉,但对出席佐勒非卡尔宴会的来宾名单很感兴趣。尽管他对这个国家里那些名字一无所知——乔杜里·穆罕默德·阿利是谁呀?还有苏赫拉瓦迪呢?冲德里加呢?诺翁呢?他姨父和姨妈小心翼翼地对来宾名单保密,使他莫名其妙。尽管他曾经在报纸上剪下过有关巴基斯坦新闻的标题“猛掷家具将东巴副议长砸死”,他一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下午六点钟时一长列黑色豪华轿车来到了警卫森严的佐勒非卡尔府第。汽车车头上为什么插着旗帜?汽车里坐的人为什么一笑都不笑?还有就是艾姆拉尔德和皮雅和我母亲站在佐勒非卡尔将军身后,为什么大家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是准备宴会而是准备丧事一样?究竟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快要去世了?坐在豪华轿车里来这里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儿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是我踮着脚尖站在我母亲后面,望着那些神秘的汽车的染色玻璃。 车门开了,侍从、副官从车子里跳了出来,打开后面的车门,站得笔直地行礼。我姨妈艾姆拉尔德脸上一小块肌肉抽动起来。接着,从插着旗帜的汽车里钻出来的是些什么人?留着八字胡子、拿着轻便手杖、目光炯炯、胸前挂满勋章、肩上缀着星星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究竟姓甚名谁?萨里姆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编号,但军阶是认得的。神气地佩戴在胸前的勋章和缀在肩上的星星表明来宾确实是军队中的顶尖人物。从最后一辆汽车中走出来的是个高个子,他的脑袋圆得令人吃惊,就像是那个铁皮地球仪一样,只不过上面没有画经纬线罢了。尽管他脑袋像地球,但他可没有像“铜猴儿”踩破那个地球仪那样上面贴着标记,不是“英国制造”(尽管肯定是桑赫斯特出身)。他在一长列敬礼的勋章和星星中间穿过,来到艾姆拉尔德姨妈前面,同时朝其他军官还礼。 “总司令,”我姨妈说,“欢迎大驾光临。” “艾姆拉尔德,艾姆拉尔德,”地球形状的脑袋开口说道——嘴上整整齐齐地留着八字胡子,“干吗这样郑重其事,这样客气呀?”听了这话,她一边拥抱他一边说道:“啊,阿尤布,您真帅极了!” 他当时还是将军,不过不用多久就会是元帅了。……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我们看着他喝(水),笑(声音很大)。在宴会上我们又看着他,看见他吃起东西来就像个农民,八字胡上沾满了肉汁……“听着,艾姆,”他说,“每回我来你总是这样张罗!我只是个普通军人,你给我简单些,煮点木豆和米饭就是一顿盛宴了。” “是军人,先生,”我姨妈回答,“但是简单——那可不成!绝对不成!” 我已经穿上长裤了,因此有资格挨在表弟扎法尔身边坐在席上,在我们身边全是些勋章和星星。不过,由于我们年龄幼小,我们没有说话的分儿。(佐勒非卡尔将军以军人的口气尖声警告我:“只要咕噜一声,就把你拉出去关禁闭。要是你想待下来,就不要则声。明白了吗?”扎法尔和我不则声,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又看又听。不过扎法尔不像我,他并没有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他这个姓……) 十一岁的孩子在席上听到了些什么呢?人们快快活活地说到“那个苏拉瓦底一向反对巴基斯坦的观念”——或者说诺翁时问“什么,那么谁又该叫黄昏呢?”对这些话,他们懂什么呢?人们在谈论选举舞弊和黑钱,是什么危险的潜流透过他们的皮肤,使得他们手臂上软软的茸毛竖了起来呢?当总司令引用《古兰经》时,十一岁孩子听到了又理解多少呢? “《古兰经》上写着,”圆脑袋的人一开口,“勋章”和“星星”们都安静下来,“我们也毁掉了阿德和赛莫德。尽管他们眼力尖锐,恶魔使他们把自己做的坏事看作是善行。” 话一出口,就像是个信号。我姨妈挥挥手,命令仆人全部退下。她自己也站起身来,我母亲和皮雅也跟着一起走开了。扎法尔和我也从座位上站起身,但是他,他本人从布置豪华的桌子另一头吩咐道:“小伙子应该留下来,归根到底,将来是他们的。”小伙子又怕又骄傲,遵命坐了下来,大气不出。 现在完全剩下了男子汉。圆脑袋的脸色有了改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掠过一阵阴影,显得不顾一切了……“一年之前,”他说道,“我对你们大家讲过,给政客们一年时间——这话我有没有说过?”大家点着头,低声附和。“先生们,我们给了他们一年时间,但局势发展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我再也没法容忍下去了!”“勋章”和“星星”们脸上都现出一副严肃的政治家的表情,下巴一沉,目光炯炯地展望未来。“因此,就在今夜,”——不错!我就在场!离他只有几码远!——阿尤布将军和我,我自己和老阿尤布汗!——“我将接管整个国家!” 两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宣布发动政变的消息有什么反应呢?在听到“……全国财政情况混乱得令人震惊,到处是贪污腐化的现象……”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绷紧下巴呢?他们的目光会不会集中注视那光明的未来呢?两个十一岁的孩子听到一位将军高喊:“从现在起废除宪法!中央和各省议会全部解散!立即禁止一切政党活动!”——你想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阿尤布汗将军说“现在实行军管”时,扎法尔表弟和我都知道他的声音——这声音中充满了权力和决心,并且带有我姨妈丰盛的菜肴的余味——意味着一件事,对那件事我们只是知道一个词儿,那就是背叛。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仍然昂着头,但是扎法尔却失去了对一个更加尴尬的器官的控制。他裤子前面湿了开来,因为害怕,黄色的液体从他两腿之间滴滴答答往下直流,弄脏了波斯地毯。“勋章”和“星星”们嗅到了一点儿怪味,大家满面憎厌地朝他望去。接着(最为糟糕的是)哄堂大笑起来。 佐勒非卡尔将军刚刚开始讲话:“对不起,长官,请允许我演示一下今夜将要采取的行动……”就在这时,他儿子尿湿了裤子。狂怒之中,我姨父揪住他儿子拉出房间去:“龟子儿!婆娘!”随着扎法尔被拖出餐厅,传来了他父亲又尖又细的吼声,“胆小鬼!同性恋!印度教徒!”面孔像潘趣乃乐的将军嘴里咒骂着,把他的儿子赶上楼去……佐勒非卡尔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我,其中带着恳求的意味,拯救家庭的荣誉吧,我儿子太丢脸,给我挣点面子吧。“孩子,你!”我姨父说,“你跟我来,帮我个忙,好吗?”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证明我是个男子汉,我完全可以代行他儿子的职责,我帮助我姨父干革命,这样也赢得了他的感激,我将聚集在一起的“勋章”和“星星”们的嘲笑压了下去。就这样,我为自己又制造了一个新父亲。在愿意称我为“乖儿子”,或者“好小子”,或者干脆是“我的儿子”的一系列男人中间,佐勒非卡尔将军成为最新的一位。 我们是怎样干革命的呢?佐勒非卡尔将军描述了军队调动的情况,我就按照他的话移动胡椒瓶子来演示。在主动-比喻意义的连接模式中,我移动精盐瓶子和酸辣酱罐子。这个芥末瓶是占领邮政总局的A连,两个胡椒瓶包围分菜用的大匙,意思是B连占领机场。国家的命运就在我的手里,我移动着调味品和餐具,用水杯来俘获空的焖肉饭盘子,将盐瓶布置在水壶周围担任警戒。在佐勒非卡尔将军停下来时,桌子上的演习也告一段落。阿尤布汗仿佛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对我眨了眨眼睛——这是不是仅仅出于我的想象呢?——无论如何,总司令说道:“很好,佐勒非卡尔,准备得好!” 在胡椒瓶子等等所演示的行动中,桌子上有一样东西没有被俘获,那就是纯银的奶油罐子,在我们的桌面政变行动中,它代表国家元首,伊斯坎德·米尔扎总统。米尔扎继续当了三个星期的总统。 即使“勋章”和“星星”们都说总统腐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还是没法判断是否确有其事。十一岁的孩子也没法得出结论说,是不是因为米尔扎与力量薄弱的共和党有关系,便应该在新政权中将他赶下台。萨里姆·西奈无法在政治上下结论,但是在十一月一日,无可避免又是在午夜时分,姨父把我叫醒,低声说:“快来,乖孩子,这回你可以尝尝真干的滋味了!”我伶俐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穿戴好以后便在夜色中出门了。想到姨父不带他的儿子,宁愿叫我去,心中不由得一阵骄傲。 午夜时分。我们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驶过拉瓦尔品第的街道。车前车后和车的两边都有摩托车护送。“我们到哪儿去呀,佐勒非——姨父?”等会儿就知道。装着染色玻璃的黑色豪华轿车在一幢暗黑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哨兵交叉着举枪守卫大门,我们一到枪分开让我们进去。我跟上姨父的步子,同他并排走过几道灯光半明不暗的走廊。最后我们冲进了一个乌黑的房间,只有一道月光照在一张四柱床上。床上挂着蚊帐,就像裹尸布似的。 有个人突然惊醒了,见鬼什么事呀……但佐勒非卡尔将军手上拿着一支长筒左轮手枪,他把枪尖朝那个人半张开的嘴巴里面一塞,弄得他嗯嗯的说不出话来。“闭嘴,”我姨父说,其实他这话完全是多余的了,“跟我们走!”一个赤条条的大胖子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在问:你要打死我,是吗?汗水顺着他的大肚皮往下流,在月光中闪闪发亮,流到了他的阴茎上,但是天气很冷,他流汗并不是因为热。他那模样就像是一尊白白的弥勒佛,但并没有笑,而是在发抖。我姨父的手枪从他嘴巴里抽了出来。“向后转,开步走!”……枪尖戳在他饮食过度的肥屁股的中间。那人大叫:“看在真主的分上,小心一点,那家伙的保险栓打开着呢!”一身肥肉的胖子来到月光下,引得士兵们咯咯发笑,他被推进黑色豪华轿车里面……那天夜里,我就坐在一个赤条条的胖子身边,我姨父驾车把他送到一个军用机场去。我站在一边看着,等在那里的飞机滑行、加速、起飞。以主动-比喻意义的模式通过胡椒瓶子开始的事件到此结束了。我不仅推翻了一个政府——我还把一个总统送上了流放之路。 午夜有许多的孩子,独立的子嗣并不完全是人。还有暴力、腐化、贫穷、将军、混乱、贪婪和胡椒瓶子……我得在流放出国之后才得以知道午夜之子的种类要比我——甚至是我——所梦见的要多得多。 “真有这样的事?”博多问。“你当真在那里吗?”真有这样的事。“他们说阿尤布本来是个好人,后来才变坏的。”博多说。这是个问题。但十一岁的萨里姆没法做出判断来。胡椒瓶子的演示并不非要牵涉到道德上的是非。萨里姆关心的不是公共动乱,而是个人名誉的恢复。你看到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了吧——迄今为止我对历史发动的最关键的袭击,是在最目光褊狭的动机的鼓动下进行的。反正,它还不是“我的”国家——或者说当时还不是。不是我的国家,尽管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四年——并不是公民,而是个难民。由于我是随母亲的印度护照入境的,我本来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甚至被当作间谍驱逐出境,多亏我年龄幼小,而且又有我那位面孔像潘趣一样的大权在握的亲戚的保护。 四年什么也没有干。 只不过多长了四岁。只不过眼看我母亲一天天垮下去。只不过看着比我小一岁(这一年是至关重要的)的“铜猴儿”被这个终日赞颂真主的国家潜移默化了。“铜猴儿”以前是那样桀骜不驯,充满了反叛精神,如今却摆出一副端庄娴静的温顺样子,在一开始她自己也一定会觉得不自然。“铜猴儿”学会了如何烹饪和持家,学会了如何去市场买调味品。“铜猴儿”学会了用阿拉伯语在所有规定的时刻祈祷,从而和她外公的传统一刀两断。“铜猴儿”表现出极其激进的宗教狂热倾向,这在当年她要修女服装时就现出了苗头。她对尘世的爱情嗤之以鼻,如今却投身到对真主的爱之中。这位真主的名字,来自建造在一块巨大的陨石周围的异教圣坛的一个雕像,安拉在卡阿巴语中的意思即大黑石圣坛。 但别的事情就没有了。 远离午夜之子四年了。四年了,没有华尔顿路和布里奇·坎迪和斯坎德尔角,没有了巧克力长卷的诱惑,远离了大教堂学校和骑在马上的希瓦吉雕像和印度大门卖瓜的小贩,远离了排灯节和象头神节和椰子节。同一个不肯卖房子的父亲分开有四年了,他独自坐在房子里。另一个剩下的人也许只有沙阿普斯特克教授,他待在他的套房里,拒不同别人来往。 难道这四年当中当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显然不尽如此。在历史关头尿湿裤子的表弟扎法尔永远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宽恕,已经安排好了等他一到年龄就参军。“我希望你能证明自己不是个娘儿们!”他父亲跟他说。 邦佐死掉了,佐勒非卡尔将军洒了不少眼泪。 由于没人提到玛丽坦白的事情,这事已经渐渐淡忘了。结果呢,对大家就像是场噩梦,不过对我可不是。 而(完全没有我的插手)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关系越来越坏。也是在完全没有我插手的情况下,印度占领了果阿——“印度母亲脸上这个葡萄牙脓疱”。在我完全未曾参与此事的情况下,巴基斯坦获得了美国的大规模军援,而拉达克的阿克赛钦地区中印发生边界纠纷也与我无关。一九六一年人口普查表明印度人的识字率为百分之二十三点七,但是我并不在其中。贱民的问题仍然很尖锐,我并没有采取什么使之得到缓和的行动。在一九六二年的大选中,全印国大党赢得了人民院四百九十四席中的三百六十一席,在所有的邦议会中赢得了百分之六十一的席位。甚至在这个问题上也不能说我的看不见的手起了什么作用。也许在比喻意义上还可以勉强说说,即印度现状维持了下来,而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改变。 接着,在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我们庆贺了“铜猴儿”的十四岁生日。几年过去了(尽管姨父很是喜欢我),我们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已经成为人人尽知的现实。我们只不过是权势炙手可热的佐勒非卡尔家族的穷亲戚,因此生日宴会不过是敷衍一下而已。不过,“铜猴儿”却装出十分开心的样子来。“哥哥,这是我的责任。”她告诉我。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也许我妹妹对自己的命运有了直觉,也许她明白不久她身上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怎么能够认为只有我具有预知未来的法力呢? 也许就在家里雇来的乐师开始演奏时她猜到了这一点,(唢呐和维那琴始终响着,萨伦吉琴和萨罗达琴轮流弹奏,塔不拉双套手鼓和锡塔琴精湛地一问一答),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总是以一种冷酷的优雅风度对她下命令:“来吧,贾米拉,不要像个傻瓜似的呆坐在那里。好姑娘,给我们唱一个吧!” 我这位像翡翠一样冰冷的姨妈的这一命令在无意之中把我的妹妹从猴子转化成为了歌手。因为尽管她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绷着脸支支吾吾地反对,我这位能干的姨妈还是毫不通融地将她拉到了乐师的演奏台上。尽管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恨不得地面在她脚底下裂开来,她还是拍起巴掌来。“铜猴儿”一见没法脱身,便开始唱了起来。 我想,我在描写情感时一直不很高明——我相信我的听众自己会加入进来,会自己想象出我没法好好地加以描述的东西,这样我的故事也就会成为大家的故事……但是,在我妹妹一开口歌唱时,我突然觉得一股情感涌上我的心头,它这么强烈,我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多年以后,世界上那个最老的婊子才向我解释清楚。因为,“铜猴儿”一开口,她原来的外号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她能跟小鸟说话(多年前在一个山谷里,她的曾祖父也能这样),她一定是从小鸟那里学会了唱歌的本领。尽管我一只耳朵好一只耳朵坏,我还是听到了她那完美无缺的歌声,她只有十四岁,但歌喉就像是个成年女子。她的歌声乘着纯洁的翅膀,满怀远离故国的哀怨,像雄鹰在翱翔,像生活那样严峻,像夜莺那样美妙,像无所不能的真主那样伟大。后来人们把这个相对说来还比较瘦弱的女孩嘴里唱出来的歌,比作是穆罕默德的宣礼员比拉尔发出的声音。 我当时弄不明白的事情必须等将来别人告诉我。让我在这里记录下来,我妹妹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天获得了一个新名字,从此以后,大家都称她为“歌手贾米拉”。就在我听她唱《我的穆斯林红头巾》和《沙巴·卡兰达尔》时,我知道我第一次流放时开始的那一过程就要在我的第二次流放中完成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贾米拉成了最重要的孩子,在她的天赋面前,我只能永远退居次席了。 贾米拉唱着——我谦卑地低下了头。但在她能够进入她的王国大显身手之时,又发生了其他的事情,还是先说到这里吧。 [1] “好西”游戏,一种抽数码的赌博游戏。 [2] 桑赫斯特位于英国南部,是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所在地。 [3] 诺翁(Noon)一词英语中意为“中午”,所以用“黄昏”来讽刺他。 [4] 阿德和赛莫德,均为《古兰经》所载古阿拉伯部落名,因不信安拉,分别遭受风灾和地震而毁灭。 [5] 维那(vina)、萨伦吉(sarangi)和萨罗达(sarod)都是印度弦乐器,塔不拉(tabla)是一对成套的小手鼓。 第二部 引流和荒漠[1] 咬啮着骨头的东西不肯停顿下来……那只是时间问题。使我继续说下去的是这一点,我抓住了博多不肯放手。重要的是有博多——博多的肌肉,博多毛茸茸的前臂,博多我的“纯洁的莲花”……她很有些尴尬,命令我说:“够了,开始吧,现在开始吧!” 是的,必须从电报这件事上开始说。通灵术使我比别人技高一筹,而电信技术又将我拉了下来…… 话说有一天……电报来的时候阿米娜·西奈正在剪脚上的鸡眼。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一九六二年九月九日,我母亲右脚踝搁在左边的膝盖上,正在用一把尖头的指甲锉刀挖脚底心的鸡眼。哪个时辰呢?时辰也很重要。嗯,那么,是在下午。不,要紧的是得更加……是三点钟刚刚敲过,即使是在北方,这也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一个仆人托着银盘子,上面放了个信封送给她。几秒钟以后,在遥远的新德里,国防部长克利希那·梅农(尼赫鲁去参加英联邦总理会议了,他主动提出由他代行总理事务)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在必要时使用武力在喜马拉雅边境对付中国军队。“必须将中国人赶出塔格拉山脊,”就在我母亲撕开电报的当儿梅农先生说道,“绝不示弱。”但是这一决定与我母亲接到的电报所蕴含的意义相比简直算不上一回事,因为那个代号为“来航”的驱赶行动注定要失败,最后把印度变成为一个最为恐怖的场地,即战场。而那份电报暗地里却毫无疑义地使我处在危机当中,这场危机最终将会使我从此告别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在印军第三十三兵团正在按照梅农给塔帕尔将军的命令行事时,我也被推入到巨大的危险之中。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已经决定我也越过了界限,做了或者知道了我不该做或者知道的事,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仿佛历史已经决定将我毫不留情地放到我应该待的地方。在这桩事情上我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我母亲看着电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说:“孩子们,我们要回家了!”……在那之后,正如我一开始说到另一件事时一样,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了。 电报上写的是:“请速回西奈先生心靴患重病萨拉姆艾丽斯佩雷拉。” “当然你们得赶回去,亲爱的,”艾姆拉尔德姨妈跟姐姐说,“可是,真主啊,‘心靴’是什么东西啊?” 我大概,甚至很有可能只是第一个把自己无可否认的独特的生活与时代的故事写下来的历史学家。将来那些追随我的人无可避免地会在本书中寻找指导和灵感,这本书就是他们的《圣训》或者《往世书》或者《手稿》。我要对未来的评注者说的是,在你们研究“心靴电报”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时,不要忘记在向我扑来的台风眼中——或者换个比喻的说法,在向我发出致命一击的大刀上——有个单一的整合的力量。我指的是电信。 电报,电报之后还有电话,是导致我失败的原因。不过,宽宏大量一些,我不会责怪别人对我耍阴谋。虽然,我不难相信电信的控制者决心要取得对全国电波的垄断……我必须回到(博多在皱眉头)因果关系的乏味的循环之中。我们是在九月十六日乘坐达科他型飞机抵达圣克鲁斯机场的。不过为了解释电报的事,必须再追溯到更早以前。 要是说,从前艾丽斯·佩雷拉把乔瑟夫·德哥斯塔从她姐姐那里夺走因而犯了罪,那么,近几年来,她已经做出了不小的努力来赎罪了。因为四年来,她一直是阿赫穆德·西奈身边唯一的人。原先是梅斯沃德山庄的小丘如今到处是尘土,成天孤零零地同暴躁的东家待在一起,这让她付出极大的耐心,她的脾气真是好得无以复加。他总要她陪他坐到半夜,看着他喝酒,听他哇里哇啦地抱怨人生对他的不公。他在忘记了许多年之后,又想到了对《古兰经》重新翻译校注的事,他责怪家里人耗尽了他的精力,使他再也无力着手这项工作了。除此以外,因为只要她在他面前,他的怒气就全发泄到她头上,长时间骂骂咧咧的,那些不入流的话和无用的诅咒全是他在苦思冥想中发明出来的。她尽力采取谅解的态度,因为他孤单单的也很可怜。从前他一刻也离不开电话,如今这经济上变幻无常的时代已经破坏了他和电话之间的那种关系,他在金钱事务上再也不行了……他也受到奇怪的恐惧心理的折磨。当中国人在阿克赛钦地区修路的事被发现时,他相信过不了几天,黄种人的大部队就会打到梅斯沃德山庄来。是艾丽斯用冰镇可口可乐来安慰他说:“不要担心,那些中国人全是小个子,哪里打得过我们的大兵。你喝你的可口可乐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最后她再也受不了啦,她所以没走,是因为要求他增加工资,他也同意了。她把一大半的钱都寄回果阿给她姐姐玛丽。但是在九月一日时,她在电话中传来的甜言蜜语的引诱下也改变了主意。 这时候,她在电话上用去的时间已经同她的东家不相上下了,尤其在纳里卡尔女人打来电话时总是她接。令人生畏的纳里卡尔的女人这时缠住了我父亲,一天来两次电话,软磨硬劝地叫他卖房,告诉他说再顽固下去也毫无希望,就像秃鹫围绕着着火的库房那样围着他的脑袋扑打着翅膀……在九月一日,她们就像多年前的一只秃鹫那样,伸出巴掌打了他一个耳光,因为她们买通了艾丽斯·佩雷拉,使她抛弃了他。她再也受不了他了,大声嚷道:“我要走啦,你自己去接电话吧!” 那天夜里,阿赫穆德·西奈的心脏膨胀起来。憎恨、愤懑、自怜、悲伤等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的心脏像吹气球一样胀大了,心动过速、心跳骤停,最后他像头牛一样倒了下来。在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大夫们发现我父亲的心脏已经变了形——最近的一次扩大使他的左心室下部胀大了许多。用艾丽斯的话来说,就是“穿上了靴子”。 艾丽斯第二天无意中看见他倒在地上,她是忘了雨伞回来拿的。她就像个尽职的秘书那样,马上使用电信工具,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又给我们发了电报。不过由于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邮件检查,这份“心靴电报”到阿米娜·西奈手里时,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了。 “回孟买了!”我开心地高声嚷嚷,把机场上的搬运工也吓了一跳。“回孟买了!”我不顾一切地乐着,直到新近变得庄重起来的贾米拉发话才住口,她说:“哦,萨里姆,别闹了,真的!”艾丽斯·佩雷拉到机场来接我们(我们先给她发了电报)。接着我们便坐到黑黄相间的真正是孟买的出租车里,听着小贩“热豆子热”的叫卖声、骆驼、自行车、人群人群人群的喧闹,我快活得要命。心想,拉瓦尔品第同这个孟巴德维的城市一比,简直就像是乡下。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座城市的色彩竟然这样丰富,我忘记了凤凰木和三角梅的花竟然这样艳丽,而马哈拉克西米神庙的“水池”竟然那样深绿,交通警的阳伞黑白分明,他们身上的制服黄蓝相间。但所有一切中是大海的蓝色蓝色蓝色……只有我父亲发灰的面孔分散了我对五彩缤纷的城市的注意力,使我静下心来。 艾丽斯·佩雷拉领我们到了医院后,便去纳里卡尔女人那里上班了。这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母亲阿米娜·西奈一见到我父亲,立刻便来了精神,往日那种懒洋洋的灰心丧气的神态,隐隐约约的负疚感和鸡眼引起的疼痛都一扫而光,青春的活力又奇迹似的回到了她身上。她又像从前那样忙碌起来,以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要帮助阿赫穆德恢复健康。她把他带回家,住到二楼的卧室里,当年在资产被冻结时她就是在这地方护理他的;她白天黑夜陪他坐着,不辞劳苦地帮助他,给他以力量。她的爱也有了回报,因为阿赫穆德·西奈恢复得如此出色,就连布里奇·坎迪医院里的欧洲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此外,还发生了更为神奇的变化,那就是说,阿赫穆德在阿米娜的护理下不但身体恢复了健康,而且脾气都变了,他不再像原先那样整天骂骂咧咧、不住地酗酒,而是换了一个人。他痛悔过去的不是,变得宽厚大度,不住地哈哈大笑,最妙的奇迹是充满了爱。阿赫穆德·西奈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爱上了我的母亲。 而我呢就成为他们用爱情涂抹后祭献到圣坛上的羔羊。 他们甚至又睡到了一起,尽管我妹妹——在她犯猴儿脾气的一刹那间——说道:“睡同一张床,真主,呸,呸,多脏啊!”我却很为他们高兴。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更为自己高兴,因为我又回到了午夜之子大会的国土上。就在报纸上头条新闻朝战争迈进时,我又同我那些神通广大的伙伴恢复了联系,虽然对将来的结局如何我一无所知。 十月九日——“印度军队全力以赴”——我觉得能够召开大会了(过了这么长时间,再加上我的努力,玛丽的秘密四周必要的围栏已经构筑起来了)。他们又回到我的脑海里。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往日的不和已经抛到脑后,大家尽力和和美美地重新团聚在一起。我们翻来覆去地说着久别重逢有多幸福。大家没有想到更为深层的真相——也就是我们就像所有的家庭一样,盼望合家团圆的前景要比团圆的时刻更加幸福,过不多久家里人还是得分手,各奔东西。在十月十五日——“印度受到无端挑衅”——有人把我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提出来了:湿婆干吗不来?还有:你干吗没有把心灵全部敞开? 十月二十日,印度军队在塔格拉山脊被中国人打败了——打得落花流水。北京的官方声明宣布:“中国军队被迫坚决进行自卫还击。”但是,就在这一夜,当午夜之子一致对我发动攻击时,我却无法自卫。他们在一条广阔的战线上从各个方向发动了攻击,指责我暗中搞鬼、背信弃义、专横跋扈、自私自利。我的心灵已经不再是议会讨论的殿堂,而成为他们对我狂斩乱杀的战场。我再也不是“萨里姆大哥”了,在他们对我狂轰滥炸的时候,我只好一筹莫展地洗耳恭听。因为,尽管他们怒气冲冲地又吵又闹,我还是没法将已经封闭起来的管道打开,我没有勇气把玛丽的秘密告诉他们。就连一向最最坚定站在我一边的女巫婆婆帝最后也失去了耐心,“噢,萨里姆,”她说,“天知道巴基斯坦在你身上做了些什么,不过你变得真是太糟糕了。” 多年之前,米安·阿布杜拉的死毁掉了另一个大会,那个大会纯粹是借助他的意志力才捏合在一起的。如今,随着午夜之子对我失去信心,他们对我为他们构筑的东西也失去了信心。在十月二十日和十一月二十日之间,我继续召开——或者说试图召开——我们午夜的大会。但是他们从我这里逃开了,不是一个一个逃开,而是一二十个。每天夜里,出席会议的人越来越少,每个星期都有一百多个人避不出席。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廓尔喀兵和拉其普特人在中国军队面前四处逃窜,溃不成军。而在我心灵的上部,另一支军队也被争吵、偏见、厌倦、自私自利这类事情给毁掉了,这种事情我本来以为太渺小、太琐碎,根本不值得多费心思。 (可是乐观就像治不好的老毛病一样,仍然缠住我不放。我仍然相信——我现在还是相信——我们的共同点最终一定会战胜促使我们分离的力量。不,我绝不会认为,午夜之子大会寿终正寝的事最后要我来负责,因为最后使大会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毁于一旦的是阿赫穆德和阿米娜·西奈夫妇的爱情。) ……还有湿婆呢?那个我狠心地篡夺了他天生的权利的湿婆怎样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一次也没有让自己的思维去找过他。但是他这个人在世上某个地方,这件事总在我心底某个角落里折磨我。湿婆这个破坏者,这个大膝盖……起初他使我因内疚而感到心里像被刀剐一样隐隐作痛,后来他时刻困扰着我的心灵。最后,随着对他这个人的记忆逐渐淡化,他成了类似原则那样的东西,他在我心中渐渐代表了世上与复仇、暴力以及爱恨交织有关的一切。因此,甚至就是现在,每当我听到胡格利河上漂着落水人的尸体肿得像气球一样,经过的船只一碰就炸裂开来,或者有人纵火烧火车,或者有政客给杀死,或者在奥里萨邦或旁遮普邦发生动乱,我仿佛都觉得这一切的后面都有湿婆在操纵着,他注定要使我们陷入到无穷无尽的谋杀、强奸、贪婪和战争之中——简而言之,那个湿婆使我们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他也是在午夜钟声敲响时降生的,他就同我一样,同历史紧密相连。连接的模式——我认为这也适用于我,希望我没说错——使他也能够影响历史的进程。) 我这样说,仿佛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似的,事实并非如此。但是,那话题也得像其他的事情一样得挨个儿来。我现在身体还不够强壮,没法说那个故事。 在那段时候,乐观的毛病又一次像传染病蔓延了开来。与此同时,我的鼻窦发起炎来。奇怪的是,塔格拉山脊的失利反而增加了人们对战争的信心,乐观的心情像充气过头的气球一样迅速地(也是危险地)膨胀起来。而我的鼻腔呢,一直过分充血,这时再也支撑不下去,终于完全阻塞了。就在议员们大谈特谈“中国侵略”和“我们英勇牺牲的战士的鲜血”之时,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就在全国上下气壮如牛地鼓吹着,深信立刻就可以把那些小个子黄种人打得落花流水之时,我的鼻窦炎将我的面孔扭成一副怪相。这张面孔原先就怪,阿尤布汗看到了大吃一惊,瞪了好一会儿。乐观毛病一阵阵发作,学生们烧掉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模拟人像。乐观得头脑发热的人群攻击制鞋的、卖古玩的和开饭馆的华人。政府也乐观得按捺不住,甚至将具有中国血统的印度公民(如今称为“敌侨”)拘禁到拉贾斯坦邦的集中营里。比尔拉工业集团向国家捐了一个小型步枪靶场,女中学生开始军训。但我,萨里姆,却觉得像是要窒息而死似的。乐观的心情将空气搞得沉闷不堪,它就是不肯进入到我的肺里来。 乐观的毛病旧病复发,在最严重的受害者当中就有阿赫穆德和阿米娜夫妇俩。有新生的爱情作为媒介,他们立刻就感染上了,他们满腔热情地投身到狂热的群众运动当中去。当莫拉尔吉·德赛这位喝尿的财政部长发出“捐献首饰买武器”的号召时,我母亲捐出了她的金手镯和翡翠耳环。当莫拉尔吉发行一期国防公债时,阿赫穆德·西奈认购了一大堆。仿佛战争给印度带来了新的黎明。《印度时报》上刊载了一幅漫画,题目是“与中国开战”,上面画着尼赫鲁望着一张分别标有“情感积分”“产业秩序”和“人民对政府的信任”等曲线的图表,大声嚷道:“真是空前的好!”我们——整个国家、我的父母和我——在乐观的海洋中漂浮,盲目地朝暗礁漂去。 我们这个民族就是喜欢类比。每当我们发现在显然是毫无关系的这一件和那一件东西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我们总是高兴地拍巴掌。这是民族对形式的渴望——或者只是表明我们内心深信在现实的内部隐藏着形式,意义只是在一瞬间才表现出来。我们所以容易受到征兆的影响,其原因盖出于此……例如:当印度国旗第一次升起时,在德里那块田地上出现了一道彩虹,一道橘黄色和绿色的彩虹,我们觉得受到了上天的保佑。我就在这种类比中出生,发现这种心理时刻跟踪着我……就在印度人盲目地滑向军事上的灾难之时,我自己的一场大灾难(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也很快就要降临了。 《印度时报》上的漫画说到了“情感积分”,在梅斯沃德山庄存留下来的最后一幢房屋白金汉别墅里,情感积分从来没有这么高过。阿赫穆德和阿米娜就像两个整天在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一样。就在北京《人民日报》抱怨“尼赫鲁政府最后扔掉了不结盟的外衣”时,我和我妹妹都没有抱怨,因为多年以来我们第一次不用在父母亲的战争中假装不结盟。无论战争会使印度怎样,在我们这座二层楼高的小丘上已经停止了敌对行动。阿赫穆德·西奈甚至同瓶中精灵每夜进行的斗争也停止了。 到十一月一日——《印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发动进攻》——我的鼻腔处在极大的危机状态中。虽然我母亲逼着我每天使用维克斯牌鼻通,并且将维克斯牌油膏溶化在水中加热,倒在碗里,再要我用毯子蒙住头吸蒸汽,我只好照办,但这对我的鼻窦完全无效。也就是这一天,我父亲朝我伸出双臂,说道:“过来,儿子,过来,让我亲亲你。”我快乐得几乎发晕(也许乐观的毛病最后也传染到我身上),让自己被他按在他松软的肚皮上。但是,在他放开我时,我的鼻涕弄脏了他的丛林夹克衫。我想就是这件事最后导致了我的垮台,因为那天下午我母亲开始出击了。她打了个电话,骗我说这是打给一个朋友的。正当印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发动攻势的时候,阿米娜·西奈在谎言的掩护下策划着让我垮台。 不过,在我描述进入到我后半生的荒漠中之前,我得承认我极大地错怪了我的父母亲。就我所知,自从玛丽·佩雷拉坦白了她的罪行之后,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在这篇故事中好几处地方,把这一点归结为在某些方面缺乏想象力——我大概说过,他们一直还把我看成是自己的儿子,就因为他们没法不这样想象。不过,也可以做出比较糟糕的解释来——例如,他们不愿意认一个已经在贫民窟里生活了十一年的顽童为子。但是我希望能提出更为高尚一些的动机来,也许,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尽管我是黄瓜鼻子、花面孔、没下巴、太阳穴上长角、罗圈腿、缺掉手指尖、像和尚样的头上秃了一块、左耳又听不清(应该承认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尽管玛丽·佩雷拉在半夜三更时将新生儿掉了包……我要说的是,尽管有这些那些令人不快的地方,我的父母亲也许仍然爱我。我从他们那里缩回到自己的秘密世界里,我怕他们会讨厌我,我无法承认他们的爱竟然会有可能克服我的丑陋,甚至比骨肉之情更强。当然,很有可能的是,经电话安排最后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发生的那件事,完全是出于最为良好的动机,我父母亲出于爱把我给毁了。 十一月二十日真是个可怕的日子,那个夜晚也是个可怕的夜晚……六天以前,就在尼赫鲁七十三岁生日那天,与中国军队的大规模冲突开始了。印度军队——“印军全面出击”——攻击了瓦龙的中国人。瓦龙失利,以及卡乌尔将军的四个营全线溃败的消息是在十八日星期六那天传到尼赫鲁手中的。在二十日星期一那天,电台和报纸上全是这方面的消息,它也传到了梅斯沃德山庄。“新德里魂飞魄散!印度军队一败涂地!”那一天——也就是我保持原来生活方式的最后一天——我蜷缩着身子和妹妹和父母坐在我们的德国收音机旁边,无线电波使我们心中对真主和中国人充满了恐惧。我父亲这时候说了一句预言:“老婆,”他的口气很是严肃,而贾米拉和我呢吓得直发抖,“太太,这个国家完了,破产了,垮掉啦!”晚报宣布了乐观毛病的终结:“群众的士气消耗殆尽”。在那之后,还有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东西也消耗殆尽了。 我上床时,脑子里满是中国人的面孔、枪炮和坦克……但到了午夜,我的头脑变得又空又静,因为午夜的大会也同样消耗殆尽了。在那些法力超常的儿童中唯一愿意同我说话的就剩下女巫婆婆帝,这个准会被“鸭子”纳西埃称为“世界末日”的现实把我们弄得垂头丧气,我们只是默不作声地面面相对,什么也不能干。 消耗殆尽的还有其他与这个物质世界有关的东西:在巴克拉·南伽尔水电厂的大坝上出现了一条裂缝,结果大坝后面大水库的水便从裂缝里一泻千里……纳里卡尔的女人的“垦拓财团”除去一心一意地聚敛钱财之外,无论对乐观毛病还是战败还是其他任何事情一律不闻不问,她们继续从大海里捞取田地……但是最后撤退,也就是本章题名真正的由来,发生在第二天一早,那时我已经松了口气,以为事情毕竟会出现转机……因为就在早上我们收听到了几乎难以置信的好消息,也就是中国人突然毫无必要地停止前进了。在控制了喜马拉雅高原之后,他们显然心满意足了。“停火!”报纸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母亲欣慰得几乎晕倒。(有消息说卡乌尔将军被俘,印度总统拉达克里希南博士发表评论说:“不幸的是,这一传闻完全不正确。”) 尽管我眼里泪水涟涟,鼻窦肿胀,但我很高兴。尽管午夜之子大会寿终正寝了,我沐浴在洋溢在白金汉别墅里的欢乐阳光之中。因此在我母亲提出:“我们去庆祝一下吧!孩子们,去野餐,好不好?”我自然立刻就表示赞成。那是在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我们帮着做三明治和千层饼,我们在卖汽水的铺子前停下来,把装冰的洋铁桶和成箱的可口可乐搬到我家的罗孚车的后备厢里去。父母亲坐在前面,我们两个孩子坐在后座。汽车驶了出去,一路上歌手贾米拉给大家唱歌。 我塞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我们到哪儿去呀?去居胡?还是艾里分塔?还是马尔维?是哪儿呀?”我母亲尴尬地微笑着:“叫你想不到,等会儿就知道了。”大街上全是一群群心头如释重负的欢乐的人,我们的车在其中穿行……“开错方向了,”我嚷道,“这条路哪里会通到海边去啊?”我父亲和母亲同时开了口,以安慰的态度满面笑容地说:“我们先要停一下,然后就去,说定了,好吗?” 电报把我召了回来,无线电波把我吓坏了,但预订下我完蛋的日期、时间和地点的却是电话……我的父母亲对我撒了谎。 我们在卡尔纳克路一幢陌生的房子前停了车,房子外表摇摇欲坠,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放下了。“儿子,你跟我一起去,好吗?”阿赫穆德下了车。我能有机会陪父亲去办事,心里很高兴,便兴冲冲地走在他旁边。门口有个铜牌子,上面写着“眼鼻喉科诊所”。我猛地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阿爸?我们干吗到这儿来……”我父亲的手紧紧按在我肩膀上——接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还有几名护士——说道:“啊来啦西奈先生那么这就是小萨里姆了——非常准时——很好,很好。”而我呢,说着:“阿爸,不——不是要去野餐吗——”但大夫们把我拉了过去,我父亲没有跟上来,穿着白大褂的人大声对他说:“只要一会儿工夫——停火的消息真是不错,对吗?”护士说:“请跟我去包扎,上麻醉。” 上当了!上当了!博多!我跟你讲,我有回上了野餐的当,接下来便是医院和病房里的硬床以及明亮的吊灯,我哭喊着:“不要不要不要!”护士说:“别傻了,你如今差不多是个大人啦,躺下来吧!”我呢,记起了我脑海中的一切活动都是从鼻腔开始的,鼻涕拼命往上吸呀吸的,吸到了不该有鼻涕的地方,而这种联系又怎样使我听到了脑袋里的声音,我又是叫喊又是挣扎,他们只好将我用力按住,“说真的,”护士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孩子气。” 因此,在洗衣箱里开始的事在手术台上结束了,因为我的手脚都给按住了。有个人说:“你一点也不会痛,比割扁桃腺更简单,马上就可以把鼻窦管弄好,完全疏通了。”我呢叫着:“不要,请不要。”但那个声音继续说:“我把这个罩子罩在你脸上,你只要从一数到十就好了。” 数吧,嘴里数着一、二、三。 气体咝咝地跑了出来,四、五、六,我头发起晕来。 别人的面孔罩在雾中,还得数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我想我是在哭泣,七、八、九,像是锤子在敲着。 十。 “老天哪,这孩子还有知觉,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最好再试一试——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萨里姆,对吗?好家伙,再数一次,从一到十!”难不倒我,我的脑袋里数目字多的是,我可是数数的好手。哪,这不来了,十一、十二。 但它们不往上……直到十三、十四、十五……哦天哪哦天哪我头晕目眩地想到以前以前,十六,比战争和胡椒瓶子更往前,往前,十七、十八、十九。 二十。 有一个洗衣箱和一个太用力吸鼻子的孩子。他母亲脱下衣服,露出了黑色的芒果。传来了声音,这并不是天使长的声音。一只手,打聋了左边的耳朵。是什么在热烘烘的环境中生长得最好呢?是想入非非的幻想、荒谬的行为、情欲。有一个钟塔可以藏身,在上课时耍花招。孟买之恋造成了自行车相撞,太阳穴上的凸起嵌进了产钳夹出来的凹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来我的脑海里做客。午夜之子,他们很可能体现了自由的希望,但他们也可能是立刻应该除掉的怪物。女巫婆婆帝是所有人当中最忠实于我的,而湿婆呢已经成为了一条人生原则。有一个人生目标是什么的问题,还有思想和物之间的争论。膝盖对鼻子,鼻子对膝盖。 争吵开始了,成人世界也渗透到孩子们中间,其中既有自私自利,又有势利和憎恨。第三条原则完全不可行,对一事无成的担心越来越强烈。大家没有提到的是,五百八十一个人的目标就隐含在他们的毁灭之中,他们出生的目标就在于一事无成。在他们提到这方面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预言。 真相大白,还有心灵处于封闭状态。流放,四年之后返乡。疑心越来越重,分歧产生了,十个一群二十个一组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可是乐观没有消失——我们的共同点仍然有可能战胜使我们分崩离析的力量。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身外一片寂静,一个黑洞洞的房间(百叶窗都放下了),什么都看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心中也是一片寂静,联系中断了(永远),什么都听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听的)。 寂静,就像一片荒漠。还有一个清爽的通气的鼻子(鼻腔中充满了空气)。空气,就像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一样,入侵了我最隐秘的地点。 消耗殆尽。我给引流了。神鸟帕拉汉萨,落地了。 (永远。) 噢,说说清楚,说说清楚吧。手术表面上是为了给我发炎的鼻窦引流,从而使我的鼻腔得以疏通,但它打破了我在洗衣箱里形成的那种联系,剥夺了我由鼻子带来的通灵术,使我再也没法召开午夜之子大会了。 我们的名字中也包含了自己的命运。在我们生活的国家不像西方那样,姓名无足轻重,在这里姓名不仅仅是声音,我们同样也是自己姓名的牺牲品。西奈包含魔术大师伊本·西那、苏菲派炼丹术士,也包含了月亮欣,就是哈达拉毛族古代的月神,它自有其联系的模式,也就是能在远处控制地球上潮汐的涨落。但欣也是S这个字母,像蛇那样弯弯曲曲,在这个名字里盘着毒蛇。翻译中也有巧合——在罗马体书写(虽然不是在波斯文草体)中,“西奈”也是真相大白之地、脱去你的鞋子、戒律和金牛犊的名字。但是在所有一切都说出来并且做好以后,在人们忘记了伊本·西那,月亮也落下去以后,在蛇隐藏起来真相大白以后,它就是沙漠的名字——代表了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尘土,也就是末日的名字。 在阿拉伯半岛(即阿拉伯沙漠)上,在先知穆罕默德的时代,还有其他的先知在传道,其中有处于阿拉伯半岛中心地带亚玛玛的巴努·哈尼发部落的马斯拉马、哈扎拉·伊本·萨夫万和哈利德·伊本·锡南。马斯拉马的神是拉赫曼,意为“特慈的”,如今穆斯林尊崇特慈的安拉。哈利德·伊本·锡南被派往阿勃斯部落,有段时间人们尊崇他,但后来他消失了。并不能因为有些先知被人超越或者被历史湮没,就说他们是骗人的。出色的人总是在荒漠中流浪。 “老婆呀,”阿赫穆德·西奈说,“这个国家完蛋了。”在停火与士气消耗殆尽之后,这句话老是挂在他嘴边。阿米娜于是劝他迁往巴基斯坦,她有两个姐妹在那里,等到她父亲死后,她母亲也会搬去。“一切从头做起,”她建议道,“先生,那会很不错的。在这个荒凉的小山丘上,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呀?” 因此归根到底,白金汉别墅最后还是交到了纳里卡尔女人的手里,在超过十五年以后,我们全家搬到了圣洁的国土巴基斯坦。阿赫穆德·西奈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通过跨国公司可以把钱款转过去,我父亲对这些是很内行的。我呢,尽管因为要离开我出生的城市而有些依依不舍,但心头又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湿婆就像是精心埋着的地雷一样隐藏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个地方。 最后,我们在一九六三年二月离开孟买。在我们动身那天我把一个旧铁皮地球仪拿到了花园里,将它埋在了仙人掌中间。在地球仪里,有总理的信,还有报纸头版上一张特大号婴儿照片,题目是“午夜之子”……这些东西也许算不上圣物——我不敢冒昧将我生命中这些小纪念品同哈兹拉特巴尔先知的头发,或者圣耶稣大教堂里的圣方济各·沙忽略的遗体相提并论——但它们也都是我过去生活的见证。一个踩扁的地球仪,一封发霉的信,一张照片。没有别的了,连银痰盂也不在内。除掉“铜猴儿”踩扁的地球仪之外,剩下的记录都封在信禁和恩霖阴那些合上的天书之内。无论如何,情况就是这样。 只是在我们登上“萨巴尔马提号”轮船,并且在卡奇沼泽地外停泊时,我才记起了老沙阿普斯特克,我突然想不知有没有人通知他我们要走了。我没有敢问,就怕答案会是“没有”。因此,就在我想到拆房子的工人开始干活,眼前出现工地上的画面时,我也想到了那个老头。我仿佛看见了机器把我父亲的办公室和我自己的蓝色卧室砸得粉碎,将仆人用的铁螺旋楼梯拉下来,把厨房(就是在那里玛丽·佩雷拉将内心的恐惧搅和到酸辣酱和酱菜里面)推倒,将游廊(腹中怀着石头一样沉重的婴儿的我母亲当年便坐在那儿)砸烂。与此同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铁球朝沙阿普斯特克先生的住处砸去,并且看见了这个疯老头脸色苍白、瘦弱不堪、舌头乱转,站在将要倒塌的房子顶上的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四周是摇摇欲坠的高楼和红瓦屋顶。老沙阿普斯特克多年不见阳光,如今干枯苍老,马上就要死去了。但我恐怕是将此戏剧化了,这些场面也许是我从一部老电影《失去的地平线》中看来的。在这部电影中,一些美丽的女人在离开香格里拉之后就很快干枯死去了。 对每一条蛇,都有一格梯子。而对每一格梯子,又都有一条蛇。我们是在二月九日抵达卡拉奇的——几个月后,我妹妹贾米拉就开始了她的歌唱生涯,这使她赢得了“巴基斯坦的天使”和“信仰的夜莺”的美名。我们离开了孟买,但我们还是蒙受了由它折射回来的荣耀。还有一件事:尽管我消耗殆尽——尽管再也没有声音在我脑海中说话,并且永远不会再有——对此还是有补偿的。那就是,我平生第一次恢复了正常的嗅觉,我发觉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1] 本章英文标题为Drainage and Desert,drainage,一语双关,既有“引流”又有“消耗殆尽”之意。 [2] 《圣训》是伊斯兰教中穆罕默德的言行录。《往世书》是印度教经典。《手稿》原文为德文Grendrisse,指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 [3] 廓尔喀宾和拉其普特人都是印度军队中善战的兵士。 [4] 苏菲派(Sufi),是伊斯兰教中的神秘主义派别。 [5] 信禁(Sidjeen)和恩霖阴(Illiyun),《古兰经》中分别登录恶人和善人的文卷。 第二部 歌手贾米拉 我的嗅觉变得极其灵敏,结果当我的终身未嫁的艾利雅姨妈来到卡拉奇码头迎接我们时,我立刻就嗅出她笑容背后的那种黏糊糊的虚伪的臭气。当年我父亲抛弃了她投身到她妹妹的怀抱之中,对这件事她始终耿耿于怀。我这位当校长的姨妈如今身躯肥胖,步履沉重,但其妒忌心理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她又黑又浓的汗毛满带积怨,从她身上大部分的毛孔里面冒出来。她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地朝我们跑来,嘴里嚷着:“阿赫穆德兄弟,你总算来啦!晚来总比不来好啊!”就像蜘蛛似的热情邀请我们住到她那里去(这当然被接受了),这一切也许骗过了我父母亲和贾米拉。但是,我从小戴的手套和绒球帽都是她带着酸溜溜的心情一针针织起来的,她在编织那些表面看起来丝毫无害的婴儿用品时也将自己的怨恨掺杂了进去,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也沾染了这里面的晦气。此外,我记得一清二楚,人在受到报复的欲望驱使时是怎么一回事。我,消耗殆尽鼻腔却畅通无阻的萨里姆,能够闻得出她腺体分泌出来的报复的气味。不过,我却无力提出抗议。我们一股脑儿被塞进她那辆带着报复气味的达臣车里,沿着本德路来到了她在古鲁·曼迪尔的家里——就像一群苍蝇一样,只是更加愚蠢,因为我们还为自己被俘获而庆贺。 ……但是我的嗅觉多么厉害呀!我们大多数人从一出生,便日积月累地被训练得只能辨别极其有限的几种气味。而我呢,一直什么东西都闻不出来,因此对嗅觉方面的种种禁忌一无所知。结果呢,如今我在别人放屁时往往不会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来——这常常弄得我父母很是尴尬。不过,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畅通的鼻腔能够闻到的气味远较常人为多,一般人往往只能够闻到来源于物体的气味,而我则不然。因此,我少年时一到巴基斯坦,便逐渐学会辨认出世界上各种神秘的气味,新的爱情香得刺鼻但消失得也快,怨恨的辛辣气味深沉而持久。(在我到达这一“圣洁的国土”后不久,我暗中发现姐妹之情说到底并不圣洁,而我姨妈心中缓慢地燃烧的怒火从一开始就传到了我的鼻孔里。)鼻子会增加你的见识,但是并无能力使你对事态的发展加以控制。我入侵巴基斯坦带的武器(要是可以用这个词儿的话)只是我祖传的鼻子上的一个新功能,它使我能够嗅出真相,嗅出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嗅到痕迹,但是唯一没有为入侵者所需要的力量——也就是战胜我的仇敌的力量。 我不想否认的是,我永远不会原谅卡拉奇,因为它远远比不上孟买。我新到的这座城市夹在沙漠和荒凉的盐水小港湾之间,海岸边长着一些发育不良的红树,它的丑陋甚至连我的相貌都只好甘拜下风。它发展得太快——自一九四七年以来,它的人口增加了三倍——模样就像一个过分肥胖的侏儒那样臃肿笨拙,不成体统。我十六岁生日的礼物是一辆兰布雷塔小型摩托车,我便骑着这辆没有窗户的车子满城兜风。我嗅到了贫民窟里的居民那种听天由命的绝望,以及富人们只想保住自己优越的生活条件的戒备心理。我随着车流驶上散发出财产充公和宗教狂热气味的小路,又不由自主地拐进了下层社会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是塔伊女士家的大门,她是世界上最老的婊子……但我这是有点说漏嘴了。在我的卡拉奇的中心是艾利雅·阿齐兹的房子,那是在克莱顿路上的一所大宅子(多年来她一定像个鬼魂一样在这幢房子里东游西荡,只是找不到人来吓唬一番),房子的油漆发黄了,到处是暗影。每天下午,街对面清真寺的光塔便投下了一个长长的暗影,像是在指责什么人似的。多年之后,在江湖艺人的聚居区里,我又生活在另一座清真寺的阴影之下,但那个界限不很分明的暗影(至少有一段时候)起着保护作用,使人丝毫不觉得威胁。甚至就在那时候,我对清真寺的暗影总是怀着在卡拉奇生成的看法。我仿佛觉得,在其中我可以嗅得出我姨妈那种心胸狭隘、令人窒息的非难气息。她在等待时机,时间一到,她的复仇是会叫人粉身碎骨的。 在那一时期,这座城市多的是海市蜃楼。它位于沙漠边缘,并没有完全摆脱沙漠对它的影响。在艾尔芬斯通大街上,柏油路上的绿洲闪闪发亮,在卡拉普尔这座黑色大桥周围的茅舍中间,一些供商人或香客等旅行队过夜的客店微微发亮。在这个不下雨的城市里(它同我出生的城市唯一共同之处就在于都是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成的),藏在暗处的沙漠仍然保持着它制造幻象的古老能力。结果呢,卡拉奇居民对现实完全把握不住,只好心甘情愿地向他们的领袖请教,由他们决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困扰这座城市的居民的是若现若隐的沙丘和古代国王的鬼魂,同时还知道作为这座城市的基础的信仰的名字的本意是“顺服”,我的这些新同胞身上发出沉闷的醉醺醺的默许的气味,对一个嗅惯了——在最近,尽管时间很短——孟买的不墨守成规的辛辣气息的鼻子来说,这种气息是很令人沮丧的。 我们到达那里不久——很可能是清真寺阴影之下克莱顿路那幢房子太压抑了吧——我父亲决定自己盖一幢房子。他在最时髦的“社区”即新的住宅建设区,买了一块地。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萨里姆得到的还不只一辆兰布雷塔——我还获悉了脐带的神力。 那个浸泡在盐水里,在我父亲的衣柜里面放了十六年,就等着这一天的东西是什么呢?那个像条水蛇一样在一个旧酱菜瓶子里面沉浮,跟我们一起跨海而来,最后埋到了坚硬而贫瘠的卡拉奇土地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曾经在子宫里面给新生命以营养——如今又给土地注入了神奇的生命力,并且催生了一幢美国风格的错层式平房的呢?……避开这些晦涩的问题,我要解释的是,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全家人(艾利雅姨妈也在内)聚集在考兰吉路我们买下的地皮上。站在一旁观看的有施工队的工人和一个长着大胡子的毛拉,阿赫穆德递给萨里姆一把十字镐,我用它在地上刨了一下作为开工仪式。“从头开始,”阿米娜说,“印沙安拉,我们都会成为新人了。”在她这一高尚而不可企及的心愿驱使下,工人们很快把我刨的那个坑挖大了。这时候,酱菜瓶子拿了出来,盐水浇在干燥的土地上,里面剩下的东西接受了毛拉的祝福。在那之后,一条脐带——是我的呢,还是湿婆的?——埋到了土里,建房开始了。拿来了糖果甜食和软饮料,那个毛拉一定是饿坏了,他一人就吃下了三十九个甜饼,阿赫穆德·西奈难得这次没有嫌开销太大。埋在土里的脐带激发了工人们的干劲,尽管房子的地基挖得很深,它还是没能保住房子,我们一天都没有住,房子就倒塌了。 我猜脐带是这么回事:尽管脐带有神力保佑新房子的建造,但也不是所有的脐带都很灵验。卡拉奇这座城市就证明了我这个观点。它的地底下显然埋了许多并不完全合适的脐带,因为城里全是一些丑得要命的房子,这都是一些先天不足的畸形产物。有些房子怪就怪在看不到窗户,有些房子模样就像是收音机、空调器或者监狱里的号子,还有些大厦头重脚轻,线条单调死板,令人生厌。这些房子外表丑陋不堪,居住起来也很不舒服。在这座城市里沙漠的痕迹已经不多了,但不知是脐带的关系呢,还是由于土壤太贫瘠,结果它成了个荒诞不经的怪物。 我闭着眼睛也能够嗅出悲愁和快乐、分辨出智慧和愚蠢,就这样来到了卡拉奇。我进入了青春期——我当然明白次大陆上的两个国家和我的童年都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都会经历那种成长的痛苦以及变声这一令人尴尬的奇怪过程。鼻子引流剥夺了我的内心生活,但我的关联感并没有消耗殆尽。 萨里姆入侵巴基斯坦所带的武器只是一个超级灵敏的鼻子,但最糟糕的是,他来自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对地球上这一部分成功进行征服的人都来自北方,所有的征服者都是陆路来的。我对此浑然不知,顶着历史逆风而上,我从东南方来到了卡拉奇,而且是从海上来的。我想,其结果也就不会令我感到意外了。 回顾历史,由北向南长驱直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从北方来的有倭马亚王朝的将军哈贾伊·本·尤素夫和穆罕默德·本·卡西姆;还有伊斯玛仪派信徒。(据说阿利·汗和丽塔·海华兹曾在其中居住的蜜月小筑俯瞰我们已经埋下了脐带的那块地,传说这位影星常常身穿好莱坞派头的风流轻纱长晨衣在那块地皮上散步,使得人们极为反感。)噢北方具有多么绝对的优势啊!加兹尼的马茂德从北方长驱直入,横扫印度平原,他带来的语言中字母S有三种写法之多。不可避免的答案是,se、sin和swad都是从北方入侵的。还有穆罕默德·宾·萨姆·古尔呢,他推翻了加兹纳维王朝,建立了德里哈里发国。萨姆·古尔的儿子也向南推进。 还有图格鲁克以及莫卧儿王朝的皇帝呢……不过,我已经把我的观点说清楚了。只要加上一点,那就是思想也和军队一样,从北方高原长驱直入,一直向南向南推进。锡坎达尔-布特-希坎,克什米尔那位反对偶像崇拜的人,在十四世纪末将克什米尔山谷里所有印度教神庙夷为平地(可以说为我外公立下了先例),他从山地来到河间平原。五百年后赛义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的穆斯林游击队运动又沿着这条千万人踩踏出来的小道南下。巴里尔维的观点是,克己、仇恨印度教徒、圣战……这些哲学就像国王一样(长话短说)是从同我相反的方向来的。 萨里姆的父母亲说:“我们全得成为新人。”在这个圣洁的国土,圣洁成为我们的理想。但是萨里姆永远都打着孟买的印记,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安拉以外的各种各样的宗教(就像印度的第一批穆斯林,也就是马拉巴尔海岸的莫普拉商人一样。在我以前生活的国家里,神的数目赶得上人口的数目,结果呢,如此众多的患有恐惧幽闭症的神灵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反感的情绪,我家里人提倡的是商业道德,而不是信仰)。他的身体也明显地露出了不圣洁的发展倾向,我像莫普拉人一样,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逃过圣洁这一关,就连我,萨里姆,也得到了净化,与种种的不端行为一刀两断。 在我十六岁生日以后,我去艾利雅姨妈的学校里学历史。但就是上学也不能使我觉得成为这个没有午夜之子的国家的一员。我这里的同学上街游行,要求建立一个更严格遵守伊斯兰教规的社会——他们不要求减少规矩,反而要求增加,这证明他们完全站到了世界上其他地方学生的对立面。不过,我父母亲决定在这里生根,虽然阿尤布汗和布托与中国结盟(没有几天之前中国还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对这个新家的批评,阿赫穆德和阿米娜根本听不进去,我父亲还买下了一个毛巾厂。 在那段日子里,我父母的精神可说是焕然一新。阿米娜那种负疚的浓雾消失了,她脚上的鸡眼似乎也不再作痛了。而阿赫穆德呢,尽管仍然发白,但是他重新找到了对妻子的火热的爱情,这一来觉得腰部的冰冻融化开了。有几天早上,阿米娜脖子上还有牙咬的印痕。她有时候会忍不住咯咯直笑,就像个中学生似的。“说真的,”她姐姐艾利雅说,“你们两个也真正像是在度蜜月呢,一点不错。”但是我嗅得出在艾利雅牙齿后面藏着些什么,在这些表示友好的话后面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阿赫穆德·西奈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他工厂生产的毛巾——阿米娜牌。 “那些千万富翁算什么呀?达乌德家、赛戈尔家、哈隆家?”他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对这些全国最富有的家族嗤之以鼻。“瓦里卡家和佐勒非卡尔家算什么呀?我可以一口吞掉他们十个,等着瞧吧!”他许愿道,“不到两年,全世界的人都会用阿米娜牌的毛巾。最高级的毛巾布织物!最现代的机器!我们要把全世界擦得又清爽又干燥。达乌德家和佐勒非卡尔家会求我告诉他们我的秘密。我会说,是的,毛巾质量呱呱叫,但秘密不在生产工艺上,是爱情征服了一切。”(在我父亲的话中,我辨出了乐观病毒还在作祟。) 那么阿米娜牌是不是以清洁的名义(这同……相差无几)征服了世界呢?瓦里卡家和赛戈尔家有没有到阿赫穆德·西奈这里来向他请教:“天哪,我们甘拜下风了,喂,你是怎么干的?”阿赫穆德亲自设计花样的(有点儿俗气,不过没关系,它们是爱情的产物)高质量毛巾布有没有既擦去巴基斯坦人身上的水珠又擦去出口市场上的湿气呢?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有没有用带有我母亲不朽的名字的毛巾裹住身体呢?……阿米娜牌的故事等一会儿再讲。因为歌手贾米拉的事业即将起航,普夫斯大伯来到了克莱顿路上那幢清真寺阴影下的房子里。 他的真实姓名是已退伍的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他从我姨父那里听说了我妹妹有一副好嗓子(“我那个好得没命的朋友佐勒非卡尔将军,一九四七年那当儿我们一块儿在边境巡逻部队里面共事。”)在贾米拉十五岁生日过后没几天,他来到了艾利雅·阿齐兹家,他精力充沛,满面笑容,露出一嘴的纯金牙齿。“我同我们英明的总统一样,”他解释道,“是个简单的家伙,总要把钱放在最保险的地方。”少校的脑袋就同我们英明的总统一样,也是滴溜滚圆。与阿尤布汗不同的是,少校早就离开军队投身到演艺业中。“老兄,绝对是全巴基斯坦第一号的演出人,”他告诉我父亲说,“没有什么秘密,只要有干劲就行。部队里的老习惯,改不了啦!”拉蒂夫少校提出,他想要听听贾米拉唱歌。“别人在我跟前老夸她,只要她真的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我的好先生,我会让她大大地出名!噢,对啦,当然是马上就出名!要有关系,就是这么回事,要有关系再干起来,您的朋友——退伍的拉蒂夫少校有的是关系和干劲。阿拉乌德丁·拉蒂夫,”他加重语气,金牙闪闪发光,对阿赫穆德·西奈说,“听说过那个故事吧?我只要一擦我那盏可爱的旧灯,巨人就会跳出来送给你名和利。你女儿在我手里会好得没命,真会没命地好。” 对歌手贾米拉的歌迷来说,幸运的是阿赫穆德·西奈这时和妻子恩爱异常。身在幸福中,他的脾气也变好了,没有立刻将拉蒂夫少校赶出门去。我如今也相信我父母已经得出结论,他们的女儿才华太异乎寻常,不应该将她关在家里。她那天使一般的嗓音具有超凡脱俗的魅力,他们认识到她的天才最终一定要在世上大放光彩。但阿赫穆德和阿米娜还有一件事不放心。“我们的女儿,”阿赫穆德说——实质上,夫妇两人之中他更加老派——“是好人家出身,你想要叫她上台,在天知道多少陌生男人面前抛头露面……”少校现出受了侮辱的神气来。“先生,”他冷冰冰地说,“您以为我这个人不懂分寸,是吗?老兄,我自己也有女儿。七个女儿呢,谢谢老天。我给她们办了个旅行社,不过只通过电话交易,严禁其他方式。从来没有想让她们坐在办公室窗口谈生意,如今,它成为本地最大的电话旅行社了,一点不假。说真的,我们送火车司机去英国度假,还有开公共汽车的。我的计划是,”他连忙加上一句,“你们的女儿会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受到别人尊重。其实会受到更大的尊重,她要成为明星!” 我妹妹身上还剩下点猴儿气,她给拉蒂夫少校的女儿——莎菲亚和拉菲亚还有其他五个菲亚一起起了个外号,就叫“普夫菲亚那家子”。她们父亲的外号就叫“普夫菲亚老爹”,后来又称为“普夫斯大伯”,这可是个尊称。他说到做到,半年以后,歌手贾米拉既发行了大受欢迎的唱片,并且拥有了一大批歌迷,一切都有了。而这些东西呢,都是在不露出她的面孔的情况下做到的,这一点,且听我慢慢道来。 普夫斯大伯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固定风景,每天晚上相当于我们以前的鸡尾酒时刻,他都要到克莱顿路上的房子里喝石榴汁,并且请贾米拉唱一两支歌。她呢,已经长成为一个脾气最温柔的姑娘,总是欣然同意……在这以后,他总会清清嗓子,仿佛是给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接着便同我兴高采烈地说笑话,议论起我的婚事来。他一笑24K的金牙就映得我眼花缭乱,他说:“小伙子,该找个老婆了。听我一句话:找的姑娘脑瓜要灵,牙齿不要好。这一来你就会既得到一个朋友,又得到一个贵重物品保管箱!”按照普夫斯大伯的说法,他的几个女儿都符合上述的标准……我尴尬得要命,嗅得出他只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便总是嚷道:“哦,普夫斯大伯!”他知道他的绰号,甚至很是喜欢它。他拍拍我的屁股,嚷道:“加油啊,嗯!没错。好的,孩子,我的女儿你挑一个吧,我保证把她的牙齿全都拔掉。等你娶她时,她嘴里就有百万块钱的嫁妆了!”这时候呢,我母亲常常想把话题岔开,她不大喜欢普夫斯大伯的主意,无论嘴里的假牙多么值钱……在第一回那天夜晚,就像后来经常发生的那样,贾米拉给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唱了歌。她的歌声飞到窗外,外面的车辆都静了下来,小鸟也停止了啼鸣,街对面卖汉堡包的铺子里的收音机给关上了,街上挤满了驻足而听的行人,我妹妹的歌声令他们如痴如醉……歌声一停,我们发觉普夫斯大伯正在抹眼泪。 “无价之宝呀,”他一边往手帕里面擤鼻涕,一边说,“先生,太太,你们的女儿是无价之宝。我给镇住了,五体投地,绝对是五体投地。她向我证明,金嗓子要比一口金牙齿更加值钱。” 歌手贾米拉的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不公演是不行的了,这时候普夫斯大伯炮制出来一个谣言,说是她惨遭车祸,面容都毁掉了。是(退伍)少校拉蒂夫发明了她那个著名的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白绸披巾,也就是帷幕或者面纱,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图案和宗教文字的书法。每次她公演时,总是庄重地坐在这块披巾后面。歌手贾米拉的披巾由两位不知疲倦的人举着,这两个人肌肉发达,也从头到脚用披巾蒙着(不过要简单得多)——正式的说法是这两个人是她的侍女,但没法从她们身上的布尔卡看出性别来。少校在披巾的中央开了个洞,直径三英寸,圆周用最漂亮的金线滚边。这样,我们家庭的历史又一次成为国家的命运,因为当贾米拉嘴唇凑在金线刺绣的开口上唱歌时,整个巴基斯坦都爱上了这个十五岁的姑娘。其实,人们只能从一块金白相间的床单中间一个窟窿里看到她的影子。 遭遇车祸的谣言更使她的名气达到了顶峰,她在卡拉奇邦比诺剧院举行的演唱会场场爆满,在拉合尔的演出也把沙里马尔花园挤得水泄不通,她的唱片一直雄踞排行榜的榜首。她变成公众人物,“巴基斯坦的天使”“国家的声音”“巴尔巴尔-艾-迪恩”——意为“信仰的夜莺”。每星期都有无数的人坚定不移地向她求婚,她成为全国人民的宠儿,她的这种生活渐渐使得她在我们家里的地位也受到了影响。因此她受到了盛名的两种病毒的困扰,第一种病毒使她为了保持自己在公众面前的形象而付出代价,因为车祸的谣言,她不得不在所有的场合都披着那块金白相间的披巾,甚至就在她继续求学的我艾利雅姨妈的学校里也是如此。而第二种病毒使她处在自我夸大和简单化的状态之中,这是明星生涯避免不了的副产品。原先在她身上就存在着盲目的、使人糊涂的忠诚和简单地判定是非的民族主义的苗头,如今这种倾向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她性格的主流,使她把其他一切都拒之门外。盛名将她囚禁在一个镀金的帐篷里。由于成为全国的新女儿,她的性格中含有了这个国家更多的性格特点,也就是那些咄咄逼人的倾向,她童年时的那种“铜猴儿”气质却越来越少了。 歌手贾米拉的嗓音常常出现在电台“巴基斯坦之声”的节目中,因此,无论在西巴还是东巴的乡村中,人们渐渐把她看成超人一类的人物。她永不疲倦,是个没日没夜地为自己的人民歌唱的天使。而阿赫穆德·西奈呢,他对女儿事业的担忧如今已经所剩无几,即使有的话,也被女儿的大笔收入而抵消了(尽管他以前是德里人,但这时心底里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孟买穆斯林,把金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变得越来越喜欢告诉我妹妹说:“你瞧,女儿啊,正派、圣洁、艺术和良好的商业感是可以完全统一起来的。你的老爸有法子把这些安排得好好的。”贾米拉温柔地笑着表示同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假小子,她如今成为一个身材修长、秋波流盼、肤色金黄的美人儿,头发长得几乎可以坐在身子底下,就连她的鼻子也很好看。“我女儿的相貌,”阿赫穆德·西奈骄傲地告诉普夫斯大伯说,“主要继承了我家这方面的高贵血统。”普夫斯大伯的目光好奇而尴尬地朝我脸上一溜,干咳了一声。“这姑娘漂亮得没命,先生,”他同我父亲说,“老天,真是呱呱叫。” 我妹妹耳边老是响着雷鸣般的掌声,在她首次于邦比诺剧院举办如今已成为经典的独唱会上(我们坐的座位是普夫斯大伯给我们预留的——“剧院里好得没命的座位!”——就在他家七个蒙着面纱的菲亚旁边……普夫斯大伯用手指捣捣我的肋骨:“喂,孩子,挑啊!随意挑啊!记住啦,嫁妆!”我的脸涨得通红,只是使劲盯着舞台),观众“哇!哇”的高叫声有时候淹没了贾米拉的歌声。演出结束,我们去后台,发现那里堆满了鲜花,我们得从这些代表举国上下爱慕之情的鲜花盛开的樟树园里开出一条路来。结果发现她几乎昏厥过去,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房间里鲜花太多,把她给熏坏了。我也觉得头昏脑涨,于是普夫斯大伯只好用大桶把鲜花一桶桶地倒到窗外去——外面聚集了一大群的歌迷,他一边嚷嚷道:“鲜花固然好,该死,但是民族女英雄也得呼吸空气呀!” 在歌手贾米拉(和全家人)应邀前往总统府为胡椒瓶的司令演唱那晚也是掌声不绝。我们对外国杂志上有关受贿和瑞士银行账户等报道不屑一顾,把浑身上下擦得雪亮,我家既然开毛巾厂,不把身上弄得一尘不染也说不过去。普夫斯大伯又把金牙格外仔细地刷了一遍。在一个大厅里面挂着巴基斯坦国父卡伊德-伊-阿扎姆·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和他惨遭暗杀的朋友和继承人利阿古德·阿里的画像,画像四周围着花环。就在这里举起了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我妹妹隔着床单歌唱。贾米拉的歌声最后终于静了下来,紧随她织锦缎一样优美的歌声响起的是身穿镶金边军服的大人物的声音。“贾米拉女儿,”我们听见说,“你的声音将会是圣洁之剑,这是一种武器,我们可以用它来净化人的灵魂。”按照阿尤布汗总统自己的说法,他是个简单的兵士,他朝我妹妹灌输了忠于领袖、笃信安拉的简单的士兵道德准则。她回答说:“总统的希望就是我心底的声音。”通过床单上的那个窟窿,歌手贾米拉献身到爱国主义的热情之中。这一由高层人物组成的听众掌声雷动,这一次是彬彬有礼的,不像邦比诺剧院的观众那样哇哇乱叫,只听见身穿镶金边军服的高级军官整齐划一地鼓掌,感动得满脸是泪的父母开心地拍手。“我说了吧!”普夫斯大伯低声说,“好得没命,对吗?” 我能够闻到的东西,贾米拉能够唱出来。真与美、幸福与痛苦,各有各的气味,我的鼻子都可以分辨出来。而这些东西在贾米拉的歌声中,也都可以用最理想的形式表现出来。我的鼻子,她的嗓子,这两者相辅相成。但它们也开始分道扬镳了,贾米拉唱的是那些爱国歌曲,而我的鼻子似乎喜欢嗅那些扑面而来的糟糕气味。这其中有艾利雅姨妈的积怨,有我同学的闭塞的心灵中那些一成不变的辛辣的臭气。因此,在她那一方面是升入到九霄云天之中,而在我这方面呢却是下沉到阴沟里去。 不过,回顾那时,我现在想我早在得知……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萨里姆爱上妹妹那种无法启齿的感情呢?有。“铜猴儿”虽然不见了,歌手贾米拉还有一桩爱好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爱吃面包。爱吃薄煎饼、千层饼、炭火炉烤出的馕吗?爱吃,但还有更爱的。那么,是爱吃发酵的吗?对了,我妹妹——尽管爱国——最爱吃发酵的面包。在卡拉奇全城,哪里才买得到最好的发酵的面包呢?不是在面包店里。城里最好的面包只有在圣伊格纳西亚的秘密教派的修女那里才可以买到。每星期四早上,那个平时关着的小窗一打开,修女会将面包递出来。这样,我每星期都骑着那辆兰布雷塔小摩托车,给我妹妹去买修女做的滚热的新鲜面包。尽管队伍弯弯曲曲排得很长,修道院周围的小巷里散发着使用得过多的调料和牲畜粪便的热烘烘的气味,无论我有多忙,面包我是一定要来买的。我心中从来没有对此有任何批评的意见,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问问我妹妹,如今她作为“信仰的夜莺”,还仍然保留了她当年同基督教调情的这一痕迹,这同她的新身份是不是有点不相称…… 有没有可能来追寻这种反常的爱情的根源呢?萨里姆一直巴望处于历史的中心位置,如今他是不是看到妹妹多多少少实现了自己对人生的理想,从而鬼迷心窍了呢?那个身上多次受伤、再也不拖鼻涕的午夜之子大会成员,如今也像脸上布满刀疤的讨饭女孩孙达丽一样破了相,是不是妹妹身上新出现的那种完美使他心荡神迷了呢?我从前曾经是穆巴拉克,也就是受到上天保佑的人,我倾慕我妹妹,是不是因为她实现了我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梦想了呢?……我只想说的是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事,只是当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跨在小摩托车上,开始动脑筋去寻找妓女时,我才觉得有些异样了。 艾利雅心中的怒火正在暗暗燃烧,阿米娜牌毛巾新近才上市,歌手贾米拉的事业如日中天,那座由靠着脐带的神力拔地而起的错层房子远未完工,我父母迟来的爱情的烈火重又熊熊燃烧。就在这时,在一片几乎肯定是荒芜的圣洁之地包围之中,萨里姆·西奈再也不同自己过不去了。我并不想说他不感到悲伤,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吹毛求疵,我承认他就同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气鼓鼓的,常常故意作梗,情绪很不稳定。他睡梦中再也没有午夜之子来访,如今梦中满是对往事的追忆,几乎使他恶心,因此他半夜醒来时,一种懊悔的感觉常常闷得他透不过气来。常常会在噩梦中听到有人在一、二、三地数数,两只膝盖缠在脖子上,夹得越来越紧……但是也有了一种新本领,还有兰布雷塔小摩托车,以及(尽管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妹妹愿意献出一切的无条件的爱情……作为说故事的人,我要把自己的目光从所描述的往事上移开。我要坚持说明的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萨里姆都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往尚未描述的未来事件上。一有可能,我就从我姨妈的房子里跑出来,她妒嫉的刺鼻气味使我简直在那里待不下去。我也从学校里跑掉,那里的气味也是同样难闻。我跨上我的摩托化坐骑,在我这个新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嗅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在我们听说外公在克什米尔去世的消息之后,我更加坚定地将过去浸泡在当前这个不断翻滚着的气味浓烈的大杂烩里……哦,在一一加以分类之前,那段早期的日子是多么令人头晕目眩呀!在我着手将这些气味定型之前,它们乱七八糟地涌到我的鼻子里,根本没有固定的形状,这其中就有弗莱雷路博物馆花园里牲畜粪便的腐臭,在萨达尔公园晚上挽着手的身穿宽松的睡衣的年轻人长着脓疱的身上发出的体臭,还有吐出来槟榔的尖利的气味以及槟榔和鸦片混合起来的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在艾尔芬斯通大街和维多利亚路之间挤满了小贩的巷子里可以嗅到“火箭蒟酱卷”的气味。骆驼气味、汽车气味、机动三轮车的废气——那种像蚊叮虫咬一样令人发痒的气味、走私香烟和“黑钱”的香气、市里公共汽车司机为竞争所发出的恶臭以及像沙丁鱼一样的乘客发出来的汗味。(那时候,有个公共汽车司机因为被另一个公司的对手超了车而气得要命——他身上发出了令人恶心的失败气味——于是他在半夜开车来到他的对手家门口,不断地鸣笛,等到那个倒霉鬼一跑出来,便将他撞倒碾在车轮底下,发出了像我姨妈那样复仇的臭气。)清真寺朝我发出虔诚的香气,我能够闻到飘扬着国旗的军车上所发出的那种浮夸的强力的气味。在每个电影院的广告牌前面,我都能够辨别出进口的意大利人摄制的美国西部片以及最带暴力色彩的武打片的粗俗廉价的气味。有一段时候,我就像个服了麻醉剂的人一样,脑子给种种气味弄得天旋地转。但是我急切地希望将各种气味以某种形式固定下来,这种愿望终于得以实施,我生存了下来。 印巴关系恶化,边界关闭了,因此我们无法去阿格拉为我外公奔丧,“母亲大人”移民巴基斯坦的计划也只能推迟一些时候再说。与此同时,萨里姆正忙着创造出一套有关气味的通论,分类工作开始了。我把这一科学探索看成是我本人向我外公的精神表示敬意……首先,我先把自己辨别气味的能力提高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最后,我能够分辨出千千万万种不同的槟榔,我闭着眼睛,能够说出市场上能够买到的十二种不同牌子的汽水。(比美国评论家赫伯特·费尔德曼来卡拉奇要早得多,他一来便抱怨说城里只有三家工厂供应瓶装牛奶,而充气饮料却有十二种。我蒙上眼睛,坐在那里就可以分辨出帕可乐和霍夫曼迷心汽水、柠檬可乐和芬达。费德曼认为这些汽水是资本帝国主义的体现。我呢,能够嗅出加拿大特爱汽水和七喜有什么不同,万无一失地区分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对检查它们的气味有什么细微差别感兴趣。我蒙着眼睛也能一一指出哪个是双可乐,哪个是可拉可乐,哪个是佩里可乐,哪个是多泡汽水。)只有当我对物体发出的气味有了充分的把握之后,我才再进一步研究那些只有我能够闻出来的气味,也就是情感以及成千上万种人类特有的欲望的气味,爱与恨、贪欲与谦恭、富余与贫乏等等气味全贴好了标签,在我心中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最初我是这样安排的。我试图将气味按照颜色分类——在沸水中洗涤的内衣和《人民报》的油墨都具有蓝色的特征,而旧柚木和刚放的屁则都是深棕色。我把汽车和墓地列为灰色……也按照重量分类:次最轻量级的气味是纸张,最轻量级的气味是刚刚用肥皂清洗过的身体和青草,次中量级是汗味和大轮柱花,在我这套系统中肉糜和自行车油是重量级的,而愤怒、广藿香、背信弃义和牛粪是世界上最重量级的臭气。我还有一套几何图形的系统:欢乐是圆形的,而野心则有棱有角,还有椭圆形的气味,鹅蛋形和四方形的气味……我简直可以编一部有关气味的词典了。我在邦德路上和体育场那边转悠。我又是个鳞翅目昆虫学家,我用鼻毛构成的网像捉蝴蝶似的捕捉气味。噢,在哲学诞生之前这些旅程是多么妙不可言呀!……因为不久之后我便明白,要是让我的工作具有一定的价值,我必须使它取得某种道德的意义,唯一重要的便是对善的气味和恶的气味难以觉察的区别进行划分。我独个儿骑在小摩托车上,在意识到道德上这一至关重要的性质,嗅出了气味可以有圣洁与污秽之分以后,我发明了嗅觉道德学说。 圣洁的气味有:妇女的面纱、按教规宰杀的牛羊肉、清真寺的塔、拜垫。污秽的有:西方唱片、猪肉、酒。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开斋节前夜毛拉(圣洁的)拒绝上飞机(污秽的),他们为了能够保证看到新月,甚至不肯上汽车,因为汽车秘密发出的气味与神圣的东西针锋相对。我也知道了在气味上伊斯兰和社会主义无法相容,在信德俱乐部成员剃须后用的润肤香水和睡在俱乐部门口过夜的乞丐臭烘烘的气味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渐渐地,我意识到了一个丑恶的真相,那就是神圣的、善的东西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即使我妹妹歌唱时身上环绕着这种香气也是无用,而阴沟里那种刺鼻的臭气却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此外,我十六岁了,我皮带底下白帆布短裤里面那话儿也蠢蠢欲动,凡是把女人锁在家里的城市里面有的是妓女。正当贾米拉唱着圣洁的爱国歌曲时,我去探寻的却是污秽和肉欲。(我不缺钱花,我父亲变得很疼爱我,大方得很。) 在那座永远也没有完工的真纳陵墓旁边,我挑选妓女。其他年轻人来这里把美国姑娘拐走,把她们带去旅馆开房间或者去游泳池。我宁愿多有些自由,付钱不在乎。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最出色的婊子,她的本领恰好能够同我的本领互为映照。她名叫塔伊女士,据她说已经五百一十二岁了。 她的气味呀!他,萨里姆,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浓郁的气味。他觉得这其中有种东西,有点像是历史性庄严的气息使他着迷……他身不由己地对那个牙齿掉得光光的女人说:“你有多大年纪我不在乎,我感兴趣的是气味。” (“我的天哪,”博多打断了我的话,“这样的女人——你怎么能有这种事?”) 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同某个克什米尔的船夫有任何关系,她的名字却具有最强的吸引力,虽然她在说“孩子,我已经五百一十二岁了”时也许是在开玩笑,但这却唤起了萨里姆的历史感。由你把我怎么想吧,反正在那个闷热的下午,我来到那个廉价出租的房间里待了半天工夫,房里就是一张满是跳蚤的席子和一个没有灯罩的电灯泡,还有世界上年纪最大的婊子。 是什么东西使得塔伊女士不可抗拒呢?她有什么魔力能使其他妓女一个个相形见绌呢?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的萨里姆那新近变得异常灵敏的鼻孔如痴如醉呢?博多,我这个古代的妓女对自己的腺体能够控制自如,她可以模仿世界上任何人来改变自己身体的气味。外分泌和顶泌可以由她这个老家伙任意指挥。尽管她说“别指望我站着干这事,你出再多的钱也不成”,她发出气味的本事简直使他吃不消。 (……“哧——哧,”博多掩着耳朵说,“天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竟然会有这么龌龊的男人!”……) 就这样,他这个令人讨厌的特别的青年,就同一个老婊子在一起。她说:“我站不起来,我的鸡眼痛。”她注意到一提鸡眼他便兴奋起来,接着便低声告诉他说她有本事控制外分泌和顶泌。她问他要不要让她模仿随便哪个人的气味,只要他说出来她就可以试试,通过反复试验他们可以……起初他一口回绝,不要不要不要,但是她又哄又骗,说话声像皱皱巴巴的纸张。因为跟这个难以置信的神秘莫测的老泼妇在一起的就他一个人,可以说游离在所有的人以及古往今来的时间之外,他最后终于同意了。于是他精确地描述起他灵敏异常的鼻子闻到的气味来,塔伊女士根据他的话进行模仿,通过反复试验发出了他母亲和他几个姨妈的气味。噢嗬,你喜欢这个,小少爷是吗,干下去,把你的鼻子尽量伸过来,你真是个滑稽的家伙,肯定是……后来,突然间,无意之中,是的,我发誓我没有叫她干,突然在反复试验的过程中,从她满是皱纹裂缝的老得像皮革一样的身体里飘出了世界上最不可言传的香气。这会儿她已经看到,他来不及掩盖了。噢嗬,小少爷,我现在找到的气味,你不必告诉我她是谁,但肯定是那个人。 萨里姆说:“闭嘴闭嘴——”但塔伊女士哑着老嗓子毫不留情地步步进逼:“噢嗬!对啦,肯定是你的心上人,小少爷——是谁呀?也许是你的表妹吧?你的妹妹……”萨里姆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尽管右手有个指头少了半截,还是想要动手……这时候塔伊女士说话了:“天哪,不错!你的妹妹!来吧,动手打我吧,你掩盖不掉写在你额头中央的东西!……”萨里姆捡起衣服,手忙脚乱地套上裤子闭嘴老妖婆而她说好吧走吧走吧,但是如果你不付账的话我会,我会,等着瞧我会怎么样吧,这一来卢比从房间另一头扔过来在空中飘舞落到了五百一十二岁的老交际花的身边,拿去拿去吧只是闭嘴你那张可恶的丑脸,而她说当心啊我的小王子你自己也不怎么漂亮呀。穿好衣服从屋子里冲出来,兰布雷塔小摩托车在外面等着,但街头的顽童在座子上撒了尿,他尽快地驾车离开,但真相也同他一起离开了。这时塔伊女士靠在窗口喊道:“嘿,跟亲姐妹乱搞!嘿,跟妹妹睡觉的小鬼,你跑到哪里去呀?真的东西假不了假不了……” 你完全有理由问:难道这就发生在这个……她肯定不会有五百……但我发誓要承认一切,我坚持我是从那个最异乎寻常的婊子的嘴巴和香腺中得知那个无法启齿的秘密的,那就是我爱歌手贾米拉。 “我们的布拉甘萨太太说得不错,”博多责骂我说,“她说所有男人脑瓜子里面都臭不可闻。”我没有理会她。布拉甘萨女士和她妹妹费尔南德斯太太的事到时候自会有所交代。目前,后者只需管理工厂的账目,前者照顾我的儿子。而我呢,为了重新吸引造反的博多女士如痴如醉的注意力,讲起一个童话来。 从前,在遥远的北方封邑吉夫的领主有两个漂亮的女儿,还有一个同样漂亮的儿子,一辆崭新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在政治上也有极其良好的人际关系。这位领主,或者大人,狂热地主张进步。正因如此,他让大女儿同家财万贯的著名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儿子订了婚。而小女儿呢,他一心指望将她许配给总统的儿子。他买来了这个群山环绕的山谷里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汽车,他把车当成儿女那样宝贝。使他烦恼的是,他的臣民已经习惯于将吉夫的道路用作社交、争吵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的场所,拒不肯给他的车让路。他发布了一道公告,解释说汽车代表了未来,人必须给车让路。尽管布告就贴在商店门前和墙上,据说还贴到了牛肚皮上,但人们还是不加理会。第二道布告的口气便严厉起来,命令人们在听到喇叭声时给汽车让路。可是吉夫的老百姓仍然在街心里抽烟、吐痰、争吵。第三张告示上配着血淋淋的图画,宣称从此以后要是有谁听到喇叭不让路,汽车就会朝他撞过去。吉夫百姓在布告上那幅图画边上加上了一些更加糟糕的画儿。领主为人虽然不错,但再也没有耐心了,于是他便当真照布告上的话办了。在著名的歌手贾米拉带着她全家以及她的经纪人来此,准备在她表哥的订婚典礼上演唱时,汽车把她从边境一直接到宫里,一路畅行无阻。领主骄傲地宣称:“没问题了,如今人们懂得要为汽车让路,已经有了进步了。” 领主的儿子穆塔西姆曾经去国外游历,他的发型是那种所谓“甲壳虫式样的”,如今他的婚事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他长得极其英俊,每当他在吉夫外出时,鼻子上戴着银饰的姑娘一见他的相貌都会激动得晕过去。但是他对这种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喜欢的只是打马球骑的马儿和吉他,他常常弹奏一些古怪的西方歌曲。他穿着丛林衬衫,衬衫上印着音符和外国的交通标志,还有一些半裸体的白人女郎。但当歌手贾米拉身穿只露出眼睛的织锦缎布尔卡来到宫中时,英俊的穆塔西姆——由于他在国外游历,从来没有听说到她毁容的谣言——便给迷住了,他一心一意想要看看她的面孔,他从床单的窟窿里看到她庄重的眼睛之后便神魂颠倒了。 在那段时候,巴基斯坦总统颁布了大选的法令,大选以“基本民主”法令规定的投票方式在订婚仪式的后一天举行。巴基斯坦的一亿人分成十二万个大致相等的选区,每一选区产生一名基本民主的代表。然后由十二万个基本民主的代表所组成的选举团选出总统。在吉夫,四百二十名基本民主的代表包括毛拉、清道夫、领主的汽车司机、许多在领主的庄园里种大麻的佃农和其他一些忠实的臣民,领主把他们大家都请来参加他女儿的用散沫花染剂染指甲的典礼。不过,他也被迫邀请了两个真正的坏蛋,他们是联合反对党的选举监察官。这两个坏家伙不断地互相拌嘴,但领主礼貌周到地对他们表示欢迎。“今晚你们是我尊贵的朋友,”他跟他们说,“明天是另一回事。”两个坏蛋大吃大喝,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吃的东西似的,但事先已经关照大家——连英俊的穆塔西姆也在内,他的耐心不如父亲好——要好好招待他们。 联合反对党的党员全是些头等的流氓恶棍,你听到这话一定不会觉得惊奇,他们组党只是一心企图推翻总统,回到从前糟糕的状况中去,也就是要让平民,而不是军人,从国库里中饱私囊。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找到了一位可怕的头头。这就是国父的妹妹法蒂玛·真纳,这个女人干瘪老朽得不成样子,领主有点疑心她早就死掉了,只是某个制标本的大师将她重新做了出来——这一看法得到了他儿子的支持。他看过一部名叫《埃尔·熙德》的电影,其中就有个死人带领军队冲锋陷阵……但由于总统没有能完成她哥哥陵墓的修建,有人便挑动她出来竞选了。这可是个可怕的敌手,因为你没法对她诽谤攻击造谣中伤。人们甚至说她对总统的挑战动摇了人们对他的信任——归根到底,他不是当年那些伟大的伊斯兰英雄转世的吗?例如古尔的穆罕默德·宾·萨姆,伊勒图特米什和莫卧儿的皇帝。就连在吉夫当地,领主也发现联合反对党的标语贴到了一些怪地方。有人甚至猖狂到极点,竟然将一张标语贴到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的后备厢上。“糟糕透了。”领主跟他儿子说。穆塔西姆回答:“搞选举还会有什么好事——让扫毛厕的跟蹩脚裁缝投票选领袖?” 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在闺房里面,女人们正在用散沫花汁在领主女儿的手上和脚上勾勒出精致的图案,佐勒非卡尔将军和他儿子扎法尔很快就要来了。吉夫的统治者把大选抛到脑后,不去多想那个瘦骨伶仃的法蒂玛·真纳,这个国母冷酷无情地把她的子民弄糊涂了,不知道该选谁才好。 歌手贾米拉的晚会同样也是喜气洋洋。她开毛巾厂的父亲,似乎是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妻子柔软的手,大声叫道:“你们看见了吗?是谁的女儿在这里表演呀?是哈隆家的小姐吗?是瓦里卡家的女儿吗?还是达乌德家或者赛戈尔家的姑娘?见鬼!”……但他的儿子萨里姆,一个面孔像是卡通人物的倒霉鬼,似乎处在一种身心极度不安的状态之中,也许是由于自己处在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关头而不知所措了。他朝他才华横溢的妹妹那里扫了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羞愧。 那天下午,英俊的穆塔西姆把贾米拉的哥哥萨里姆拉到一边,极力想要跟他交朋友。他带萨里姆去看印巴分治之前从拉贾斯坦进口的孔雀,还有领主收藏的那些有关魔法的珍贵图书,从这些书本中他找出了一些有助于他将来贤明地进行统治的符咒。就在穆塔西姆(他算不上是个很聪明、很谨慎的青年)陪萨里姆去马球场兜风时,他偷偷地说他在一张羊皮纸上画了一个爱情的符咒,希望能够把它塞进著名歌手贾米拉的巴掌里,使她堕入情网。听到这话,萨里姆现出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打算抽身离开,但穆塔西姆拼命求他告诉他歌手贾米拉长得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萨里姆仍然不肯开口。最后穆塔西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要求把他带到贾米拉身边好把符咒塞进她手心里。害着单相思的穆塔西姆没有注意到萨里姆脸上滑头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把羊皮纸给我。”穆塔西姆尽管对欧洲城市地理了如指掌,但对有关魔法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他把符咒给了萨里姆,以为就是别人塞了,也同样对他有所帮助。 夜晚降临了,一队汽车载着佐勒非卡尔将军和夫人、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和朋友朝宫中驶来。但这时风向变了,风从北边吹来。风很冷,同时又令人心醉,因为在吉夫北部出产全国最好的大麻,在这个季节大麻的雌株成熟,处在授粉期。空气中充满了这种植物令人春心荡漾的香气,吸进这种空气的人多多少少都像是进了迷魂阵。这种植物令人飘飘欲仙的懒散气息影响了车队的司机,他们一路上撞翻了好些街边的理发摊子,至少还冲进一家茶馆里,使吉夫老百姓纳闷这种已经把街道夺走了的没有马拉的新车儿,如今是不是也要把他们的家也一锅端了。幸运的是,车队总算抵达宫殿了。 北方刮来的风吹进了贾米拉的哥哥萨里姆的巨大而极度灵敏的鼻子,使他昏昏欲睡,他终于在房间里睡着了,因此他没有看到这天晚上发生的好多事情。他只是在事后听说,带着大麻气味的风使得订婚典礼的来宾的行为发生了变化,他们咯咯乱笑,尽管眼皮发重,但还是凶巴巴地互相注视着,身穿金边军服的将军们跷起二郎腿,坐在漆成金色的椅子上做着天堂的美梦。订婚仪式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进行的,结果没有人注意到新郎由于过度放松而尿湿了裤子。就连好吵架的联合反对党的两个坏蛋也勾起胳膊唱了一支民歌。英俊的穆塔西姆在充满了春情的大麻气味的挑逗下,企图钻到中间开洞的织锦大床单后面来,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以天使般的好脾气挡住了他,不让他看见歌手贾米拉的面孔,根本不用把他的鼻子打出血来。晚会结束时,来宾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睡眼惺忪但仍然笑容满面的拉蒂夫少校护送歌手贾米拉回到自己的房间。 午夜时分,萨里姆醒来了,发觉自己右手里面还紧紧攥着英俊的穆塔西姆那份带有魔力的羊皮纸。由于北方刮来的风仍然轻轻地吹到他的房间里,他趿着皮拖鞋,穿着睡衣,决心蹑手蹑脚地出去。他穿过这个可爱的宫殿里暗暗的走廊,经过一个日趋衰败的世界所积聚起来的垃圾,这里有生锈的盔甲和数百年来为宫中成千上万只蛾子提供食物的古老挂毯,在玻璃水箱里游泳的巨大的马哈西鳟鱼,以及许多狩猎的战利品,包括一只立在柚木底座上失去光泽的金色斑鹬,这是用来纪念早期一位领主在库尔松勋爵和别人的陪同下,一天之内打掉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一只斑鹬的。他蹑手蹑脚地经过了好些鸟儿的标本,走进了宫中妇女睡觉的闺房,他嗅了嗅空气,选中了一扇门,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张大床,半夜使人疯狂的朦胧月光照在微微飘动的蚊帐上。萨里姆朝蚊帐走去,但又停住脚步,因为他看到窗口有个人影想要爬进来。大麻气味的风使英俊的穆塔西姆魂都丢掉了,他不顾廉耻,决心不惜代价要看一眼贾米拉的芳容……而萨里姆呢,由于站在黑影中,别人看不到,他嚷道:“举起手来!不然我要开枪了!”萨里姆是在吓唬人。但双手抓着窗台、身体吊在半空中的穆塔西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处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吊在那里呢就要吃枪子儿,放手呢就要摔下去,怎么办呢?他想要回嘴,“你自己就不该来,”他说,“我要告诉阿米娜夫人。”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但萨里姆指出他处在不堪一击的境地,一等穆塔西姆讨饶说“好的,不过不要开枪”,便放他走掉了。在那天后,穆塔西姆便说服他父亲向贾米拉的父母正式求婚。但她出生之后从小到大就懂得爱情是怎么回事,对所有向她求爱的人还是照老脾气很是讨厌,便一口回绝了他。他离开吉夫追到卡拉奇,但她对他的胡搅蛮缠一概置之不理。最后他参了军,在一九六五年的战争中牺牲了。 但英俊的穆塔西姆的悲剧不过是我们故事当中的一个次要情节。因为这会儿只剩下萨里姆同他妹妹两个人,他妹妹被方才的说话声惊醒了,便问道:“萨里姆,出了什么事啦?” 萨里姆走到妹妹床前,去握她的手,那张羊皮纸贴在她的皮肤上。萨里姆在月光和荡漾着情欲的微风的作用下开了口,只有到这时他抛弃了所有关于圣洁的观念,告诉他张口结舌的妹妹说他爱她。 一阵静默,接着她大叫起来:“噢,不,你怎么能够——”但羊皮纸的魔力在同她对爱情的憎恨较量着。因此尽管她身体像个摔跤手那样绷紧抽搐起来,她还是听他说这其中并不存在有违人伦的地方,他把这事想过了。归根到底,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他血管里流的血同她的完全不同。在那个疯狂的夜晚的微风中,他试图解开就连玛丽·佩雷拉的坦白也没能成功解开的所有的结。但就在他说话时他都能感到他的话是多么的空洞无力,他意识到尽管他说的话的确不假,但还有其他的事实,这些事实变得更加重要,因为时间使它们具有了约束力。虽然没有必要感到羞耻和害怕,他还是看见这两种情感出现在她额头上,从她的皮肤上也嗅到了它们,更加糟糕的是,他能够在自己的身上里里外外感受到它们,嗅到它们的存在。因此,最后连英俊的穆塔西姆的有魔力的羊皮纸也无力使萨里姆·西奈和歌手贾米拉走到一起,他耷拉着脑袋走出她的房间,而她呢睁着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目送他出去。等到这一符咒的魔力完全消失时,她狠狠地进行了报复。就在他走出房间时,宫中走廊里传来了新订婚的公主的尖叫声,她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新婚之夜自己的合欢床上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淌满了臭烘烘的黄色液体。在这之后她打听了一下,弄清楚梦中见到的其实确有其事,于是她决定只要扎法尔还活一天,她再不让自己发育成熟,这样她可以待在宫中自己的房间里,免得受罪去闻他那毛病的臭气。 第二天一早,联合反对党的两个坏蛋醒来,发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在他们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时,却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式的巴基斯坦士兵不出一声地站在门口,将枪交叉着拦住去路。坏蛋又是叫喊又是甜言蜜语地说好话,但两个士兵一动不动,直到选举结束,他们才静静地走掉了。两个坏蛋去找领主,发现他正在自己珍奇的玫瑰园里。他俩挥舞胳膊,高声嚷嚷,抗议说这是对正义的嘲弄,是大选举中的舞弊行为,还提到这是阴谋诡计。但领主只是向他们介绍了十三个新品种的吉夫玫瑰,都是他自己通过杂交培育的。他们还是怒气冲冲地叫嚷,说什么“民主死掉了呀”“独裁专制呀”等等,嚷个不停——最后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开了口,他说:“朋友们,昨天我女儿同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订了婚。我希望,我另一个女儿很快就会嫁给我们总统的亲生儿子。你们想想看,在吉夫即使有一张选票反对我未来的亲家,那对我、对我家,会是多么丢脸、多么可耻呀!朋友们,我这个人最看重的是面子,所以待在我家吃吧,喝吧,不过不要向我讨我不能给的东西。” “我们大家都幸福地生活着……”无论如何,即使没有童话故事结尾这句套话,我的故事的结尾确实也很离奇。因为等基本民主的代表选举好了以后,各种报纸——《人民报》《黎明报》《巴基斯坦时报》一致宣布总统的穆斯林联盟对国母的联合反对党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因此这证明只有我在拿事实来变戏法时最最糟糕。在一个真理是按照上面的意思决定的国家里,现实确实不再存在了,因此除去上面规定不行的之外,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可能这就是我在印度度过的童年时代和在巴基斯坦度过的青春期的不同之处吧——在前者之中,我被无穷无尽的不同现实包围着,而在后者里面呢,我在同样是无穷无尽的虚伪、幻象和谎言之中随波逐流。 一只小鸟在我耳边轻声说:“公平些呀!无论哪个人,无论哪个国家,都有虚伪之处。”我接受这一批评。我知道,我知道。多年之后,那个寡妇也知道。而对贾米拉来说,被时间、被习惯、被外婆的命令、被缺乏想象力、被父亲的默许等等确认而合法化的事情结果要比她知道的事实更加可信。 [1] “伊斯兰”原系阿拉伯文,意思是“顺服”。 [2] 印沙安拉(Inshallah),穆斯林的祝福语,意为“如安拉允许的话”或“如蒙天佑”。 [3] 倭马亚王朝(Umayyad或Omayyad),公元七世纪和八世纪定都大马士革的穆斯林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之一。 [4] 伊斯玛仪派(Ismaili),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一个派别。 [5] 阿利·汗是中东贵族,丽塔·海华兹(Rita Hayworth,1918—1987),好莱坞著名影星,阿利·汗为海华兹的第三任丈夫。 [6] 加兹尼的马茂德(Mahmud of Ghazni),加兹尼为阿富汗境内一个城市,马茂德为加兹尼国王,公元十一世纪初侵入印度。 [7] 穆罕默德·宾·萨姆·古尔(Muhammad bin Sam Ghuri),通常称为古尔的穆罕默德,南阿富汗山区古尔公国的苏丹。于一一九二年大败拉吉普特人,为穆斯林统治北印度奠定了基础。 [8] 图格鲁克(Tughlug),十四世纪在德里成立的王朝。 [9] 锡坎达尔(Sikandar But-Shikan,1389—1413),十四世纪克什米尔沙米里王朝的苏丹。 [10] 赛义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Syed Ahmad Barilwi,1786—1831),穆斯林运动领袖。 [11] 莫普拉(Moplas)是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居民,信奉伊斯兰教,为外来的阿拉伯商人和当地人通婚的后裔。 [12] 指《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与神灯的故事。 [13] 布尔卡(burqa),伊斯兰教妇女所戴的遮面布,长可及脚,上有两孔,可露出眼睛。 [14] 伊勒图特米什,十三世纪德里苏丹。 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 下面要讲的是,嘀嗒嘀嗒声重又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倒计时的零点不是出生,而是结局。还要提到的是一种深深的厌倦感,大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曲终人散成了唯一的出路。因为人也像国家或者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最后也会变得精疲力竭,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快快完事大吉。 月亮怎么掉了一片下来,萨里姆怎么得到了净化……时钟这会儿又在嘀嗒嘀嗒响着。因为所有的倒计时都需要一个零点,我得说明结局是在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来临的,零点到来的确切时刻,当然无可避免是在午夜钟响时分。艾利雅姨妈家里那只落地式大摆钟走时很准,但敲钟总会慢两分钟,它这回再也没有机会敲响了。 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是在一九六四年年中来到巴基斯坦的,她离开时,尼赫鲁的去世在印度引发了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财政部长莫拉尔吉·德赛和最有实力的贱民贾吉万·拉姆联合起来,决心阻止建立尼赫鲁王朝,因此英迪拉·甘地失去了国大党的领袖地位。新总理是拉尔·巴哈杜尔·夏斯特里,又是老一辈政治家当中的一员,他们这代人似乎都在长生不老的药水当中浸泡过。不过,对夏斯特里来说,这仅仅是个空幻境界。尼赫鲁和夏斯特里都充分证明他们不会长生不老,但仍然有其他好多人留了下来,用他们木乃伊样的手指抓住时间,不让它前进……但在巴基斯坦,时钟嘀嗒嘀嗒响着。 “母亲大人”表面上并不赞同我妹妹的事业,它太有电影明星的味道。“我这一家子呀,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叹着气对皮雅舅妈说,“比汽油的价格还更说不准。”不过,她内心很可能暗暗得意,因为她崇拜权势,而贾米拉如今成为大名人,国内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无不对她表示欢迎……我外婆在拉瓦尔品第安了家。不过,她表现出很奇怪的独立性,没有住到佐勒非卡尔将军家去。她和我皮雅舅妈搬到老城区一幢简单的平房里,两人倾其所有,买下了一个加油站的经营权,实现了多年的梦想。 纳西姆从来没有再提阿达姆·阿齐兹,她对他的去世也不伤心。我外公生前好吵架,在他年轻时反对巴基斯坦独立运动,很可能将他朋友米安·阿布杜拉之死归罪于穆斯林联盟。如今他去世了,她几乎有点像是得到了解脱,因为她可以独自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了。“母亲大人”与过去一刀两断,集中精力经营起加油站的生意来。加油站位于拉瓦尔品第和拉合尔之间的主干道旁,地点是再好也没有了,生意非常红火。皮雅和纳西姆两人轮流坐在经理的玻璃小房子里,工人们为轿车和军车加油。她们两人联手大为成功。皮雅天仙般的容貌丝毫没有减色,吸引了大批的顾客。而“母亲大人”自从寡居之后,脾气也变了,她如今对别人的事情比对自己的事情更加感兴趣,她老喜欢请加油的顾客到她的玻璃小房子里来喝克什米尔红茶。人们有点忐忑不安地接受邀请,在他们弄清楚这位老太太并不想没完没了地跟他们唠叨那些烦人的老话时,大家放下心来,解开了衬衫领口,舌头也灵活起来。“母亲大人”听别人说东道西,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心得不得了。加油站很快在附近一带变得很有名气了,司机故意绕道前来加油——常常是接连两天,这样他们既能够欣赏我天仙般美丽的舅妈,又可以把心中的烦恼向我那位耐心好得不得了的外婆倾诉。我外婆呢,变得像海绵那样有了吸附的本事,她总是等客人讲完,然后才从嘴唇里挤出几条简单而坚定的忠告来——这时候工人已经加好了油,并且把汽车擦拭干净。我外婆呢给他们的生活充了电,使他们的心情有了改善。她坐在她那个玻璃告解室里,解决人世间的问题。她自己的家庭呢,在她眼里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纳西姆·阿齐兹这位嘴唇上长着胡子的自豪的大家长,自己找到了对付悲剧的法子。但是在找到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那种冷漠的厌倦精神的第一个牺牲品,要解决它的唯一出路便是完事大吉。(嘀嗒,嘀嗒)……不过,在表面上,她似乎一点也不想跟随她的丈夫去那个专为好人预备的樟树花园里。她似乎同她离开的印度那些年岁极高的领导人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她以惊人的速度长得越来越胖,最后只好叫建筑工人来扩大玻璃小房子。“把它扩得尽量大一些,”她突然以少有的幽默感说,“也许过了一百年我还在这里呢,叫什么名字来着,只有安拉知道我会有多胖,我不想每过十一二年就来找你们一回。” 不过,皮雅·阿齐兹对成天汽油啊什么的并不满足。她同一系列的上校、板球运动员、马球手、外交官有了密切的来往。由于“母亲大人”对家里人的事情失去了兴趣,因此很容易瞒住她。但在这个小地方,这却成了人们的话题。艾姆拉尔德姨妈把皮雅怪了一通。皮雅回答说:“你是要我永远号哭着扯头发是吗?我还年轻,年轻人应该有点儿开心的事。”艾姆拉尔德咬紧嘴唇说道:“但是得顾顾面子呀……家庭的名声呢……”听到这话,皮雅头一扬。“你去讲面子吧,妹妹,”她说,“我呢,我要生活。” 但我觉得,皮雅这样自行其是,其中也有空洞的成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其实也感到了自己的个性一天天地消耗掉了。她疯狂地谈情说爱,实际上只是不顾一切地进行最后一次“表演”——表演她这样的女子所应该担当的角色。她并没有真正用心。在她内心深处,也在等待着那个曲终人散的时刻……自从阿赫穆德·西奈的面孔被秃鹫从空中扔下的一只人手打了一下以后,我家里的人一向容易成为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打击的目标,一年过后就会有晴天霹雳下来了。 在我外公去世、“母亲大人”来到巴基斯坦之后,我常常反复梦见克什米尔。虽然我从来没有去沙里马尔花园散步过,但我在夜里去了那里。我像外公那样乘坐小船在湖上荡漾,还爬到商羯罗查尔雅神庙的山上,我看到了莲藕和气势汹汹的锯齿一样的山峰。这也可以看作是折磨我们所有人的心灰意冷的情感的一种表现(只有贾米拉除外,安拉和国家使她劲头十足)——这也使人想起我的家庭既同印度又同巴基斯坦分离开来。在拉瓦尔品第,我外婆喝着克什米尔红茶。在卡拉奇,她的外孙被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湖水洗涤着。不用多久,克什米尔的幻梦就会发展成为全巴基斯坦人的心愿,我始终与历史紧紧相连,我发现我的幻梦在一九六五年成为整个国家的共同财产。这对即将到来的结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从空中落下来,我终于得到了净化。 萨里姆已经沉沦到底了。我罪孽深重,我闻到自己身上像茅坑那样臭。我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结果却去找婊子——我本应好好做人,过上一种正直的新生活,却产生了一种无法启齿(同时也是单方面)的相思之情。即将把我吞没的宿命已经露出了端倪,我像是着了魔似的骑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城里街上乱逛。贾米拉和我尽量避免见面,我们平生第一次没法互相说一句话。 圣洁——这一最高的理想!——巴基斯坦的国名就来自这一天国的美德,我妹妹唱的歌中每个音符都透露着它的气息——似乎离我很远。但历史——它具有饶恕罪人的能力——在这时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朝着一个时刻迅速接近。这个时刻,将会一下子把我从头到脚涤荡得干干净净,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呢? 在古鲁·曼迪尔家中的日子充满了蒟酱卷的气味、烹饪的气味,还有清真寺直指云天的高高的光塔阴影发出的懒洋洋的气息。而我的艾利雅姨妈对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和对嫁给他的妹妹的仇恨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它就像个大壁虎一样坐在她起居室里的地毯上,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似乎只有我闻得到它,因为艾利雅进行掩饰的本领发展得像她下巴上的胡须那样快,又像她拔胡须那么熟练,每天夜里,她都用胶布将胡须连根粘掉。 艾利雅姨妈对国家命运的贡献——通过她的学校和学院——绝对不能低估。她那老处女的沮丧心态渗透到了这两个教育机构的课程、砖瓦和学生之中,她培养的少年和青年学生身上都具有一种古代的复仇心理,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中的原委。啊,老处女姨妈身上那种无所不在的死气沉沉的味道!它使她家里的油漆变了色,她的家具中由于塞满了仇恨而变得又笨又重。老处女的压抑还给缝到了窗帘线缝中,就像多年之前缝到了婴儿衣衫里面一样。怨恨从地上的缝隙里直往上冒。 艾利雅姨妈喜欢干的是烹饪。她多年独守空房、气得要命,在这期间她孜孜矻矻,终于达到了艺术境界,这就是在食物中掺入感情。在这方面唯一比她高明的只有我以前的保姆玛丽·佩雷拉。不过如今,这两位烹饪老手都给比下去了,这位高手便是布拉甘萨酱菜厂的首席腌制师萨里姆·西奈……尽管如此,在我们住在古鲁·曼迪尔她家里时,她给我们吃的便是包含着不和与争吵的焖肉饭和椰子肉丸。渐渐地,就连我父母之间迟来的爱情也走了调,失去了那种和谐的韵味。 但我姨妈身上的优点也不能遗漏。在政治上,她大声疾呼反对军人干政。要是她没有一个当将军的妹夫,她的学校和学院很可能早就被充公了。请别让我完全通过我个人绝望的有色眼镜来观察她,她曾经去苏联和美国讲学。此外,她做的东西很是好吃。(尽管里面包含着特别的内容。) 但是在这幢清真寺阴影底下的房子里,空气和食物开始造成危害了……萨里姆在他那可怕的单相思和他姨妈食物的双重影响下变得很不正常,每当他想到妹妹时,脸总会涨得通红。而贾米拉在不知不觉中,渴望新鲜空气和未经阴暗心理掺和的食品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她在家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经常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不过从来没有去东巴)。兄妹之间同处一室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碰在一起时,两人都会大吃一惊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落地之后,两人又都气鼓鼓地望着刚才跳起来的地方,仿佛那里变得像面包炉子那样烫人似的。在别的时候,他们两个一举一动的意思也显而易见,不过只是屋子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心事,没有注意到罢了。例如,贾米拉就连在家里时也戴着她的金白相间的面纱,就连闷热得要发晕也不在乎,只有她确信哥哥不在家时才肯拿下。而萨里姆呢——他仍然奴性十足地去圣伊格纳西亚修道院里拿发酵的面包——却总是不肯亲手将面包递给她。有时候,他让他那个心如蛇蝎的姨妈代他送去。艾利雅很顽皮地看着他问:“你是怎么啦,孩子——生传染病了吗?”萨里姆的脸涨得通红,生怕他姨妈会猜出他去找妓女的事情。说不定她猜到了,不过她盯着更大的鱼儿呢。 ……他还渐渐变得经常陷入到沉思之中,很久都不出一声,只是突然间猛然一喊,喊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如“不!”或者“可是!”甚至还会有些神秘莫测的叫声,如“砰!”或者“嗡!”。阴沉沉的沉默之中爆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声音,仿佛萨里姆的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对话,时不时地有对话或者痛苦的碎片冒上来冲出嘴唇。我们每天吃的都是那些饱含着烦恼的咖喱菜肴,这肯定加重了这种内心的烦扰。最后,阿米娜发展到同一些看不见的洗衣箱唠叨起来。阿赫穆德在中风之后,只会流着口水咯咯傻笑。而我呢,沉着脸独自躲起来苦思冥想。这时候,我姨妈心中一定暗自得意,她对西奈这家人痛快地进行了报复。不过,她也由于实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而伤心劳神。这样说来,她的前途也到此为止了。在她这个如同疯人院般的宅子里,她下巴上贴着去胡须的胶布走来走去,那脚步声听起来也是空荡荡的。而这时候她的侄女从像是突然变得滚烫的地板上直跳脚,她的侄子呢莫名其妙地大叫一声“呀!”一度是她情郎的那个人如今下巴上滴滴答答地流口水,而阿米娜眼前又出现了她往事的鬼影,她招呼道:“那么,你又来了,嗯,干吗不呢?看来所有的一切根本没有离开过。” 嘀嗒,嘀嗒……一九六五年一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发觉在十七年之后,她竟然又怀孕了。等到她确定无疑之后,便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她大姐艾利雅,给了我姨妈机会,使她的复仇计划更加十全十美了。不清楚艾利雅对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她在菜肴当中究竟又拌进了什么东西也无法肯定,但在阿米娜身上却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她老是做噩梦,梦见生出个妖怪来,头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棵花椰菜。她眼前老出现拉姆拉姆·赛思的幻影,生个双头婴儿的老预言又使她紧张得几乎发疯。我母亲四十二岁了,在这样的年纪怀上孩子使她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一方面在所难免,另一方面,也有艾利雅煽风点火的因素),原本她的一腔柔情已经使中年的丈夫重新迸发出了爱情,这种幸福像光环一样围绕着她,如今这种害怕心理对此是一大玷污。在我姨妈掺和着报复心理的肉糜——里面加的调味品既有豆蔻又有不吉的预言——的影响下,我母亲变得非常害怕这个孩子。随着月份的增加,四十二岁的年龄现出颜色来了。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一天比一天胖,几乎要给压垮了。怀孕第二个月时,她的头发全白了。到了第三个月,她的脸皱里皱巴,像只烂芒果。到了四个月时,她已经像个老太婆一样,满脸皱纹,臃肿不堪,脚上又长出了鸡眼,脸上不可避免地满是汗毛。她似乎又一次周身笼罩在一团耻辱的浓雾中,仿佛是像她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还怀上孩子,真是丢人现眼。这个在乱纷纷的日子里怀上的孩子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胎儿同她年龄强烈的反差越来越明显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往事像鬼影一样反复出现,倒在一张旧藤椅里面。我母亲的崩溃突如其来,令人震惊。阿赫穆德·西奈一筹莫展地观看着,突然心慌意乱、难以自制,他不知所措了。 甚至就是现在,我觉得要描写临近完事大吉的那段日子还是很困难的,那时我父亲也发现他的毛巾厂在他手里渐渐烂下去。艾利雅在伙食上做的手脚(它既通过他吃下去的东西影响他的胃,也通过他面前的妻子影响他的眼睛)对他产生的影响太明显了。他对工厂的管理日益松弛,对工人的态度越来越糟糕。 简单地介绍一下阿米娜牌毛巾垮台的情况吧。阿赫穆德·西奈越来越盛气凌人地对待工人,就像当年他在孟买时对待仆人那样蛮横,不管是织工师傅和打包的辅助工,他都要人家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永远像奴仆似的供他使唤。结果,工人成群结队地走掉,临走前他们说:“先生,我不是给您扫茅房的,我是合格的一级织工。”人们对他们的雇主照理会心存感激,但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我姨妈送给他的盒装饭里掺进了令人头昏脑涨的怒气,在它的影响下,他让他们走掉,又雇了一批令人讨厌的懒汉。这些人偷窃棉纱团和机器零件,但是随时随地忙着点头哈腰地讨好东家。这一来毛巾的废品率直线上升,合同无法履行,订货量锐减。阿赫穆德把退货的毛巾带回家中,简直像山——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因为工厂的仓库里已经堆不下由于他管理不善而生产的次品了。他又喝起酒来,到那年夏天,古鲁·曼迪尔这座房子里又充满了他同瓶中精灵斗争时骂的粗话,走廊和客厅里次品毛巾沿墙堆放,像埃弗勒斯峰和帕尔巴特峰那样高,我们走路都只好侧着身子了。 我们把自己交到我这位胖姨妈手里,在她多年郁积于心的怒火里煎熬。只有贾米拉除外,由于她经常不在家,因此受到的影响最少,我们最后都实实在在地在她手里栽了跟斗。这段时间既令人痛苦又叫人迷茫,我父母之间的感情在新怀的孩子以及我姨妈多年积怨的双重压力下就此破裂。这种慌乱和毁灭的气息渐渐地从屋子的窗缝里钻出去,传染到了全国人民的心里。因此,当战争爆发时,整个国家似乎也笼罩在那种令人糊涂的虚幻的雾气中,我们原先正是在这种虚幻的雾气中开始生活的。 我父亲正一步步地离中风越来越近,但就在他脑袋里的炸弹爆炸之前,另一条导火线点着了。在一九六五年四月,我们听说卡奇沼泽地发生了特别事件。 就在我们像苍蝇一样在我姨妈复仇的罗网里拼命挣扎时,历史的车轮继续滚滚向前。阿尤布总统的声望下降了,人们纷纷传言在一九六四年大选中有各种舞弊的行为,这种谣言根本扑灭不了。还有总统儿子的事,高哈尔·阿尤布办的那个神秘的甘德哈拉工业集团一夜之间使他成为亿万富翁。噢,大人物的儿子尽干坏事,这样的例子接二连三,多得数不尽!高哈尔为人霸道,平时老是大叫大嚷的。不久后,在印度又有桑贾伊·甘地和他办的马鲁蒂汽车厂以及他创立的青年国大党。最近的一个呢,是坎提·拉尔·德赛……大人物的儿子毁了他们的父母亲。不过,我也有个儿子阿达姆·西奈,他公然违抗先例,将会把这种倾向扭转过来。做儿子的既有可能比他们的父辈坏,也有可能比他们的父辈好……不过,在一九六五年四月,空气中满是做儿子的出毛病的消息。是谁的儿子在四月一日翻过了总统府的墙头——是哪个不知名的父亲的生出了这么一个下流家伙,竟然跑到总统面前朝他的肚子开枪?历史上有的做父亲的永远没有留下名字来,这对他们倒是福气。无论如何,暗杀没有成功,因为他的枪奇迹般地卡住了。某人的儿子被警察带走,他们会把他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拔掉,把他的指甲放到火上去烧,红红的香烟头无疑会用来烫他的阴茎头,那个不知其名的未遂的暗杀犯不过只是被历史的大潮卷着走。得知这一点,他心里一定不会好过。在这种大潮中,人们常常看到做儿子的(无论地位高低)表现特别糟糕。(不,我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 新闻和现实脱节。一方面报纸引用外国经济学家的话——“巴基斯坦成为新兴国家的榜样”,另一方面(未予报道),农民对所谓的“绿色革命”痛加诅咒,他们声称大多数新打的水井完全无用、有毒,反正是打错了地方。一方面社论称赞国家领导人清正廉洁,另一方面,各种各样的谣言提到了总统儿子的瑞士银行账户和崭新的美国轿车。卡拉奇《黎明报》提到另一个黎明——“良好的印巴关系即将出现?”,但是在卡奇沼泽地,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城市里是各种幻影和谎言。在北方的大山里,中国人正在修路,并准备核试验。但是,现在该从总体叙述转到特定事件上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转到将军的儿子,我的表弟,那个患遗尿症的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身上来了。在四月到七月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为全国所有那些不争气的儿子的典型。历史也举起指头,通过他直指高哈尔,以及将来的桑贾伊和坎提·拉尔,当然,还有我。 那么——来谈一谈扎法尔表弟。那时候我跟他有很多相似之处……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启齿的爱。而他的裤子呢,尽管他极力克制,但还是不断地流满了一些更为具体的东西,同样无法启齿。我梦想着神话中的爱人,既有幸福的又有倒霉的——既有沙·贾汗和穆姆塔兹·马哈尔,又有蒙塔古和凯普莱特。他呢梦想着他在吉夫的未婚妻,她过了十六岁生日,但还没有发育成熟,这一定使她在他心目中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在一九六五年四月,扎法尔被调往卡奇沼泽地巴基斯坦方控制的地区。 能够正常控制排尿的人对膀胱有问题的人是够刻薄的,扎法尔尽管是个中尉,但成了阿勃塔巴德军事基地的笑柄。据说上级命令他在性器官上套一个气球形状的橡胶内裤,这样巴基斯坦陆军光荣的军服就不会给玷污了。士兵们在他走过时都会鼓起腮帮,装出吹气球的样子来。(后来他因谋杀被捕,大哭着招认罪行时把所有这一切都公之于众了。)很可能将他派往卡奇沼泽地还是上级故意安排的,免得他在阿勃塔巴德受人讥笑……排尿失控注定使扎法尔犯下了同我一样十恶不赦的罪行。我爱上了自己的妹妹,而他呢……不过还是让我把故事从头讲起吧。 自从印巴分治以来,沼泽地一直是“有争议的领土”,虽然,实际上双方都并无心多做争执。沿着北纬二十三度线这一非正式的边界线的小山冈上,巴基斯坦政府建立了一系列的哨所,每个哨所配备六名士兵和一盏信号灯。一九六五年四月九日,有几个这样的哨所被印度军队占领了。一股巴基斯坦部队,我表弟扎法尔也在内,被调往这一边界守卫了八十二天。沼泽地战争一直拖到七月一日方告结束。事实就是如此,但其他所有的问题便不那么清楚了。因为在左右着当时所有事件的幻象和谎言的双重遮掩之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尤其是在变幻无常的沼泽地那边的事情……因此我将要叙述的故事(这其实是我表弟扎法尔讲的)其真实性很可能不比其他任何说法差。我说任何说法,那就是说,官方正式宣布的除外。 ……年轻的巴基斯坦士兵进入到这一沼泽地带,个个额头上都直冒冷汗。这里的光线也绿茵茵的,带着海床的色彩,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讲述了一些故事,更使自己胆战心惊。这其中有在这湿地里发生的可怕的传说,眼睛闪闪发亮的海中怪兽,还有鱼头人身的女人,她们躺在海边,头藏在水下呼吸,只露出半截跟女人一模一样的下身在岸上,引诱粗心大意的男子性交,男人一上去则必死无疑,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个爱上这种怪物的人能够得以生还的……因此,在他们抵达哨所作战时,这些十七岁的孩子早就是一群吓瘫了的乌合之众,一交火准会被消灭干净。幸而对方——印度士兵比他们来得更早,受到沼泽地绿色空气的影响更长。因此,在这个充满了巫术的地方打的是一场疯狂的战争,交战双方都以为看见鬼神显灵帮助敌方作战。但最后,印度军队投降了,他们当中许多人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地说,谢谢老天,总算完了。他们说是夜里看到长着一身脂肪的大怪兽在哨所周围乱爬,半空中还可以看到落水鬼,他们戴着海草编成的花环,肚脐上挂着贝壳。 而我表弟亲耳听到这些投降的印度士兵在说:“这些哨所反正没人驻守,我们见到里面是空的,便走了进去。” 对奉命坚守哨所等待后援部队接应的年轻的巴基斯坦士兵来说,哨所空无一人的秘密起初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表弟扎法尔中尉发现,在他和另外五名士兵坚守哨所的七个昼夜中,他的膀胱和肚皮歇斯底里地老是不断排泄。夜里只听见女巫的尖叫声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在黑暗中“咝咝”地爬动。这六个年轻人吓得屁滚尿流,再也没人讥笑我表弟了,因为人人的裤裆里都是湿漉漉的。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后第二夜中,一个士兵恐怖地低声说:“听着,伙计们,我宁可不要饭吃,也还是他妈的要从这里溜掉!” 士兵们在沼泽地里满头冷汗,吓成了一摊泥。就在最后那天夜里,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黑暗中一队鬼怪朝他们走来。他们这个哨所离海岸最近,在绿茵茵的月光下他们看到了鬼船那幻影样的船帆。尽管士兵们吓得尖声大叫,鬼怪军队还是毫不留情地冲了上来,这些妖魔扛着盖了苔藓的箱子,抬着遮得密密的奇怪的担架,上面堆得高高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鬼怪冲进门里,扎法尔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不住求饶。 首先走进哨所的鬼怪缺掉几个牙齿,皮带上挂着一把弯刀。他见到茅屋里只有几个士兵,气得眼睛里直是冒火。“见鬼!”鬼头儿说道,“你们这些人妈妈的在这里干什么呀?不是给你们付了一大笔钱吗?” 不是鬼怪,是走私贩子。六个年轻的士兵发觉自己处在一种极其丢脸的恐惧处境之中,尽管他们想要挽回自己的名誉,但这种羞辱使他们永无翻身之日……现在,我们说到关键之处了。这些走私贩子是在谁的名义下行动的呢?走私贩子的头儿嘴里说出了谁的名字,使我表弟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呢?有个人先是在一九四七年趁印度教徒逃亡之机聚敛了一大笔财产,现在每逢春夏天组织走私货船,通过不设防的沼泽地再走私到巴基斯坦的大小城市,使财产越来越多,这个人是谁呢?指挥着这个幻影似的军队的将军,长得像是潘趣乃乐,说话声音又细又尖,这个将军是谁呢?……但是我还是只谈事实。在一九六五年七月,我表弟扎法尔回拉瓦尔品第他父亲家里度假。一天早上他慢慢走到父亲房间里去,压在他心头的不仅有他儿时受到的成千上万次羞辱和殴打,不仅有他自小到大的遗尿毛病,还有他完全明白他父亲应该为沼泽地里发生的一切、为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求饶这件事负责。我表弟看到他父亲坐在床边上的澡盆里,他用走私贩子那把长长的弯刀抹了他的脖子。 报纸上的报道是“卑怯的印军进攻为我英勇的战士击退”——在这条新闻后面隐藏的是佐勒非卡尔将军案件的真相,它变成为一件若隐若现的说不准的事儿。至于贿赂边境哨兵一事呢,在报纸上变成“无辜的士兵惨遭印度军官杀害”。有谁会散布我姨父大搞走私的消息呢?哪个将军、哪个政客没有接受过我姨父非法走私进来的半导体收音机、空调器和进口手表呢?佐勒非卡尔将军死掉了,扎法尔表弟给关进监狱,他同吉夫公主的订婚就此宣告无效。那位公主坚决不让自己发育成熟,就是为了逃脱这件婚事。不妨说,卡奇沼泽地的事件成为八月份即将爆发的更大规模交火的导火索。在那场完事大吉的火焰中,萨里姆不由自主地得到了令人困惑的净化。 至于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她获准移居国外。她对此早已有所准备,打算去英国萨福克郡,投奔她丈夫的老上司道孙准将。这位将军在他年老糊涂的情况下,同一群与他同样精通印度事务的老头在一起,观看有关德里宫廷以及乔治五世来到印度之门的老电影片子……她一心盼望着把往事统统遗忘,到英格兰去尝尝冬天的滋味。就在这时,战争爆发,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在寿命仅有三十七天的“假和平”的第一天,阿赫穆德·西奈中风了。他左边半个身子完全瘫痪,又回到了流口水、咯咯傻笑的婴儿时代。他嘴里老是胡说八道,显然对小孩淘气用的有关排泄的词儿大感兴趣。他咯咯傻笑,说着“屙屎”和“尿尿”,我父亲那起伏无常的生涯算是到了头,他又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走了岔路,并且输掉了他和瓶中精灵的斗争。他愣愣地坐在次品毛巾中间,时不时咯咯傻笑几声。我母亲呢,也坐在次品毛巾中间,被可怕的大肚子压得几乎垮下来。她头严肃地向前倾斜,眼前出现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或者她弟弟哈尼夫的鬼魂,或者绕着她的手不断地像飞蛾扑火似的跳舞的两只手……萨巴尔马提司令手上拿着他那根奇怪的指挥棒来看她,“鸭子”纳西埃低声凑在我母亲干枯的耳朵边上说:“完蛋了,阿米娜姐姐!世界末日到了!”……如今我从来巴基斯坦这些年的病态的现实中一路奋斗过来,尽量想要对那一系列似乎要把我们在孟买的根切断的神秘可怕的报复行为(通过我的艾利雅姨妈复仇的迷雾)做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到了这时候,我必须把结局告诉你了。 我要明白无误地说明的是,我坚决相信,一九六五年印巴战争的内在目的不为其他,它只是要把我这个陷入到茫茫黑夜之中的家族从地球上消灭掉。要了解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历史,就必须以不偏不倚的分析性目光来对那场战争的轰炸模式进行一番研究。 就连结局也有其开端,一切都得按照先后顺序来讲述。(归根到底,我有博多在身边,但凡我有本末倒置的念头,她立刻会把它彻底打消。)到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时,我家族的历史已经到了这么一种地步,那就是,轰炸模式所产生的结果简直是一种大慈大悲的解脱。不,我要用那个重要的字眼,要是我们希望得到净化,那么下面那种规模的事情或许是十分必要的。 艾利雅·阿齐兹对自己策划的可怕的复仇心满意足;守了寡的艾姆拉尔德姨妈呢,等着出国;皮雅舅妈呢,玩着她那空洞的淫乱游戏;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缩到了她那个玻璃小房子里;我表弟扎法尔呢,他那位公主永远不会发育成熟,他只能在监狱里尿得湿淋淋的席子上度过余生;我父亲又回到了儿童时代;身怀六甲的阿米娜·西奈老得越来越快,鬼魂老是在她面前出现……让所有这一切可怕的状况得以根除的是政府采取的行动,政府实现了我访问克什米尔的梦想。与此同时,我妹妹坚定不移地拒不考虑我的爱情使我采取了听天由命的态度,我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在这种心境中,我告诉普夫斯大伯说他女儿随便哪个嫁给我都可以,就由他来挑好了。(这一来,我也使她们全倒了霉,无论哪个想要同我家结亲的人都会分担我们的命运。) 我想还是不要故弄玄虚的好。重要的是集中讲述靠得住的事实。是什么事实呢?在我十八岁生日前一个礼拜,也就是八月八日那天,巴基斯坦军队换了便装,越过了克什米尔停火线,渗透到印度控制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在德里,夏斯特里总理宣布“大规模渗透……来颠覆国家”,但在这里,巴基斯坦外交部长佐勒非卡尔·阿利·布托尖锐地反驳说:“我方明确宣布,对克什米尔当地人民反对专制统治的起义绝无任何牵连。” 要是确有其事的话,那么动机是什么呢?又是一连串可能的解释。由于卡奇沼泽地挑起的愤恨进一步发展了,企图一举解决这一人间仙境的山谷的归属问题?……或者是报纸上没有提到的原因,即出于巴基斯坦国内政治问题的压力——阿尤布汗的政府摇摇欲坠,在这种情况下战争能够创造奇迹。是这个还是那个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呢?为了把事情简化一些,我提出我自己想到的两个原因来。战争爆发的原因是因为我梦见了克什米尔,使它来到我们统治者的幻想之中;此外呢,我不纯洁,战争是为了让我脱离罪恶。 圣战,博多!圣战! 不过是哪一方发动进攻?哪一方防守的呢?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现实遭受到了可怕的打击。从德里红城堡的废墟上,印度总理(不是多年前写信给我那一位)给我送来这一祝贺生日的口信:“我们发誓以武力对付武力,绝不让对我国的侵略得逞!”与此同时,坐在吉普车上的人向古鲁·曼迪尔住宅里的我大声嚷嚷致敬,向我担保:“印度侵略者一定会被彻底粉碎!我们全是勇士!一个帕坦人,一个旁遮普穆斯林抵得上十个拿枪的印度佬!” 歌手贾米拉被派往北方,为我们以一当十的士兵歌唱。仆人把家里的窗户涂成黑色。夜里,进入了第二个童年期的我父亲做出蠢事,他打开窗户,扭亮电灯,结果砖头、石块从窗缝外飞了进来,这算是给我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吧。事情变得越来越乱。八月三十日,印度士兵在乌里附近越过停火线去“赶走巴基斯坦入侵者”——或者说是发动进攻,有没有这回事呢?在九月一日,我们的以一当十的士兵在恰哈姆越过停火线,他们是不是侵略者呢? 有些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歌手贾米拉的歌声伴随着巴基斯坦军队走向死亡,清真寺光塔上的宣礼员——不错,就连克莱顿路上也有——向我们担保,任何战死沙场的人会立刻进入樟树园里。赛义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的穆斯林游击队哲学充斥在空气中,要求我们大家做出“前所未有”的牺牲。 在无线电广播中,那种毁灭的规模,那种混乱的状态简直难以想象!在战争的头五天,“巴基斯坦之声”宣称击落的印军飞机数目超过了印度所有飞机数目的总和。在战争的第八天,按照全印广播电台的统计数字,巴基斯坦所有的军人都已被击毙,而且还不止这个数字。这场战争和我个人的生活都发了疯,这种双重的疯狂使我心神不定,我开始想到了一些绝望的念头来…… 伟大的牺牲,例如,拉合尔之战?——九月六日,印度军队越过了瓦加边界,使战线大为拉长,如今战事已经不限于克什米尔了,究竟有没有伟大的牺牲这回事呢?说是因为巴军的陆军和空军已经全部投入克什米尔地区,那个城市已经毫无防守能力,真有这回事吗?“巴基斯坦之声”广播说:噢,难忘的日子!噢,贻误战机造成了致命的失败,这一教训无可辩解!印军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下该城,于是停下来吃早餐。全印广播电台宣称已经占领拉合尔。与此同时,一架私人飞机发现了正在用早餐的入侵者。正当英国广播公司采用了全印广播电台的新闻稿时,拉合尔的民兵已经动员起来。听听“巴基斯坦之声”是怎么说的吧!——老头子、小孩儿、义愤填膺的老奶奶,同印度军队战斗;大家拿到什么就用什么做武器,一座桥一座桥地死守!跛子口袋里揣着手榴弹,拉开了保险,投身到前进中的印军坦克履带下面。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太用干草叉将印军士兵开膛破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无论老幼,大家全壮烈牺牲。但他们拯救了这座城市,阻挡住印军的前进,一直等到空中支援赶到!烈士呀,博多!英雄呀,肯定会升入香气扑鼻的花园里!在那里,会奖给每个男人四位从来没有被男人或者神怪染指过漂亮的天国美女,会奖给每个女人四位充满阳刚之气的英俊小伙子!你们有谁会拒不接受真主的恩赐呢?这场圣战是多么伟大呀!只要做出一次最后的牺牲,人就可以赎去自己所有的罪恶!无怪拉合尔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印度人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只有转世投胎——也许转世成为蟑螂,或者蝎子,或者卖草药的江湖郎中——简直没法比。 但真的有这回事吗?事情果真如此吗?还是全印广播电台的说法——坦克大战,巴方损失惨重,四百五十辆坦克被击毁——可靠呢?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没有什么完全靠得住。普夫斯大伯来克莱顿路做客,他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了。(在印中战争时,我们效忠的政府与现在不同,我母亲在“捐献首饰买武器”的运动中捐出了自己的金手镯和宝石耳环。但将这一行动与牺牲掉满嘴的金牙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能因为个人的虚荣,”他没了牙齿,说话也不清楚了,“见鬼,让国家缺钱花!”——但他真是这样的吗?金牙当真是为圣战而牺牲,还是藏在家里的柜子里了?“恐怕,”没牙的普夫斯大伯含含糊糊地说,“我答应给女儿的陪嫁你得等一段时候了。”——是爱国主义还是吝啬?他露出一口牙龈来,究竟是证明他爱国呢,还是个可耻的诡计,免得他给某个普菲亚装一嘴金牙齿? 还有,到底有没有伞兵部队呢?“……对所有的大城市都进行了空投,”“巴基斯坦之声”宣布,“所有身体健康的人必须带武器守夜,宵禁后见到任何人都格杀勿论。”但在印度是这样说的:“尽管巴基斯坦进行空中挑衅,”电台宣称,“我方未予理睬!”相信哪一方好呢?巴基斯坦的战斗轰炸机确实发动了“敢死袭击”,使印军飞机的三分之一一筹莫展地停在跑道上化为灰烬了吗?还有夜空中的那些舞蹈,巴基斯坦的幻影和奥秘战机对印度那些名字不是这么浪漫的米格飞机。伊斯兰的幻影和奥秘确实同印度教侵略者战斗了呢,还是这一切都是某种令人惊异的幻想?炸弹落下来了吗?爆炸是不是真有其事?能不能举例至少死了一个人呢? 还有萨里姆呢?他在战争中干什么来着? 是这样,我一边等着应征入伍,一边去寻找友好的、能使我忘掉过去的、让我安睡并且将我带入天堂的炸弹。 近来把我压垮了的可怕的宿命有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形式。我的家四分五裂了,我先后所属的两个国家也垮掉了,能够被正常人称为真实的所有一切都完蛋了,还沉浸在无耻的单相思中。在这种情况下,我试图能够忘却——我这种口气显得太高尚了,绝不要用什么夸夸其谈的词语。那么,直截了当地说,我夜里骑车在城里街道上游荡,寻找死亡。 谁在圣战中死去了呢?正当我身穿白色无领长上衣和便裤,骑着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实行宵禁的街道上转悠时,是谁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是谁被称为战争烈士,径直去了香气扑鼻的花园?研究轰炸模式,掌握步枪射击的秘密吧。 九月二十二日夜间,巴基斯坦的所有城市都遭到了空袭。(虽然全印广播电台说过……)真实的或者虚构出来的飞机扔下了真的或者是杜撰出来的炸弹。因此,说只有三颗炸弹击中了拉瓦尔品第,并且爆炸开来,这既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病态的想象虚构出来的事。这三颗炸弹呢,第一颗击中了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和皮雅舅妈的平房,她们当时正躲在桌子底下;第二颗呢把城市监狱炸去了一半,使我表弟扎法尔从牢狱之灾中得到了解脱;第三颗炸平了一所围墙有岗哨守卫的暗黑的豪宅。有哨兵站岗,但是他们没法挡住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被带到一个比萨福克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天夜里,吉夫领主和他那位坚决不肯发育成熟的女儿到他府上做客,这一来也使她永远没有必要变成一个成年妇女了。在卡拉奇,三颗炸弹也足够了。印度飞机不肯低飞,只是在高空中投弹。大部分炸弹都落入大海,没有造成伤害。但是,一颗炸弹炸死了(退伍的)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和他的七个普菲亚,因此把我从婚约中解脱出来,还有最后两颗炸弹。与此同时,在前线,英俊的穆塔西姆从帐篷里出来上厕所。突然一阵蚊子叫似的嗡嗡声(或者没有声音)向他袭来,他膀胱还没有出空,狙击手一颗子弹便要了他的命。 我还得谈谈最后两颗炸弹。 谁活了下来呢?歌手贾米拉,因为炸弹找不到她。在印度还有我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因为炸弹不耐烦去找他们。但是我父亲早已忘怀的远亲佐赫拉和她丈夫搬到了阿姆利则,一颗炸弹照样找到了他们。 还有两颗炸弹必须说一说。 ……我呢,因为没有意识到战争和我自己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还在傻傻地寻找炸弹。我在宵禁之后骑车出外,但是纠察戒严的子弹没有找到我这个目标……大团的像床单似的火焰从拉瓦尔品第的平房上升起,这些床单中间有个神秘的黑色窟窿,它在浓烟中逐渐成为一个脸上长痣的肥胖的老太婆的形象……战争把我这个消耗殆尽的毫无希望的家族的成员一个一个地消灭掉了。 但这时候倒计时就要结束了。 我终于驾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掉头向家里驶去,因此空中飞机轰鸣时我已经到了古鲁·曼迪尔环形路口。幻影和奥秘,我父亲中风过后脑瓜出了毛病,一位民防官员刚刚来过以确保灯火管制严格执行,他前脚刚走,我父亲后脚又扭亮电灯,打开窗户。那时阿米娜·西奈正在对一只旧的白色洗衣箱的幻影说:“滚开吧——我已经看够了你。”我这时恰好从几辆民防吉普车旁边驶过,车里的人气愤愤地伸出拳头警告我。砖头、石子还没有来得及砸破艾利雅姨妈家里的灯泡,呼啸声响了起来,早知如此我根本没有必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寻死。但是当半夜时分死亡降临,朝着我智力出了毛病的父亲灯火通明的窗户直冲下去时,我人还在大街上清真寺午夜的暗影底下。死神就像野狗那样嚎叫,眨眼之间一片火海,房子被夷为平地,爆炸力强得要命,把我从兰布雷塔摩托车上掀了下来。而在充满了我姨妈的怨恨的屋子里呢,屋顶坍塌下来,它就像蛋奶烘饼烤模一样压到了我父亲、母亲、姨妈,还有一礼拜之后就要出生的我那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头上,把他们压得比米粉烙饼还要平。最后一颗投向炼油厂的炸弹落到了考兰吉路上那幢错层的美国式住宅上,尽管埋了脐带,但房子还没有完全建好。但是在古鲁·曼迪尔许多故事也就此完结了,这其中有阿米娜和她多年之前那个地下的丈夫以及她的勤劳以及她当众宣布以及她将会有个不是她生的儿子以及她赌马的好手气以及鸡眼以及在先锋咖啡馆里跳舞的手以及她最后被姐姐击垮等等,还有阿赫穆德的故事他总是迷失方向以及长着向外突出的下嘴唇和松软的肚皮以及在冻结时全身发白以及陷入到幻想之中以及让狗在街上炸破肚皮以及太迟才爱上妻子以及死去了因为他注定要被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断送掉。如今压得比烙饼还要扁平,在他们周围房子爆炸了坍塌下来。这一瞬间毁灭的力量太强大了,所有埋葬在忘记了铁皮箱子里的东西都飞到了半空当中,而其他东西人的记忆都埋到了废墟底下,再也没有获救的希望。爆炸的气浪像手指一样一直往下往下直到衣柜底下炸开了一只绿色铁皮箱的锁,爆炸的气浪又像手一样将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抛向空中,这时候有一件藏在里面多年未见的东西飞到夜空中,就像月亮掉下来一片东西似的团团打转,在月光映照之下这件东西亮闪闪地往下往下直掉,我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这件东西旋转着翻腾着,像月光那样闪着银光,原来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它径直地朝我掉下来,就像秃鹫扔下来的手一样,使我净化使我得到了解脱,因为就在我抬起头来的那当儿,在我脑袋后部产生了一种感觉,在那之后,就在我跌向前去、匍匐在我父母葬身的火堆之前时,只剩下一个虽然短暂却澄清透明的无穷的瞬间,一个虽然短暂却具有无穷的知觉的瞬间,随后我失去了过去现在记忆时间羞愧和爱情的感觉,一次稍纵即逝但永恒的爆炸,我在其中低下了头是的我完全赞同是的这一打击的必要性,接着我五内俱空得到了自由,因为萨里姆的一切都从我身上消逝了,打从特大照片出现在报纸头条的那个婴儿到怀着龌龊的见不得人的相思之情的十八岁青年,羞辱和内疚以及渴望讨好别人以及需要得到别人的爱以及决心找到历史性的作用以及生长得太快统统消逝了,我摆脱了“拖鼻涕”和“花面孔”和“秃子”和“吸鼻子”和“地图脸”和洗衣箱和伊维·伯恩斯和语言游行,从科里诺小孩和皮雅舅妈的乳房和阿尔法与欧米加里得到了解放,赦免了谋杀霍米·卡特拉克和哈尼夫和阿达姆·阿齐兹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的罪行,我摆脱了五百岁的婊子和在深夜招认的爱情,我摔到了柏油路面上,无可挽回地完全获得了自由,一片从天而降的月亮使我恢复了圣洁无瑕的状态,就像木头写字箱一样擦得一干二净,(正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被我母亲的银痰盂击中了脑袋。 九月二十三日,联合国宣布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敌对行动结束。印度占领了不到五百平方英里的巴基斯坦领土,而巴基斯坦获得了它梦想的克什米尔的三百四十平方英里的土地。据说所以会同意停火是因为双方弹药大概都同时耗尽了。因此国际外交紧急斡旋和军火供应商的带有政治动机的幕后操纵使我家逃脱了全部灭绝的命运。我们中间有几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没有人卖给那些杀手把我们全部毁灭所必需的炸弹、子弹、飞机等等。 不过,六年之后,又一场战争爆发了。 [1] 帕尔巴特峰,位于克什米尔西北部。 [2] 沙·贾汗和穆姆塔兹见本书第一部《在地毯下面》一章。蒙塔古(Montague)和凯普莱特(Capulet)分别是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和朱丽叶家族的姓氏。 第三部 “佛陀” 显而易见的是(因为否则的话,我在此时应该做出某种难以置信的解释,说明我怎么会继续在这一“尘世的烦恼”中露面),你可以将我归入到一九六五年的战争没有消灭掉的人群之中。痰盂砸在萨里姆脑袋上,他只是受了点儿伤,其他不如他幸运的人被消灭了,但他只是得到了净化。我倒在清真寺的暗影之下,失去了知觉,由于军火补给消耗殆尽,我幸免一死了。 眼泪——在不像克什米尔那样寒冷的地方,眼泪是绝无化成钻石的可能的——从博多隆起的双颊上流了下来。“噢,先生,这场乱糟糟的战争杀死了最好的人留下了其余的!”看起来就像是好些蜗牛刚刚从她红红的眼睛里往下爬,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闪亮的、黏黏的痕迹,博多哀悼着我的被炸弹炸平的家人。我还像平常一样没有流泪,尽管泪水涟涟的博多的哀叹声中包含着无心的侮辱,对此我大度地不加计较。 “还是为活着的人悲哀吧,”我温和地反驳她,“死去的都去了樟树园啦。”为萨里姆悲伤吧!由于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被阻挡在天国的草地以外。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又一次置身于医院病房那种阴森森、硬邦邦的气息之中。他这里没有从未被男人和精怪染指过的天国美女向他提供人们期望的永恒的慰藉——我幸运地受到了一个肥胖的男护士的照顾,他做事很不情愿,把便盆弄得乒乒乓乓直响。他在给我头上扎绑带时,气冲冲地咕哝着,不管有没有战争,大夫老爷在礼拜天总喜欢去他们在海边的小屋去度假。“你再多昏迷一天就好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随后又到病房另一边发他的牢骚去了。 为萨里姆悲伤——他父母双亡,得到了净化,失去了家庭生活里日常所有的成百上千种小小的烦恼。单单是这些像针刺似的小烦恼,就可以把历史幻想的大气球扎破,使它落到更容易驾驭的人性的范畴之内。他被连根拔起,随便一扔就过了好些年,从而注定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到成年时期,这一时期的各个方面一天比一天来得更加荒唐。 博多的脸颊上又出现了新的“蜗牛痕迹”。我只好用“得啦,得啦”来安慰她,决定借用一下电影片尾的手法来。(当年在市幼童军俱乐部里我是多么喜欢看呀!一看见起伏不平的蓝色天鹅绒幕布上出现“精彩新片预告”几个字就高兴得咂巴嘴!等到银幕上出现“即将上映”几个字时我们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因为在我心中,对具有异国情调的未来的期望能够最有效地消除对现实的失望。)“别哭啦,别哭啦,”我劝说我这位伤心地蹲下身来的听众,“我的故事还没有完呢!还有电刑和热带雨林,还有浸透了流出来的骨髓的土地上堆积如山的脑袋,还有千钧一发幸免于难,以及高声尖叫的光塔!博多,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一讲。我受到的新磨难,在隐身的篮子中和另一座清真寺的阴影之下,等待里夏姆太太警告和女巫婆婆帝噘嘴!还有当了父亲以及背叛,自然还有那个无法避免的寡妇,她在我上面引流的历史上又加进了下面出空这一最后的耻辱……一句话,还有大量的精彩新片即将上映。随着我父母的去世,上一章结束了,但新的一章也开始了。” 听到我还有这些新奇的故事,我的博多感到一丝安慰,吸起鼻子来。她擦掉了“蜗牛的痕迹”,擦干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么,在我的“牛粪莲花”气呼出来之前,对一个我们上次见到在病床上躺着的被痰盂击中脑袋的家伙来说,五年过去了。 (博多屏住呼吸,让自己情绪安定下来。趁此机会,我要在这儿塞进一段孟买有声电影常用的特写镜头——一阵风吹来,刮到日历上,只见一页页日历纸飞快地翻过,这表明时光飞逝,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再添上街头骚乱的长镜头、焚烧公共汽车和英国文化处和美国新闻署所有的英语图书馆的中距离镜头。随着日历飞快地翻动,我们瞥见了阿尤布汗的下台,叶海亚将军就任总统,承诺举行大选……但这会儿博多的嘴唇张了开来,没有时间多谈怒气冲冲地对峙的Z.A.布托先生和谢赫·穆吉布·拉赫曼了。尽管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出她的嘴里呼出气来,巴基斯坦人民党和人民联盟的领袖的梦幻一般的面孔闪烁着渐渐淡出了。矛盾的是,她肺中呼出的大股空气把吹动我的日历的微风压了下去。结果日历停在一九七○年年末的一天,就在那次使国家一分为二的大选之前,就在西巴与东巴之间、巴基斯坦人民党和人民联盟之间、布托和穆吉布之间爆发战争之前……在一九七○年大选之前,在远离公共舞台的地方,三个年轻的士兵来到了穆里群山中一个神秘的营地。) 博多恢复了平静。“好啦,好啦,”她劝告说,挥手将眼泪赶去,“你还在等什么呀?说吧,”“莲花”神气地命令我,“从头开始说。” 山里的这个营地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它离穆里路太远,就连耳朵最尖的驾车旅行的人也听不见它里面狗的吠叫。围在营地四周的铁丝网上面有多种的伪装,大门上既没有标志,也没有名字。但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确实有这么一个营地,尽管官方矢口否认它的存在——例如,在达卡陷落时,得胜的印度将军萨姆·马尼克肖就这一问题询问他昔日的同事、巴基斯坦战败的将军泰格·尼亚兹,泰格冷笑道:“进行跟踪和搜集情报的军犬小分队?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兄,你一定是上当了。对不起,这种念头真是太荒唐了。”尽管泰格对萨姆矢口否认,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就是那个营地确实在那里…… ……“听着!”伊斯坎达尔准将对阿由巴·巴罗克、法鲁克·拉希德和沙西德·达尔三个新兵吼道,“你们现在是克提亚小分队了!”他把轻便手杖在臀部拍了拍,转身走掉了,练兵场上只剩下几名新兵。高山地带的阳光使他们热烘烘的,但高山上吹来的风又使他们冻得要命。听了这命令,这三个年轻人挺着胸膛,扛起肩膀,站得笔挺。这时,他们听到准将的勤务兵拉勒·莫因哧哧地笑着说:“那么你们三个可怜的笨蛋要跟那个狗人在一起了!” 那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交谈着:“跟踪和搜集情报!”阿由巴·巴罗克自豪地低声说,“侦察员呀,老兄!战略情报局一一七那一类的!让我们跟那些印度教徒交交手去——瞧瞧我们有什么干不了的!咔当!咔噗!那些印度教徒,呸,顶个屁用!都是吃素的!吃素的,”阿由巴嘘了一声,“哪里是吃肉的对手?”他壮得像辆坦克,留着刚好齐眉的发型。 法鲁克说:“你以为会打仗?”阿由巴哼了一声说:“不打仗又怎么着?还有什么办法?布托先生不是答应给每个农民一英亩的耕地吗?地从哪里来?要这么多的地,我们必须把旁遮普和孟加拉占领下来!等着吧,只要大选过后,人民党获胜——那就咔当!咔噗地动手了!” 法鲁克很有些不安:“那些印度佬有锡克军队,老兄。留着长胡子、长头发,一激动眉毛、胡子直竖,打起仗来会像发疯一样势不可当……” 阿由巴开心得咯咯直笑:“吃素的,我跟你讲,嘿……他们哪里打得过我们这样身强力壮的?”但法鲁克又瘦又长。 沙西德·达尔低声说:“他说‘狗人’是什么意思呀?” ……上午。在一个茅舍里有块黑板,伊斯坎达尔准将在上衣翻领上擦着指关节,准尉副官纳吉姆丁正在给新兵讲课。采用问答题的形式,纳吉姆丁把问题和答案都一一说明,不准打断。在黑板上方挂的叶海亚总统和穆塔西姆烈士的肖像上围着花环,像上的人严肃地往下看着。窗户关着,但还是可以听到狗吠声……纳吉姆丁的一问一答也像狗吠那样气势汹汹。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训练。哪方面的训练?——追逐并且抓捕。你们如何开展工作?——每个军犬小分队由三个人带一条军犬组成。有哪些异常之处?——没有军官,必须独立做出决定,人人必须具有伊斯兰教徒的高度责任心和纪律性。小分队起什么作用?——消除不良分子。这类不良分子有什么特点?——鬼鬼祟祟、善于伪装、外表与常人无异。这类人有何公开意图?——令人深恶痛绝:破坏家庭生活,渎神,强占土地所有者的土地,废除电影审查制度。其最终目标是什么?——推翻国家,无政府,外国统治。为何需要特别加以关注?——即将进行大选,以及由此会产生文人政府。(政治犯获得释放,各种各样的恶棍都出来了。)小分队的确切责任是什么?——无条件服从,不懈地进行搜寻,无情地抓捕。行动的模式呢?——隐蔽,高效,迅速。进行拘留有何法律依据?——巴基斯坦国防法,准许对不良分子进行拘留,可单独拘禁六个月。注:并可延长六个月。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很好,你们是二十二克提亚小分队。上衣翻领会缝上母狗的徽章,克提亚这一缩写词意思当然就是母狗。 那么“狗人”呢? 他盘腿坐在树下,蓝色的眼珠凝望着天空。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是没有菩提树的,他只好挑一棵悬铃木代替。他的鼻子又圆又大,像条黄瓜,鼻尖冻得发紫。他头顶像和尚似的秃了一块,那是多年前扎加罗先生干的。一只手指少了一节,那一节是格兰迪·凯斯把门砰地一关时掉在玛莎·米奥维克脚边的。他脸上的胎记像是地图……“咳咳咳啐!”(他吐痰)。 他的牙齿发黄,槟榔汁把他的牙龈染得红红的。吐出来的一股红色汁液离开他的嘴唇,以令人赞叹的精确,飞到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一个精工镶嵌的银痰盂里。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好奇地观看着。“不要把那东西从他身边拿开,”准尉副官纳吉姆丁指着那只痰盂说,“那会使他发疯的。”阿由巴说话了:“长官,长官,我记得您是说三个人带一条——”但是纳吉姆丁像狗吠一样吼了起来:“不准提问!无条件服从!这就是你们的追踪用的,就是这么回事。解散!” 在那时候,阿由巴和法鲁克都是十六岁半。沙西德(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也许还要小一岁。他们年纪这样小,还没有时间获得使人得以牢牢掌握现实的那种记忆,例如对爱情或者饥荒的记忆,这几个少年兵很容易受到传说和谣言的影响。不到一天工夫,在食堂里跟其他克提亚小分队交谈之后,“狗人”的事情完全成了神话……“老兄,那是真正的大家人家出身!”——“是个白痴,家里送他来当兵,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在一九六五年战争中遇到了意外。对啦,对那场战争什么都记不得,也不肯去想!”——“听着,我听人说他的妹妹是”——“不会的,老兄,全是胡说,她好得很,嗯,那么真诚、那么圣洁,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哥哥呢?”——“反正他对此什么也不肯讲。”——“我听说一件可怕的事,她恨他,老兄,就为了这她才这样!”——“没有记忆,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像条狗似的活着!”——“不过追踪起来可是呱呱叫!你看见他那只鼻子了吗?”——“对啦,老兄,世界上随便什么气味都闻得出来!”——“还能闻水里,老弟,闻石头上的气味!这样追踪,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什么知觉也没有!就是啦!麻木了,我敢赌咒,从头到脚,都麻木了!你碰碰他,他也不知道——只是他闻得出你的气味,知道你在旁边!”——“一定是在战争中受了伤!”——“可是他那个痰盂,老兄,谁知道呢?就像个定情的纪念物一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告诉你,很高兴把他派给你们三个,看见他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对啦,那两只蓝眼睛真可怕。”——“你知道别人是怎样发觉他鼻子的功能的?他就在布雷场里闲逛,老兄,我发誓,在地面上找路,仿佛闻得出那些该死的地雷似的!”——“哎,不对,老兄,那是老话了,那是整个克提亚行动计划的第一条狗,名叫邦佐,老兄,不要弄混了!”——“嘿,阿由巴,你最好当心一些,他们说大人物时刻注意着他呢!”——“对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歌手贾米拉……”——“噢,闭嘴,你那些胡话我们听够了!” 一等阿由巴、法鲁克和沙西德接受了他们这个奇怪的、无动于衷的“追踪犬”(那是在厕所里发生的事件之后),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佛陀”,即“老头子”。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肯定比他们大上七岁,真正经历了六年前一九六五年那场战争(那时候这三个少年兵连长裤还没有穿),而且还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老古董的气息。“佛陀”看上去比他年龄老得多。 噢,幸运的是直译本身就是模棱两可的!乌尔都语中的“佛陀”意思是“老头子”,这个词中两个d发硬爆破音。但是两个d发成软舌音的“佛陀”,指的却是在菩提树下修炼得大彻大悟的佛祖……从前,有个王子因为无法忍受尘世的苦难,变成能够在入世的同时出世,他既在场又不在场,他的肉身在一处,他的灵魂却在别的地方。在古代印度,佛陀乔达摩在伽耶一棵树底下大彻大悟;他在萨尔纳斯的鹿野苑里教其他人超脱尘世的烦恼,获得内心的安宁。许多世纪以后,“佛陀”萨里姆在不同的树下,无法记起悲哀,像冰块一样麻木不仁,擦得像石板那样干净……我颇有些尴尬地只得承认,遗忘症是我们喜欢耸人听闻的电影生产商经常采用的花招。我微微低下头,承认我的生活又一次带上孟买有声电影的情调。但归根到底,暂且不去说轮回转世这一令人困惑的问题,要达到再生的手段实在有限。因此,我为这戏剧性的场面道歉,我必须顽强地坚持,我,他,已经重新开始了。在多年追求重要位置之后,他(或者我)已经把这事一笔勾销了。是歌手贾米拉设法把我弄进军队,这样可以永远见不到我。在她这样报复我将我抛弃之后,我(或者他)接受了这一报复我的单相思的命运,毫无怨言地坐在一棵悬铃木底下。由于往事一笔勾销,“佛陀”学会了逆来顺受的本领,只是别人要他干什么他才动一动。一句话,我成了巴基斯坦的公民。 大概无法避免吧,在训练的几个月里,“佛陀”竟然渐渐惹得阿由巴·巴罗克动起肝火来。也许是因为他不肯和士兵住在一起吧,他住在军犬营地最里面一头苦行者的草棚子里。或者是因为他老是盘腿坐在他那棵树底下,紧紧抓住痰盂,双眼茫然地望着,嘴上挂着一丝愚蠢的笑容——仿佛他丢失了记忆反而觉得非常高兴似的!除此以外,阿由巴这位肉食主义者,也许发现他的这名搜索者不够有力。“就像个茄子,老兄,”我任由阿由巴抱怨,“我敢发誓——是蔬菜!” (我们不妨从一个更为广阔的视角来看问题。那就是在新年来到之际,空气中弥漫着肝火很旺的情绪。就连叶海亚将军和布托先生不也是变得越来越烦恼和气愤吗?因为谢赫·穆吉布逞着性子,硬是坚持他有权组织新政府。东巴的席位最多才一百六十二席,混账的孟加拉人民联盟便赢得了一百六十席,布托先生的巴基斯坦人民党只赢得了西巴的八十一个席位。是啊,这次大选确实令人大动肝火。不难想象,叶海亚和布托这两个西巴人该有多气恼!既然大人物都变得气鼓鼓的,那又怎么能责备小人物呢?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同阿由巴·巴罗克一样气恼的大有人在,更不用说还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在训练演习中,“佛陀”在前面嗅着一丁点儿气味追踪,越过灌木丛、山岩、小溪,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紧随其后,三个小伙子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但像坦克那样的阿由巴还是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统统记不得?真主啊,你不觉得难过吗?你总会有母亲、父亲、姐妹吧!”但“佛陀”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别想再往我的脑袋里塞进去以前的事,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仅此而已。”他的口音十分纯正。“真正气派的勒克瑙乌尔都口音,哇——哇!”法鲁克满脸钦佩地说,阿由巴·巴罗克说话口音很粗,像是乡下部落里的人,这时不则声了。三个小伙子对那些谣言越发热切地相信了。他们尽管并不情愿,但被这个鼻子像黄瓜的人迷住了。这个人脑袋里除了气味之外空无一物,记忆啊、家庭啊、往事啊统统没有了……“就像个被人吸空了的坏鸡蛋,”阿由巴低声对他的伙伴说,然后他又回到他最关心的话题,说道,“真主啊,就连他的鼻子也像棵蔬菜。” 他们的不安没有消失。他们是不是在“佛陀”那种麻木不仁的神态当中发现了一丝“不良分子”的气味呢?——他对往事及家庭一概拒不谈论,这不正是他们应该加以“根除”的颠覆行为吗?不过,尽管阿由巴对营地军官提出:“长官,能不能给我们分一条真正的军犬来?”但上级对此置之不理……法鲁克呢,天生就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这会儿他已经将阿由巴看成是头儿,是好汉,他叫嚷道:“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伙家里后台硬,一定有某些大好佬告诉准将得耐心对待他,就是这么回事。” 我呢(虽然这三个人当中没有谁能够表达这一观点)认为他们烦躁不安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对精神分裂症的恐惧,这种分裂就像一段脐带一样,埋在每个巴基斯坦人的心底里。在那时候,这个国家的东西两部分被无法逾越的大片印度领土分开着,但在过去与现实之间也被无法逾越的鸿沟分开了。宗教是巴基斯坦的黏合剂,把东西两部分黏在一起。与此相同的是,意识到自我作为一个具有同一性的整体存在的悟性是人格的黏合剂,将我们的过去和现在黏在一起。不过,不要多做这些哲学上的解释了吧。我要说的是,由于“佛陀”放弃了意识,脱离了历史,他树立起一个最坏的榜样——追随这个榜样的人物不是别人,而是谢赫·穆吉布。他领导东巴分离出来,宣布独立成为“孟加拉国”!是的,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感到不安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甚至就在我完全放弃了任何责任的情况下,我通过比喻意义的连接模式,仍然要对一九七一年那些敌对事件负责。 但我得回到我的新伙伴的话题上来,这样我可以谈一谈厕所事件。这要说一说坦克模样的阿由巴,他是小分队的头儿,还有法鲁克,他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不过第三个年轻人性情忧郁,比较孤僻,这种人最最合我的心意。沙西德·达尔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虚报年龄参了军。那天,他那个在旁遮普当佃农的父亲把沙西德带到地里,伏在他一身新军服上大哭了一场。老达尔告诉他儿子说他名字的意思便是“烈士”,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名字,或许能成为他们家里头一个进入香气四溢的花园里的人,脱离这个可怜的尘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当父亲根本没法还债、养活自己的十九个子女。名字所具有的这种压倒一切的神力,以及由此产生的不久将成为烈士的希望重重地压在沙西德的心头。他做梦时渐渐见到了死神,那模样就像一只亮亮的石榴,跟在他身后在半空中飘浮,紧紧盯着他等待时机。死神像石榴那样,这形象令人心烦意乱,也谈不上有什么英雄意味,这使沙西德格外内向,脸上难得见到笑容。 内向而板着面孔的沙西德看见,营地里好些克提亚小分队都派出去执行任务。他深信他的时刻,也就是石榴的时刻很快就要来到。根据不断有三个士兵带着“军犬”乘坐经过伪装的吉普车出发这件事,他推断出政治危机日益严重。这时是二月,头面人物的肝火显然越来越旺。不过“坦克”阿由巴保持着当地的看法。他的肝火也在上升,不过其对象是“佛陀”。 阿由巴迷上了营地里唯一的女性,那是个瘦得皮包骨的打扫厕所的女工,年纪不会超过十四岁,两个奶头刚刚从破烂的衬衫上凸显出来。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但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她虽然是打扫厕所的,但长得一口好牙,回过头来调皮地瞧人时那轮廓还很令人心动……阿由巴开始盯她的梢,结果发现她往“佛陀”那草棚子里钻。于是他将自行车靠在墙边,爬到车座上朝里张望,结果一跤摔了下来,因为看到的景象使他大为恼火。在这之后,他粗暴地抓住扫厕所的女孩的胳膊,问她:“你干吗同那个傻子干那件事——干吗呀?我,阿由巴,不是更加——”她回答说她喜欢那个“狗人”,他很滑稽,他说他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他把他那根水管在我身体里面摩擦,但还是感觉不出什么来,但是那很舒服,他说是他喜欢我的气味。这淘气的扫厕所的丫头老老实实,直言不讳,使得阿由巴恶心得要命。他同她说,她的灵魂里面全是猪粪,舌头上也全是屎。他醋意大发之时,想到了跨接电线的恶作剧,也就是在小便池通上电流。这个地点很配他的胃口,它带有一种诗意的正义性。 “感觉不出来,嗯?”阿由巴对法鲁克和沙西德冷笑着说,“等着瞧吧,我一定要使他跳起来。” 在二月十日(那天叶海亚、布托和穆吉布拒绝进行高层会谈),“佛陀”觉得要小便。有点儿不放心的沙西德和暗中高兴的法鲁克在厕所旁边闲逛。而阿由巴呢,早先已经用电线将小便池金属踏脚板和一辆吉普车的电池接通了。他这时躲在茅房后面吉普车旁边,吉普的马达呢开着。“佛陀”来了,他的双眼发直,像是嚼了大麻脂似的,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在他转悠到小便池前时,法鲁克大声嚷道:“啊哈!阿由巴,来啦!”同时咯咯笑了起来。这三个娃娃兵满以为马上就会听到“佛陀”痛得大声吼叫,因为一等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撒尿,电流便会通过金黄色的尿流传到他那个没有感觉却在那个淘气丫头身子里摩擦的水管上,让他痛得跳起来。 但是没有叫喊声。法鲁克莫名其妙,觉得上了当,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沙西德变得越发紧张了,他大声对阿由巴·巴罗克嚷道:“喂,阿由巴!你在干吗呀,老兄?”对此“坦克”阿由巴回答:“你说干吗呀!嘿,我五分钟以前就接通了电!”……这会儿沙西德跑进——全速——厕所,看到“佛陀”正把膀胱里的尿排空,脸上一副朦胧的快乐神气,那模样像是足有两个礼拜没有小便了。电流从他下面那条黄瓜里进去,但他显然毫无知觉,他身体里充满了电流,连他那个巨型鼻子尖上都噼噼啪啪地直冒蓝火花。沙西德没有胆量去碰这个能够通过他那根水管吸收电流的怪人,只是大叫:“快断开,老兄,要不然他这里会烤成个洋葱啦!”“佛陀”漫不经心地从厕所里出来,右手扣着裤子,左手上还拿着那只银痰盂。三个娃娃兵明白了那确实一点不假。真主啊!麻木得像是冰块,对往事、对感情都没有知觉……在这一事件之后的一个礼拜里,一去碰“佛陀”,他身上就会放电,就连扫厕所的女孩也没法到他的棚子里去了。 奇怪的是,在接电线这回事以后,阿由巴·巴罗克再也不恼火“佛陀”了,他对他甚至还带上几分尊敬。这一古怪的事件使军犬小分队真正成为一个集体,他们准备出发去对付世界上的坏蛋了。 “坦克”阿由巴没能使“佛陀”触电。但小人物没有做到的事,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却成功了。(在叶海亚和布托决定要让穆吉布跳起来时,那是不会有问题的。) 在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个克提亚行动小分队集中在有黑板的茅屋里。围有花环的总统从像上俯视着六十一个人和十九条军犬。叶海亚汗刚刚向穆吉布伸出橄榄枝,同意立刻和他与布托会谈以解决所有那些令人大动肝火的问题。但是他的肖像仍然面孔铁板毫无表情,使人猜不透他那令人震惊的真正用心……这时呢,伊斯坎达尔准将在军服翻领上擦着自己的指关节,准尉副官纳吉姆丁发布命令,叫六十一名军人和十九条军犬立即脱下军装。茅屋里乱纷纷地响起一阵窸窣声,无条件服从命令,十九个人把军犬脖子上的名字领圈取了下来。军犬都训练有素,个个竖起眉毛,但是都不吠叫,“佛陀”也顺从地开始脱军装。另外五打的人也跟在他后面脱了起来。五打的人转眼之间立正待命,在冷风中冻得发抖,身边堆着一大堆贝雷帽、军用短裤、鞋子、衬衫和绿色的套衫,套衫的手肘处还打着皮补丁。六十一个人除了一点内衣之外,身上光溜溜的,由勤务兵拉勒·莫因发给每人军队认可的便服。纳吉姆丁又吼着发出命令,接着大家穿了起来,有的缠着腰布配上又宽又大的无袖衬衫,有的戴着帕坦人的头巾。还有人穿着廉价的人造丝短裤,有人穿公司职员常穿的条纹衬衫。“佛陀”穿的是缠腰布和长衫,他觉得很舒服,但他周围的士兵身穿不合身的便衣扭来扭去的。不过,这是一场军事行动,无论是人是狗,没有一个发牢骚的。 三月十五日,二十个克提亚小分队在奉命换装之后,乘飞机绕道锡兰去达卡,其中就包括沙西德·达尔、法鲁克·拉希德、阿由巴·巴罗克和“佛陀”。同时绕道飞往东巴的还有西巴六万名的精锐部队,这六万人,也像六十一个人那样全部便装。总司令(身穿精致的双排扣蓝西装)是提卡汗,负责在达卡作战并最后投降的军官叫作泰格·尼亚兹。他身穿丛林衬衫、宽松长裤,头戴一顶漂亮的软毡小帽。 我们绕道锡兰飞行,六万零六十一名不合法的乘客,避开了飞越印度领空,因此错过了从二万英尺的高空观看英迪拉·甘地的新国大党举行庆祝的机会。该党在最近的又一场大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在人民院的五百一十五席中赢得了三百五十席。我们对英迪拉一无所知,也没能看到在全印度钻石形的广袤大地上,随处可见她的竞选口号CARIBI HATAO,意思是“根除贫穷”,涂抹在墙上和旗帜上。就这样在早春时分于达卡着陆,立刻就有特别征用的民用公共汽车将我们载到军营里去。不过,在我们旅行的最后这一阶段,我们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几句歌,那是从某个没人看见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这首歌的名字叫作Amar Sonar Bangla,即《我们金色的孟加拉》,作者是R.泰戈尔。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春天时节您的芒果树丛使我的心快乐得发狂。”不过,我们都不懂孟加拉语,因此没人受到这首歌有害的影响,尽管(必须承认)我们的脚漫不经心地随着歌打起了拍子。 起初,没有人告诉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和“佛陀”他们抵达的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一心想着消灭吃素的印度教徒的阿由巴低声说:“我不是跟你们讲过吗?这下子我们要给他们颜色看看了!伙计,间谍的活儿!便衣啦什么的!打起精神上阵啊,二十二小分队!咔当!咔当!咔噗!” 可我们不是在印度,我们的目标也不是吃素的。在空等了几天之后,又把军装发还给我们。这第二次换装发生在三月二十五日。 三月二十五日,叶海亚和布托突然中断了与穆吉布的会谈,回西巴去了。黑夜降临了,伊斯坎达尔准将带着纳吉姆丁和拉勒·莫因冲进了克提亚的营房,拉勒·莫因手上抱着六十一套军服和十九条军犬的项圈,走路跌跌撞撞的。纳吉姆丁嚷道:“快干!不要废话,只要行动!一、二赶快!”民航乘客穿上军装,拿起武器;伊斯坎达尔准将终于宣示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那个穆吉布,”他揭开谜底,“我们要好好给他个教训。没错,我们要叫他跳起来!” (这是三月二十五日,那个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在与布托和叶海亚的谈判破裂之后,宣布建立孟加拉国。) 克提亚小分队拥出军营,挤到了等在一边的吉普车上。这时,军事基地里的喇叭里,播放起歌手贾米拉的爱国歌曲来。(阿由巴用手肘推了推“佛陀”:“听啊,喂,你难道听不出——伙计,想想看,这不是你亲爱的——真主啊,这家伙除了用鼻子嗅以外啥用处都没有!”) 午夜时分——归根到底,除了这一时刻之外还会是其他什么时间呢?——六万名精锐部队士兵也冲出军营,化装成平民乘坐飞机来的人这时候按下了坦克的启动按钮。不过,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和“佛陀”却被挑选跟随伊斯坎达尔准将去执行这天夜里最重大的任务。是啊,博多,穆吉布被捕时,还是我把他嗅出来的。(他们先给我闻了他的一件旧衬衫,一有那个气味,事情就很简单了。) 博多几乎痛苦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先生,您没有,绝不会,您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博多,我做了。我已经发誓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什么都不隐瞒。(可是在她脸上又出现了蜗牛爬的痕迹,一定得对她解释清楚才行。) 因此——相信我,不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再次声明,当一个痰盂击中我的后脑勺时,一切都完结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拼命想要追求人生的意义、寻求高尚的目标、寻求像“围巾”那样的才能的萨里姆已经消失了。他一直要到一条丛林之蛇出现才会回来——无论如何,目前这段时间只有“佛陀”,他听不出唱歌的是他的亲人,他记不得父亲和母亲,对他来说午夜没有什么重要的。他在净化事件之后的某个时间,在军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同意了参军的安排。他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给他的一切,尽到自己的责任,他服从命令,他既入世又出世,他低着头,他能够穿过街道沿着河流追踪人或者兽的气味。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之所以穿上军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在谁的指使下,是对谁的照顾,是受谁出于报复动机的唆使。总而言之,他只是第二十二克提亚小分队的获得正式任命的“追踪犬”,仅此而已。 这种遗忘症是多方便,能用它为多少事情做挡箭牌呀!因此请允许我来批评一下自己,“佛陀”所坚持奉行的逆来顺受的哲学的后果也跟他从前追求中心位置的欲望同样糟糕。在达卡这地方,这些后果渐渐暴露了出来。 “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博多抱怨说,对那天夜里发生的大多数事件都同样地加以否认。 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午夜。经过了刚刚被炮轰的大学之后,“佛陀”领着部队直捣谢赫·穆吉布的藏身之地。学生和讲师们从宿舍里跑出来,迎接他们的是子弹,红药水染红了草地。但谢赫·穆吉布没有被打中。他戴着脚镣、手铐,被阿由巴·巴罗克拖到等在一边的面包车里。(就像前一次,在胡椒瓶子革命之后……但穆吉布并未赤身露体,他身穿一套绿黄条纹的睡衣裤。)当我们驾车驶过城里街道时,沙西德从车窗向外望去,见到一些简直难以置信的场面。士兵们不敲门就闯进女子宿舍,女人被拖到大街上强奸。新闻办公楼在焚烧,廉价黄色小报冒出黄黑色的肮脏的浓烟,工会办公楼被砸烂,路边的水沟里满是人,他们并不是在睡觉——可以看到裸露的胸部有子弹打出的窟窿。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一声不响地从行驶的汽车车窗里望出去,见到我们的士兵,我们为真主而战的战士,我们“以一当十的勇士”用火焰喷射器、机关枪、手榴弹朝城里的贫民窟发动攻击,以此来捍卫巴基斯坦的统一。我们将谢赫·穆吉布押到机场,阿由巴将手枪顶住他的臀部,把他推到一架飞机上,飞机将他载到西巴囚禁起来。这段时候,“佛陀”一直闭着眼睛。(“不要把这段历史塞到我的脑袋里来,”他有一次告诉“坦克”阿由巴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仅此而已。”) 伊斯坎达尔准将把部队召集起来训话:“就连现在也还有颠覆分子需要消灭。” 当思想变得极端痛苦的时候,行动是最好的药方……军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一松手便兴高采烈地跳跃着干活去了。噢,狼犬死命追逐那些不良分子!噢,逮捕了多少教授和诗人!噢,在拒捕就开枪的命令下,逮捕的那些人民联盟成员和时装记者多么倒霉呀!军犬使全城大乱,但尽管追踪犬不知疲倦,士兵们却吃不消了。法鲁克、沙西德、阿由巴由于鼻子吸进了贫民窟焚烧时产生的臭气而轮番呕吐起来。“佛陀”的鼻子一闻到臭气就会产生极其生动的形象,他只是继续干他的活儿。把他们嗅出来,其余的事情就让士兵去干。克提亚小分队在城里冒烟的废墟中进行搜捕。今晚没有哪个不良分子逃得掉,没有哪个藏身之处是保险的。军犬追踪着四处逃窜的妨害国家统一的敌人,狼犬一条比一条狠,凶猛地咬住它们的目标。 我们自己的二十二小分队那天夜里逮捕了多少人——十个、四百二十个还是一千零一个?多少个躲到女人的纱丽后面的胆小鬼达卡知识分子给揪到了大街上?伊斯坎达尔准将有多少次松开了维护统一的军犬的皮带,命令:“嗅这个!这带有颠覆的臭气!”在三月二十五日夜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一定会永远处在一片混乱的状态之中。 统计数字完全无用。在一九七一年,一千万难民拥过边界从东巴基斯坦来到印度——但一千万(就像所有大于一千零一的数字一样)这个数字却很难让人理解。进行比较也没有什么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全无意义。比出埃及时的人多,比印巴分治时的人还多,多头妖魔拥进印度。在边界上,印度士兵训练了称之为穆克提的游击队,在达卡,泰格·尼亚兹主宰了一切。 那么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呢?我们的士兵们呢?他们对向吃肉的同胞开战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造反了吗?军官们——伊斯坎达尔、纳吉姆丁,甚至拉勒·莫因——有没有被恶心的子弹打得浑身窟窿呢?没有。不再天真无知了。但尽管显出一种新的冷峻目光,尽管确定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尽管道德准则已经受到了损害,但小分队还是继续工作。执行命令的不止是“佛陀”一个人……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超出战争的地方,歌手贾米拉也在同一些匿名的歌手斗着法。这些歌手唱的是泰戈尔的抒情诗:“我的生活在树荫下乡村的家里度过,家中满是你土地里生长的稻米,它们使我的心快乐得发狂。” 他们的心发狂了,但是并不快乐,阿由巴和同伴们服从命令,“佛陀”呢追随气味。西巴的士兵知道自己是在犯罪,但反应更加糟糕,结果城市中心暴力横行,一片疯狂,血流成河,二十二小分队又进入市中心。他们穿过熏黑的街道,“佛陀”注意力集中在地上,嗅出逃跑者的踪迹,对地上乱七八糟的香烟盒、牛粪、倒下来的自行车、被人丢弃的鞋子毫不理会。接着又接到了其他任务,到乡下进行搜索。在乡下好些村子整个整个被焚毁,其原因就是他们得对窝藏穆克提游击队员集体负责,“佛陀”同三名士兵搜索着人民联盟的低级官员和出名的共产党人。他们经过了头上顶着包裹好的家当逃难的村民,经过了拆毁的铁轨和烧死的树木,就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将他们往更为黑暗的疯狂的中心拉似的。他们奉命向南向南向南,越来越靠近大海,靠近恒河的入海口。 最后呢——他们跟随在谁的后面呢?名字是不是还重要呢?——他们奉命追逐的人的本领一定同“佛陀”不相上下,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抓到他呢?最后——由于不能违背所受到的训练,必须坚持不懈地追逐,毫不留情地抓捕,他们执行的任务成了个无底洞。因为他们追逐的那个敌人不住地逃脱掉,但他们不能空手回去交差。他们继续往前,向南向南向南,跟随着那条不断向南延伸的气味痕迹。也许还有其他的东西,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命运总是会来插一手的。 他们征用了一只小船,因为“佛陀”说气味通往河里去了。他们没吃,没睡,累得要死,在一片被人遗弃的稻田里往前划着,追踪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他们沿着那条褐色的大河顺流而下,最后离战场越来越远,使他们把战争都忘记了,但是气味还是引导他们向前。在这里河流有个熟悉的名字,博多河。但这个名字只是当地人上当弄错了,其实这条河仍然是她,母亲河,恒河女神,她通过湿婆的头发流到泥土里。“佛陀”有好几天没有说话,他只是指着,瞧,就是那个方向,他们继续往前,向南向南向南直到大海。 在荒唐的追逐中,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早晨,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从泊在博多河——恒河岸边的小船上醒来——发现“佛陀”不见了。“真主啊!真主!”法鲁克叫道,“阿由巴,揪住耳朵祷告吧,他把我们带到这个淹死人的地方,自己跑了。全是你不好,阿由巴,你接通电线,这下他报复了!”……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天上飞着不知名的怪鸟。他们又饿又怕,肚子里就像是耗子钻进去那样难受。要是,要是穆克提游击队员来了怎么办呢……求爹告娘。沙西德又想起了石榴的那个梦。绝望,拍打着小船的船舷。在远处,地平线附近,一望无际的大片绿墙向两边伸展,一直通往天边!没有说出口的恐惧,怎么会是这样,我们眼前的怎么会是真的?是谁建造了这道横贯世界的大墙?……接着,阿由巴叫道:“瞧啊,瞧啊,真主!”因为有人追着另一个人穿过稻田朝他们这个方向跑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跑在前面的是长着黄瓜鼻子的“佛陀”,隔一英里远你都认得出他的鼻子来。跟在后面追的是个手执长柄大镰刀的农民,他在稻田里跑着,溅起一片水花,他边跑边做手势,活脱是个被激怒了的时间老人。同时在堤岸上跑的还有个女人,她把纱丽夹在两腿之间,披头散发,尖声高叫着。手执镰刀的复仇者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水里的稻子中间跑着,从头到脚溅满了泥水。阿由巴既紧张又感到一阵轻松,他大声喝道:“这骚羊!连乡下女人都不肯放过!快,‘佛陀’,别让他抓住你,他会把你上下两条黄瓜都切下来的!”法鲁克叫道:“那又怎样?要是‘佛陀’给割了,那又怎样?”这时候,“坦克”阿由巴把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来。阿由巴进行瞄准,他两手伸在前面,尽量不让自己抖动。阿由巴拉动了扳机,镰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农民的两条胳膊慢慢、慢慢地举起来,像是在祷告似的,接着膝盖跪下到稻田里,随后面孔伏到了水底下,额头碰到了泥土。堤岸上的女人号啕大哭。阿由巴跟“佛陀”说:“下一回我不打别人,可要朝你开枪了。”“坦克”阿由巴像片树叶似的抖动着。时间老人死在稻田里。 但是仍然要进行那毫无意义的追逐,追逐那个从未见过的敌人,“佛陀”说:“朝那个方向追。”他们四人继续划船,向南向南向南,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们忘记了日期,他们再也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追赶别人呢还是在逃生。但无论是怎么回事,促使他们前进的动力将他们带到那片长得不可思议的绿色大墙前面。“那个方向。”“佛陀”坚持说,他们随后钻到大墙里面,这一丛林如此茂密,历史几乎找不到路挤进去。桑德班斯将他们吞没了。 [1] 出自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 [2] 克提亚小分队(CUTIA unit),即上文“进行跟踪和搜索情报的军犬小分队”的英文缩写。 [3] 乔达摩(Gautama),即释迦牟尼,佛教的创始人。 [4] 指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离开埃及一事,见《圣经》。 [5] 时间老人,拟人化的时间,通常是个手执长柄大镰刀和沙漏的秃顶老头。 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 我坦白承认,其实根本不存在最后那个本领高强的逃亡者促使我们不断向前向前向前。对我所有的读者,我想要直抒胸臆。尽管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无法分清究竟是在追逐别人还是在逃生,但“佛陀”对自己想要干什么是一清二楚的。尽管我完全明白,由于我承认自己犯了罪,暴露出道德的堕落,证明自己贪生怕死,我这是在为将来的评论员或者文字中充满毒液的批评家提供更多的炮弹(对这些人我要说的是,我已经两次受到蛇毒的攻击。这两次都表明,蛇毒素不是我的对手)。我得说明的是,“佛陀”他最后再也无法继续服服帖帖地执行任务,于是拔脚开了小差。悲观、失望、耻辱等等像蛆虫一样咬啮着人的灵魂,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他开小差躲进了盘古以来一片混沌的热带雨林里,拉着三个小青年跟在后面。我希望既在文字又在酱菜当中使之永垂不朽的是那种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无法否认需要承担后果,而过量的现实使人产生了气氛不良的渴望,渴望逃避到安全的幻梦之中去……但是丛林也像所有的避难所一样,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既低于又同时高于他的期望。 “我很高兴,”我的博多说,“我很高兴你逃掉了。”但我坚持说,那不是我,那是他,是他,是“佛陀”。在被蛇咬之前,“佛陀”一直不是萨里姆。他尽管逃掉了,但仍然与他的过去无关。尽管在他手里,还是一刻不离地紧紧攥着某一只银痰盂。 丛林在他们身后像坟墓一样合拢了,许多钟头过去,大家越来越累,但还是发疯似的划着桨,在海上迷宫一般复杂得难以想象的狭小通道里穿行,头上是像教堂拱顶那样高大的树木。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完全迷路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向“佛陀”问路。“佛陀”指路说:“往那边走。”接着又是:“朝前划。”尽管他们不顾疲劳,尽力划桨,但他们出去的希望就像鬼火似的可望而不可即。最后他们对这个据说从来不会错的追踪者破口大骂,也许看到他那双通常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愧或者宽慰的光辉。这会儿,在阴森森的绿色森林里面法鲁克低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只是在随口乱说。”“佛陀”还是一言不发,但他们在他的沉默之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这会儿阿由巴·巴罗克相信丛林已经像癞蛤蟆吞吃蚊子似的把他们吞了进去,这会儿他深信自己再也看不到太阳了,坦克一样的阿由巴再也支撑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么一个留着短平头的大个子竟然像娃娃似的咧开嘴巴痛哭,这种很不协调的场面使得法鲁克和沙西德也失去了理智。法鲁克朝“佛陀”扑上去拳打脚踢,几乎把小船弄翻,但“佛陀”对雨点一般落在他胸口、肩膀、胳膊上的拳头泰然处之,最后还是沙西德为了安全起见把法鲁克拉了开来。阿由巴·巴罗克一刻不停地哭了整整三个小时或者三天或者三个礼拜,直到下起了雨使得他再无必要洒眼泪才止住。沙西德·达尔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说:“伙计,瞧你尽哭尽哭,这一来可好了。”这证明他们已经开始在丛林的逻辑之前屈服了,事情这才刚刚开头,因为夜晚降临,这些奇怪的树木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桑德班斯在雨中变得越来越大了。 起初他们只顾忙着把水从船里舀出去,没有注意到这点。此外水平面也在上升,这很可能使他们莫名其妙。但根据最后这一征象可以肯定丛林的面积越来越大,其力量也越来越强,变得越来越凶险。大片古红树林的巨大树根像高跷一样伸入水中,盘根错节,在暗淡的光线中吸收雨水,变得比大象的鼻子还要粗壮,而红树本身也变得高入天际,沙西德·达尔事后说,树顶小鸟的啼鸣天神肯定可以听到。高大的聂帕榈顶端的树叶伸展开来,就像是拢起了巨大的绿色巴掌,夜间,倾盆大雨之后变得越来越大,整片森林都像苫上了屋顶。接着聂帕榈果子一个个往下掉,这些果子比陆地上的各种椰子都要大,从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落下,速度越来越快,实在吓人,最后就像炸弹似的在水里爆炸开来。小船里满是雨水,他们只能用绿色的布帽和一只旧奶油罐往外舀水。夜晚降临了,聂帕榈果子从空中向他们砸下来,沙西德·达尔说:“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登岸才行。”他老是想到自己那个石榴梦,他也猛然想这个梦很可能会在这里成为现实,尽管这里有的是另一种果子,并不是石榴。 阿由巴眼圈通红,惊慌失措地坐在一边,法鲁克由于心目中英雄形象的崩溃而六神无主。“佛陀”还是低着脑袋不作一声,就剩下沙西德还能进行思考,因为尽管他浑身湿透、疲劳万分、夜间的丛林在他身边发出种种怪叫声,但当他一想到他与石榴连在一起的死亡,他的头脑就清醒了一半。因此是沙西德命令我们,或者说他们继续把那只快要下沉的小船向岸边划去。 一只聂帕榈果子落在离小船一英寸半的地方,激起一阵大浪,把小船掀翻了。他们挣扎着往岸边游去,在黑暗中将枪支、油布雨衣和奶油罐举在头顶上,一边把小船拖在身后。随后他们再也不管往下砸的聂帕榈果子和盘根错节的红树,跌进湿漉漉的小船里,顿时睡着了。 等到他们醒来时,大雨变成了浓密的毛毛细雨,尽管天气很热,但他们浑身湿透,还是在发抖。他们发现浑身上下爬满了三英寸长的蚂蟥,这些蚂蟥由于照不到阳光,几乎是无色透明的,但这会儿由于吸足了血而变得通红。这些蚂蟥太贪婪,在四个人身上拼命吸,吸足了还不住口,结果把肚子都涨破了。鲜血从他们腿上往下直流,流到了林中地皮上,丛林将血吸干,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聂帕榈的果实掉到丛林地皮上炸开时,也迸出血红的汁液来,这些红色汁液上立即就爬满了成千上万只昆虫,包括像蚂蟥一样透明的巨大的苍蝇。苍蝇吸足了果汁之后也变得浑身通红……一夜当中,桑德班斯似乎变得越来越大。最高大的是银叶树,这个丛林的名字就来自这种树,它们高大得足以不漏过一丝一缕的阳光。我们或者他们四人从小船里爬出来,只有在脚踩到坚实的没有树叶的土地上(上面爬着淡粉红色的蝎子和密密麻麻的暗褐色的蚯蚓)时,他们才想起自己又饿又渴。雨水从他们身旁的树叶上直往下流,他们嘴朝上抬起拼命啜饮。但也许是因为这些水是从银叶树叶和红树枝和聂帕榈叶上流到他们嘴里的缘故吧,水在流淌的过程中也获得了丛林的某种疯狂的特性,他们在饮下雨水之后,也就越来越深地陷入到这一深绿色世界的束缚之中。在这里鸟儿的叫声就像是木头在嘎吱嘎吱作响,所有的蛇都是瞎子。在丛林引起的这种迷惘的不良心态中,他们弄好了第一顿饭,那是聂帕榈果子加上碾碎的蚯蚓。吃下以后大家泻个不停,腹泻太厉害,结果逼得人人都把自己的排泄物看了又看,为的是担心会不会把肠子也泻出来。 法鲁克说:“我们要死了。”但是沙西德却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因为在克服了夜晚的疑惧之情以后,他变得确信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走上绝路。 沙西德意识到他们在雨林中迷了路,同时也明白季风雨的停歇只是暂时现象。他判断要想找到出路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季风雨随时会重新下起来,他们简陋的小船很可能就此沉没。大家在他的指挥下用油布雨衣和棕榈叶搭了个小棚子。沙西德说:“只要有果子充饥,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他们早已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在遥远的真实世界开始的那场追逐,如今在桑德班斯丛林这一不同的环境里,已经带上了一种荒唐的幻觉色彩,这使大家从此将它永远抛在脑后了。 因此,最后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和“佛陀”听天由命地待在这噩梦一般的森林的种种可怕的幻影之中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不断袭来的暴雨中,似乎也分不清昨天和今天,尽管寒冷、发热、腹泻,他们还是活了下来。他们从银叶树和红树上的低处拉下树枝来加固小棚子,饮用聂帕榈果子的红色汁液,学会了种种生存的本领,例如将蛇掐死,将削尖的树枝朝五颜六色的小鸟掷去,不偏不倚地射中它们的嗉囊。但是有天夜里,阿由巴从梦中醒来,发现黑暗中有个半透明的人影正瞪着眼睛悲悲切切地俯视着他。那原来是个农民,心口还有个子弹洞,手上握着一把镰刀,他努力想要从小船(他们把船拉到了那个简陋的小棚子里)里爬出去,但那个农民心口的窟窿里喷出一股无色的液体,射到了阿由巴持枪的胳膊上。第二天一早,阿由巴的右臂再也没法动弹了,那只膀子直僵僵地垂在身体一侧,就像是上了石膏似的。尽管法鲁克·拉希德满怀同情地要来帮他活动活动,但全然无用,鬼魂喷出的看不见的液体使它僵掉了。 在鬼魂第一次出现之后,他们陷入到这样一种心态之中,就是相信这个森林里什么怪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每天夜里森林都给他们带来新的惩罚。他们看到了被他们追踪捉拿的人的妻子的眼睛,听到了由于他们的缘故而失去父亲的孩子像猴子那样地啼哭尖叫着……在这第一次受到惩罚的时刻,连一向冷漠带着城里人口音的“佛陀”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常常在半夜醒来,只觉得森林就像是台虎钳一样把他越夹越紧,使他透不过气来。 等到丛林将他们惩罚够了——等到他们一天到晚抖抖索索,不成人样时——丛林让他们享受到怀旧症具有双重后果的滋味。同其他几个人相比,阿由巴似乎更快地退向婴儿时期,他开始吮吸起可以活动的那只大拇指来。一天夜里,他见到了他母亲正俯身看他,并且给他吃她用一片爱心做出来的精致的米糕。但就在他伸出手去拿那些甜糕时,她却急匆匆地跑掉了,他看见她爬上一棵高大的银叶树,用尾巴勾住高处的树枝坐在那里晃来晃去。一只幽灵似的白猴子长着他母亲的面孔,天天夜里来看他,结果过了一段时候以后,母亲在阿由巴心目中的形象自然比她的甜食更加清楚了。他记起她如何喜欢坐在她嫁妆的箱子中间,仿佛她本人也不过是一样物件,不过是她父亲送给丈夫的礼物当中的一件。在桑德班斯丛林深处,阿由巴·巴罗克平生第一次对母亲有了理解,他再也不吮吸大拇指了。法鲁克·拉希德也见到了幻象。有天黄昏时,他仿佛看见他兄弟正在丛林里拼命奔跑,他确信自己父亲已经死去了。他记起一件早已忘却的事,那天他当农民的父亲告诉他同他那个跑得飞快的兄弟,当地那个以三倍利息放高利贷的地主已经同意买下他的灵魂,来抵销他最近借的一笔钱。“等我一死,”老拉希德跟法鲁克的兄弟说,“你得把嘴张开,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飞进你嘴里。然后你就拼命往前跑,不断地跑,因为地主会跟在你后面追的!”早先也以惊人的速度退化的法鲁克在看到兄弟飞奔,从而得悉父亲的死讯之后反而有了力量,使他能与丛林早先带给他的孩子气的习惯一刀两断,他在饥饿时不再号啕大哭,也不老是问这是怎么回事了。也有一个长着他祖先面孔的猴子来找沙西德·达尔,但他所看见的只是那个吩咐他要为家族增光的父亲。不过,这却有助于使他恢复所剩无几的责任心,因为战争教育你只要服从上级命令,因此这个神秘的丛林仿佛在对他们的罪行惩罚之后,又手把手地领路,使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成人时期。他们种种希望的幽灵在夜间丛林里飘荡,不过,他们没法清楚地看到这些东西,也没法抓住它们。 不过,“佛陀”起初并没有得到怀旧症眷顾。他常常盘腿打坐在一棵银叶树下面,他的双眼和心灵似乎是一片空白,在夜里他不再醒来了。但最后,丛林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有天下午,雨点哗哗打在树上,使得他们身上直冒蒸汽。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看见“佛陀”坐在他那棵树底下,正在这时一条瞎眼的透明的蛇游来在他脚后跟上咬了一口,将毒液注射进去。沙西德·达尔用一根棍子将那条蛇的头砸扁。“佛陀”从头到脚麻木不仁,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回事,他的双眼紧闭。在这以后,几个少年兵等着这个“狗人”死去,但蛇毒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接下来两天当中,他变得像树那样僵直,他的双眼发斜,看到的一切都倒反过来,右边的到了左边,像是镜子里的影像。最后他放松下来,眼中那种蒙眬的、心不在焉的神气不见了。我又回到了过去,蛇毒猛然的一击使我重新与往事合而为一,往事开始从“佛陀”的嘴巴里倾吐出来。随着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他的话也滔滔不绝,似乎就像季风雨那样下个不停。几个少年兵听他讲故事听得出了神,故事从午夜出生开始一直往后,讲个不停,因为他在重新收回过去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所有失去的往事,所有那些成千上万复杂的过程,正是这一切造就了他这个人。几个少年兵听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肯走开,他们贪婪地听他的故事,就像是从树叶上啜吸雨水一样。他说到了尿床的表弟,胡椒瓶的革命,妹妹那无比美妙的歌喉……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从前)曾经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弄清那些传闻是不是确有其事,但在桑德班斯丛林里,他们连叫也没有叫一声。 接下去讲到了迟来的爱情,以及贾米拉在卧室里的一簇光柱底下。这时候沙西德确实低声嘀咕说:“那么原因就在这里了,在他承认了这事之后,她不能容忍他在她身边……”但“佛陀”继续说着,他显然在拼命试图回忆起什么特别的事情来。这件事情就是躲着他,不肯回到他的记忆之中,因此他故事说完也还是没有想起它,甚至就是在他说过了圣战,提到天空中落下的东西之后,他还是皱着双眉,心有不甘。 一阵静默。接着法鲁克·拉希德说:“哎呀呀,一个人肚子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的坏事,无怪他老是闭着嘴呢!” 你瞧,博多,这个故事我先前已经同别人讲过了。但是什么事情不肯回到记忆中来呢?尽管那条无色的蛇的毒液使我获得了解放,但它还是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博多啊,“佛陀”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忘记了他的名字。) 雨仍然在下着。水位每天都在升高,最后他们显然得往丛林深处进发,去找个更高的地方安身。雨太大了,小船没有什么用处。因此,阿由巴、法鲁克和“佛陀”仍然在沙西德的指挥下,将小船从越来越被水侵蚀的岸边拉开,把缆绳系在银叶树的树干上,用树叶将它遮盖起来。在这之后,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往神秘莫测的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候,桑德班斯丛林的特性又一次发生了改变。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又一次发现他们耳边满是那些遭他们迫害的家庭的哭喊声,多少世纪之前,他们把那些所谓的“不良分子”硬从亲人身边拉走了。他们发疯似的冲进密林,以逃避受他们迫害的人的满腔悲恸的控诉声。在夜里,好些幽灵似的猴子聚集在树顶上,唱起《我们金色的孟加拉》来:“……噢,母亲啊,我很穷,但我将我微不足道的一切献在您的脚下,我的心快乐得发狂。”声音一刻不停,这三个少年兵再也无法逃脱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如今丛林已经使他们懂得了责任感,他们的羞耻心大为增加。这种羞耻压在他们心头,他们再也没法熬下去了,最后,这三个人只好不顾一切地采取措施。沙西德·达尔弯下腰去,抓起两把浸透了雨水的密林中的泥土,在那种可怕的幻觉造成的痛苦中,将雨林那种危险的污泥塞进耳朵里。阿由巴·巴罗克和法鲁克·拉希德也照他的样子用污泥把耳朵封了起来。只有“佛陀”没有塞耳朵(他一只耳朵好的,另一只早就聋了),仿佛只有他愿意承受丛林的报复,仿佛他无法规避他犯下的罪行,只有低头认罪……这一梦幻似的密林的烂泥无疑包含着丛林里昆虫那些半透明的特性和鲜艳的橙色鸟粪的妖术,结果三个少年兵的耳朵都发炎,随后就全聋了。因此他们虽然免受丛林里那种冗长乏味的控诉的困扰,但他们如今只好以最简单的手势进行交谈了。不过,他们似乎宁愿这样失去听觉,而不愿意倾听银叶树叶在他们耳边诉说那些令人讨厌的秘密。 最后,那些声音静了下来,尽管此时只有剩下一只好耳朵的“佛陀”可以听见了。最后,当这四个在密林中转悠的人快要失魂落魄时,丛林引导他们穿过一道气根构成的帷幕,见到了一片无比美丽的景象,使得他们喉咙都哽住了,就连“佛陀”仿佛也把银痰盂抓得更紧了。这四个人当中只剩下一只好耳朵,他们走到一片林中空地,四周全是鸟儿在歌唱,空地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印度教神庙,那还是不知几百年前在一整块巨石上雕琢出来的。神庙的墙上雕刻着许多男男女女,他们以种种不同的姿势性交,这些姿势连最出色的运动员都难以做出来,有时候,又滑稽得难以置信。四个人迈开步子,心存疑虑地走进这一奇迹。在庙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歇脚的地方,足以避开下个不停的季风雨,同时他们还看见一尊高大的舞蹈姿势的黑色女神,由于这几个少年兵来自巴基斯坦,他们不懂这是什么神。但“佛陀”知道这是时母,生殖力旺盛而可怕,她的牙齿上还残留着金漆的痕迹。四个人在她脚前躺下,立刻就在这雨打不到的地方睡着了。等到他们醒来时,一定是午夜了,他们同时醒了过来,只见面前站着四位美得没法形容的少女在向他们微笑。沙西德想起了樟树园中四位天国美女服侍他的事情,起初以为他在夜里死去了。但这四位天国美女看上去像是真人,她们身上的纱丽被密林刮破,全是污迹,在纱丽下面没有别的衣服。这时八只眼睛凝视着另外八只眼睛,纱丽脱下来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在这之后这几个一模一样的密林的女儿赤身露体朝他们走来,八只胳膊同另外八只胳膊拥抱,八条腿同另外八条腿缠在一起。在那个有着好几只手的时母的雕像脚下,这几个人尽情地享受起似乎足够真实的女人的抚爱,和她们亲吻,让她们的小嘴轻柔地有些疼痛地咬他们,让她们在他们身上搔出一道道印痕来。他们认识到这事情正是他们需要的,他们在下意识中一直渴望的。他们经历了最初来到丛林后那一段退化到婴儿时代的行为并且感受到儿童时期的忧伤,经历了记忆和责任感对自己的谴责以及一再袭来的控诉的巨大痛苦,随后忘却了理智和牵连和耳聋。忘却了一切,他们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不顾一切地投身到这四位一模一样的美女的怀抱之中。 在那一夜之后,他们除了出去找食物之外,简直寸步不离那座神庙了。他们最美妙的梦境中的那几个温柔的女子每天夜里都静静地走来,一句话也不说,她们的纱丽总是干净整齐,她们总是把迷失在丛林中的这四个人带到一种难以置信的销魂境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事拖了有多久,因为在桑德班斯丛林里时间按照神秘的规律而流逝。但终于有一天,在他们互相观望时,他们发现自己变得透明起来,能够看穿彼此身体的内部,尽管不完全透亮,还只是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芒果汁看过去一样。他们惊慌万分,同时也明白了这是丛林最后一个也是最糟糕的把戏,也就是使他们心满意足,同时骗他们耗去自己的幻梦,随着他们幻梦中的生活从他们身上一点点消耗掉,他们逐渐变得像玻璃杯一样空虚透明。“佛陀”这时想到,这里的昆虫、蚂蟥和蛇所以无色透明,这其中虽然有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但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丛林逐渐夺去了昆虫、蚂蟥和蛇的想象力……这种透明的震撼使他们仿佛第一次猛醒过来,大家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望着庙宇,看到了那块坚固的岩石上有好些宽大的裂缝,他们明白大量的碎片随时会掉下来砸到他们头上。接着,在一个荒废掉的神坛的阴暗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四个小火堆——年代久远的灰烬和石头上烧焦的印痕——或许是四个火葬用的柴堆的遗迹,在每一堆中央,有一小堆被烟火熏黑没有粉碎的骨头。 “佛陀”是怎样离开桑德班斯丛林的呢?是这样:正当他们走出神庙朝小船跑去时,这一幻梦似的密林又在他们身上玩起了最后一个可怕的把戏。他们刚刚走到小船那里,远处就隆隆响了起来,到后来变成了巨大的咆哮声,就连被污泥搞聋的耳朵也听见了这种声音。他们把缆绳解开,飞快地跳到船上。正在这时大浪袭来了,这一来他们只好完全任凭巨浪摆布,浪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冲向银叶树或者红树或者聂帕榈树,将他们砸个稀烂,但是巨浪把他们沿着波涛汹涌的棕色水流往下冲去,只见使他们饱受折磨的密林影影绰绰的就像一堵绿色的大墙一样在他们身边往后退去,仿佛丛林对它的这几个玩物已经玩厌了,这会儿正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吐到它的领地以外去。海浪那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把他们在水面上一直往前推,他们可怜巴巴地在水上颠簸,水面上漂着落下来的树枝和水蛇蜕下的皮。最后退下的浪头把小船打到一棵树的树桩上,小船破裂开来,他们给甩了出来。等到波浪退下,他们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稻田的齐腰深的水里,但都活着,就这样从那幻梦般的丛林深处冲了出来。我逃到那密林里,原先是希望得到安宁的,结果在那里安宁既可以说更少些也可说更多一些,这时候我又回到了这个既有军队又有日期的世界里。 他们走出密林时是一九七一年十月份了。我得承认(不过,根据我的看法,这一事实只是使我对密林转换时间的魔力更加惊异了)那个月并没有记录说有过海啸,只是在前一年,洪水确实使这一地区成为一片汪洋。 在桑德班斯丛林历险之后,我过去的生活正等着重新控制我。我早就应该知道,人是没法从过去的老相识那里逃掉的,你永远摆脱不掉你的过去。 一九七一年那年的七个月里,三名士兵和他们的“追踪犬”从战场上消失了。但是,到十月份,等季风雨停止,穆克提游击队开始对巴基斯坦的警戒部队采取恐怖行动,穆克提游击队的狙击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射死士兵和下级军官时,我们这四个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由于别无去处,我们决定重新投奔西巴占领军的大部队。后来在审问时,“佛陀”说起他失踪的原因,总是借用那个杂乱无章的故事,说是他们在丛林中迷了路,丛林里的树根像蛇一样缠住你的脚。他是军人,却没有受到军官的正式盘问,这对他也许倒是件幸事。阿由巴·巴罗克、法鲁克·拉希德和沙西德·达尔也没有受到这种盘问,但这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活多久,根本来不及对他们进行任何盘问。 ……一个荒无一人的村子,全是茅草房子、牛粪和泥巴墙壁——在这个地方连小鸡都逃掉了——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在这里为自己的命运失声痛哭。雨林中有毒的污泥使他们耳朵聋掉了,如今空中再也没有丛林中那些嘲弄的声音了,这一生理上的缺陷使他们痛心不已,他们哭了又哭,一齐开口说话,谁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佛陀”只好听他们诉苦。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阿由巴朝屋角站着,他的头发上缠着蜘蛛网,他哭道:“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就像有蜜蜂在里面嗡嗡叫一样。”法鲁克呢,任性地叫嚷说:“说到底,是谁的错?——是谁的鼻子无论什么该死的东西都能嗅得出来?——谁说的走那边,走那边?——是谁,谁会相信?——丛林啦,神庙啦,透明的蛇啦!——这算什么故事?真主啊,‘佛陀’,我们应该立刻就把你毙了才对!”而沙西德呢,轻声地说:“我肚子饿。”他们重新来到真实的世界上,忘记了丛林给他们的教训。阿由巴叫道:“我的胳膊!真主啊,伙计,我的胳膊萎缩掉了!鬼魂,冒出水来……”沙西德说:“他们会说,是开小差——过了这么多个月,空手回来,一个俘虏也没有抓到——真主啊,很可能要上军事法庭,你看怎样,‘佛陀’?”法鲁克说:“你这个浑蛋!瞧你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了!噢,天哪,太过分了,我们的军服!瞧,我们的军服,‘佛陀’——像个叫花子一样全成了碎布条!想想看,准将——还有那个纳吉姆丁会怎样——凭我母亲的脑袋发誓我没有——我不是胆小鬼!不是!”沙西德正在捺死蚂蚁,然后把蚂蚁从巴掌上舔掉,他说:“说到底,怎么回部队?谁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究竟在哪里?我们不是看到听到穆克提游击队——砰!砰!他们躲在暗处放枪,一下把你打死!就像蚂蚁一样死掉!”但是法鲁克也在讲话:“不光是军服,伙计,还有头发!难道军人会留这样的头发吗?这么长,像虫子一样披在耳朵上,只有女人才这样!真主啊,他们会把我们枪毙的——站到墙跟前,砰!砰!——等着瞧吧,他们会的!”但这会儿“坦克”阿由巴平静了下来,阿由巴双手掩住面孔,阿由巴柔声地自言自语:“噢伙计!噢伙计!我是来打那些该死的吃素的印度教徒的,伙计。这里的情况太不一样了,伙计,太糟糕了。” 已经到了十一月份,他们一直在慢慢往北走,往北再往北,一路上见到印着奇怪的花体文字的报纸在风中飘荡,还有空无一人的土地和村落。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个肩头棍棒上挑着包袱的老太婆,或者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骨碌骨碌的眼睛里露出饥饿的目光,口袋里还会揣着危险的刀子。他们听说穆克提游击队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冒烟的田野,不知从哪里就有子弹射来,嗡嗡的像蜜蜂叫……这时候终于爆发了出来。法鲁克说:“‘佛陀’,要不是你的话——真主啊,你这个长着外国人的蓝眼珠的怪物!噢,天哪,你臭得要死!” 我们都臭烘烘的。沙西德呢,正在一个被人舍弃的茅屋里用他那只破靴子的靴底把一只蝎子踩死在脏脏的地面上。法鲁克呢,拼命想要找一把刀子来剪头。阿由巴头倚在茅屋角落里的墙上,一只蜘蛛爬过他的头顶心。“佛陀”呢,也是一样。臭气冲天的“佛陀”右手紧握那只失去光泽的银痰盂,努力想要记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他只能记得那些外号:“流鼻涕”呀、“花面孔”呀、“秃子”呀、“吸鼻子”呀,“月亮瓣儿”,等等。 ……任凭同伴们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仍盘腿坐着,硬是要自己想出来。但是没用,就是想不起来。最后“佛陀”把痰盂扔到泥地上,对着那些聋子耳朵大声叫喊道:“不——不——这不公平!” 在战争的瓦砾堆中,我发现了公平与不公平的关系。不公平闻起来就像是洋葱,那气味熏得你直掉眼泪。不公平那苦涩的气味控制了我,我回忆起歌手贾米拉俯在我的病床前——是谁的?叫什么名字?——在场的还有军队的“勋章”和“星星”——我的妹妹——不,不是我的妹妹!她——她说:“哥哥啊,我得走了,我得去为国家唱歌了。现在军队会照顾你的——为了我,他们也会这样细心地照顾你的。”她戴着面纱,但我闻得出在那金白相间的织锦缎后面她那包藏祸心的笑容,她隔着柔软的面纱在我眉心印了一个复仇的吻。接着,这个一向对爱她的人进行可怕的报复的女人走掉了,将我丢给了“勋章”和“星星”,任凭他们处置……在贾米拉的陷害之后我又记起了多年之前我在伊维·伯恩斯手里受到的排斥;还有流放,和野餐时耍的花招;以及使我的生活苦不堪言的所有那些数不清的荒谬的事情。这会儿,我为黄瓜鼻子、花面孔、罗圈腿、太阳穴上长角、和尚那样的秃顶、少了一截手指头、一只聋耳朵,以及打在我脑袋上使我麻木不仁的痰盂而万分痛惜,我放声大哭,但我还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反复说着:“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啊!”出乎意外的是,“坦克”阿由巴从他待的角落里走过来,或许是想起他自己在桑德班斯丛林里精神崩溃的事情吧,他在我的前面蹲下来,用他那只好胳膊拢住我的脖子。我接受了他的安慰,我伏在他衬衫上痛哭,但突然有只蜜蜂嗡嗡地朝我们飞过来。他蹲在地上,背对茅屋没有玻璃的窗户,有样东西嗖嗖地穿过变得过热的空气飞进来,他还在说:“嘿,‘佛陀’——好了,‘佛陀’——哎,哎!”他的聋耳朵嗡嗡作响,就像有其他的蜜蜂在叫,这时有什么东西叮了他的脖子。他喉咙深处嘎嗒响了一声,身子向前一扑,伏在我的身上。要不是阿由巴·巴罗克挡在我前面,杀死他的狙击手的这颗枪弹本来是会穿过我的脑袋的。他死掉了,却救了我的命。 忘掉过去所受的屈辱,把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搁到一边,既然避免不了就只好逆来顺受,我从“坦克”阿由巴的尸首底下爬出来。法鲁克呢,嚷道:“噢天哪噢天哪噢!”沙西德说:“真主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枪能不能——”法鲁克又说:“噢天哪噢!噢天哪,谁知道那浑蛋藏在哪里呢——”但沙西德就像电影里的士兵那样,身体紧贴着窗户边的墙上。三个人是这样的姿势:我伏在地上,法鲁克缩在屋角里,沙西德紧贴着牛粪糊的墙。我们一筹莫展地等着,瞧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再开第二枪。或许是狙击手并不清楚这个泥巴墙的茅屋里究竟藏了多少士兵,打了一枪就跑了。我们三个人躲在房子过了一夜又一天,阿由巴·巴罗克的尸首再不处置是不行的了。我们离开前找到了一把十字镐,把他埋了……在这之后,等到印度军队真正开来时,已经没有阿由巴·巴罗克这个人了,他有关吃肉的胜过吃素的理论再也派不上用场,没有阿由巴高叫着“咔当!咔当!咔噗!”杀上战场了。 也许这样倒好。 ……十二月份的某一天,我们三个骑在偷来的自行车上,来到了一块地里,从这儿可以看见达卡就在地平线上。这块地里长的庄稼太奇怪了,那气味叫人恶心,我们再也没法骑在车子上了。我们赶紧下了车,免得摔下来,接着走进那块可怕的地里。 地里有个农民在捡破烂,他背上背了个大号的黄麻袋子,一边捡一边吹口哨。他紧紧抓住袋子的指关节发白,表明他心态坚定。他吹的口哨声音尖厉,却有板有眼,表明他兴致很高。口哨声在地里回响,声音从掉在地上的钢盔上反弹回来,又在塞满污泥的枪管中嗡嗡地叫着,不留痕迹地沉入到那些奇怪的庄稼散落在地上的靴子里。这种庄稼的气味,就像不公平的气味一样,熏得“佛陀”的眼睛直掉眼泪。这些庄稼都受到了某种不知名的灾难的打击死去了……它们大多数,不是全部,都穿着西巴军队的军服。除去口哨声外,能够听到的其他声音只是那个农民把捡来的宝贝扔进他那只袋子里的响声。有皮带呀、表呀、金牙齿呀、眼镜架呀、饭盒子呀、水壶呀、靴子呀。农民一看到他们就朝他们直奔过来,讨好地微笑着,花言巧语地飞快说了起来,他的话只有“佛陀”一个人听得见。那个农民解释时,法鲁克和沙西德只是茫然地望着地里。 “打了好多枪啊!砰!砰!”他右手做成手枪的样子。他说的是很不自然的蹩脚印地语。“嗬先生啊!印度人来啦,我的先生们啊!嗬是啦!嗬是啦!”——在田地里,那些庄稼的营养丰富的骨髓流到了土壤中,他说道:“我的先生们啊,不要开枪打我呀。嘿,不要。我有新闻——嘿,这些新闻!印度人来啦!杰索尔陷落啦,我的先生们。不到四天工夫,达卡也完啦,是不是?”“佛陀”听着,“佛陀”的眼睛往农民身后的地里看去。“会有这样的事,我的先生!印度!他们有个当兵的力气大得要命,他能够一下子杀掉六个对手,用膝盖把他们的脖子咔嚓咔嚓地夹断,我的先生?膝盖——这个词对吧?”他拍拍自己的膝盖。“我的先生们,我看到了,亲眼看到,对啦!他没有枪,没有刀子,就用膝盖,六个脖子咔嚓咔嚓地断掉。嗬天哪!”沙西德在地里呕吐,法鲁克·拉希德走到了远处地头呆呆地望着芒果树丛。“再过一两个星期战争就会结束,我的先生们!大家都会回来。这时候大家都跑了,可是我不跑,我的先生们。士兵回来寻找游击队,杀了好多好多人,我的儿子也给杀掉了。嘿真的!先生们。嘿真的,一点不错。”“佛陀”的眼睛模糊起来,他可以听见远处传来了大炮的隆隆声,一个个的烟柱在这个十二月的无色的天空缓缓升起。那些奇怪的庄稼静静地躺着,微风也没有吹动它们……“我留下了,先生们,我懂得鸟儿和植物的名字。嘿,对啦,我叫德什穆克,专门卖点小玩意儿,我卖许多好东西。你们要不要?治便秘的药,好得没得命,嘿,是啦,我有。你们要不要手表,会在夜里发光的?我也有。还有书,对啦,笑话把戏,真的。我以前在达卡很有名。嘿,对啦,一点不假,不要开枪。” 卖小玩意儿的不住地讲着,一件件地进行推销,例如:魔力皮带,你一围上它马上就会讲印地语——“我的先生们,我现在就围着一条,说得挺不错的,是不是?许多印度兵都来买,他们说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言,这种皮带真是老天送来的好东西!”——接着他发现了“佛陀”手里拿的东西。“哈先生!真是好东西!是银的吗?镶的是宝石吗?你给我,我给你收音机、照相机,差不多全好用,我的先生!这样换不是很上算吗,朋友,只是一个痰盂,太上算了。嘿是啦,嘿是啦,我的先生,总得活下去,生意还得照做,我的先生,对不对?” “再说说,”“佛陀”说,“那个用膝盖杀人的士兵还有什么事?” 但这时候,蜜蜂又嗡嗡叫了起来。在远处,在田地尽头,有个人跪了下来。有个人的额头触到了地面,像是在祈祷。在这块地里,有一棵庄稼本来是活蹦乱跳能够开枪射击的,这时候也静了下来。沙西德·达尔在叫一个名字。 “法鲁克!法鲁克,伙计!” 但法鲁克就是不作声。 后来,在“佛陀”向他舅舅穆斯塔法回忆这次战争时,他说起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流满骨髓的土地,向他倒下的同伴身边赶去。他离法鲁克像是在祈祷的尸体还有一大段路,这块土地的最大的秘密使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地中央有个小小的金字塔,蚂蚁在上面爬着,但它并不是蚂蚁丘。金字塔有六只脚三颗脑袋,在这些东西中间夹着乱七八糟东西,里面有破碎的躯干、军服的条条、几段肠子和一点儿碎骨头。金字塔还活着。三颗脑袋中有一个的左眼是瞎的,那还是童年吵架留下来的。另一颗脑袋上涂着厚厚一层头发油。第三颗脑袋最奇怪,它在太阳穴那地方深深凹了下去,那只能是婴儿出生时产科大夫用产钳夹得太紧夹出来的……正是第三颗脑袋开口对“佛陀”说话了: “喂,伙计,”它说,“见鬼!你到这里来干啥?” 沙西德·达尔看见敌军尸体构成的金字塔显然是在同“佛陀”说话,沙西德突然恶向胆边生,他扑上来把我推倒在地,喝道:“你是什么人?——间谍?奸细?什么人?——他们怎么会认识你——”这时卖小玩意儿的德什穆克满怀怜悯地在我们旁边唠叨:“嘿先生们!好啦,打够啦。我的先生们,现在恢复正常吧,我的先生,我求求你们,嘿天哪!” 即使沙西德当时能够听见我说话,我也没法告诉他这件事,我后来深信真相就在于此。那就是,整场战争的目的就在于将我和过去的生活联系起来,将我带到我的老朋友跟前。萨姆·马尼克肖正向达卡挺进,要去同他的老朋友泰格会面。连接的模式继续着,因为在骨髓满地的那块地里,我听说了膝盖的赫赫战功,并且同一个垂死的金字塔打了招呼,在达卡呢我将要遇见女巫婆婆帝。 等到沙西德冷静下来,从我身上爬起来时,那个金字塔已经不能说话了。后来,那天黄昏前我们继续向达卡进发。卖小玩意儿的德什穆克在我们后面兴致勃勃地叫道:“嘿先生!嘿我可怜的先生们!谁知道人会在什么时候死呀?我的先生们,谁知道干吗呀?” [1] 银叶树为乔木,材质坚硬,英文名称是sundri tree,音译是桑德丽树。 [2] 时母(Kali),音译“迦利”,意为“黑色女神”。印度教女神,雪山神女的十个化身之一,湿婆的妻子。 第三部 萨姆和泰格 有时候,要移开几座大山老同志才能重逢。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在新近获得解放的孟加拉国的首都,泰格·尼亚兹向他的老伙伴萨姆·马尼克肖投降了。说到我呢,我也投入到一个女孩的怀抱里,这个女孩长着圆圆的大眼睛,马尾巴头发像是又黑又亮的长绳子,当时她的嘴唇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常常噘起,成为其一大特征。这样的重逢来之不易,为了对所有促成这一重逢的人表示感激之情,我这里要稍稍停一停,以便将其中的原委交代清楚。 那么,我还是有话直说吧。要是叶海亚汗和Z.A.布托没有共同策划三月二十五日的政变,我就不会身穿便服飞往达卡,那么泰格·尼亚兹将军也就不大可能在十二月份来到达卡。再说下去,印度插手孟加拉国争端也是各种巨大的力量互动的结果。要是没有一千万人越过边界到印度去,迫使德里政府每月在难民营花去两亿美元——其秘密目的就是将我的家族消灭掉的一九六五年战争总共才花掉他们七千万美元——萨姆将军带领的印度军队也许就根本不会从相反的方向越过边界。不过印军入侵还有其他原因,我后来从生活在德里星期五清真寺阴影之下的共产党艺人那里听说,德里政府对穆吉布的人民联盟势力急速衰落以及革命的穆克提游击队日益壮大极为不安,萨姆和泰格在达卡相会就是为了防止游击队夺取政权。因此,要不是穆克提游击队,女巫婆婆帝也可能根本不会随印度军队来进行“解放”……但这还不能说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印度干涉的第三个原因是它担心要是不能及早制止孟加拉国的动乱,它很可能会扩散到西孟加拉邦。因此萨姆和泰格,还有婆婆帝和我之所以能够相会,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沾了西孟加拉邦政治中那些捣乱分子的光,泰格的战败只是意味在加尔各答及其周围城镇对左派力量进行的镇压开始了。 无论如何,印军入侵了,其进军速度之快也必须再归功于穆克提游击队——因为只是在三个星期里,巴基斯坦就损失了一半的海军、三分之一的陆军、四分之一的空军。在泰格投降之后,又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因为,也许是穆克提游击队过分天真吧,他们没有意识到印军的挺进既是为了攻击西巴军队,同时又在战术上对付他们自己,游击队不住地为马尼克肖将军提供巴基斯坦军队行动的情报,将泰格的军力的强弱之处一一通报。另外还要感谢周恩来先生,尽管布托提出请求,他拒绝了在战争中向巴基斯坦提供任何物质援助。巴基斯坦人得不到中国的武器,只是用美国的枪炮、美国的坦克和飞机作战,全世界就只有美国总统决定向巴基斯坦“倾斜”。就在亨利·基辛格在为叶海亚汗的事业辩护时,同一个叶海亚汗正在秘密安排美国总统对中国那次著名的国事访问……因此,也有各种各样巨大的力量在阻止我同婆婆帝以及萨姆和泰格会面,但尽管总统执行倾斜政策,一切在短短三个星期里就结束了。 在十二月十四日夜里,沙西德·达尔和“佛陀”在被包围的达卡市的外围绕路行走,但“佛陀”的鼻子(你一定不会忘记吧)能够闻得出常人闻不到的东西。他的鼻子能够嗅出哪里安全哪里有危险。在他鼻子的指引下,他们设法穿过印军的防线,在夜幕的掩护下进入城里。他们偷偷摸摸地在除了几个快要饿死的乞丐以外再没有别人的街道上行走,这时泰格正在发誓说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但第二天他却投降了。有一桩事情没法弄清楚,那就是免于战死的最后那个人对此是心存感激呢,还是感到恼怒呢,因为他失去了进入樟树园的机会。 这样,我进入了这座城市。在重逢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沙西德和我见到许多简直难以想象、简直难以置信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士兵绝不会绝不可能做出如此恶劣的举动来。我们看见戴眼镜的秃顶的人在小街上被枪毙,我们看见成百上千个城里的知识分子被杀死,但这事难以想象,因为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说到底,泰格是个正派人,我们的士兵对印度兵可以“以一当十”。我们在夜里见到了种种难以置信的幻象,只见火花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我们连忙躲到门洞里去,这些火花使我想起了“铜猴儿”当年点燃鞋子来吸引别人注意的事情。抹了脖子的人被随便乱埋,坟墓上没有任何标记。沙西德开口了:“不,‘佛陀’——怎么搞的呀?真主,你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佛陀’,告诉我,有什么东西跑到我眼睛里面来了?”“佛陀”终于开口了,他知道沙西德根本听不见:“噢,沙西德,”他说,表明他这个人是多么的挑剔,“一个人有时候必须懂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眼睛别过去,从现在开始,眼睛别过去。”但沙西德这时瞪着一块空地,只见女医生被刺刀捅,被强奸,并且在被轮奸之后开枪打死。在他们头顶上,在他们身后,一座清真寺的白色光塔茫然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佛陀”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该想想自己如何逃命了,天晓得我们干吗回来。”“佛陀”走进一幢空无一人的房子的门道里,那座破破烂烂的大楼如今只剩下一个壳子。它里面以前曾经有过一家茶馆、一个修自行车的铺子、一个妓院,还有一个很小的平台,那一定是公证人的办公地点。因为那里有一张矮矮的写字台,上面还摆着一副半框架的眼镜,还有丢下的各种印章和戳子,正是这些东西使他具有了比一个普通的老头儿重要得多的身份——这些印章和戳子使他能对事情的真伪做出裁决。公证人不在,因此我没法请他来证明一下当前发生的一切确有其事。我不能宣誓做证,但是在他写字台后面的席子上丢着一件宽松的像是阿拉伯斗篷那样的衣服,我毫不犹豫,立刻扯下了军服,包括克提亚小分队的母狗徽章,从而在这个我对其语言一窍不通的城市里,成为一个无名无姓的逃兵。 但沙西德·达尔还在街上,在清晨第一缕曙光之中,他看着士兵匆匆从残留的房屋中赶出来,就在这时手榴弹来了。我,“佛陀”仍然在那幢空房子里,沙西德却没有大墙的保护。 谁能够说出这是为什么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呢,但肯定有人扔了手榴弹。沙西德在身体完好的最后那个时刻,突然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使他抬起头来……后来,在宣礼员坐的那地方,他告诉“佛陀”说:“太奇怪了,真主——那个石榴——我脑袋里面的,就是那个样子,不过比平时更大更亮——要知道,‘佛陀’,就像个灯泡——真主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抬头看了!”——是的,它就在那里,悬在他头上,他多次梦见的手榴弹,往下直掉直掉,到了他腰部高低的时候爆炸,把他的两条腿炸飞到城里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等我赶到他身边,沙西德两条腿尽管已经炸飞,但仍然还有知觉,他指着上面说:“把我抬到上面去,‘佛陀’,我想上去想上去。”因此我把他的半截身躯(因此也就轻了许多)沿着狭窄的螺旋形扶梯抬到白色光塔的最高处。在那里沙西德唠叨着电灯泡,而一队红蚂蚁和一队黑蚂蚁正在为了争夺一只死蟑螂而激战,沿着粗糙的水泥地表面泥刀留下的痕迹打个不停。在下面是一片烧焦的房屋、打碎的玻璃和烟雾,只见人们像蚂蚁似的拥出来,准备迎接和平,但蚂蚁对蚂蚁似的人群毫不理睬,继续激战着。“佛陀”呢,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茫然地望望底下,望望四周。他站在剩下上半截躯体的沙西德和光塔上一件家具之间,那是一只矮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留声机,还连着一个喇叭。“佛陀”护住他剩下一半的同伴,免得他看到这个机械化的宣礼员反而会感到理想破灭,它呼唤人们祈祷的叫声一定是来自唱片上同一个地方。他从他那件松松垮垮的长袍里掏出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然后以茫然的目光看起那只银痰盂起来。他正在出神之际,突然听到几声尖叫,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到了那只死蟑螂被丢在一边。(原来血沿着水泥地上的凹痕流,蚂蚁沿着黏稠的血迹,爬到了血流出来的地方,沙西德眼看自己成为不是一场,而是两场战争的受害者,气得大声叫唤。) “佛陀”立刻前去救援,他的脚使劲踩着蚂蚁,无意之中,手肘碰到了一个开关。喇叭立刻响了起来,事后人们永远记得清真寺如何因为战争而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过了几分钟,一切安静下来。沙西德的脑袋重重地垂到胸前。“佛陀”生怕被人发现,把痰盂收好,走下楼梯,这时印度军队开入城中,我丢下了再也不在乎的沙西德,让两队蚂蚁去举行和平宴会,自己来到清晨的街道上,欢迎萨姆将军的部队。 我在光塔上茫然地注视着痰盂,但“佛陀”的心里并非空无一物。它想着几个字,沙西德上半个身躯在蚂蚁向他进攻之前也不断地在说着这几个字。这几个字,一度发出洋葱气味,使我伏在阿由巴·巴罗克的肩头痛哭——直到嗡嗡响的蜜蜂飞来才作罢……“这不公平,”“佛陀”想,接着,像个孩子似的,反复想着,“这不公平。”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沙西德实现了他父亲最珍视的愿望,最后挣得了名声,可是“佛陀”仍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来。 “佛陀”是这样重新获得自己的名字的。从前,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独立日,整个世界一片橘黄色和绿色。这一天早晨,是一片绿色、红色和金色。在各个城市回响着“孟加拉胜利!”的呼声。妇女们唱着《我们金色的孟加拉》,心中快乐得发狂……在市中心,战败的泰格·尼亚兹将军坐在台上,等候马尼克肖将军的到来。(生平介绍:萨姆是帕西人,他来自孟买,孟买人那天开心得不得了。)在一片绿色、红色和金黄色中,身穿那件松松垮垮叫不出名字的衣服的“佛陀”被人群挤来挤去。然后,印军来了,萨姆走在前面。 那是萨姆将军的主意呢?或者是英迪拉的主意?——对这些问不出所以然的问题就不谈了吧,我记下的只是印度进军达卡远远不止是一次军事检阅。由于欢庆胜利,它还有许多其他庆祝活动。一架印度空军运输机飞抵达卡,送来了一百零一个印度最出色的演艺人员和魔术师。他们来自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聚居区,为了参加这一盛典许多人穿的服装令人回想起印度警官。结果许多达卡人就此得出结论,打从战争一开始印度就必胜无疑,因为就连穿军服的士兵也都是一些本领高超的魔术师。变戏法的和别的艺人同军队并排走着,一边走一边进行表演。杂技演员在白色公牛拉的牛车上表演叠罗汉,某些技艺高超的柔术女演员能够把自己的小腿吞下,直到膝盖那里。还有些玩手技的能够完全不顾地心引力的作用,同时将四百二十枚玩具手榴弹扔在空中,引得观众“啊!噢!”地惊叹不已。还有用纸牌变魔术的,他们能够从一旁女人的耳朵里抽出奇里亚王后(鸟中之王,梅花女皇)。还有伟大的舞蹈家阿娜卡丽,她名字的意思是“石榴花苞”,她右边的鼻孔上挂一个奇大无比的银鼻饰,在一辆驴车上跳啊、扭动啊、单脚着地旋转。还有锡塔琴大师维克拉姆,他演奏的锡塔琴能够撩动听众的心弦,使他们心潮澎湃,如醉如痴。据说有一次他给一群坏脾气的听众演奏拉加乐曲,结果琴声使得这些人越来越亢奋,要不是给他伴奏的塔不拉鼓手叫他赶紧在半当中停止演奏,音乐的魔力准会使那些听众拔出刀子来互相砍杀,把整个礼堂砸烂……这一天,维克拉姆大师的音乐将人们庆祝胜利的热情煽到了顶点,我们可以说,它使他们的心快乐得发狂。 还有“画儿辛格”本人,他这个身高七英尺的巨人体重二百四十磅,人们称他为世上第一奇人,因为他玩蛇的本领无人能及,就连孟加拉的传奇人物图布里瓦拉也比不上他。他从头到脚缠着能够致人死命的眼镜蛇、树眼镜蛇和金环蛇,毒囊全都没有去掉,昂首阔步地穿过高兴得尖声怪叫的人群……“画儿辛格”将会是一连串愿意做我父亲的人当中的最后一位……就在他身后走来了女巫婆婆帝。 女巫婆婆帝用一个带盖子的大藤篮向人们表演隐身术,人们快快活活自告奋勇地爬进篮子,婆婆帝一下子就使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要等她叫他们出来他们才能再显形。午夜早就给了婆婆帝变巫术的本领,这时候她只是用在这个简单的障眼法上面。有人问她:“你怎么变的?”还有:“喂,漂亮小姐呀,把秘密揭出来,好吗?”——婆婆帝满脸微笑着,滚着她那只魔篮,随着解放的军队向我走来。 印军进城,那些英雄跟随在艺人后面。我后来听说,在这其中就有这次战争的大英雄,那个用膝盖致人死命的长着一张耗子脸的少校……但这会儿是更多的变戏法的,因为城里没有丧命的魔术师纷纷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同印度魔术师在各种各样的戏法上一比高下。这场魔术的大会演使城里的居民大饱眼福,痛苦很快就得到了平息。这时,女巫婆婆帝看见了我,使我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萨里姆!噢天哪,萨里姆·西奈,是你呀,萨里姆?” “佛陀”像个木偶似的猝然一动。人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婆婆帝朝他跟前挤过来。“喂,一定是你!”她抓住他的手肘,圆圆的大眼睛望着那双茫然的蓝眼珠。“天哪,瞧这鼻子,我不是故意无礼,但自然是他!瞧,是我。婆婆帝!噢,萨里姆,别犯傻了,好啦,好啦……” “对啦,”“佛陀”说,“萨里姆,就是这个。” “噢天哪,太兴奋啦!”她嚷道,“哎呀,天哪,萨里姆,你记得吗——那些孩子,对啦。噢,这太好啦!我一心想要把你搂得紧紧的,你脸上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呀?这么些年来,我同你见面只是在这里头,”她拍拍自己的额头,“这会儿见到你,可你面孔板得就像条鱼。嘿,萨里姆!好啦,至少问我一声好呀。” 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泰格·尼亚兹向萨姆·马尼克肖投降了,泰格和九万三千名巴基斯坦士兵成为战俘。与此同时,我呢,心甘情愿地成为印度魔术师的俘虏,因为婆婆帝把我拉到了队伍当中,“我既然找到了你,就再也不放你走了。” 那天夜里,萨姆和泰格喝着一点儿烈性酒,回忆当年在英国军队里的日子。“听我说,泰格,”萨姆·马尼克肖说,“你这样投降很漂亮。”泰格说:“萨姆,你这仗打得真呱呱叫呀!”萨姆将军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听着,老伙计,人常常会听到一些可怕的谣言。大屠杀啦,老兄,万人坑啦,还有名叫克提亚的特种部队那些鬼东西啦,专门为了扑灭反对派的……我想,不会是真的吧?”泰格回答:“进行跟踪和搜集情报的军犬小分队?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兄,你一定是上当了,两边搞情报的家伙太糟糕了。没有,真是荒唐,对不起,这种念头真是太荒唐了。”“我也这么想来着,”萨姆将军说,“喂,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泰格,你这老浑蛋!”泰格说:“好多年了,对吗,萨姆?见鬼,太长了。” ……就在一对老朋友在军官食堂里一起高唱《友谊地久天长》时,我从孟加拉国、从在巴基斯坦的那段生活中逃脱出来。“我来把你弄出去,”在我说明情况后,婆婆帝说,“你希望完全保密,是吗?” 我点点头。“完全保密。” 在城里另外的地方,正准备将九万三千名士兵送往战俘营,可是婆婆帝要我爬进一个盖子很紧的藤篮里。萨姆·马尼克肖不得不把他的老友泰格置于保护性拘禁之下,但女巫婆婆帝向我担保说:“这样他们再也抓不到你。” 艺人们待在一个军营后面,等着回德里。那天傍晚,我们先是漫不经心地抽烟闲荡,世上第一奇人“画儿辛格”警觉地注意着,单等附近没有士兵时,我便可以钻进隐身篮子。就在那段时间里,“画儿辛格”把他的名字的来源告诉了我。二十年前,伊斯曼-柯达公司的一位摄影师拍下了他身上缠满毒蛇面带笑容的照片,后来这张画儿出现在柯达公司一半的广告以及在印度商店里的展览中,从此以后这位玩蛇的就采用了他现在的绰号。“你看怎样,队长?”他亲密地吼道,“这个名字不错,对吧?队长,那又怎么了呢,我连以前的名字,我爹我妈给我起的名字都忘记掉了!嘿,很蠢,是吗?”但是“画儿辛格”并不蠢,他除去驯蛇以外,其他本领还很多。突然他声音当中没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催眠的善意,他低声说:“快!快,队长,马上进去,赶快!”婆婆帝一下子把藤篮盖抽掉,我头朝下钻进她那只神秘的篮子里。接着盖子立刻盖好,把这天最后一线光亮都遮住了。 “画儿辛格”低声说:“好了,队长——好得没命!”婆婆帝弯下腰来凑近我,她的嘴唇一定抵在篮子外面。女巫婆婆帝隔着篮子低声说: “嘿,萨里姆,你想想看!先生,午夜的孩子——就你和我,对啦!真有意思,不是吗?” 真有意思……萨里姆藏身在暗黑的藤篮子里面,回忆起多年前的午夜,回忆起童年时极力想要找出人生的目标和意义来;我只是一心怀念旧事,没有弄懂究竟有什么意思。接着婆婆帝又跟我低声说了一些别的话,在这个隐身的篮子里,我,萨里姆·西奈,连同那件松松垮垮叫不出名字的衣服,立刻消失在稀薄的空气当中了。 “消失啦?怎么会消失掉,什么东西消失掉了?”博多的头猛然一抬,博多的双眼困惑地望着我。我耸耸肩膀,只是重复了一遍:消失了,就是这么回事。不见了,化为乌有,就像精灵一样,忽的一下,不见了。 “那么,”博多追问我,“她确确实实懂巫术,是吗?” 确确实实。我到了篮子里,但同时又不在篮子里。“画儿辛格”一手就把篮子举起来,扔到了军车后面,军车载着他和婆婆帝和另外九十九个人一起驶向等在军用机场的飞机旁边。我同篮子一起被扔来扔去,但同时又没有扔到。事后“画儿辛格”说:“嘿,队长,我根本觉不出你的分量来。”我也根本没有颠簸的感觉。一百零一个艺人被印度空军从印度首都运来,如今回去的有一百零二个人,虽然其中的一个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是的,魔力有时候是能够成功的,不过也有失败的时候,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诅咒那只杂种母狗谢利时就一直不成功。 我既没有护照也没有入境许可证,就以隐身的方式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无论你相信不相信,但就连心存怀疑的人也得为我来到这儿做出新的解释。哈伦·拉希德哈里发(在早期的传奇故事中)不是也以隐身的方式伪装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巴格达的大街上闲逛吗?在我们沿着次大陆的常规航线飞行的路上,哈伦在巴格达大街上做到的,女巫婆婆帝也让我做到了。她做到了,我成为隐身人。见鬼,就是这回事。 隐身的那段经历回忆起来是这样。在篮子里,我得悉了人死掉会是或者将会是怎么回事。我获得了鬼魂所具有的那种特性!人既在场,却是一片虚空。实有其人,却没有形体没有重量……我在篮子里面,发现鬼魂是如何观察世界的。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世界在我周围,但仅仅只是如此而已。我悬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在这个空间的边缘,可以见到藤篮的幻象,就像是镜子当中朦朦胧胧的影像。人死掉了,人们逐渐把他们忘记掉,时间医治好创伤,他们淡出了——但是,在婆婆帝的篮子里,我明白相反的情况也同样存在。也就是说,鬼魂也渐渐会忘记,死者也会把活人给忘记掉。最后,当他们远离生命时,他们消失了——总而言之,人在死去之后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完全死亡。后来,婆婆帝说:“我当时不想告诉你——没人可以隐身那么长一段时间——那样做是很危险的,但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婆婆帝魔法的控制之下,我觉得我对世界越来越把握不住了——一去不复返是多么容易多么宁静呀!——在这片云雾蒙蒙的乌有乡中飘浮,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是随风飘扬的孢子种子一样——一句话,我处在死亡的危险之中。 在这个阴森森的时空之中,我紧紧抓住不放的是一只银痰盂。那东西也像我本人一样,被婆婆帝的低声耳语转化了,但尽管如此,它仍然使我想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紧紧抓住那个甚至在无名的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精工雕琢的银器,总算没有死掉。我虽然从头到脚都失去了知觉,但还是活了下来,救我的也许是我那个珍贵的纪念品的闪光。 不——还不仅仅是痰盂。因为,正如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我们的主角由于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受到了影响。被禁闭在黑暗中,他身上突然发生了变化。作为一个在子宫(不是他母亲的子宫)生长的胚胎,他不是成长为八月十五日新神话的化身、成为嘀嗒声的孩子吗——他不是成为圣子穆巴拉克吗?在一间窄小的盥洗室里,婴儿的姓名牌子不是给掉换了吗?独个儿藏在洗衣箱里,一个鼻孔里钻进一根睡衣带子,他不是瞥见了黑芒果并且嗅得太厉害,使他上面那根黄瓜变成了一个超常的业余无线电接收机吗?在大夫、护士和麻醉面罩的包围中,他不是向数字屈服,而在上面引流之后,他不是进入了第二阶段,也就是以鼻子著称的智者,而且后来还成为出色的追踪犬吗?在一个荒凉的小茅屋里,被阿由巴·巴罗克的尸体压在下面,他不是理解了公平与不公平的意义吗?那么,陷身于隐身篮子那种神秘的危险之中,使我得以获救的除了痰盂的闪光之外,还有另一种转变,也就是在气味就像坟场那样的脱离躯壳的可怕寂寞之中,我发现了愤怒。 在萨里姆身上有的事情正在淡出,有的事情正在产生。淡出的有,对婴儿特写照和镜框里尼赫鲁来信感到的骄傲;原先自觉自愿地决心信奉算命的所说的历史作用;还有自觉自愿地体谅父母和陌生人的心情,理解到他们所以会名正言顺地瞧不起自己和将自己放逐在外,是因为自己相貌太丑;再不把夹断的手指和像和尚样的秃顶看作是别人可以如此对待他或我的理由充分的借口。我愤愤不平的对象其实是在我向来盲目接受的一切。例如我父母期望我成为伟人以回报他们的投资,像围巾一样的天才,连接模式本身煽动我心中那股熊熊的无名怒火。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说是由于出生的预言等等一系列偶然事件,我得为语言骚乱和尼赫鲁之后的人物,为胡椒瓶革命和消灭我全家的炸弹负责,这是为什么呢?我,外号叫作“拖鼻涕”“吸鼻子”“花面孔”“月亮瓣儿”的萨里姆,得为了巴基斯坦军队在达卡没有做的事情受人责备,这是为什么呢?……在总共五亿多人当中,为什么只挑出我来负担历史的包袱呢? 我一开始发现(带有洋葱气味的)不公平,心里那种看不见的怒火就达到了顶点。愤怒使我摆脱隐身术那像迷人的女妖般的诱惑活了下来。愤怒给了我决心,当我在一个星期五清真寺的暗影底下结束我的隐身生涯之后,我决心从此开始,我要选择我自己的未来,不受命运的控制。就在那里,在发出坟场气味的死寂之中,我听到了身为处女的玛丽·佩雷拉多年之前唱的歌: 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 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今天夜里,当我回忆起我的愤怒时,我的心境完全是平静的。那个寡妇把我的怒气同其他东西一起消耗得一干二净。我记起了在篮子里产生的对无法规避的命运的反抗,甚至让自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表示理解的冷笑。“孩子,”我宽容地低声对多年之前二十四岁的萨里姆说,“总归是孩子。”在那个寡妇的招待所里,有人一劳永逸地粗鲁地教训我什么是“逃不了的”。这会儿,在活动台灯灯光下,我弓着身子伏在纸上,只想成为现在的我,不想成为其他别的东西。那么我是谁是干什么的呢?我的回答是:我是在我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事件的总和,是我所见所为的一切的总和,是别人对我所做的一切的总和。我是所有一切影响我也受到我的影响的人和事。正因为世上有我这个人,有些事情在我身后才会发生,我便是这些事情。在这件事上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一个“我”,如今六亿多人口中每一个人,都具有这种多重性。我最后再说一遍,要理解我,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 虽然这会儿,随着我身上的裂缝越来越宽,我内部的一切向外快要流尽——我能够听见并且感觉到身上撕裂时嘎吱嘎吱直响——我越来越瘦,几乎成了半透明状。我剩下得不多了,很快就会完全化为乌有。六亿颗尘土,都像玻璃一样透明,无影无踪…… 但那时我很生气。在藤篮子里面腺体活动亢进,外分泌腺和顶泌腺分泌出汗液和臭气,仿佛我是想要通过我的毛孔来排除我的命运似的。不过为了对我的愤怒说句公平话,我必须记录下来它也立时立刻取得了一个成就——那就是当我被从隐身篮子里倒出来,来到清真寺的暗影底下时,对麻木状态的反抗拯救了我。当我手上拿着痰盂,跌跌撞撞地来到那个肮脏的江湖艺人居住区时,我意识到我又一次有了感觉。 某些苦难至少是能够克服的。 [1] 拉加(raga),印度传统音乐中的旋律类型。 [2] 哈伦·拉希德哈里发(Caliph Haroun al-Rashid,763或766—809),阿拔斯五期第五任哈里发,曾领导对拜占庭帝国的征服。在位期间,巴格达成为阿拉伯世界的中心。 第三部 清真寺的影子 速度正在加快,这是毫无疑问的。撕裂时嘎吱嘎吱直响——就在热得怕人的天气中路面裂开的同时,我也被催赶着往分崩离析的方向去。咬啮骨头的东西(我不得不经常对在我身边太多的女人解释,这种毛病没有哪个医生能够确诊,更不用说治疗了)没法长期不理不睬,要讲的事情还有这么多……我心中想到了穆斯塔法舅舅的事情,女巫婆婆帝噘着嘴巴,一绺英雄的头发时刻准备上场。还有拖了十三天的分娩,以及历史与一位总理的发型极其相似的事。还会有背叛、逃票以及在铁烧锅里油炸东西的气味(随着带有寡妇的哀号声的微风飘来)……因此,我也被迫加快速度,不顾一切地朝终点线直冲过去。趁着记忆还没有裂成永远无法修复的碎片,我必须冲到终点线上去。(尽管已经,已经在衰败之中,还有豁口,有时候有必要即兴发挥。) 二十六个酱菜瓶子阴沉沉地排在架子上。二十六种特制的混合物,每个瓶子上都贴着标签,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一些熟悉的字眼,例如“胡椒瓶演练的行动”,或者“阿尔法和欧米加”,或者“萨巴尔马提司令的指挥棒”。黄棕色相间的市郊列车驶过时,震得二十六个瓶子得意地嘎嘎直响。在我办公桌上有五个空瓶子不耐烦地叮当响着,提醒我任务尚未完成。但现在我不能再在空酱菜瓶子上浪费时间了,夜里是讲述的最好时机,绿色的酸辣酱也得等时间到了再讲。 ……博多若有所求地说:“噢,先生,八月份克什米尔一定会很美呀!这里呢热得像是火炉!”我不得不对我这个胖胖的但肌肉结实的伙伴责备一番,她一直在分心。我注意到我们这位一向任劳任怨极其宽容给人安慰的博多女士,最近的表现有点跟传统的印度妻子一样了。(我呢,若即若离的,一心只顾着自己的事儿,这像个丈夫吗?)最近,虽然我对越来越扩大的裂缝采取了宿命论的坦然态度,我在博多的呼吸中,却闻出了她梦想着另外一种形式(但是不可能的)的未来。她不顾我内心的裂纹最终绝对无法避免,开始发出了苦中带甜的气味,那就是希望能够嫁给我。我的“牛粪莲花”,长期以来对我们那些前臂毛茸茸的女工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她不顾什么社会公认的道德规范,把与我同居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但如今也似乎萌生起取得合法地位的愿望了……简而言之,虽然她只字未提这个问题,她在等我让她成为我的正式妻子。她苦苦地满怀希望,连她在无心中对我表示关切时讲的话中也渗透了这种气味——就连这会儿也是如此。她说:“嘿,先生,写好了,然后,干吗不休养一下呢?去克什米尔,静静地坐一段时间——也许你会带上你的博多同去吧?她会照应……”她去克什米尔度假的梦想越来越强烈,在这个梦想(这也曾经是莫卧儿皇帝贾汗吉尔或者已经被人忘却的可怜的伊尔瑟·卢宾,也许还有基督本人的梦想)的后面,我嗅出了另一个梦想的味道。但无论是这个还是那个梦想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现在那些裂缝,裂缝总是那些裂缝正在将我的未来朝那个逃脱不了的终点推去。假如要让我讲完我的故事的话,就连博多也只能让到后面去。 今天,报纸上纷纷在谈论英迪拉·甘地夫人所谓的政治上的新生。但是当我藏身于藤篮中回到印度时,这位“夫人”正处在她的全盛时期。今天,也许我们自觉自愿地沉沦到遗忘症那险恶的云团之中,已经有点忘记了;但是我记得,而且将要写下我是怎么——她是怎么——怎么会有那样——不,我不能讲,我必须按照恰当的次序,等到除了说明真相之外别无选择时再讲……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六日,我从一个篮子里跌出来,来到了印度,当时英迪拉夫人的新国大党在国民议会中掌握着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数席位。 在那个隐身的篮子里,不平感变成愤怒。还有另一件事情,愤怒使我发生了转化,我内心充满了对这个国家的令人痛苦的同情感。这个国家非但同我像双胞胎一样同时诞生,而且(不妨说)还同我像连体婴儿一样,因此发生在我们各自身上的事对双方都同时有影响。如果说,我这个“拖鼻涕”“花面孔”等等日子不好过,那么她,我这位次大陆的双胞胎姐妹也是如此。现在我既然已经给自己权利来选择一个较好的前途,我决心也要让国家同我分享。我想当我从篮子里跌出来,摔到了影子底下的尘土里,招来一片快乐的欢呼时,我已经下决心要拯救这个国家了。 (可是有裂缝和豁口……我是不是在当时逐渐看出,我对歌手贾米拉的爱,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错误?我是不是已经认识到,我只是把我对这个国家的感情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现在意识到这种感情是一种奢望能够无所不包的爱。我那种确实可以称之为乱伦的感情是针对我真正的双胞胎姐妹印度本身,而不是针对那个到处歌唱的懒婆娘,她毫无心肝,像蛇蜕皮似的将我摆脱掉,扔到在比喻意义上简直就是垃圾桶的军营里面去。我是在什么时候明白这一点的呢?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承认自己闹不清,我只觉得自己非要把我无法记清楚的事情记录下来。) ……萨里姆坐在清真寺暗影下的尘土中眨巴眼睛。一个大个子站在一旁,咧开嘴巴笑着,问道:“啊哈,队长,旅行愉快吗?”兴奋地睁着大眼睛的婆婆帝将水从球形小铜水罐里倒到他裂开的发咸的嘴里……感觉!保存在陶罐里面的凉水冰冰冷,干裂起泡的嘴唇接触到了一激灵,一只手上还紧紧攥着镶嵌的银……“我有感觉了!”萨里姆对着兴致勃勃的人群嚷道。 只有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星期五清真寺那高大的红砖和大理石建筑的阴影才落到了乱七八糟地簇拥在它脚下的贫民区的棚子上面。这些破旧不堪的棚子东倒西歪,铁皮屋顶底下热得像是蒸笼,白天人根本没法在里面待,只有到了黄昏和夜里才好一些……但这当儿变戏法的和表演柔术的和玩杂耍的和托钵僧都挤在那孤零零的圆柱式蓄水池周围,欢迎我的到来。“我有感觉了!”我嚷道。“画儿辛格”接着说:“好啊,队长——跟我们说说,什么感觉?——又像个娃娃那样从婆婆帝的篮子里出世了,是吗?”我可以嗅出“画儿辛格”满心惊奇,他显然对婆婆帝的法术大为吃惊,但他就像一位真正的专业演员那样,绝不肯开口问婆婆帝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就这样,女巫婆婆帝施展了她无穷的魔力,将我偷偷带到安全的地方,却没有泄露她的秘密。我后来发觉,这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个江湖艺人居住区里面住的都是一些靠搞障眼法吃饭的人,他们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魔法。因此“画儿辛格”很是诧异地告诉我说:“队长,我发誓——你在篮子里一点分量也没有,就像个娃娃!”——但是他以为这不过是玩了个把戏而已,根本不会想到还会有什么别的东西。 “听着,娃娃先生,”“画儿辛格”嚷道,“你看怎样,娃娃队长?是不是要我把你抱在我肩膀上让你打个嗝?”——这时婆婆帝宽容地说:“兄弟,这个人老是乱说笑话。”她容光焕发地朝每个在场的人微笑着……但接着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情。聚集在那里的江湖艺人后面传来了一个女人哭叫声:“哎——噢——哎——噢!哎——噢——噢!”人们惊奇地分开一条路,一个老太婆穿过人群朝萨里姆冲上来。她手上挥舞着一个煎锅。我只好拼命抵挡,幸好大吃一惊的“画儿辛格”一把抓住了她挥舞煎锅的胳膊,吼道:“嘿,老太太呀,干吗这样闹呀?”老太婆还是顽固地叫着:“哎——噢——哎——噢!” “里夏姆太太,”婆婆帝恼火地说,“你的脑袋瓜出毛病了,是不是?”“画儿辛格”说:“我们来了客人,老太太——你这样乱叫,叫他怎么办?喂,别闹了,里夏姆,这位队长是我们的婆婆帝的老朋友!别跑到他跟前乱叫乱嚷!” “哎——噢——哎——噢!要倒霉了哇!你们到外国去把霉运带回来了!哎——噢噢噢噢!” 江湖艺人满脸困惑地看看里夏姆太太,又看看我——因为他们这些人尽管并不迷信,但他们是艺人,就像所有以演出为生的人一样,暗中都相信运气,好运气和坏运气,运气……“你自己说的,”里夏姆太太抱怨道,“这个人出生了两次,还不是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一来就会有倒霉事情,人要发瘟,要死人了。我年纪大了,所以全知道。喂,兄弟呀,”她转过脸朝我哀求道,“可怜可怜吧,走——快走吧!”有人低声嘟哝起来——“不错呀,这些老话里夏姆太太知道”——可这时“画儿辛格”生起气来。“队长是我尊贵的客人,”他说,“他要住在我的茅屋里,愿意住多久就多久,你们都在胡扯什么呀?别在这里装神弄鬼的!” 萨里姆·西奈第一回在江湖艺人居住区里只住了几天工夫。但就在这短短几天里面,出了好几件事情,使得“哎——噢——哎——噢”引起的恐慌平息了下去。事情很清楚,一点都不用修饰,原来在那段时间里,居住区里变戏法的和其他艺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玩杂耍的一下子能够使一千零一个球停在空中。有个托钵僧的女门生还没有学艺,就能够跑到一堆烧得滚烫的煤炭上,毫无痛苦地走过去,仿佛是在耳濡目染之中把她恩师的本领学到了手。还有人告诉我说有人成功地用绳子玩了把戏。此外,原先每月都要到这里来寻麻烦的警察这回也没有来,就人们记得的,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有过。到营地里来的人也特别多,不断有有钱人家的用人来请这里的艺人到这家那家的晚会上去表演……一切都仿佛说明里夏姆太太把事情弄反了,我很快在居住区里大受欢迎。有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萨里姆·吉斯美提”,意思是“好运气的萨里姆”。人们纷纷向婆婆帝表示祝贺,感谢她带我到这里来。最后,“画儿辛格”带着里夏姆太太来向我道歉。 “对不起。”牙齿掉光了的里夏姆咕哝了一声便逃掉了。“画儿辛格”接着说:“这些老家伙哪里弄得明白?他们的脑袋瓜子出了毛病,是非都弄颠倒了。队长,这里大家都说你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气,不过,你是不是想要走了啊?”——婆婆帝一声不吭,但圆圆的大眼睛瞪着,意思是说不要不要不要,但是我还是得说我要走。 今天,萨里姆也能肯定他回答了:“是的。”就在同一天上午,他仍然穿着那件没有样子的长袍,手上仍然紧紧握着那个一刻也不肯放下的银痰盂,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根本没有看一眼那个泪水盈眶、满脸哀怨地望着他的姑娘。他匆匆一路走过的,有正在练功的杂耍演员和甜奶糖的香味直朝鼻子里钻的糖果摊子;有花十个派沙就给你修面的理发摊;有好些到处闲逛的穷老太婆和带着美国口音高声拉生意的擦皮鞋的孩子,他们见到整汽车的日本旅客来就死磨硬缠,这些日本游客身穿一式一样的蓝色西装,头上的橘黄色头巾显得很不相称,这些东西都是那些忙着巴结讨好的滑头导游给他们缠到头上的;有通往星期五清真寺的高高的扶梯,还有卖小玩意儿的、卖高级香水的、卖用熟石膏制成的库特卜塔复制品的、卖上了漆的玩具木马的、卖不断扑着翅膀的活鸡的,以及欢迎参加斗鸡和玩纸牌游戏的招贴。终于走出了这个江湖艺人居住区,来到了法伊兹市场,在他面前是红城堡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就在这座城堡的土墙上,一位总理曾经宣布印度独立,也就是在这座城堡的暗影底下,一个玩西洋镜的,一个老是叫着“来看德里呀”的人来迎接一个女人,他把她带到一个越来越窄的小巷里,让她替儿子算命,在四周有獴和秃鹫和胳膊上裹上树叶治疗骨折的人。简而言之,他向右拐,离开了老城区,向多年之前粉红色皮肤的征服者建成的玫瑰色宫殿走去。我将我的救星抛在脑后,徒步往新德里走去。 为什么呢?我为什么忘恩负义,对女巫婆婆帝怀旧的悲伤心情嗤之以鼻,断然将过去的一切置之脑后,径直向新生活迈去呢?这么多年来,在夜间我脑海里进行的多次会议上,她一直坚定地站在我一边,为什么我那天早晨竟然那么无情无义地离开了她呢?我尽力越过四分五裂的空白状态,能够记起两个理由。但是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个理由最重要,或者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理由……首先,无论如何,我一直在对我的处境进行评估。萨里姆分析了他的前途,别无他法,只能承认前景不妙。我没有护照,按照法律是个非法入境者(当年我出境是完全合法的),到处都有战俘营在等着我。即使不去考虑我是战败国开小差的逃兵,我仍然处在极其可怕的不利地位。我既没有钱又没有换洗的衣服,又没有资历——我既没有完成学业,又不曾在我从事的行当里出人头地。头上没有片瓦,又没有家庭对我提供保护、支持、帮助,我有什么法子来实现我雄心勃勃的救国计划呢?……我像遭雷击似的意识到自己错了。这里,就在这座城市里,我有亲戚——不是一般的亲戚,还是很有地位的亲戚!我舅舅穆斯塔法是个高级公务员,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据说他在他部门里已经是第二号人物。要实现我的救国梦想,还有哪个保护人比他更好呢?在他家里,我既可以得到新衣服,又可以接触要人。在他的帮助下,我可以在政府里面谋到差事,在我对政府的实际运作进行研究之后,一定会找到救国的关键所在。我可以向各部部长上书,也许同一些大人物能够建立直呼其名的亲密关系……正是在这种想入非非的兴奋状态之中,我同女巫婆婆帝说:“我得走,有大事要做呢!”看她满脸通红难受得很,我安慰她说:“我会常来看你的,常常来。”但是她并没有宽心……那么,高尚的情操是我决定舍弃那些救助我的人的动机之一,但是不是就没有不那么高尚、不那么冠冕堂皇、更与我个人有关的动机了呢?有的。婆婆帝有一次把我偷偷拉到一个铁皮和板条箱搭成的小棚子后面。那里有蟑螂产卵、耗子交配、苍蝇吞吃野狗的狗屎,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眼睛闪闪发亮,说话时舌头也卷了起来。就这样藏在这个贫民窟的臭烘烘的角落里,她向我承认除了我以外她还遇到另一个午夜之子!原来是在达卡胜利游行时,江湖艺人们同战斗英雄并排前进,婆婆帝凑巧朝一辆坦克上望去,突然见到了两只巨大无比能把敌人夹死的膝盖……两只膝盖在浆得笔挺的军服下面骄傲地凸了出来。婆婆帝禁不住叫了起来:“啊是你!啊是你……”接下来是那个不能说出口来的名字。这个人使我内疚,要不是产科医院里有人犯下了罪行,这个人本该过着我的生活。婆婆帝和湿婆,湿婆和婆婆帝,注定要按照他们名字的神力相遇,终于在胜利的时刻走到了一起。“伙计,是个英雄啊!”她躲在棚子后面咝咝地说,“他们会提升他做大官儿这类东西的!”这当儿她从她那破破烂烂的衣服褶皱里面掏出什么东西来了呢?这东西一度骄傲地长在英雄的脑袋上,如今安逸地藏在女巫的乳房那里,那是什么呢?“我向他讨的,他给了我。”女巫婆婆帝说,给我看了他的一绺头发。 我是不是想要从这绺要命的头发前面逃开呢?萨里姆早年一直将这另一个自我排斥在午夜的大会以外,如今他是不是因为怕同他见面,所以逃到这个没能让战斗英雄享受到他本应得到的安乐的家庭里去呢?这是高尚的情操还是内疚呢?我再也无法回答。我只是把我记得的写下来,也就是女巫婆婆帝低声说的话:“他有空也许会来的,那一来我们就有三个人了!”还有一句反复说的话:“午夜之子,对啦……真有意思,不是吗?”女巫婆婆帝使我记起了我竭力想要忘却的事情。我离开了她,朝穆斯塔法·阿齐兹家里走去。 我同家庭生活种种残酷的亲情关系的最后这次悲惨的接触,只留下了一些碎片。不过,既然要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加以腌制,那么我尽量将这些片段连接起来……首先,我得说明一下,我舅舅穆斯塔法住在一个宽敞的没有起名字的公务员的平房里,房子位于卢提恩区中心拉杰帕斯路岔出的一个整齐的公务员花园里。我沿着以前名叫王家大道的路往前走,吸到了街上数不清的气味。其中有从国立手工业中心和机动三轮车的排气管中传来的气味;在树和雪松的清香中似乎还带有早年的总督和戴着手套的英国太太身上香气的痕迹;还有俗气艳丽的有钱妇女和流浪汉身上刺鼻的体味。这里有块巨大的竞选记录牌(这时英迪拉和莫拉尔吉·德赛首次争夺领导权的斗争正在进行中),牌子底下拥了一大群人等着看选举结果,他们急切地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的思想中满是消失的帝国(莫卧儿帝国和大英帝国)和我自己的往事——因为正是在这座城市里进行了当众宣布,还提到了多头妖怪,还有从空中落下的一只手。我在古代和现代、在印度门和各部大楼之间,坚定地向前走着,身上的气味就像眼前的大楼一样直冲九霄。最后,我向左拐到杜普莱克斯路上,来到一个围着矮墙和树篱的没有名字的花园前。我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一块招牌在微风中摇晃,就像多年前出现在梅斯沃德山庄花园里的招牌一样。这尽管使我想到了过去,但上面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上面并没有“出售”这两个不祥的字眼,我舅舅花园里这块木牌子上写了这几个怪字:“穆斯塔法·阿齐兹先生和苍蝇”。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舅舅有这样一个习惯,把“家庭”这两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充满温情的字缩写成为“苍蝇”这个干巴巴的字眼,因此,这个在微风中不住点头的招牌使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等我在他家待了没有多久之后,我就发现他这个字眼用得再贴切没有了,因为穆斯塔法·阿齐兹的家庭的确像是昆虫似的给砸得稀烂,同给奇怪地掐头去尾的苍蝇一样无足轻重。 等到我怀着开始新生活的希望,很有些忐忑不安地按门铃时,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言辞呢?在那扇蒙了铁丝网格的大门后面出现了一张脸,又气又惊地皱着眉头,那究竟是谁的面孔呢?博多,迎接我的是穆斯塔法舅舅的妻子,我的有精神病的舅妈索尼亚,她嚷道:“哎呀,真主啊!这个家伙怎么这样臭呀!” 虽然我满脸巴结地凑上前去,对着铁丝网格后面我舅妈那张已经起了皱纹的伊朗美人的面孔笑着说:“您好,亲爱的索尼亚舅妈!”她还是说:“是萨里姆,对吗?是的,我记得你。你从前真是个讨厌的调皮鬼,总以为长大了会成为神灵啦什么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全要怪总理手底下排名第十五的助理秘书寄了封愚蠢的信给你。”在这第一次会面时我本应该预见到我的计划不会成功,我本该在我有疯病的舅妈身上,闻出公务员圈子里存在着彼此忌妒这一无法消除的气息,这会使我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打算完全落空。我有总理寄给我的信,而她却没有,这使我们终生成为敌人。但门还是打开了,我也洗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对这些小恩小惠我感激不尽,没有去追究一下我舅妈发出的那种致命的气息。 在梅斯沃德山庄拆毁时,我舅舅穆斯塔法·阿齐兹引以为荣的上蜡的胡子被那破坏一切的尘土毁得不成样子,自那以后,胡子永远没有恢复过来。至少有四十七次,他都没有得到提升为本部门一把手的机会,由于仕途不顺,他最后只有在别的事情上寻求安慰。这其中包括痛打孩子,每天夜里他都怒气冲冲地大发牢骚,说自己显然是反穆斯林的偏见的牺牲品,此外对每届政府都忠心耿耿(尽管这有些矛盾),还有就是对家谱学进行研究,他这唯一的业余爱好极其强烈,甚至比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当年急于证明有莫卧儿王族的血统还要来劲。在这几样给他安慰的第一件事情上,他妻子也起劲地参加进来,索尼亚这个具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女人(娘家姓霍斯洛瓦尼),原本可以成为上流社会的出色人物的。她得精神病的原因是这样的,眼见着四十七个第三号人物一个接一个地升了上去,她只好被迫去巴结讨好那些本来不在她眼皮底下的他们的妻子,这种当“昌查”(本意是汤匙,但这里的寓意是拍马屁的人)的生活她实在受不了,精神也就失常了。在我舅舅和舅妈联手的打骂中,我的表兄弟姐妹真的给治成了一摊烂泥,如今我连他们究竟有几个人、是男是女、相貌如何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们的个性在我心中自然也早已消失。在穆斯塔法舅舅家里,每天夜里,我同那几个给整得服服帖帖的表兄弟姐妹默不作声地坐着,听他一个人发表高见,这些言论常常会前后矛盾,他一方面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提升而愤愤不平,一方面对每一位总理的所有法令都说一不二地表示赞成,这就使他的观点经常会产生突变。假如英迪拉·甘地要他去自杀,穆斯塔法·阿齐兹也一定会把这一点归结为反穆斯林的宗教偏见,但同时又说总理的决定具有政治家的风度,因此会坚决将这一任务付诸实行,根本不敢(或者不愿意)有什么犹豫。 至于家谱学呢,穆斯塔法舅舅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填写巨大的族谱志,那上面画着蜘蛛网一样的世系图,他不断地研究全国那些最大的家族的复杂的家系,使它们得以永垂不朽。但是就在我待在那里时,一天索尼亚舅妈听说赫尔德瓦尔有位哲人,据说有三百九十五岁了,全国每一个婆罗门种姓家族的家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你也在里面,”她对我舅舅尖声嚷道,“你到头来还是二把手!”赫尔德瓦尔哲人的事使她精神完全失常了,结果她对孩子越来越狂暴,弄得我们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害怕会出人命。最后,我舅舅只好把她锁起来,因为她的极端举止使他在工作当中很是尴尬。 那么,我投靠的家庭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眼中,他们在德里仿佛是对我过去的亵渎。在这个对我说来永远存在着年轻的阿赫穆德和阿米娜的鬼魂的城市里,这只可怕的“苍蝇”在神圣的土地上爬着。 但是永远无法确切证明的是,在将来的岁月里,我舅舅对家谱学的痴迷会被越来越陷入到权力和星象学的双重控制之下的政府所利用。因此,要是没有他的帮助的话,寡妇招待所里的事情或许永远不会发生……不,我也是个叛徒,我不能责怪别人。我所说的只是我亲眼所见的,在他那些族谱志里面,有个黑皮的夹子,上面贴着“绝密”的标签,题目是“M.C.C.工程”。 结局不远了,躲不了多久了。但就在英迪拉内阁像当年她父亲的政府一样,天天向神秘学的术士求教时,就在贝拿勒斯的预言家帮助塑造印度的历史时,我得回过头来谈一谈我个人的痛苦的往事。因为我正是从穆斯塔法舅舅那里确切获悉了我家里人死于一九六五年战争的消息,并且还得悉就在我来这儿几天之前,巴基斯坦著名的歌手贾米拉失踪了。 ……我的疯舅妈索尼亚听说我战争中在敌军中当兵,连饭也不肯给我吃了(那时我们刚好在吃饭),她尖叫道:“真主,你有脸皮,你知道吧?难道你没有脑子想一下吗?你这个开小差的战犯,逃到了一个高级公务员家里来,真主啊!你想让你舅舅把工作丢掉呀?你想让我们大家都到大街上去喝西北风呀?你还好意思听啊,孩子?滚——滚,滚吧!不然我们就要叫警察来把你带走,那样还更好些!滚吧,你这个战俘,我们干吗要管你,你都算不上是我们故世的姐姐的亲生儿子……” 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晴天霹雳,萨里姆既为自己的安全担心,同时又明白了母亲去世这一无法避免的真相。此外他的处境比他先前想象的更加糟糕,因为在他家族的这一部分,大家并没有接受他。索尼亚知道玛丽·佩雷拉坦白的真相,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有气无力地问:“我母亲?故世了?”这时候穆斯塔法舅舅也许觉得他妻子有点太过分,便勉强说道:“别理她,萨里姆,你当然得待在这里——老婆,他必须住在这儿,不然有什么办法?——可怜人,他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接着他们一一告诉了我。 在这个疯疯癫癫的“苍蝇”里面,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为死去的亲人服丧呢。我听说了我母亲和父亲和艾利雅姨妈和皮雅舅妈和艾姆拉尔德姨妈,还有扎法尔表弟和他的吉夫公主,还有“母亲大人”和我的远亲佐赫拉和她丈夫的死讯,我决心按照规矩,在下面的四百天里为他们服丧,也就是连服十次丧,每一次四十天。接下来,接下来呢,还有歌手贾米拉的事…… 她听说我在孟加拉国的战争中失踪了,也许这个消息使她气得要命,她这个人表示她的爱总是太晚。贾米拉,这个“信仰的夜莺”、“巴基斯坦之声”,勇敢地站出来抗议被战争肢解的像是被虫蛀掉一半的巴基斯坦的新统治者。就在布托先生告诉联合国安理会说:“我们将要建设一个新巴基斯坦!一个更好的巴基斯坦!我的祖国正在倾听我的声音!”我妹妹公开对他进行斥责,她这个最最纯洁、最最爱国的人,在听到我的死讯之后,造起反来。(这至少是我对这事的看法。我从舅舅那里听到的全是简单的事实,他是通过外交渠道得到的,这不适合进行心理分析。)在我妹妹对战争罪犯发动猛烈攻击之后两天工夫,她就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穆斯塔法舅舅想要使口气缓和一些,他说:“萨里姆,那边老发生一些非常糟糕的事。人常常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不!不不不!博多,他说错了!贾米拉并没有消失在国家的铁拳之中。因为就在那天夜里,我梦见她披着一条简单的面纱,不是人们熟知的普夫斯大伯那条像帐篷样的金白相间的面纱,而是一条普通的黑色布尔卡,乘飞机离开首都,来到了卡拉奇,完全自由,没有被逮捕。她叫了辆出租车来到城市中央,那里围着高墙,大门闩着,墙上有个小窗洞。好久以前,我就从那里买面包,也就是我妹妹最爱吃的发酵的面包,她请求进去避难。修女打开了门,对啦,她进去了,平平安安的,门在她身后又闩上了。这样她又以另一种形式隐姓埋名,如今里面又多了一个嬷嬷。想当年歌手贾米拉还是“铜猴儿”的时候,就半真半假地迷上了基督教,如今她藏身在圣伊格纳西亚的秘密教派里面,在其中找到了安全庇护与和平……是的,她就在那里,安安全全,并没有消失,并没有落到拳打脚踢把人饿死的警察手里,并没有埋葬在印度河边的无名坟墓里。她活着,边烤面包边给秘密教派的修女唱好听的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的呢?做哥哥的当然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谁要负责呢,这又使我如坐针毡,因为这是免不了的——同平时一样,贾米拉的垮台也完全是我的错。 我在穆斯塔法·阿齐兹家里住了四百二十天……尽管为时已晚,萨里姆还是为故去的亲人服丧。不过别以为有时候我的耳朵也许会闭着!别以为我没有听见我身旁的人说的话,别以为我没有听见舅舅和舅妈反反复复的拌嘴(这也许使他下决心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里去)。索尼亚·阿齐兹嚷嚷道:“那个下流胚——那个龌龊得要命的家伙根本不是你的亲外甥,我真不明白你脑瓜里头是怎么想的,我们应该把他轰出去!”穆斯塔法呢,平心静气地回答:“那可怜人心里难受得要命,我们怎么能够呢,你只要看一看就明白,他吃了太多的苦头,脑瓜有点不正常。”脑瓜有点不正常!这话出自他们之口,可不是一件小事——在这家人身旁,就连一个叽叽呱呱的吃人生番部落也会显得既安静又文明的!我干吗忍受了下来呢?因为我有一个梦想,但是,在这四百二十天里,我的这个梦想并没有能够实现。 老是当二把手穆斯塔法舅舅胡子耷拉着,个子很高,但背已经驼了,他同我的哈尼夫舅舅完全不同。在他那一辈中,只有他经过了一九六五年那场浩劫,硕果仅存活了下来,如今他成了这个家族的家长。但是他根本没有给我任何帮助……有个寒冷的夜晚,我在他那满是家谱志的书房里向他挑战,我——以恰如其分的庄重态度,恭恭敬敬却坚决地打着手势——解释了我拯救祖国的历史使命。但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听着,萨里姆,你要我干什么呢?我留你在我家里,啥事都不干,吃我的饭——不过那倒无所谓,你是我故去的姐姐家的人,我必须照应——因此待在家里,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然后我们再来想想法子。你想去做个职员什么的,也许那不难做到,但是别去做那些天晓得是什么的梦了。我们的国家掌握在可靠的人手里,英迪拉总理正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土地改革、税务结构、教育、计划生育——事情由她和她的政府办,你就放心好了。”博多,神气十足地教训我!仿佛我是个啥都不懂的毛孩子似的!噢,真丢脸,让那些神气活现的笨蛋来教训我,真是太丢脸了! 每到一个紧要关头我总是遇到了挫折,就像马斯拉马,就像伊本·锡南那些荒原中的预言家!无论我进行怎样的努力,我总摆脱不了荒漠。噢,低三下四地奉承人的舅舅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噢,二把手的马屁精亲戚限制了我的理想!我舅舅拒绝了我要他支持的请求,这形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他越说他的英迪拉的好话,我就越发讨厌她。实际上,他是在为我回到江湖艺人居住区,还有为……为她……为那个寡妇做准备。 这事的根源,完全在于妒忌。我的疯舅妈索尼亚对我满心妒忌,这种妒忌就像毒药一样滴到我舅舅的耳朵里,不让他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开始我自己选择的事业。大人物永远受到小人物的摆布。而且还是个小小的疯婆子。 在我待的第四百一十八天里,这个疯人院的气氛有了变化,有人来赴宴。那个人大腹便便,尖尖的脑袋上长着油亮的卷发,嘴巴像女人的阴唇一样肉嘟嘟的。我觉得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我转身看到我一个记不清是男是女、不知多大年纪、不知什么模样的表弟妹,兴趣盎然地问:“喂,你瞧,这不是桑贾伊·甘地吗?”但这个给整垮了的可怜虫早已成了一摊泥,根本没法回答……是吗,不是吗?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现在写下来的事情,那就是在那个异乎寻常的政府当中的某些高官(还有总理的某些未当选议员的儿子)获得了复制自己的能力……几年过后,在全印度到处都是桑贾伊那一帮人!难怪这个难以置信的王朝想要强迫我们其他人节制生育呢……因此也许是他,也许不是,反正有个人跟在穆斯塔法·阿齐兹后面走进了他的书房。那天夜里——我偷偷去看了一眼——只见有一个上了锁的黑色皮夹,上面写着“绝密”和“M.C.C.工程”的字样。第二天一早,我舅舅看我时有点儿异样,眼神当中几乎带有恐惧,或者是那种怪怪的憎恶之情。公务员在打量那些政治上失宠的人时常常会有这样的眼光。我当时本应该明白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我,但一切都是事后看才清楚。这当儿我在事后看去,已经太晚了,因为我最后给推到了历史的外缘,如今我的生活与国家的命运间的联系已经永远断掉,再也不可能恢复了……为了避开我舅舅那令人困惑的注视,我出门来到花园里,在那里我见到了女巫婆婆帝。 她蹲在人行道上,隐身篮子放在身边。她见到我,眼睛一亮,却满怀谴责之情。“你说你要来的,但是你从没有来,因此我……”她结巴起来。我低下了头。“我在服丧。”我软弱无力地辩解说。她说:“但你还是能够来——天哪,萨里姆,你不知道,在我们那地方我没法告诉别人我真正的魔力,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对我像父亲一样的“画儿辛格”也不行,我只好将它掩饰起来,拼命掩饰,因为他们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想,去找萨里姆,如今我终于有了一个朋友,我们可以谈谈,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们俩都是,而且都知道,嘿,那是怎么说的,萨里姆,你无所谓,你想要的都有了,就一溜烟跑掉,我对你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知道的……” 那天夜里,我的疯舅妈索尼亚(再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要给套上紧身衣服关起来了。报纸上登了这条消息,是在里页一小块地方,我舅舅的部门一定觉得很恼火)突然一阵大发作,她以疯子特有的敏感冲进我的房间里。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一个长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的人从底层的窗户里爬了进来。她发现我同婆婆帝睡在一起,在这之后,我舅舅穆斯塔法再也不想庇护我了。他说:“你这天生的下流东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在我住了四百二十天之后,我被迫与那个家庭一刀两断,离开了舅舅家,终于又回到本该属于我的真正的赤贫状态之中。只是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才在这么多年以来,侥幸逃脱了它的影响。女巫婆婆帝在人行道上等我,我并没有告诉她在某种意义上对那次被人打断我还有几分高兴,因为就在那个幽会的午夜,我在黑暗中吻她时,我看到她的面孔发生了变化,它变成了一种乱伦的爱情的面孔,歌手贾米拉那张朦胧的脸取代了女巫的面孔。平平安安藏身在卡拉奇修道院里的贾米拉(我知道这件事!)突然也在这里,只是她也有了某种阴暗的变形。她也开始腐烂,乱伦的爱情的可憎的脓疱和溃疡在她的脸上扩散。就像当年玛丽的罪过使乔·德哥斯塔的鬼魂患上神秘的麻风病一样腐烂开来,因此令人作呕的乱伦的花朵在我妹妹幻影似的面孔上开放。我没办法,不能吻不能触摸不能观看那张令人无法忍受的幻影中的脸,往事使我羞耻万分。我正想绝望地大叫一声,从她身边跳开时,索尼亚·阿齐兹恰好闯进房间,她打开电灯大声尖叫起来。 对穆斯塔法来说呢,我在婆婆帝这件事上行为不检,这很可能是一个摆脱我的有用借口。不过对这一点不能肯定,因为那只黑色的夹子锁着——我所能根据的只是他的眼神,它带有一种恐惧的意味,标签上的三个缩写字母——因为在后来,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一个堕落的女士和她那个长着阴唇样嘴唇的儿子锁起房门,花了两天工夫焚烧文件,我们又怎么知道那份标有“M.C.C.”三个字母的文件是不是也在其中呢? 反正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家庭是个吹捧得过高的概念,别以为我会伤心!别以为我在被这最后一个好心接纳我的家庭赶出大门时我喉咙会哽咽得直想哭,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告诉你——在我离开时心境好得要命……也许我这人是有点儿不自然,从根本上讲缺少情感的回应,但我总是立志于更崇高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弹性,打我一下,我会反弹回来。(不过对裂缝来说反抗也全然无用。) 总而言之,我放弃了早先希望为公众服务的天真的想法,回到了江湖艺人的破房子里和星期五清真寺的阴影之下。我就像佛祖乔达摩一样,将安逸的生活抛在脑后,像个乞丐似的到世界上云游。这一天是一九七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正在对煤矿和小麦市场实行国有化,油价开始往上不断飙升,一年后上涨了四倍,在印度共产党内部,以丹吉为首的亲莫斯科派和南布迪里巴德的印共(马)彻底分裂。我,萨里姆·西奈,也像印度一样,年龄是二十五岁半再加上八天。 江湖艺人几乎个个都是共产党,一点不错,都是赤色分子!叛乱分子,危害公共安全的人,社会渣滓——这么一群不信神的人生活在真主的房子阴影之下,真是对主的亵渎!此外,简直毫无廉耻,天生就是赤色的,出世时灵魂就已经染上了血红的颜色!我得赶紧说明的是,我一发现这一点,立刻就觉得这里的生活十分自在舒服,我这个人是在印度的另一种真正的信仰中成长起来的。这种信仰我们不妨称之为商业主义,我既抛弃了商业主义的实行者,也被他们所抛弃。我这个商业主义的叛徒热情地变红,而且越变越红,这就像我父亲当年变白那样确定无疑,完完全全,因此现在我可以用一种全新的角度来观察我的救国使命,革命性更强的方法出现在我的心中。打倒不合作的店主大叔以及他们热爱的领袖!我脑袋里满是直接同群众交流的想法,在江湖艺人居住区安定下来以后,便以我的超常灵敏的鼻子来向国内外的旅游者进行表演,嗅出他们一些简单的旅游方面的秘密,从而挣几个钱谋生。“画儿辛格”要我住在他的棚子里,我睡在破旧的麻袋布上,身旁的篓子里全是些咝咝作响的蛇。不过我并不在乎,正如我发现自己能够容忍饥渴、蚊虫叮咬和(一开始时)德里冬天刺骨的寒冷一样。“画儿辛格”,这位世上第一奇人也毫无疑问是居住区的头领。凡是发生口角啦或者其他问题啦都在他那顶巨大的无所不在的黑伞底下一一解决。我呢,除了出色的嗅觉之外,还能读能写,也就成为他的副官一类的角色。这位出色的人物在玩蛇表演之后,总要发表一通有关社会主义的演讲,他的名气(不光是玩蛇的本领)传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我能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画儿辛格”是我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 在一天下午的阴影中,居住区来了个年轻人,他可说就是我在穆斯塔法舅舅家见到的那个“阴唇嘴唇”的人的另一个翻版。他站在清真寺的台阶上,展开了一面旗帜,然后叫两名助手举着,旗子上写的是“消灭贫困”,还有印度国大党的母牛给小牛喂奶的标志。他的面孔跟小牛的胖脸像得出奇,他一开始讲演,口臭就像台风一样刮了过来。“噢,兄弟们!噢,姐妹们!国大党要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呢?是这句话,就是世上人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他没有再说下去,在灼热的阳光下,他呼出来的气息像牛粪那样臭,大家纷纷往后躲闪,“画儿辛格”放声狂笑起来。“啊哈哈,队长,太好了,先生!”“阴唇嘴唇”傻头傻脑地问:“好啦,你,兄弟,有什么好笑的呀?说出来大家听听好吗?”“画儿辛格”摇着头,笑得前仰后合:“噢,演讲,队长!真是呱呱叫!”他的笑声从伞底下发出来,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最后我们大家笑得在地上直打滚,把蚂蚁碾死了不少,身上满是尘土。国大党傻瓜吓坏了,他抬高声音问:“怎么回事呀?这家伙认为我们不是平等的,是吗?他怀着多么糟糕的印象——”但这会儿,“画儿辛格”打着伞往自己的茅屋走去。“阴唇嘴唇”松了口气,继续演讲下去……不过没有能讲多久,因为“画儿辛格”回来了,他左边胳膊底下夹了个小小的带盖的圆篓子,右边腋窝底下夹着一支木笛。他把篓子放在台阶上国大党老爷的脚旁,打开盖子,把木笛凑到嘴边。只见一条眼镜王蛇睡眼惺忪地从它的窝里直起身子来回摆动,那位年轻政客吓得双脚跳起三尺高,人们又哄笑起来……“阴唇嘴唇”嚷嚷道:“你这是干什么?要谋我的命吗?”“画儿辛格”睬都不睬,这会儿他的伞收拢了,只是继续吹奏,吹得越来越起劲。蛇展开了盘着的身体,“画儿辛格”吹奏得越来越快,木笛声传遍了贫民窟的每个角落,几乎要越过清真寺的高墙,最后那条大蛇只是依靠音乐的魔力竖在空中,伸出篓子足足有九英尺长,就靠着尾巴尖儿跳舞……“画儿辛格”缓和下来,眼镜王蛇又盘了起来。世上第一奇人把笛子递给国大党青年。“好啦,队长,”“画儿辛格”客客气气地说,“你来试试看。”但“阴唇嘴唇”说:“伙计,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听说这话,“画儿辛格”掐住了眼镜蛇的脖子,同时把自己的嘴巴尽量张大,豪爽地露出里面残缺不全的牙齿和牙龈来。他左眼朝国大党青年眨了几眨,将吐着蛇芯的蛇头伸到自己大得可怕的嘴巴里!过了整整一分钟“画儿辛格”才把眼镜蛇放回到篓子里。他和颜悦色地对那个青年说:“你瞧,队长,人生的真相就是这样,有些人强一些,别的人差一些。不过要是你不同意,那也不碍事。” 萨里姆·西奈见到这件事之后,认识到“画儿辛格”和其他江湖艺人完全把握住了现实。他们对现实的把握是如此有力,以至可以将它随意绕来绕去进行表演,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忘记现实的真相。 江湖艺人这个贫民窟里的问题也就是印度共产主义运动的问题。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可以找到在全国范围内折磨这个党的不同派别和不同意见的缩影。我得赶紧加上一句,“画儿辛格”是超越这一切的,他是这个贫民区的家长,在他的伞底下所有争吵的派别都会重归于好。但是来到这个玩蛇人伞底下要求调解的争论渐渐变得越来越激烈了。因为变戏法的,也就是能够从帽子底下变出小白兔来的坚定地站在丹吉先生亲莫斯科的正统印共一边,在整个紧急状态中它完全支持甘地夫人。但表演柔术的却越来越“左倾”,逐渐认同亲华的那一派的种种繁复的做法。吞火的、吞大刀的完全赞成纳萨尔派运动的游击战战术。而搞催眠的和在火热的煤炭上走路的则拥护南布迪里巴德的宣言(既非莫斯科派又非北京派),反对纳萨尔派的暴力行动。在以玩纸牌行骗谋生的人当中有托洛茨基的倾向,在表演腹语术的温和派成员中甚至还有主张通过投票来实现共产主义的人。我进入其中的这个环境,虽然完全没有了宗教和地区的偏见,却为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就有的分裂倾向找到了新的出路。“画儿辛格”伤心地告诉我,在一九七一年大选期间,出了一件离奇的人命案子。经过是这样:一个纳萨尔派的吞火的和一个亲莫斯科派的变戏法的争吵起来。后者听了对方的观点大为恼火,便要从他那顶魔帽底下抽出一支手枪来,但是他刚刚抽出武器,那位胡志明的支持者便喷出一大口可怕的火焰,将对手活活烧死了。 “画儿辛格”在他伞底下谈论一种不受外国影响的社会主义。“听着,队长,”他告诉正在争吵的腹语术表演者和木偶戏艺人,“你们会不会到自己村子里去谈论斯大林派和毛派呢?比哈尔邦或者塔米尔邦的农民会关心托洛茨基遇刺的事情吗?”他的魔伞的阴影使巫士中的过激分子冷静下来,也使我相信玩蛇的“画儿辛格”不久以后也会走上多年前米安·阿布杜拉走的路。也就是说,他会像富有传奇色彩的哼哼鸟一样,离开贫民窟,纯粹依靠意志的力量来塑造未来。但与我外公的英雄不同的是,不到他和他的事业获胜之日,他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但是,但是,老是说“但是但是”的。往事不可追,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在我回过头来讲述我个人的生活故事之前,我首先得说明,正是“画儿辛格”向我揭露,这个国家腐化的“黑色”经济已经变得和官方的“白色”经济一样强大,他是指着报纸上一张甘地夫人的相片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头发从中央向两边分开,一边雪白,另一边却是乌黑。因此,如果看她的侧影,她既可以像夏天披着棕色皮毛的鼬,又可以像冬天时一身洁白的雪貂。历史上这种中央分开的事情反复出现过,而且,经济跟总理的发型也很相像……这些重要观念都是世上第一奇人告诉我的。正是“画儿辛格”告诉我说,铁道部长米西拉也是正式任命的贿赂部长,“黑色”经济中许多最大的交易都是经他批准的,他安排把钱付给那些有关的部长或者高官。要不是“画儿辛格”,我很可能永远闹不清在克什米尔选举中做了哪些手脚。不过,他绝不喜爱民主。“队长,让这种选举活见鬼去吧,”他告诉我说,“他们每回来,总会惹出些事情来,我们同胞的表现就像小丑一样。”我满脑子革命的狂热,并没有对我导师的看法表示不同意见。 自然,贫民窟的规矩里面也有一些例外情况。有一两个变戏法的仍然保持了印度教信仰,他们在政治上站在印地人民同盟党或者臭名昭著的阿南达马格极端分子一边。在玩手技的当中甚至还有投自由党票的。不说政治的话,里夏姆老太太是这里不可救药的狂热分子之一,例如,她迷信女人不能爬到芒果树上去,因为芒果树一旦被女人爬过,从此以后结的果实都会发酸……还有个奇怪的托钵僧名叫切西提汗,他面孔上的皮肤光滑滋润,人们都不知道他究竟只有十九岁呢还是已经九十岁了。他异想天开地在他棚子四周围上了竹棒和颜色鲜艳的纸条,使得他的家看起来就像是附近的红城堡的一个五颜六色的缩微模型。只有在你走进它城堡形状的门道之后,你才意识到这个极为夸张的门面完全由竹片和彩纸糊起来,在那些纸糊雉堞和V形棱堡后面也是同别家一样的铁皮纸板小窝棚。切西提汗犯下了一个最大的错误,那就是把他障眼法的本领运用到了实际生活中,他在这个贫民窟里人缘不好。江湖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免得传染上他的梦想毛病。 这样,你就不难理解女巫婆婆帝这个真正有法力的人,为什么一直保守着她的秘密。这个不断否定超常能力的团体,是不会轻易容忍她竟然会具有午夜所给予她的特异功能的。 在星期五清真寺阴影下最僻静的角落里,看不见其他江湖艺人,唯一的危险就是来捡破烂的,或者来找别人丢掉的板条箱或者瓦楞铁皮的。就是在这地方,女巫婆婆帝起劲地要让我看看她有什么本领。这位午夜的女巫,身穿一件由十来件破衣服拼凑起来的宽松女装,像个小孩子那么热情地要为我进行表演。她大眼睛睁得滚圆,马尾辫像绳子,红嘴唇丰满而精巧……要不是那张脸,某个人的病态的逐渐腐烂的眼睛、鼻子、嘴唇,我本不会老是要将她拒之门外的……起初,婆婆帝似乎无所不能。(其实是有的。)嗯,那么,变出怪物来了吗?瓶中妖魔有没有出现,给人带来财宝和飞毯好带你到国外旅行了吗?有没有将青蛙变成王子,将石头化成珠宝呢?有没有出卖灵魂,使死人起死回生?这些东西一点都没有。女巫婆婆帝为我表演的本领——她平生第一次自愿为人表演的——是称之为“白色”魔力的那种。仿佛婆罗门的“法术大成”《阿闼婆吠陀》将里面所有的法术都传给了她。她能够治病解毒(为了证明这一点,她自己先让蛇咬,然后举行一种奇怪的仪式来驱毒,先是向蛇神祈祷,接着喝下混有克里木卡树精华和煮开了的旧衣服的神力的水,然后念咒:“伽鲁达曼德,雄鹰,喝下的毒药,但它失去效力了。我同样也把它的毒性转移掉,就像使箭头偏转方向一样。”)——她能医治溃疡,也能画符——她懂得斯拉克提亚符咒和树的仪式。接连好几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在清真寺的墙根下她为我表演了所有这一切——但她仍然高兴不起来。 一如往常,责任在我身上。女巫婆婆帝所以会笼罩在闷闷不乐的气氛中,这完全是我造成的。因为她已经二十五岁了,需要我不仅是做她的观众。天晓得是什么缘故,但她想要我到她床上去——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要我同她一起睡在她窝棚里用作床的那块麻袋布上去。她同喀拉拉邦来的演柔术的三胞胎一起住在这个窝棚里,这三个女孩也没爹没娘,同她一样——也同我一样。 她为我做了好些事情,在她的法术下,我头上被扎加罗揪去头发后一直光秃秃的地方,如今开始长头发了。她在我脸上用了些草药制成的膏药,结果那胎记的颜色也渐渐变淡了。在她的医护下,我的腿似乎也不那么罗圈了。(不过,她对我的一只聋掉的耳朵无计可施,世上还没有什么法术可以将父母留下的东西消除掉。)但无论她多么起劲地为我做这做那的,我还是没法满足她最大的欲望。因为虽然我们在清真寺偏僻的角落里墙脚下躺在一起,在夜间的月光下,她的脸总是变成我那个消失在远方的妹妹的脸……不,不是我妹妹……而是歌手贾米拉那张腐烂变形的可怕的脸。婆婆帝在身上抹了浸有激起性爱的符咒的油膏,又用挑动春情的鹿骨梳子把头发梳了上千遍,而且(我对此毫不怀疑)趁我不在眼前时试过各种各样情人的巫术。但我还是处在一个更加古老的妖术的控制之下,看来是无法得到解脱,我注定会看见爱我的女人脸变成为另一个人的五官……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她腐烂的面孔发出不洁的臭气,充斥在我的鼻孔里。 “可怜的姑娘。”博多叹气说,我完全同意。但是在那个寡妇将我的过去、现在、未来一股脑儿榨干之前,我一直处在“铜猴儿”的魔力的控制之下。 等到女巫婆婆帝最后承认失败时,她的面容一夜之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就是她嘴巴明显地噘了起来。她在那三个搞柔术的孤儿的棚子里睡觉,第二天醒来时,嘴唇向前噘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怨之情。三胞胎孤儿担心地咯咯笑着,告诉她脸上的变化。她连忙想要把面孔拉直,但无论是肌肉还是法术都没法使她的面孔恢复原状。最后,婆婆帝只好认命,随它去了。结果里夏姆老太太见到别人就说:“那姑娘真可怜——一定是她在做鬼脸的时候给哪个神仙吹了口气。” (顺便说一句,那一年,城市里时髦的女性都面带这种春心幽怨的表情。在一九七三年巴黎时装表演中,高傲的模特儿在展示台上走猫步时全噘着嘴巴。在这个江湖艺人贫民窟里,噘着嘴巴的女巫婆婆帝倒是代表了最时髦的表情。) 江湖艺人想方设法要使婆婆帝的笑容重新出现。他们挤出卖艺时间,甚至顾不上修理被大风吹倒的铁皮纸板棚子或者打老鼠这种日常的要紧事情,努力以种种复杂的把戏想使她快乐起来,但是她仍然噘着嘴。里夏姆老太太泡了一杯发出樟脑气味的绿茶,硬是灌进婆婆帝的喉咙里。这种茶收敛效果特强,结果她便秘了,整整九个礼拜没有看见她到小棚子后面排大便。两个耍手技的年轻人突然想到她也许是又在怀念死去的父亲,于是他们忙着在一块旧油布上画了她父亲的像,然后挂在她用作床的麻袋布上方。三胞胎说笑话,“画儿辛格”也焦急得要命,他让眼镜蛇缠成一团。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因为婆婆帝爱情受挫,她的心病连自己都治不好,别人还会有什么办法?婆婆帝的噘嘴在这个贫民窟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所有这些江湖艺人对这不可知的东西尽管深恶痛绝,却无法将这种不安完全驱除掉。 接着里夏姆老太太忽然灵机一动。“我们真傻,”她跟“画儿辛格”说,“我们连眼皮底下的东西都看不出来。这个可怜的姑娘二十五岁了,兄弟——差不多可以算是个老太婆啦!她是在想丈夫呢!”“画儿辛格”大受启发。“里夏姆老太太,”他夸她道,“你脑瓜子还很灵光呀。” 从那以后,“画儿辛格”便整天忙着替婆婆帝找个合适的情郎来,对贫民窟里许多年轻人又是哄又是骗又是吓。找来了好几个人选,但都被婆婆帝一口回绝了。那天晚上,这里最出色的吞火人比斯米拉汗来到她跟前,她说他一开口就是辣椒气息,叫他滚远点。这时候,连“画儿辛格”也觉得无计可施了。那天夜里他对我说:“队长啊,那个孩子弄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你跟她是好朋友,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接着他忽然有了主意,这个主意原先一直潜伏在他心中,只是到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才猛然跳出来,因为就连“画儿辛格”也受到了出身地位的影响——他下意识地认为婆婆帝“配不上”我,因为据说我出身于“上等”人家,这位上了年纪的共产党人这时候才忽然想到我也许可以……“队长,有句话你得跟我讲,”“画儿辛格”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将来打算结婚吗?” 萨里姆·西奈觉得内心一阵慌乱。 “嘿,听着,队长,你喜欢那个姑娘,对吗?”——我没法否认,“当然啦。”“画儿辛格”这时喜笑颜开,篓子里的蛇在咝咝作响。“很喜欢她吗,队长?非常非常喜欢?”但我却想到了夜里贾米拉的面孔,于是不顾一切地做出了决定:“‘画儿’爷,我没法同她结婚。”这时他皱起了眉头:“队长,你或许已经结过婚了,是吗?有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呢,对吗?”现在没法多讲。我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我没法结婚,‘画儿’爷,我没法生孩子。” 棚子里一片沉寂,只听见蛇的咝咝声和夜间野狗的吠叫。 “你这话当真吗,队长?是身体上的缘故?” “是的。” “队长,对这种事情是千万不能乱说的,队长,扯谎说自己不像个真正的男人是要倒大霉的,什么乱子都会出,队长。” 我呢,希望纳迪尔汗的倒霉事落到我的身上,这同时也是我舅舅哈尼夫·阿齐兹的倒霉事,以及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在冻结以及后来长时期当中的倒霉事。我被逼得越发气愤地扯起谎来:“我跟你讲了,”萨里姆嚷道,“完全是真话,一点不错!” “好了,队长,”“画儿”爷悲伤地说,用手腕敲打自己的额头,“那个可怜之子怎么办呢,真是天晓得。” [1] 派沙(paisa),辅币名,一百个派沙等于一卢比。 [2] 库特卜塔(Qutb Minar),德里的圆柱状建筑物,分五层,高二百五十英尺,建于十二世纪,为世界著名的古塔之一。 [3] 英语中,“家庭”是family,而“苍蝇”是fly;穆斯塔法的这种缩写方式是极其罕见的。 [4] 马斯拉马(Maslama),与穆罕默德同时代、自称为预言家,该人常被视为靠不住的说谎者。伊本·锡南(ibn Sinan,1132或1135—1192),是广受阿拉伯人尊敬的一个人物,是著名的预言家。 [5] 纳萨尔派(Naxalite),印度主张通过农民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共产党人,因最初活动在西孟加拉邦纳萨尔巴里地区而得名。 第三部 婚礼 我在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同女巫婆婆帝结了婚,那也是我被赶出家门,又回到江湖艺人聚居区后整整两周年。 博多挺直了身子,我的“牛粪莲花”脸上绷得紧紧的,像是晾衣服的绳子。她问:“结婚了?但就在昨天晚上你还说你不想结婚——这么些天、这么多个星期、这么多个月份,你干吗一直不说呢?”我忧愁地望着她,提醒她说我早就提到我可怜的婆婆帝已经不在人世,那并不是自然的死亡……随着我讲下去,博多慢慢地松动下来。我说:“是女人造就了我,也是女人把我给毁了。从‘母亲大人’到那个寡妇,以及在这之前和以后,我一直受到所谓温柔的(我认为这种说法完全不对!)女性的拨弄。这也许是具有连接关系的事,人们不是通常把祖国看成是女性,称她为母亲印度吗?你知道,是根本没法摆脱她的。” 在这个故事里,前三十二年我还没有出生,如今,我很快就要过完我的三十一岁了。在这午夜时分之前和以后的六十三年里,女人竭尽了全力,同时我也得加上一句,她们也使出了最恶劣的手段。 在克什米尔一个湖畔的一个瞎眼地主的府第里,纳西姆·阿齐兹注定使我逃脱不了开洞的床单。也就在那同一个湖的湖水里,伊尔瑟·卢宾渗入到历史里,我没有忘记她临终前的愿望。 在纳迪尔汗隐藏到地下之前,我外婆变成了“母亲大人”,从而开了一系列女人改名的先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就连纳迪尔汗也受了影响,他变成卡西姆,坐在先锋咖啡馆里用手来跳舞。在纳迪尔汗离开之后,我母亲穆姆塔兹·阿齐兹变成了阿米娜·西奈。 还有艾利雅,怀着多年的积怨,她在送给我的婴儿期间穿的衣物中浸透了老处女的狂怒。艾姆拉尔德呢,铺好了桌子,在上面我用胡椒瓶进行操练。 还有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她把钱交给老是哼哼的人使用,结果造成了乐观毛病,从此以后,这种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次。在旧德里的穆斯林居住区,一位名叫佐赫拉的远房亲戚打情骂俏,这一点使我父亲后来产生了对费尔南达和弗罗丽这类女人的迷恋之情。 在孟买也是如此。温吉的范妮塔无法抗拒头发从中间向两边梳的威廉·梅斯沃德的魅力,“鸭子”纳西埃在生孩子的竞赛中败北。这时候,玛丽·佩雷拉以爱情的名义,调换了历史婴儿的牌牌,成为我的第二个母亲…… 女人啊女人啊女人,托克西·卡特拉克用手肘推开了那扇门,后来从那扇门里放进来了午夜之子,她的保姆比阿帕实在叫人害怕。阿米娜和玛丽之间争着要表示对我的爱,我躲在洗衣箱里时母亲让我看到了什么呢?对啦,黑色的芒果,这使我吸起鼻子来,终于发出了不是大天使的声音!……还有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自行车事件的根源,是她把我从两层楼高的小丘上推到历史进程之中。 还有“铜猴儿”。我绝不能把猴儿忘记掉。 还有,还有呢,有玛莎·米奥维克,引得我少掉了一截手指。我舅妈皮雅,使我心中充满了报复的欲望。还有丽拉·萨巴尔马提,她行为有失检点,从而使我得以实现从报纸上剪字而进行的可怕的复仇。 还有杜巴西太太,她发现了我的《超人》连环画。在她儿子的帮助下,将它移到库斯洛城库斯洛大师身上。 还有玛丽,见到了一个鬼魂。 在巴基斯坦这一服从之地、圣洁的国土,我眼看着“猴儿”变成了歌手,我去拿面包,陷入情网,正是一个叫作塔伊女士的女人告诉了有关我自己的真相。在我内心黑暗的关键时刻,我去找普夫菲亚那家子,险些让一个镶着一口金牙的新娘俘获过去。 重新开始,作为“佛陀”,我同一个扫厕所的丫头睡觉,结果在小便时受到电击。在东巴,一个农民的老婆引诱了我,结果时间老人被杀死。在一座庙宇里有天国美女,我们只是勉强才得以逃脱出来。 在清真寺的阴影底下,里夏姆老太太发出了警告。 我还是同女巫婆婆帝结了婚。 “哎呀呀,先生,”博多大叫起来,“女人的事太多啦!” 我对此完全同意,因为我还没有把她包括进去呢。她做着嫁给我去克什米尔的梦,这个梦不可避免地让我猜到了,它使我想,假如这样,假如这样,因此,我本来已经对裂缝的事认命了,但如今我又感受到了强烈的不满、气愤、恐惧和懊悔。 但是超过了所有一切的,是那个寡妇。 “我发誓!”博多拍着她的膝盖说,“太多了,先生,太多了。” 我们如何来理解我这些太多的女人呢?是母亲印度的各种不同的面孔吗?或者更加多的……是空幻境界的力的一面吗?“幻”作为宇宙的能量,它以女性器官的形式出现。 幻在力的一面称之为沙克蒂,即性力。在印度教圣殿中,神的活力包含在他的配偶女神之中,也许这并不是偶然的!幻——性力母亲,但也是“将知觉抑制在睡梦的蛛网中”。太多的女人,她们会不会全是德维女神的一个侧面呢?她是沙克蒂,杀死了牛怪,打败了妖魔马西沙,是时母、难近母、金迪、查曼陀、乌摩、萨蒂和婆婆帝……她活动时,身穿红色衣服。 “这些我都不懂,”博多使我回到现实中来,“她们只是女人,就是这样。” 从我的幻想中回到地面,我想到了速度的重要,嘎吱嘎吱的撕裂声越来越响,我不能沉思默想了,我得开始了。 事情是这样的,婆婆帝把命运攥在自己的手里。我嘴里扯的一句谎话将她带到了绝望的境地,有天夜里,她从自己破衣服里掏出一绺英雄的头发,声音洪亮地说起话来。 受到萨里姆的拒绝之后,婆婆帝记起了他过去的头号敌人。她拿了一根七节的竹竿,临时找来一个金属钩子绑在竹竿的一头,她蹲在自己棚子里朗诵起来。她右手拿着因陀罗钩,左手拿着一绺头发,把他召到她身边。婆婆帝向湿婆发出召唤,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湿婆还真来了。 打从一开始就有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但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我一直总是把他、那另一个,推到后面去(就像以前,我干脆禁止他出席午夜之子大会的各次会议)。不过,如今再也没法将他藏在一边了。因为一九七四年五月的一天早晨——如果我的四分五裂的记忆还靠得住的话,那似乎是在十八日,也就是印度进行首次核试验,把拉贾斯坦的沙漠震得地动山摇的那一时刻吧?湿婆像爆炸似的进入到我的生活当中,这是不是确实与印度事先未加宣布就跨入到核子时代一样呢?——他来到了江湖艺人居住地。湿婆如今已经是少校了,他身着军装,勋章和星星佩戴得好好的,骑着一辆军用摩托车来到了此地。尽管他穿着朴素的卡其军裤,但很容易就可看出那底下凸出着两个可以致人死命的膝盖……印度战功最为显赫的战斗英雄,但从前他曾经是孟买小街上一群流氓的头子。在他发现战争使暴力成为合法行为之前,人们不断发现妓女给掐死在排水沟里(我知道,我知道——没有证据)。如今是湿婆少校了,但也还是维伊·维里·温吉的儿子,他仍然记得那首早已没人唱的歌的歌词,“女士们晚安”有时仍然在他耳朵里回响。 这里面饱含讽刺的意味,这一点一定得加以注意。因为,湿婆地位上升,而萨里姆地位下降,这不是很清楚吗?这会儿是谁住在贫民窟里,是谁高高在上俯视这一切?没有什么东西能像战争那样对人生重新进行塑造的了……反正,很可能是在五月十八日这天,湿婆少校来到了江湖艺人聚居区。他大踏步走过贫民窟里肮脏的街道,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这里面既有新近发迹的人对贫穷的无限的蔑视之情,还有一些更加神秘的东西。因为湿婆少校是被女巫婆婆帝的咒语招来的,他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来到了这里。 下面就是湿婆少校近一阶段的情况,我是根据婆婆帝同我结婚后对我断断续续讲的话综合起来的。看来我这位头号对手很喜欢向她吹嘘自己的赫赫战功,你也许会觉得这种拍胸脯吹牛的角色会过甚其词,不过,看来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他告诉婆婆帝的话与事实相去甚远。 东巴战争结束时,湿婆的出色战绩传遍了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报纸上、杂志上常常可以读到相关的报道。消息也渐渐传到有钱人家的客厅里,越来越多的赞美像是嗡嗡叫的苍蝇一样不断地在全国富人家主妇们耳边回响。结果湿婆发觉不但自己军阶得到了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今非昔比了。成千上万个不同的聚会邀请他去做客——宴会啦、音乐会啦、打桥牌啦、外交接见啦、政党会议啦、大大小小的聚会啦、地方性的节日啦、学校运动会和时髦的舞会啦——这个国家最高贵、最漂亮的女士朝他鼓掌,同他说话,不容别人有插嘴的余地。他那些讲得天花乱坠的战斗故事就像苍蝇似的叮着这些人转,这些故事迷住了她们的眼睛、手指尖和舌头。一见到这个青年这些传奇就出现在大家眼前,一碰到他,大家就忍不住会想到那些英勇的战绩,跟他讲话时大家都没法把他当成是一个普通人。印度陆军当时正在政治上对要求削减军费的主张进行斗争,它完全明白这样一个招人喜爱的大使的价值,便准许这位英雄到处会见他那些具有重要影响的崇拜者,湿婆热情地过起这种新生活来。 他留起了浓密的胡须,每天他的勤务兵总要给它涂上加了芫荽香味的亚麻子油。他风度翩翩地成为大人物客厅里的常客,也开始谈起政治来,他宣称自己坚决支持甘地夫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对手莫拉尔吉·德赛,那个人喝自己的尿,老得叫人受不了,皮肤干得唰啦唰啦的,就像是米纸。在他当孟买首席部长期间,曾经决定禁酒,并对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也就是流氓无赖之类,换句话说,正是少年湿婆本人进行迫害……但是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谈只占据他思想中极小的一部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女人身上。湿婆也被太多的女人迷住了,在战争胜利后那些令人飘飘然的日子里,他也获得了一个秘密的名声,这(他对婆婆帝吹嘘说)很快就赶上了他公开的官方的声誉——在那个“白色”的传奇之外又加上了一个“黑色”的传奇。在国内女士们的集会或者玩凯纳斯特纸牌的夜晚,人们低声说的是什么呢?每当两三个衣着华丽的女士碰在一起咯咯直笑时低声说的又是什么呢?是这些话:人人都知道湿婆少校喜欢勾引女人,讨女人的欢心,专门给有钱人戴绿帽子,一句话,简直就是条配种的公牛。 他告诉婆婆帝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女人。她们曲线玲珑、像小鸟一样柔软的身躯在珠宝和情欲的压力之下抖动,他的传奇故事使她们眼花缭乱,即使他想要拒绝她们也很困难。不过,湿婆少校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他满怀同情地听她们倾诉一些小小的不幸——丈夫性无能啦、打老婆啦、不顾家啦——无论那些可爱的人儿找什么借口,他都来者不拒。他就像当年我外婆在她的加油站里时那样(却怀着更为险恶的用心),耐心地听别人讲述心中的痛苦。他一边在挂着金碧辉煌的吊灯的舞厅里啜饮威士忌,一边看着她们悲叹时眨眼睛,别有深意地叹气。到最后呢,她们总是把手提包掉在地上,或者打翻饮料,或者把他手上的手杖碰掉,这样他便弯腰去把掉下的东西捡起来,这时候他就会看见她们的凉鞋里夹着一张字条,总是精致地露在涂了指甲油的脚趾外面。在那段时间里(要是少校说的可以当真的话),印度那些可爱的丑闻缠身的太太变得笨手笨脚的,她们的凉鞋所携带的信息便是午夜的约会,便是在卧室窗户外面的三角梅棚架,便是她们的丈夫恰巧坐船出海或者去出口茶叶或者去购买瑞典的滚珠轴承了。趁这些倒霉鬼不在家,少校就到他们家里,偷走了他们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女人投入到他的怀抱里。很可能(我把少校自己说的数目减去一半)在他拈花惹草的高潮时期,至少有一万个女人爱上了他。 自然会有孩子。午夜奸情留下的后代。有钱人家的摇篮里增加了不少活蹦乱跳的漂亮婴儿。这位战斗英雄自由自在地在印度大地上到处留下私生子。但是(这也是他对婆婆帝讲的)他有个怪毛病,那就是一等对方怀孕后他便立刻没了兴趣,无论那女人多漂亮、多性感、多可爱。女人一怀上他的孩子,他便与之一刀两断。那些眼睛哭得红红的可爱的太太只好极力劝说那些戴了绿帽子的丈夫,当然啦亲爱的,心肝,那当然是你的孩子,小家伙长得不是跟你一模一样吗,我当然不会伤心,我怎么会伤心呢,我是高兴得流泪呀。 有一个被抛弃的母亲名叫罗莎娜拉,她同钢铁大王S.P.雪提是老夫少妻。在孟买的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她好好地杀了一下他的威风。他当时正在鞍具着装场散步,每走几码就要弯下腰来捡起女士们的围巾和阳伞,这些东西好像活了起来似的,一等他走过,就自动地从主人手里跳了出来。罗莎娜拉·雪提就在这里同他较量了,她迎面站在他必经之路上,一动也不动,这位十七岁的女子圆睁双眼,露出带有孩子气的愤怒之情。他冷冷地同她打了招呼,举手敬了个军礼,想从边上绕过去。但是她用针尖一样锐利的指甲抓住他的胳膊,冷冰冰地令人不寒而栗地微笑着,同他并排走向前去。一路上,她把她那带有孩子气的毒液灌到他耳朵里,她对昔日的情人的仇恨和愤慨使她有办法让他相信她的话。她冷酷无情地低声告诉他,天哪,他像只公鸡一样地在上层社会里高视阔步,看起来真是可笑,女士们在他背后个个都笑掉了大牙。噢,对啦!少校先生,别做傻瓜啦!上层社会的女士们一向喜欢同畜生呀、农民呀、野兽呀睡觉,这就是我们对你的看法。我的天哪,看你那副吃相真叫人恶心,肉汤直流到下巴上,你拿起茶杯时从来不握杯把子,你以为我们没看见吗?你以为我们没有听见你打嗝、放屁吗?你只是我们当作玩物的猩猩。少校先生,很有用处,但根本上只是个小丑! 在罗莎娜拉·雪提这番攻击之后,这位年轻的战斗英雄对他的世界开始有了不同的看法。如今无论他去哪里,他都仿佛看见女人用扇子掩住嘴巴窃笑。他发现有人面带喜色斜眼偷偷地看他,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尽管他想方设法要改进自己的行为举止,但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越卖力却似乎越笨手笨脚。结果不是食物从他盘子里掉到了珍贵无比的克里姆地毯上,就是喉咙里打个大嗝,那声音就像是一列火车驶出了隧道,或者放个大屁,响得几乎像是刮起了台风。他那光彩夺目的新生活如今对他成了每天的屈辱。这会儿,他对那些漂亮太太的垂青有了新的解释,他明白她们把约会的字条夹在脚趾当中,也就是逼着他卑躬屈膝地跪在她们脚下……他懂得了一个人尽管具有种种英武的阳刚之气,但要是不知道怎样拿汤匙,他仍然有可能被人瞧不起。这一来,他觉得往日那种狂暴的心理又在心中升了起来,那是对上等人以及他们权力的仇恨。正由于这个原因,我肯定——我知道——等到政府宣布紧急状态,使长着一副惊人的膝盖的湿婆有机会攫取一些权力时,他是会立时、立刻动手的。 一九七四年五月十五日,湿婆少校回到了德里他自己的团里。三天以后,他声称他心中突然觉得,他想要再见一见多年前在午夜之子大会上见到的那个眼睛又大又圆的美人儿,那个扎着马尾巴发型的俏丫头在达卡曾经问他讨了一绺头发。湿婆少校告诉婆婆帝说,他所以来到江湖艺人居住地,就是为了要同印度上层社会那些有钱的婊子一刀两断,他一瞧见她噘起的嘴唇就着了迷。正是为这些原因他要她跟他一起走。不过我对湿婆少校已经过分宽容了些,在我书写的自己个人的历史中,我给了他太多的版面让他说话。因此我坚持要说的是,无论这个膝外翻的少校是怎么想的,使他来到这个贫民窟的原因简单清楚,那就是女巫婆婆帝施了魔法。 湿婆骑着摩托车来的时候萨里姆并不在居住区里。核爆炸震动了拉贾斯坦荒原,由于是在沙漠地下进行,因此没人看见,而改变了我的生活的那次爆炸我也没有看见。当湿婆抓住婆婆帝的手腕时,我正在同“画儿辛格”一起出席城里许多共产党支部的紧急会议,讨论全国铁路大罢工的详细情况。当婆婆帝毫不迟疑地跨上那位英雄的本田牌摩托车后座时,我正忙着谴责政府逮捕工会领导人。总而言之,正当我一心一意地忙着搞政治、追求我的救国梦想之时,婆婆帝的法力已经使那个将会以染散沫花的巴掌和歌曲和签订婚约而告终的计划运转起来了。 ……我也许是被迫根据别人的叙述回答问题了吧,只有湿婆能够说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里夏姆老太在我回来时把婆婆帝出走的消息告诉了我:“可怜的姑娘,让她走吧,这么长久以来她一直伤心透了,还能怪她吗?”只有婆婆帝能够告诉我她外出后的那段经历。 由于湿婆是全国有名的战斗英雄,军营的规则也就对他网开一面,因此也就没有人管他把女人带进单身宿舍以内。而他呢,并不清楚他生活当中怎么会出现这一变化的,只是按照她的要求坐到藤椅里。她替他脱掉靴子,给他的脚进行按摩,还给他端来掺了新榨的酸橙汁的水,她打发走他的勤务兵,替他的胡子上油,抚摸他的膝盖。在这一切之后煮了一顿焖肉饭,这顿饭美味无比,他根本不去多想这是怎么回事,而只是高高兴兴地享用了这一切。女巫婆婆帝把这一简单的军官宿舍变成了宫殿,变成了适合湿婆神居住的吉罗娑。湿婆少校完全被她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睛迷住了,她那性感地嘟着的嘴唇更使他心痒难熬。就这样整整四个月,或者更加精确一点,一百一十七个夜晚里他对她百般体贴,温柔备至。但是,到了九月十二日,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完全明白他对这一问题看法的婆婆帝跪在他脚下,告诉他说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湿婆和婆婆帝的关系如今变得像是暴风骤雨一般激烈,常常是拳脚相加,盘子、碟子乱扔。简直是与他们同名的神在喜马拉雅的吉罗娑山顶不断地互相打斗的翻版……湿婆少校开始喝酒,又开始嫖起女人来。这位战斗英雄在印度首都到处乱嫖女人的经历同萨里姆·西奈当年骑着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卡拉奇的街道上转悠极其相似。罗莎娜拉·雪提的一席话使湿婆少校丧失了在有钱的女人当中寻欢作乐的勇气,他于是花钱去找婊子开心。他的生殖力强得惊人(他一边打婆婆帝一边告诉她),结果把好多妓女的生涯毁掉了,因为他让她们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些女人太爱这些孩子了,再也不肯说出真相来。他在首都生下了一大堆在街头胡闹的顽童,这跟他和金碧辉煌的客厅里的太太们生出来的那一大群私生子简直可以相映成趣。 政治的天空中也是乌云密布。在贪污腐化、通货膨胀、饥饿、文盲、农民无耕地等问题成堆的比哈尔邦,贾亚·普拉卡什·纳拉扬领导了学生和工人的联盟反对执政的英迪拉国大党。在古吉拉特邦发生了骚乱,铁路火车被焚毁,莫拉尔吉·德赛进行绝食,迫使这个被旱灾肆虐的邦的腐化的国大党政府(在齐曼巴伊·帕特尔领导下)下台……自不必说,绝食取得了胜利,他没有饿死。简而言之,正当湿婆心里怒火中烧时,这个国家也越来越气愤;正当婆婆帝肚皮里的胎儿在成长时,诞生了什么东西呢?你们是知道这个答案的,在一九七四年年底,J.P.纳拉扬和莫拉尔吉·德赛一起组织了一个反对党,称之为“人民阵线”。就在湿婆少校跌跌撞撞地在婊子当中转来转去的时候,英迪拉的国大党也在打趔趄。 最后,婆婆帝终于把在他身上施展的魔法收了回来。(其他的解释都无法成立,假如他没有受到她魔法的控制,那么他在一听到她怀孕时怎么不立刻就将她抛弃呢?假如魔法没有解除的话,他又怎么能够最后同她一刀两断呢?)湿婆少校摇着脑袋,就像是大梦方醒一样,发现自己身旁有个大肚皮的贫民窟里来的女人,这会儿她仿佛代表了他最害怕的一切——她简直成为了他童年贫民窟生活的化身,他从那种生活里逃了出来,但如今她,通过她那个该死的胎儿,企图将他拼命往下、往下拉回去……他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摩托车上,不用多大工夫,把她丢到了江湖艺人居住区的边缘。她回到了来的地方,身上比当初去的时候只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像是藏在隐身藤篮里的人,那东西就像她计划的那样,正在不住地长大、长大。 我干吗要这样说呢?——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因为情况的确是像下面说的那样。因为我确信女巫婆婆帝怀孕的目的就是要粉碎我不肯同她结婚的唯一借口,但是我只把事情照实说出来,让后人去进行分析吧! 在一月份一个很冷的日子,星期五清真寺最高的光塔上宣礼员的呼唤声一出口就冻住了,接着就像圣雪一样落到地面上,婆婆帝回来了。她一直等到对她的身体状况再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怀疑时才回来,湿婆对她的迷恋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他早先买给她的干净的新衣服下面,她的肚皮像个篮子似的凸了出来。她对胜利在望信心十足,嘴唇再不时髦地噘着了。她站在星期五清真寺的台阶上,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她全新的模样,在她那双睁得滚圆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得意的银光。那天我同“画儿辛格”一起回到清真寺阴影底下见到她时,她就是这副样子。我本来就闷闷不乐,见到女巫婆婆帝站在台阶上,平静地抱着胳膊搁在她的大肚皮上,长长的发辫在清澈的空气中随风微微摆动,我的心情并没能有所好转。 “画儿”爷和我是到邮政总局后面越走越窄的小街上去的,街边全是经济公寓,微风中使人记起了算命的、摆弄西洋镜的和看病的那些人。“画儿辛格”就在这里进行表演,他的表演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具有政治色彩。他的出色的技艺吸引了一大群快乐的观众,他摇头晃脑地吹奏笛子,使蛇按照他的需要来进行宣传。我呢,作为他的学徒,按照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大声朗读,蛇使我的演讲有声有色。我说到了财富分配上严重不均,两条眼镜蛇演起哑剧来,它们模仿一个富人拒不施舍乞丐的样子。我还说到了警察骚扰、饥饿、疾病、文盲等问题,蛇也一一进行表演。随后,“画儿辛格”表演压轴戏,他谈起了红色革命的性质,天花乱坠地许下各种各样的愿。还没等到警察从邮政局后门冲出来舞动铁皮竹棍发射催泪瓦斯冲散人群,听众当中就有一些爱说笑打趣的人对着世上第一奇人起哄。也许是蛇进行模仿的那些表演内容含糊,确实有些令人不得要领,因此也就无法取信于人。有个小伙子嚷道:“啊哈,‘画儿’爷,你应该到政府里面当官才对呀,老兄,就连英迪拉大娘许下的愿也不如你的强啊!” 随后催泪瓦斯射过来,我们只好边咳嗽边气急败坏地闭着眼睛从防暴警察那里逃跑,就像刑事犯一样,边跑边装腔作势地叫喊。(就像从前在贾利安瓦拉巴格那一次——不过至少这回没有子弹。)尽管眼泪是被瓦斯催下来的,但“画儿辛格”被起哄的那几句嘲讽弄得心灰意懒,他本来认为自己把握了现实,以此感到最大的自豪,但如今有人对这一点提出了疑问。在经历瓦斯和竹棍之后,我也浑身提不起劲来,我突然觉得自己肚子里面像是给虫子叮咬那样感到不安,我意识到在我内心并不能完全认同“画儿”以蛇表演的富人十恶不赦的罪行。我不知不觉地暗中想:“在所有人身上都有善和恶——他们抚养我长大,他们照应了我,‘画儿’爷!”从此以后,我开始认识到,玛丽·佩雷拉的罪行使我游离在两个而不是一个世界外面。我被从舅舅家赶出来,但也无法完全融入到“画儿辛格”的那个世界里面。其实,我的救国理想完全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简直是痴人说梦。 接下来还有婆婆帝,她挺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身躯,站在冬日清新凛冽的寒风里。 那是——我是不是弄错了呢?我必须赶快讲,事情不断地从我心中滑掉——一个可怕的日子。就在那一天——不会是另一天——我们发现里夏姆老太太冻死了,她躺在她用达尔达人造黄油包装箱搭起来的棚子里。她变得碧蓝碧蓝,就像黑天神那样蓝,像耶稣那样蓝,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样蓝,这种蓝色有时候落到了眼珠里。我们把她放在贾木纳河河岸上淤泥滩和水牛中间火化掉了,结果她错过了我的婚礼,这是很可悲的,因为她就像所有的老太婆一样,就喜欢参加婚礼。她从前总是兴高采烈地参加婚礼前用散沫花染色的仪式,领唱让新娘的朋友对新郎及其一家进行奚落的歌曲。有一回,她的奚落太尖锐、太一针见血,新郎大为生气,一气之下把婚礼取消了。但里夏姆毫不畏缩,她说这要是当今的年轻人像小鸡那样见不得世面,出尔反尔,那不能怪她不好。 婆婆帝离家出走时我不在场,在她回来时我也不在场。还有一桩奇怪的事情……除非我是记错了日子,除非不是这一天……反正就我所记得的,就在婆婆帝回家的那一天,在萨马斯迪普尔,一声爆炸,将一位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印度内阁部长炸到了历史书里面去。婆婆帝是在原子弹爆炸声中离开的,她回家时铁路和贿赂部长L.N.米西拉先生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祥之兆一个个接踵而来……也许在孟买,肚皮朝天的死鲳鱼正浮到岸边来。 一月二十六日共和国日对江湖艺人来说是个好日子。成千上万的人拥出来观看大象和焰火,城里的骗子都出来挣钱。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天具有另外的含义,正是在共和国日,我成了一个有家有室的人。 在婆婆帝回来以后,贫民窟里那些老太婆一见她走来,就用手掩住耳朵表示对她的行为的不屑之情。她怀着那个私生子,脸上一点没有害臊的神色,而是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走过去。但在共和国日那天早晨,她醒来时看到门口挂了一只破鞋,这一严重的侮辱使她再也挺不住了,她伤心得失声痛哭起来。“画儿辛格”和我带着蛇篓子走出我们的棚子,恰好看到她在号啕大哭(是装出来的呢还是真的?),“画儿辛格”板起脸,下了决心。“到屋子里来,队长,”世上第一奇人对我说,“我们得谈一谈。” 在茅屋里,他说:“对不起,队长,我得说一说。我想,一个人一辈子没有孩子该是多么糟糕。队长,没有儿子,你多可怜呀,不是吗?”我呢,由于扯谎说自己不能行房事,陷在尴尬的境地,只好不作声。于是“画儿”爷提议说同婆婆帝结婚可以一举两得,既保全了她的名誉,又可以顺理成章地解决我自己承认的无法生育的问题。尽管婆婆帝脸上总是出现那张歌手贾米拉的面孔,使我害怕得丧失理智,但我还是没法回绝他的建议。 婆婆帝——我确信这正是她事先策划好的——立刻就同意了,她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就像以前回绝别人时那样爽快。这一来共和国日的庆祝活动显得有点像是特地为我们的婚礼而举行的了。不过,我心中想到的却又是命运,与自由选择恰成对照的无法规避的命运控制了我的生活;又一次,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的父亲并不是他真正的父亲,虽然具有可怕的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孩子倒会是他的祖父母的真正孙子。我陷入在这些纵横交错的血缘系统之中,我甚至会暗中纳罕到底什么是开头,什么是结尾,是不是另一个神秘的倒计时正在进行之中,随着我孩子出生的将会是什么? 尽管缺了里夏姆老太,婚礼进行得还是相当顺利。婆婆帝正式皈依伊斯兰教(“画儿辛格”对此大为恼火,但对此我却坚决不肯退让,这又是早年生活的另一次重现),仪式由一位红胡子的哈吉主持,在这么多的咄咄逼人地取笑逗乐的不信真主的人面前,他显得很有些紧张。在这个模样活像个带须的大洋葱的人游移不定的目光注视之下,她慢吞吞地哼咏说她相信除了真主以外没有其他的神,穆罕默德是她的使者。我从我的幻梦宝库中为她挑了个名字,她改名为莱拉,意思是夜晚。这样她也陷入到我的历史的循环周期之中,又重复了所有其他被迫改名的人的传统……就像我的母亲阿米娜·西奈一样,女巫婆婆帝为了要生孩子,成为一个新人。 在用散沫花染色的仪式中,一半江湖艺人站在我一边,扮演我的“家里人”角色,另一半则站在婆婆帝一边。对男方进行奚落的喜歌一直唱到深夜,她巴掌和脚底上用散沫花画了许多复杂的图案。要是说由于里夏姆老太缺席使得那些奚落的话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我们对此是不会有太大意见的。在婚礼进入高潮时,新婚夫妇坐在用从里夏姆的棚子拆下来的达尔达包装箱匆忙搭起来的高台上,江湖艺人排着队郑重其事地从我们前面走过,把小面值的硬币扔到我们怀里。等到新人莱拉·西奈晕过去时,人人都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因为每个好新娘都应该在婚礼上晕倒的。没人提到那个煞风景的可能性,那就是她所以会晕倒,很可能是因为恶心,或者是因为那个娃娃在她的“篮子”里面踢得她发痛而引起的。那天夜里江湖艺人进行了一场精彩的表演,消息传遍了整个老城,拥来一大批人观看。这其中有附近穆斯林居住区的穆斯林商人,多年前就是在他们中间当众宣布一个消息的。还有钱德尼巧克的银匠和卖泡沫牛奶的小贩,还有晚上出来闲逛的人以及日本旅游者,他们(这一次)出于礼貌全戴着口罩,免得会呼出什么细菌传染给我们。还有同日本人谈论着照相机镜头的粉红色皮肤的欧洲人,快门不断咔嗒咔嗒响,闪光灯不断地亮,有个旅游者告诉我说印度这个国家具有许多出色的传统,确实妙不可言,可惜的是你天天得吃印度饭菜,否则的话就十全十美,更加没说的了。在完婚仪式上(这一回没有高举沾有血迹的床单,无论开洞没开洞的都没有,因为我新婚之夜紧闭双眼,身子离我老婆远远的,生怕歌手贾米拉那令人无法忍受的面孔在夜色中出现在我面前),艺人在新婚之夜使出了浑身解数。 不过等到这阵兴奋过去之后,我听到(凭着我一只好耳朵和一只坏耳朵)未来那不可阻挡的声音偷偷向我们走来,嘀嗒嘀嗒,越来越响,一直到六月二十五日。那天夜里的事件像镜子似的反射出当年萨里姆·西奈——以及那个娃娃的父亲——出生时的情况。 神秘的杀手暗杀了一系列的政府官员,甘地夫人亲手挑选的首席法官A.N.拉伊也险遭不测。这时候,江湖艺人聚居区里面大家都全神贯注于另一个秘密,那就是女巫婆婆帝那越来越鼓的“篮子”。 人民阵线朝着各种各样古怪的方向发展,最后纳入其中的既有毛派共产党(例如我们里面那些搞柔术的,包括和婆婆帝结婚前同住的那几个四肢像橡皮一般柔软的三胞胎——自从婚礼举行过后,我们便搬到了自己的小棚子里去,那是邻居们在里夏姆棚子原址上搭起来作为贺礼送给我们的),又有阿南达马格右翼极端分子的成员。最后,左派社会党人和保守的自由党党员也参加了进来……正当人民阵线以这种千奇百怪的方式扩展时,我,萨里姆,不住地在想不知在我老婆那越来越大的肚子里面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公众对英迪拉的国大党越来越不满,简直要把政府像苍蝇一样碾得粉碎。这时候,簇新的莱拉·西奈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她一动不动像尊石像似的坐着,而她肚子里的胎儿越来越重,简直要把她的骨头压得粉碎。“画儿辛格”在无意之中说的一句话又像是往事的回音,他说:“嘿,队长!那会特别特别大,特大号的角色,肯定的!” 接着六月十二日来到了。 历史书、报纸、无线电广播告诉我们说,在六月十二日下午二时,阿拉哈巴德高等法院法官贾格·莫汉·拉尔·辛哈宣判英迪拉·甘地总理有罪,判定她在一九七一年大选中两次计算选票时有违规行为。但以前从来没有披露过的是就在下午两点钟时,女巫婆婆帝(现在名叫莱拉·西奈)相信阵痛开始了。 婆婆帝——莱拉的分娩持续了十三天之久。第一天,虽然法院的宣判附带有强制条令,禁止总理六年之内从事公职,但她拒绝辞职。就在此时,虽然女巫婆婆帝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就像驴子踢那样难受,但她的产道就是顽固地拒绝张开。搞柔术的三胞胎自愿为她接生,她们把萨里姆·西奈和“画儿辛格”关在产妇正在受苦的茅屋外边,他们只好听她一无用处地高声尖叫。后来吞火的、玩纸牌骗人的、在炭火上行走的不断地成群走过来,他们拍拍这两个人的背,开起一些下流的玩笑来。但只有我的耳朵里听到了嘀嗒嘀嗒的声音……倒计时的终点是什么,只有天晓得,最后我满心恐惧起来,我告诉“画儿辛格”:“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不过看来情况不妙……”“画儿”爷安慰我说:“别担心,队长!一切都没问题!我向你担保,肯定是特大的角色!”婆婆帝号啊号的,夜晚过去,白天又来临了。第二天,在古吉拉特邦,甘地夫人手下的候选人被人民阵线搞得一败涂地。这时候,我的婆婆帝正痛得死去活来,浑身肌肉变得梆梆硬。我什么都吃不下,非要等小孩出来或者其他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再说,我盘着腿坐在茅屋外面,听着她受罪,在火热的天气中浑身发抖,心里只是念叨别让她死别让她死,尽管我们结婚几个月来从来没有做过爱。我虽然害怕歌手贾米拉的精灵,但我还是祈祷着,并且绝食以实行斋戒。尽管“画儿辛格”劝我:“队长,别这样啦。”我还是不听。到了第九天,整个贫民窟里一片可怕的沉寂,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连光塔上宣礼员叫人做礼拜的呼叫声也无法打破这种沉寂。这种沉寂的力量无比强大,就连人民阵线在总统府外面举行示威的吼叫声都传不进来。这种充满恐惧的寂静席卷了一切,就同当年笼罩在阿格拉我外公房子里的那种无声无息的可怕的沉默一样。因此,到了第九天,我们没能听见莫拉尔吉·德赛要求艾哈迈德总统解除身败名裂的总理的职务。世上唯一的声音只是婆婆帝——莱拉那有气无力的呻吟,随着阵痛越来越紧,她的叫痛声就像是从一个又浅又长的隧道里朝我们呼喊,而我呢,盘腿坐着,她的叫痛声以及我脑子里那无声的嘀嗒嘀嗒像是要把我撕裂开来。在茅屋里,搞柔术的三胞胎正在往婆婆帝身上泼水,使她身体保持湿润,因为她身上汗出得像喷泉一样。她们又在她牙齿中间插了一根木棍,免得她把舌头咬掉。她们还尽让将她的眼皮合拢,因为她的眼球凸出得吓人,三胞胎担心它们会掉到地上弄脏了。接着到了第十二天,我已经饿得半死了。而这时在城里另一处最高法院通知甘地夫人说她在上诉期间不必辞职,不过只是不能参加萨帕的地方选举,也不能领薪水,对这一局部的胜利,总理大为高兴,她开始大骂她的对手,其语言之刻毒连科里的卖鱼女人也会引以为荣。我的婆婆帝的分娩进入到一个新阶段,这时候尽管她已经精疲力竭,但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里还是有力气发出一连串臭不可闻的粗话来,她这些粗话像个屎缸一样,塞满了我们鼻孔,熏得我们直恶心。三个搞柔术的从茅屋里逃了出来,说是她摊手摊脚躺着,一点血色都没有,那身子几乎是透明的了,要是那孩子现在再不出来她必死无疑了。在我耳朵边嘀嗒嘀嗒的声音怦怦作响,我断定,对了,快啦快啦快啦。等第十三天晚上三胞胎回到她床边时,她们高叫“好啦好啦!她在屏气啦,加油婆婆帝,屏气屏气屏气呀。”正当婆婆帝在贫民窟里屏气的时候,J.P.纳拉扬和莫拉尔吉·德赛也在刺激英迪拉·甘地。正当三胞胎高叫“屏气屏气屏气”之时,人民阵线的领袖也劝说警察和军队拒不服从不合格的总理的非法命令,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强迫甘地夫人屏气。随着夜越来越深,午夜临近了,因为这种事情从来都不会在其他的时刻发生,三胞胎开始尖叫:“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在另一个地方总理正在生她自己的孩子……在贫民窟里,在一个茅屋里(我盘腿坐在门口,饿得要死),我的儿子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快出来了,三胞胎高叫:“头出来了!”这时中央后备警察逮捕了人民阵线的首领,包括老得难以置信几乎成为神话中人物的莫拉尔吉·德赛和J.P.纳拉扬。“屏气,屏气,屏气!”在那个可怕的午夜十二点钟,我耳朵里的嘀嗒嘀嗒声越来越响的时分,一个孩子,一个特大号的角色最后很快就出生了。他的出生是这样容易,简直使人无法理解怎么先前会有那么大的麻烦。婆婆帝最后可怜巴巴地轻轻叫了一声,噗的一下他就出来了。而在整个印度警察正在进行大逮捕,除了亲莫斯科的共产党以外所有反对党的领袖,还有教师、律师、诗人、记者编辑、工会领导人,事实上,任何一个在那位夫人演讲时打喷嚏的人都包括在内。三个搞柔术的把婴儿洗干净,用旧纱丽包好了,抱出来给父亲看。就在这同一时刻,人们第一回听到了“紧急状态”这个词儿,公民权利暂时取消,实行新闻检查,装甲部队处于特别警戒状态,对颠覆分子执行逮捕。某些事情告一段落,某些事情正在开始,新印度诞生了,一个将要持续两年之久的漫长的午夜开始了。就在这个时刻,我的儿子,也就是那重新响起的嘀嗒嘀嗒声的孩子,出世了。 还不止这些,因为在那个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午夜的半明不暗的光线照耀下,萨里姆·西奈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儿子,他开始无可奈何地大笑起来,他的脑子饿糊涂了,是的,但也因为他知道无情的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荒唐的小玩笑。“画儿辛格”看到我这样笑(其实由于我身体过度虚弱,我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儿像是女学生的咯咯窃笑),觉得很有些不像话,他不住地高喊:“喂,队长!现在别发神经呀!队长,是个儿子,快活起来呀!”萨里姆·西奈继续对命运歇斯底里地哧哧笑着,以此来迎接他儿子的降生,因为那个小子,那个娃娃,刚刚出生的我的儿子阿达姆,阿达姆·西奈相貌一切正常——只有一个地方有点出格,那就是他的耳朵。他脑袋两侧长着两个像船帆一样的招风耳朵,这两只耳朵大得异常。三胞胎后来说,在他脑袋刚刚露出来时,她们在一刹那间几乎以为那是一头小象。 ……“队长,萨里姆,队长,”“画儿辛格”恳求我说,“别出洋相啊!耳朵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呀!” 话说有一天……他出生在旧德里。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阿达姆·西奈于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夜影笼罩下的贫民窟里。是哪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我说过了,是在晚上。不,重要的是要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钟的长针短针都重叠在一起。噢,把这事说说清楚,说说清楚——也就是印度进入“紧急状态”的那个时刻,他来到了人世。有人上气不接下气,整个国家,一片静默一片恐惧。由于那个蒙昧的时刻所具有的那种超自然的专横特性,他也给神秘地铐到了历史上,他的命运牢不可破地同他的祖国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没有人替他算命,没有举行什么庆祝活动,他出世了。没有总理给他写信。但还是一样,正当我的连接模式快要结束之时,他的开始了。他自然对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发言权。说到底,他那时候连自己的鼻子都没法抹一抹。 他的父亲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他也是一个时间的孩子,这个时间对现实进行了如此严重的破坏,简直没有人能够将破坏的地方修补好。 他是他的曾祖父的真正的曾孙子,但长得过大的不是鼻子,而是他的耳朵——因为他也是湿婆和婆婆帝真正的儿子,他是象头神塞犍陀。 他生下来时两只耳朵又大又宽,这两只耳朵一定听见了比哈尔邦的枪声和被铁皮竹棍殴打的孟买码头工人的叫喊声……这个孩子听到得太多,结果呢从来就不开口。过度的声响使他哑掉了,因此从他出生到如今,从贫民窟到酱菜厂里,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说出一个字来。 他的肚脐眼不是凹进去,而是凸出来的,“画儿辛格”看到了大吃一惊,叫道:“瞧他的肚脐,队长!他的肚脐,瞧!”打从一开始,他就表现不凡,成为我们敬畏的对象。 这个孩子天性严肃认真,他一点也不哭不闹,这赢得了他的养父的欢心,他不再歇斯底里地嘲笑那对异常的耳朵了,开始把这个不出一声的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动。 在怀里摇动时这个孩子听见了一首歌,这首歌带着一个蒙羞的保姆的历史性的口气:“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既然我已经有了这个长着大耳朵的不出一声的儿子——还应该回答一下有关与之同时诞生的另一件事情的问题。那是一些令人不快的尴尬问题,那就是萨里姆的救国理想有没有通过历史的渗透组织,渗透到总理本人的思想里面去?我终生确信国家就等于我,我就等于国家,这种想法是不是在“那位夫人”的心中,转化成为当时十分有名的一句话,即“印度就是英迪拉,英迪拉就是印度”了呢?我们俩是不是在为取得中心的位置进行竞争——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心中充满了追求深刻意义的欲望——是不是,究竟为了什么…… 发型对历史的进程具有一定的影响,这里又有一个敏感的话题。假如威廉·梅斯沃德的头发不是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那么很可能我今天就不在这儿了。假如国母的头发是一种颜色,那么她一手造成的“紧急状态”很可能就没有黑暗的一面。但由于她一边是白头发,另一边是黑头发,结果“紧急状态”也就有白的一面——就是公开的、人人见到的、有文件为证的一面,那完全是留给历史学家研究的——还有黑暗的一面,它是秘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经宣布的,一定是留给我们思考的。 英迪拉·甘地夫人于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出生,父母是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和卡玛拉。她的中名是普里雅达希尼。她同“圣雄”甘地并没有亲戚关系,她这个姓来自她的丈夫费洛兹·甘地,他们于一九五二年结婚,人们都称她丈夫为“国家的女婿”。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名叫拉吉夫和桑贾伊,但在一九四九年她就搬回到她父亲家里,成为他“正式场合的女主人”。费洛兹也想住在那里,但并不成功。他成为尼赫鲁政府的激烈的批评者,揭发了蒙德哈拉丑闻,迫使当时的财政部长T.T.克里希纳马查里即“T.T.K.”本人辞职。费洛兹·甘地先生于一九六○年心脏病突发去世,时年四十七岁。桑贾伊·甘地和模特儿出身的妻子梅纳卡在“紧急状态”时大出风头。桑贾伊青年运动在绝育运动中作用特别突出。 我在这里做了简单的介绍,为了使你能够认识到,印度总理在一九七五年时已经守了十五年的寡。或者说(这里用大写字母也许有用):是“寡妇”。 是的,博多,英迪拉妈妈真的总是同我过不去。 [1] 这些都是印度教女神的名字,德维即雪山神女;难近母是雪山神女即婆婆帝的化身之一,既是湿婆的妻子,又是相对独立的女神,身穿红衣;金迪即金迪·提婆;乌摩是难近母的化身;萨蒂是达刹的女儿,楼陀罗的妻子。 [2] 因陀罗,见《我的十岁生日》一章注释。 [3] 吉罗娑,见《梅斯沃德》一章注释。 [4] 哈吉(Haji),伊斯兰教对曾朝觐麦加的教徒的一种荣誉称号。 [5] 原文如此,有误,应为一九四二年。 第三部 午夜 不!——但我非得这样不可。 我并不想讲!——不过我发过誓要把一切都讲出来。——不,我宣布收回这话,那不行,确实,有些事情最好还是省略掉……——这种说法站不住脚,没办法的事情就得忍耐下去!——但肯定不是低声细语的墙壁、出卖和咔嚓咔嚓的剪断声,还有胸部捶得肿起来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事情。——但是,我怎么能够呢,看看我,我在把自己撕裂开来,甚至无法同自己达成一致,像个疯疯癫癫的家伙那样讲着、争辩着,垮掉,记性越来越差,是的,记性一落千丈,给黑暗吞没了,只剩下一点碎片,这些东西再也谈不上什么意义了!——但我绝不能冒昧地做出判断,(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得继续把它说完,至于有没有意义那不再(也许从来就不)是我可以判断的。——但糟糕的是,我不能不会绝不不会不能不!——别这样了,开始吧。——不!——好的。 那么,谈谈那个梦,好吗?我或许可以把它当作梦讲出来。是的,也许是场噩梦。那寡妇的头发绿的黑的和紧抓的手和孩子们嗯嗯和小丸子和一个又一个和扯成两半和小丸子飞了起来飞呀飞绿的黑的她的手是绿色的她的指甲是乌黑乌黑的。——不谈梦了,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来说梦。谈事实,就我记得的事实。尽我所能。事情是这样,开始吧。——不进行选择了?——不,什么时候有选择的自由呀?这里面既有非这样不可的必要性,又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还有无法避免的必然性,和一再循环发生的特性。既有被动发生的事,也有偶发事件,还有命运的抨击。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自由?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余地?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做主,可以随心所欲?没有选择,开始吧。——好的。 听着吧。 无穷无尽的漫漫长夜,一天天、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都不见太阳,或者不如说(因为重要的是得非常精确)在一个像用流水漂洗过的碟子那样冰冷的太阳底下,一个将我们浸泡在疯狂的午夜亮光之下的太阳,我说的是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的那个冬天。在冬天,一片黑暗,还有结核病。 从前,在一个面对大海的蓝色房间里,在一个渔夫指着前方的手指底下,我同伤寒做斗争,最后是蛇毒把我给救了。这会儿,由于我接受阿达姆·西奈作为自己的儿子,他也给这个循环重现的王朝的罗网给罩住了,他也不得不在出生不久之后同一种看不见的毒蛇似的疾病做斗争。结核病的毒蛇缠在他脖子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这个大耳朵孩子极其安静,在他咳出食物来时,也没有声音;在他喘息时,喉咙里也不会哼哧哼哧作响。简单地说,我儿子生病了。虽然他母亲,婆婆帝或者莱拉,出去寻找她法力无边的药草——虽然她不住地往他嘴里灌煎得浓浓的草药,但幽灵似的结核病菌就是赶不走。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种毛病当中有些阴暗的比喻成分——我相信在那些像是午夜似的月份里,我的与历史连接的时代同他的互相重叠,我们个人的“紧急状态”同那个更大的宏观毛病不会没有关系。正是在那个毛病的影响下太阳也变得像我们的儿子那样惨白,那样病恹恹的。当时婆婆帝(就像现在的博多一样)对我这些抽象的思考嗤之以鼻,批评我对光线念念不忘简直愚不可及。我在这种心情下,在我们生病的儿子的棚子里点上了小油灯,在中午时分也点上蜡烛让我们的棚子亮一点儿……但是我坚持我的诊断精确可信。“告诉你,”我当时硬是说,“只要“紧急状态”不解除,他就好不了。” 由于没有办法治好这个从来不哭的严肃的孩子,我的婆婆帝——莱拉急得六神无主了,她根本不相信我那些悲观的理论,但是对其他种种荒唐的主意她却来者不拒。在这个江湖艺人聚居区有个老太婆同她说——要是里夏姆老太活着的话没准也会这样——孩子不开口,病就闷在肚子里。婆婆帝显然觉得很有道理。“生病是身体里面不舒服,”她开导我说,“只有淌眼泪、哼哼出来才能让病发掉。”那天夜里,她带了一包绿色的药粉回到棚子里来,药粉用报纸包着,上面扎了淡粉红色的细绳子,她告诉我这种药粉效力特强,喝下去就连石头也会开口嚷嚷。等她把药灌到孩子嘴里之后,只见他的双颊鼓了起来,仿佛他嘴里装满了食物似的。一直闷在他喉咙里的声音涌到了他嘴唇后面,他怒气冲冲地闭嘴卡住了。显而易见的是,绿色药粉一鼓捣,一直闷在他心里的声音即将夺口而出,这孩子努力想要把它吞回去,几乎要给噎死,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面前这种情况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意志之一。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儿子起初变成了橘黄色,接着变成了橘黄加上绿色,最后变得像青草一样碧绿。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大声喝道:“女人,要是这小家伙不想开口,我们可不能要了他的命呀!”我把阿达姆抱了起来摇动,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发了硬,由于压制那未能发出的声音,他的膝关节、手肘、脖子完全僵硬了。最后婆婆帝后悔了,她一边低声念着一些古怪的咒语,一边把竹芋和黄春菊在一个铁皮碗里碾成泥,做成解药。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想要让阿达姆·西奈干什么违反他意愿的事情了。我们眼睁睁地看他同结核病斗,只能自我安慰说如此坚强的意志是绝不会被什么疾病打倒的。 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我妻子莱拉或者婆婆帝内心也受到失望的煎熬,因为当她在我们单独睡在一起的当儿凑到我跟前寻求安慰和温暖时,我仍然看到她脸上出现了歌手贾米拉那受到腐蚀的可怕的面容。尽管我把这一幻象的秘密向婆婆帝交了底,安慰她说按照它目前腐蚀的速度,那么不用多久它就会完全烂掉了。她悲伤地告诉我说,痰盂和战争损害了我的头脑,看来自己的婚姻永远无法得到圆满,她感到绝望。渐渐地,慢慢地,她嘴唇不祥地噘了起来,显得很伤心……但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她呢——我,“拖鼻涕”萨里姆,由于家里不再对我有所支持,已经沦落到了赤贫的地步。我只好选择(要是这也可以被称为选择的话)靠我嗅觉上的天赋谋生,每天嗅出人们前一天晚饭吃的什么东西,他们当中有谁在恋爱,以此挣几个小子儿。我已经在那个漫长的午夜的冰冷的巴掌的掌握之中,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寿终正寝的气味,我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她呢? 萨里姆的鼻子(你肯定不会忘记)能够嗅出比马粪更加稀奇的东西。情感和观点的气味,事情进展的气味,所有这一切我都能毫不费劲地闻出来。在对宪法进行修改、使总理获得几乎是绝对的权力时,我嗅出空气中带有古代帝国的阴魂……在那个散布着奴隶王朝的国王和莫卧儿帝国、冷酷无情的奥朗则布以及最后还有白人征服者的阴魂的城市里,我又一次嗅到了专制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闻起来就像是焚烧油腻的破布似的。 但就是鼻子不灵敏的人也可以分辨出来,在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的那个冬天,首都有些东西发出腐烂的气味。使我惊慌的是一种更奇怪的更加与个人有关的臭气,这里面带有人身危险,我在其中分辨出两只背信弃义的带有报应意味的膝盖……我第一次意识到,一场年岁久远的冲突(由因爱情而发狂的处女掉换婴儿名牌这件事引起的),行将在疯狂的背叛和剪断声中告一段落了。 我的鼻子阵阵刺痛,已经给我发出了警告,也许,我应该逃开——鼻子已经给我透露了消息,我本可以拔脚就走。但存在着一些实际的问题,我跑到哪儿去呢?此外,拖着妻子和儿子,我又怎么跑得快呢?请记住,我以前确实跑过一次,瞧瞧结果怎样。跑到了桑德班斯,跑进了那个充满幻象和报应的丛林里,我好不容易才勉强逃了回来!……反正,我没有跑。 这也许没有什么区别。湿婆——冷酷无情,背信弃义,一出生就成为我的敌人——最后总会找到我。因为虽然鼻子有本领嗅出秘密来,但到采取行动的时候,两只能够夹死人的膝盖无疑更占上风。 我在这个问题上准备再发表最后一个自相矛盾的看法。假使正如我相信的那样,我正是在那个哭泣的女人的房子里找到了答案,使我对那个终生困扰我的有关生活目标的问题有所了解的话,那么,通过把自己从毁灭的宫殿中解救出来,我也会使自己失去这个最宝贵的发现。用更加带有达观的话来说,祸兮福所倚,黑暗中必然有一线光明。 萨里姆对湿婆,鼻子对膝盖……我们只有三件东西是共有的,那就是我们出生的时刻(及其后果),背信弃义的过失,还有我们的儿子阿达姆——这个长着一对万能的耳朵的从来不笑的严肃的孩子,是我们的结合。阿达姆·西奈在许多方面同萨里姆恰好完全相反。我出生后,成长的速度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同像毒蛇一样的疾病斗争的阿达姆呢,几乎根本就不长。萨里姆一出生就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而阿达姆呢却稳重得多,从来不对别人微笑。萨里姆让自己的意志屈服于家庭和命运联手施加的高压之下,而阿达姆却拼命进行斗争,就连绿色药粉也不能使他低头认输。萨里姆决心吸收这个大千世界,以致有段时间连眼睛也没法眨动,但阿达姆呢,却老是坚定地闭着眼睛……在他偶然放下架子睁开眼睛时,我注意到他眼珠的颜色,是蓝的,冰一样蓝,克什米尔天空那命定的蓝色又循环出现了……但没有必要多讲了。 我们是独立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太快地向我们的未来冲过去。他是在“紧急状态”下出生的,他将会而且已经谨慎得多,耐心地等待时机。但等到他采取行动时,他是不可抗拒的。他已经比我更加厉害、更加强硬、更加坚决,在他睡觉时,他眼皮底下的眼球一动也不动。阿达姆·西奈,这个膝盖和鼻子的孩子,不会(就我所能看出来的)屈服于幻梦。 有时候,他两只招风耳像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而涨得通红,它们究竟听到了多少东西呢?要是他能够讲话,他会不会提醒我预防背叛和压路机呢?在一个充满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味的国家里,我们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我这个儿子不肯讲话,我呢又对鼻子发出的警告置若罔闻。 “哎呀,天哪,”博多叫道,“先生,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孩子不说话,这有什么叫人惊奇的呀?” 又是我内心的裂缝,我不能。——你非得这样不可。——是的。 一九七六年四月,我仍然生活在江湖艺人聚居区里,我儿子阿达姆仍然患着慢性结核病,似乎任什么办法也治不好。我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以及逃跑的想法),但假使说我留在这个贫民窟里是为了某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便是“画儿辛格”。 博多啊,萨里姆将自己的命运同德里的江湖艺人结合在一起,部分原因是一种相称相配的感觉——也就是有一种自笞的信念,觉得自己过了这么久才沦落到赤贫的境地完全是活该(我从舅舅家出来时,随身只带了两件衬衫,白色的,两条裤子,也是白色的,一件T恤衫,上面印着粉红色的吉他和一双鞋子,黑色的),部分原因是出于对救我的女巫婆婆帝心怀感激之情。但我所以会留下来——像我这样一个识字的年轻人,至少可以到银行里去做职员,或者到夜校里去教人读书写字——还因为,我的一生中,总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父亲。阿赫穆德·西奈、哈尼夫·阿齐兹、“快刀屠夫老爷”、佐勒非卡尔将军都曾经被我用来代替从来没有见到的威廉·梅斯沃德,“画儿辛格”是这一系列出色人物中最后的一个。也许在我寻找父亲以及救国的双重欲望中,我夸大了“画儿辛格”的作用。很可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可怕的情况,那就是我把他歪曲成为(并且在这些文字中又一次歪曲了他)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梦幻一般的人物……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每当我问他:“‘画儿’爷,你什么时候领导我们呀——那个伟大的日子什么时候到来呀?”他总是很尴尬地支支吾吾回答:“队长啊,别去想这种事情啦。我只是从拉贾斯坦邦来的一个穷人,也是世上第一奇人而已,别把我想成其他什么呀。”但我还是逼他:“这不是没有先例呀——从前有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对此“画儿”爷只是说:“队长,你有些念头真是怪。” 在实行“紧急状态”的最初几个月里,“画儿辛格”一直处在一种阴郁的沉默状态中,这(又一次)使人想起“母亲大人”当年那一次的沉默不语(它也传到了我儿子身上……)。他不再像过去一再坚持的那样,去新城区和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对听众发表演说了。但尽管他说:“队长啊,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讲话好。”我仍然坚信有一天,在漫长的午夜结束之后的某个千载难逢的早晨,走在一大队流离失所的人前面,领导我们大家走向光明的便是“画儿辛格”,他也许还吹着笛子,脖子上缠着能够致人死命的毒蛇……但也许他仅仅是个玩蛇的而已,我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我只是说,这个满脸胡子、又高又瘦、头发在脖子后面挽了个鬏的我最后一位父亲,对我来说仿佛就是米安·阿布杜拉的化身。但这一切也许只是幻想,只是我一心一意为将他卷进我的历史中而杜撰出来的。我的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幻想,但别以为我对现实一无所知。不过,我们正来到一个没有幻想的时代,我别无选择,只好最后将我整个晚上一直试图回避的高潮明白无误地写下来。 高潮不应该以记忆的碎片的方式写下来。高潮应该朝喜马拉雅山的顶峰涌去,但我只剩下了一些碎片,我得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朝我的危机猛然冲去。这并不符合我的计划,但也许你最后完成的故事永远与你开始执笔时不一样。(从前,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阿赫穆德·西奈临时编了个童话故事的结尾,原来那个结尾他早就忘记了。多年以来,“铜猴儿”和我听到了辛巴达的旅行和哈提姆·塔伊的历险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说法……要是我重新开始讲的话,我的结尾会不会也不同呢?)好啦,那么我必须就用这些碎片做文章了,就像我在几百年前写作似的,其要领是依靠你所能得到的一点儿线索,将那些缺口填平。影响我们人生的大多数事情都不是在我们眼前发生的,我记得有回偶然瞥见那个内中大有文章的缩写字母的文件夹,我必须顺着它的指引说下去。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过去残留的碎片,它们就像海滩上的破瓶子似的散落在我被洗劫一空的记忆库里……旧报纸就像记忆的碎片一样,在默然无声的午夜的风中被吹得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的地上乱滚。 报纸被风吹到了我的棚子里,传来消息说我舅舅穆斯塔法·阿齐兹被某个不知名的凶手杀害了,我没有掉泪。但还有其他的消息,我必须从这些消息中构造现实。 在一张报纸上(闻起来有萝卜气味)我读到消息说印度总理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她的私人星象家。在这则消息中,我闻到的远不只萝卜的气味。神秘的是,我的鼻子又一次闻到了人身危险的气息。我被迫从这种警告我的气味中做出这样的推断:算命的替我做了预言,那么算命的难道不会最后把我给毁掉吗?一个满心迷信星象的寡妇,难道不会从星象家那里得知多年前午夜出生的孩子所具有的神秘的本领吗?是不是正因为这一点,才要求一个对家谱学研究有素的公务员来探求……他那天早上怎么会那么奇怪地看我呢?是的,你瞧,碎片凑起来了!博多啊,这还不清楚吗?“英迪拉就是印度,印度就是英迪拉”……但她会不会没有看到她自己父亲写给一个午夜之子的信呢?在这封信里,她自己用标语口号造成的中心地位被否决掉了。在这封信里,国家的镜子这一作用被赋予到我的头上。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这还不止,还有更加清楚的证据。因为这里又有一张《印度时报》,报上那寡妇自己的通讯社——萨马查尔引用了她的话说,她“决心同日益滋生的隐蔽而广泛的阴谋进行斗争”。你听我说,她并不是指人民阵线!不,“紧急状态”既有公开的白色的一面,也有隐蔽的黑色的一面。隐藏在这些使人透不过气的日子的面具之下太久的秘密是这样:宣布实行“紧急状态”的最真实、最深刻的动机是为了粉碎、为了摧毁、为了彻底挫败午夜之子。(当然,他们的大会早在多年之前就解散了。但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可能会重新联合起来,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亮起紧急警报来了。) 星象学家——我毫不怀疑——发出了警报,在一个贴着M.C.C.标签的黑色文件夹里,从现存的记录中收集了许多名字,但还不仅仅是这样。也有出卖和招供,也有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 条条块块的碎片:就在我鼻孔里满是危险的气味被呛醒来之前,我仿佛梦见我在睡觉。在这个最让人心慌意乱的梦中,我醒了过来,发现有个陌生人来到了我的窝棚里,那是个诗人模样的家伙,直直的头发绕在耳朵上(但头顶上头发很稀)。是的,在下面将要描述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做了个梦,在梦中,纳迪尔汗的影子来到我的跟前,他迷惑不解地盯着那个镶着天青石的银痰盂,后来荒唐无稽地问道:“这东西你是偷来的吗?——因为,要不然,你一定会是——这可能吗?——我的穆姆塔兹的小孩子?”我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啊,不是别人,就是我——”梦中纳迪尔——卡西姆的精灵对我发出警告说:“躲起来,没有多少时间了,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躲起来啊。” 躲在我外公地毯底下的纳迪尔来叫我学他的样。但太迟了,太迟了,因为我这会儿已经完全醒了,鼻子里闻到的危险就像是喇叭一样嘟嘟直响……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害怕,便跳起身来。究竟是出于我的想象呢,还是阿达姆·西奈真的睁开了他两只蓝眼睛,严肃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儿子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慌吗?那两只招风耳朵也听到了一个鼻子闻到的消息吗?是不是父与子在一切即将开始的那个瞬间无言地进行了交流呢?我得把这个问题留给别人去回答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婆婆帝,我的莱拉·西奈也醒了,她问:“先生,出了什么事呀?你干吗这样恼火呀?”——我并不完全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回答:“躲起来,待在家里,别出门。” 接着我走了出去。 时间一定是在早晨,虽然那漫无尽头的午夜的阴暗就像雾气一样笼罩在聚居区上……透过“紧急状态”中那昏暗的灯光,我看见小孩子在玩造房子游戏,“画儿辛格”把伞收拢了夹在左边腋下,在星期五清真寺的墙根下小便。一个矮小的秃顶的杂耍艺人正在练习将好几把刀子从他十岁的学徒的脖子里刺过去,另一个变戏法的已经有了一群观众,他正在让一些大毛线球从那些陌生人腋窝下掉出来。在聚居区另一个角落里,乐师昌德先生正在练习吹喇叭,他将那件古老的、磨损的牛角吹口抵在脖子上,借助喉部肌肉的运动吹奏出声音来……那边,更过去一点的地方,是演柔术的三胞胎,她们从聚居区唯一的水龙头那里走回自己的茅屋时头上都顶着一个装满水的长颈陶罐……简而言之,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我几乎要责怪自己做了那样的梦,以及鼻子发出的警告了,但是事情随后就来了。 先来的是运货车和推土机,它们从大路上隆隆地驶来,随后停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的对面。一个麦克风哇哇叫了起来:“桑贾伊青年中央委员会奉命推行……全民美化运动……立刻准备撤到新地方……这个贫民窟污染了公众的眼睛,令人再也无法容忍……人人必须服从命令,不得违抗。”就在麦克风哇哇叫的当儿,从运货车上下来了好些人,一顶鲜艳的帐篷匆匆忙忙地支了起来,还有行军床和医疗设备……这当儿从运货车上下来了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小姐,个个出身高贵,还在国外受过教育,接着下来的又是一群衣着同样考究的年轻人。这些都是志愿者,桑贾伊的青年志愿者,他们在为社会服务……但随即我认识到,不,不是志愿者,因为所有的男子都有着同样的卷头发和女人阴唇那样的嘴唇。那些高贵的小姐也都完全是同一种模式,她们的五官同桑贾伊的梅纳卡不差分毫,报纸上曾经将梅纳卡描述成“瘦美人”,她曾经替一个床垫公司的睡衣做模特儿……“清除贫民窟行动”乱糟糟地在我身边开始了,我又一次看到了统治印度的这个王朝学会了如何一再地复制自己。不过没有时间去多想了,无数长着阴唇似的嘴唇的男子和瘦美人正抓住江湖艺人和老叫花子,把那些人拖到运货车里面去。这时候江湖艺人聚居区里一阵谣言传了开来:“他们要拉人去做结扎手术,去绝育!”接着又响起了一阵叫喊:“救救你们的女人和孩子!”——骚乱开始了,刚才还在玩造房子的小孩捡起石块朝那些风度翩翩的入侵者扔去,“画儿辛格”将江湖艺人招集到他身边,他愤怒地挥动雨伞。这把伞曾经用来保证聚居区的和睦,如今成了武器,就像是堂吉诃德先生挥动的长矛一样。江湖艺人组织成一支自卫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莫洛托夫燃烧瓶向那些人扔去,变戏法的从袋子里掏出砖块,空气中充满了叫喊声和投掷的砖块和石头。在怒气冲天的江湖艺人面前,风度翩翩的“阴唇嘴唇”和瘦美人只好往后退。“画儿辛格”带着大家向那个进行输精管切除手术的帐篷冲去……婆婆帝或者莱拉不听我的话,这会儿来到我身边。她说:“天哪,他们要干什么——”就在此时,对贫民窟又发动了一场更加可怕的进攻,派军队来对付江湖艺人、女人和小孩了。 从前,变戏法的玩牌骗人的木偶艺人和施催眠术的曾经得意扬扬地和得胜的军队并排前进,但所有这一切这会儿没人记得了,俄国的枪杆子对准了贫民窟里的居民。这些以玩把戏为生的共产党人哪里顶得住“社会主义”的步枪呢?他们,或者说我们这会儿都跑了起来,朝四面八方乱跑。在士兵发动攻击时婆婆帝和我失散了,我也看不见“画儿辛格”在哪里。到处是枪托啪嗒啪嗒打人的声音,我看见练柔术的三胞胎中的一个倒在枪托之下,人们被扯住头发拖到等得不耐烦的运货车里。我一边跑一边掉过头去看,太晚了,我也绊倒在装达尔达罐子的空包装箱和吓坏了的变戏法的丢弃的袋子上。在“紧急状态”那昏暗的夜色中,我掉过头看见所有这一切都是个烟幕,都与正题无关。因为从乱哄哄的人群中冲过来一个神秘的人影,他就是命运和毁灭的化身——湿婆少校,他参加到这场冲突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找我。我在前面跑,后面跟着的就是成为我的劫数的两只飞快地移动的膝盖…… ……茅棚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儿子!不仅是我儿子,还有那个镶着天青石的银痰盂!在贫民窟这阵骚乱之中有个孩子给丢在一边了……还有一个小心保存了这么久的宝贝也给丢掉了。在星期五清真寺漠然的注视之下,我转过弯来,在东倒西歪的窝棚之间奔跑躲闪,双脚朝着我的长着招风耳的儿子和痰盂跑去……但在那两只膝盖面前我又有什么机会可言呢?我在前面跑,战斗英雄的膝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无法抗拒的对手的关节轰然向我逼近。他跳了起来,战斗英雄的双腿从半空飞来,就像巨鳄似的夹住了我的脖子,双膝将我夹得喘不过气来,我全身扭曲跌倒在地,但那对膝盖紧紧夹住了。响起了一个声音——充满了背叛出卖仇恨的声音——就在膝盖抵住我胸膛将我死死地压在贫民窟厚厚的尘土之中时,那个声音说的是:“那么,你这个有钱的小孩,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呀。”我语无伦次,湿婆笑了。 噢,奸贼军服上面那些亮晶晶的纽扣呀!就像银子似的一闪一闪地朝你眨眼睛……他干吗这样做呢?这个曾经在孟买的贫民窟里领着一群无法无天的流氓的家伙,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残暴专横的兵大爷呢?午夜的孩子干吗还会出卖别的午夜的孩子,要把我结果掉呢?是因为喜爱暴力,军服上闪亮的纽扣给了他合法的权力吗?是因为长期以来对我怀有的反感吗?或者——我觉得这一点最有可能——是为了做出交换,使自己得到豁免,从而逃脱加到我们其他人身上的惩罚……对啦,一定是这样!噢,否认自己出身的战斗英雄!噢,为眼前的蝇头微利而为虎作伥的对手……不,我得就此打住了,尽可能简单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就在军队追赶、逮捕、把江湖艺人从他们的聚居区里拉出来的当儿,湿婆少校全力对付我。我也被粗暴地往一辆运货车拖去,就在推土机朝破棚子驶去的当儿,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我在黑暗中尖声叫喊:“我的儿子!——还有婆婆帝,她在哪里呀,我的莱拉?——‘画儿辛格’,救救我,‘画儿’爷!”——但这时全是推土机的声音,没有人听见我叫喊。 女巫婆婆帝因为嫁给了我,也成为笼罩在我这家人头上的死于非命的诅咒的牺牲品……我不知道湿婆在把我锁到漆黑不见五指的运货车里之后,是不是去找过她,或者就让她给推土机碾死……因为这时候这些毁灭一切的机器正在大显身手,贫民窟里的那些小窝棚在这些无法抗拒的家伙的推动下,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垮了下来。茅屋像小树枝那样一折两半,牵线木偶艺人的小纸包和变戏法的魔篮都给压得粉碎。城市正在得到美化,要是说死掉了几个人,要是说有个大眼睛、老是哀怨地噘着嘴的女人给横冲直撞的推土机轧死了,嗯,那又有什么,反正一个污染公众眼睛的难看的东西被从这个古都给消除掉了……有谣言说就在江湖艺人的聚居区被乱纷纷地连根铲除之时,有个脖子上围着蛇的满脸胡须的巨人(但这也许是夸大其词)在废墟中奔跑着——全速奔跑,他不顾一切地在往前行驶的推土机前面跑着,手上抓着一把破得根本无法修理的雨伞的伞柄,他找啊找啊找个不停,仿佛他的性命全系在这件事上。 到了那天夜里,星期五清真寺周围的贫民窟已经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但并不是所有的江湖艺人都给抓起来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给送到了贾木纳河老远的一边围着铁丝网的营地里去,那个名叫希奇里普尔的城镇就像个大杂烩。他们根本就没有抓到“画儿辛格”,据说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给推平以后的第二天,市中心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贫民窟,紧紧靠在新德里火车站旁边。立刻派了推土机去对付那些小窝棚,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从那之后城里人人都知道逃掉的变戏法的搞了一个活动的居住区,整肃市容的人根本找不到。有人说是在梅赫劳利,但等切除输精管的大夫和军队赶去时,他们看到库特卜塔好好的,边上根本没有穷人的窝棚。又有人通风报信说它出现在詹塔尔·曼塔尔,即贾伊·辛格的莫卧儿天文台的花园里,但等到摧毁的机器开去时,他们看到的只是鹦鹉和日晷。只是等到“紧急状态”结束之后,活动的贫民窟才扎下根来,不过这要等到以后再讲了。因为等了这么长时候,在我没有失去自制的情况下,终于到了谈谈我被关在贝拿勒斯寡妇之家的事情了。 里夏姆老太曾经哭喊道:“哎——噢——哎——噢!”——她没有错,的确是我把毁灭带到了我的救命恩人的聚居区。湿婆少校毫无疑问是受到了那寡妇明白的指示,来到那里去抓我,而寡妇的儿子呢则借助于执行他的城市美化和切除输精管计划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对啦,自然一切都是这样安排好了的,而且(假如我可以这样讲的话)效率极高。在江湖艺人骚乱中取得了什么成绩呢?竟然在不为人们觉察的情况之下抓到了那个人,世界上唯有他掌握了每一位午夜之子的下落——因为,我不是在夜晚时分同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进行联系吗?我不是心里始终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地址和相貌吗?对此我愿意回答说,我确实记得。我给抓住了。 对啦,自然一切都是这样安排好了的。女巫婆婆帝先前把我的敌手的情况一一告诉了我,她难道就不会在他的面前提到我吗?对此我也愿意回答说,那是不大可能的。因此我们的战斗英雄十分清楚他的主子最想抓获的那个人躲在首都的什么地方(自从我离开穆斯塔法舅舅家之后,就连他都不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湿婆知道!)——毫无疑问,他是被买通了,官方应允给他种种好处,诸如提升职务、保证个人安全等等,他一成叛徒,也就不难将我交到他的主子——那个头发黑白两色的夫人,也就是那个寡妇手里。 湿婆和萨里姆,一个是胜利者,一个是牺牲品。你在我们理解我们的对立之后,也就理解了你所处的那个时代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那一天我除了失去自由之外,还失去了另一件东西:推土机吞没了我的银痰盂。我失去了将我和我那更加真实的、历史可以证明的过去联系的最后那件东西,给带到了贝拿勒斯,去面对午夜赋予我的内心生活的各种后果。 是的,事情就是在那儿进行的,在世界上最古老的如今仍然存在的城市里恒河之滨寡妇的宫殿里面。当佛祖还年轻时,这座城市就很古老了,卡西·贝拿勒斯·瓦拉纳西,神光之城,预言书的故乡,星象的王国,在这里每一个人生,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的,都已经记录在案。恒河女神通过湿婆的眉梢流到大地上……英雄湿婆如今把我带到了贝拿勒斯,这个湿婆神的祭坛,来面对我的命运。在星象的王国,拉姆拉姆·赛思在屋顶那个房间里所预言的那个时刻来临了:“士兵会审判他,暴君会油煎他!”算命的哼哼着,嗯,并没有正式审判——湿婆的膝盖夹住我的脖子,如此而已——但在冬季的一天,我确实闻到了在铁煎锅里煎什么东西的气味…… 沿着河流,经过缠着白色腰布的练体操的年轻人在练习单臂俯卧撑的辛迪亚台阶,再往前是马尼卡尔尼卡台阶,那是火葬场,可以从保持火种的人那里买到圣火。经过了漂浮在河面上的狗和牛的尸体——对它们来说不幸的是没有人买火,经过达沙希瓦米德台阶的草伞底下的婆罗门,他们身披橘黄色衣服,为人们祝福……这时候可以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是远处的狗吠……随着这个声音往前往前往前,声音越来越清楚,你会明白这种一刻不停的巨大的号哭声是从河畔一个宫殿里蒙了窗帘的窗户里传出来的,这就是寡妇之家!从前它曾是一个王公的住所,但印度如今是个现代国家,这种地方都已收归国有。这座宫殿如今成了寡妇的收容所,这些寡妇明白随着她们丈夫的去世,她们真正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由于如今已禁止以殉夫自焚的形式来寻求解脱,她们来到这个圣城以肝肠寸断的哭声来度过余生。在这个寡妇的宫殿里,住着一群女人,由于她们不断地捶打胸脯,她们胸前伤痕累累;由于她们不住地揪头发,她们头上已经不像样子了;由于她们不断呼天抢地号啕大哭,结果声音嘶哑难听。这是一幢很大的建筑物,楼上有许多小房间像迷宫一样难认,楼下则是一些供她们发泄悲哀的大厅。是的,事情就是在那儿进行的,那个寡妇把我吸入到她那个可怕的帝国的隐秘的心脏地带,我被锁进楼上一个小房间里,那些寡妇给我送饭。但也还有别的人来找我,“战斗英雄”找来了他的两个同事,为的是让我开口招供。换句话说,他们鼓励我说话。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我把他们叫作“艾博特”和“科斯戴洛”,两人配合得很差,因为他们一直没法引得我笑起来。 在这里我记录下来我记忆中一段幸运的空白。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记起那两个身穿军装的毫无幽默感的家伙的谈话技巧,无论是酸辣酱还是酱菜都没法打开那些天将我锁在里面的记忆之门!是的,我全忘了,我不能也不愿意说他们是怎样使我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但我也无法避而不谈这一事件那可耻的核心,那就是尽管我那个长着两个脑袋的询问者既不会说笑话,态度又缺乏同情,我却千真万确地讲话了。还不止是讲话,在他们那种无以名状的——忘记掉的——压力的影响下,我渐渐话多得没个完。从我嘴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吐的(这会儿不会这样了)是什么东西呢?这里面有名字、地址、外貌。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把五百七十八个人的名字一一招认出来(因为他们彬彬有礼地通知我,婆婆帝已经死了,湿婆已经投到敌人一方,而第五百八十一人正在招供……),另一个人的背叛行为逼得我走上了同样的路,我把午夜之子出卖了。我作为大会的发起人,也主持了它的寿终正寝,而“艾博特”和“科斯戴洛”呢,铁板着面孔,不时地插嘴说:“啊哈!很好!没有听说过她!”或者说:“你配合得非常好,这家伙我们以前还不知道!” 的确会有这样的事情。统计数字可以说明逮捕我的前前后后。虽然对“紧急状态”之中到底逮捕了多少“政治”犯意见很不一致,反正肯定有三万人,至者二十五万人失去了自由。那个寡妇说过:“这只占印度人口很小的一部分。”在紧急状态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火车正点运行了,非法聚敛钱财的人吓得主动报税,就连天气也服服帖帖,农业取得了丰收。我再重复一遍,既有黑色又有白色的一面。但在黑色的一面中,我给锁在铁窗后面的小房间里,坐在草席子上面,房间里再也没有别的家具,每天跟蟑螂和蚂蚁分享送给我的牢饭。至于午夜的孩子们呢——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挫败那一可怕的阴谋——在那帮无法无天的坏蛋面前终日迷信星象的总理吓得发抖——对这些独立带来的奇形怪状的怪胎,一个现代国家既没有时间理会也没有同情——再差一两个月,他们就满二十九岁了。他们被带到寡妇之家里,在四月和十二月之间他们纷纷给抓了起来,他们的低语声渐渐充满在墙壁中。我的号子的墙壁(薄得跟纸一样,石灰一块块往下掉,墙上光溜溜的)也开始对一只坏耳朵一只好耳朵低语起来,说的是我可耻的招供所带来的后果。一个长着黄瓜样的鼻子的囚犯,用铁条和铁环锁住,无法进行各种自然的活动——例如:走路、用铁皮便壶、下蹲、睡觉等等,只好卷缩在掉石灰的墙壁跟前低声对墙壁倾诉。 完了,萨里姆悲痛欲绝。我这辈子,总是尽量想要把我的悲伤抑制住,在这些回忆的绝大部分中,不让它们那些伤感的、带咸味的液体玷污我写出来的文字,但现在不行了。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关起来(直到遇见“寡妇之手”……),但是在这三万至二十五万人当中,又有谁被告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捕的呢?有谁需要被告知呢?我从墙上听到了午夜之子的低语声,我不再需要做其他说明,对着石灰脱落的墙壁哭诉起来。 一九七六年四月至十二月间,萨里姆对墙壁低语的是下面这些话。 亲爱的孩子们,我怎么能说这个?有什么要说的?我的罪过、我的耻辱。虽然可以找到借口说,湿婆的事不能怪我。各种各样的人都给关了起来,那么干吗就不能关我们呢?罪过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人人不是都有责任吗——我们有这样的领袖不是活该吗?但是没有提出这样的借口。是我的错。亲爱的孩子们,我的婆婆帝死掉了。我的贾米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有所有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另一件在我的历史中反复循环发生的事情。纳迪尔汗在地下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阿达姆·阿齐兹在我外婆起来喂鹅之前不见了。玛丽·佩雷拉到哪儿去了呢?我消失在一只篮子里,但莱拉或者婆婆帝在没有魔法帮助的情况下完蛋了。这会儿我们来到了这里,从地球的表面上消失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消失不见的诅咒显然传到了你们身上。不,至于罪过的问题,我坚决拒绝采取更加开阔的看法。我们对当前发生的一切距离太近了,无法获得全面的看法,将来的分析家也许会说明其中的原委,会引证潜在的经济趋势和政治发展,但就在目前我们距离银幕太近,画面都变成了小光点,只能进行主观的判断。那么,主观上,我羞耻得抬不起头来。亲爱的孩子们,宽恕吧。不,我不指望你们的宽恕。 孩子们,政治,就连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一件肮脏丑陋的勾当。我们本应该避之不及的,我本不应该梦想什么人生的目标,我如今得出了结论,那就是私人生活、个人的小小的私人生活要比所有这些吹得天花乱坠的社会整体活动更加可取得多。但已经太晚了。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只好忍耐下去。 什么事情得忍耐下去呢?这问题问得好,孩子们。我们干吗这样子,一个一个地给弄到这里来,脖子上套着铁条和铁环呢?还有更加奇怪的监禁方式(要是墙壁的低声细语是可信的话):那个有本事飘浮在空中的被用铁环套住脚踝拴在地板上,狼孩被套上了口套。能够在镜子当中遁身的那位喝水时必须通过罐头盖子上一个小孔,免得他通过饮料表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目光能要人性命的女人头上套着麻袋,巴乌德那对迷人的双胞胎的头上也给套上了麻袋。我们当中有个能吃金属的,他的头给夹板夹住了,只有在吃饭时才开锁……正在给我们预备的是什么呢?总不是好事,孩子们。我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它就要来了。孩子们,我们也得进行准备。 传下去说给别人,我们当中有人逃脱掉了。我从墙上可以嗅出有人并不在场。好消息,孩子们!他们没能把我们全抓起来。例如,索米特拉,那个穿越时间旅行的人——噢,年轻时真傻!噢,我们真蠢,一直不相信他的话——就不在这里。他也许在他生活中某个比较快乐的时刻当中漫游吧,追捕的人始终没能找到他。不,不要妒忌他。虽然我有时候也渴望逃回到过去,也许是回到当年我婴儿时代,作为众人心中的宝贝,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威廉·梅斯沃德的宫殿之中的那段时间里面——噢,险恶的怀旧之情,念念不忘美好的昔日时光,想不到历史就像德里邮政总局后面的一条街一样,越来越窄,终于到了如今这样的结局!——但我们这会儿都在这里,这样回首往事会消磨人的精神。振作起来,至少我们当中有人还是自由之身! 我们中间有的人死去了。他们把婆婆帝的事告诉了我。一直到她最后的时刻,她的脸仍然皱着,现出那个鬼影似的面孔来。不,我们已经不再是五百八十一人了。我们当中有多少人坐在大墙以内,在十二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候着呀?我问我的鼻子,它回答说有四百二十个人被那些寡妇关了起来。还有一个人穿着大皮靴在寡妇之家四处走动——那就是战斗英雄湿婆少校,“大膝盖湿婆”,做我们监狱的总管。他们对四百二十个是不是满意了呢?孩子们,我不知道他们还会等多久。 ……不,你们在跟我开玩笑,住嘴,别说笑话了。你们低语声中还这样的玩世不恭,天晓得你们怎么还会这样开心,这种好兴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呀?不,你们得谴责我,毫不客气地立即谴责我,不准上诉——你们一个个地给关进了监牢里,还这样笑容满面地招呼我,这反而使我心痛。这是什么时候,是在什么地方,还有心思说你好,双手合十,互致问候?——孩子们,难道你们不明白,他们对我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任何事情——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说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什么意思?朋友们,请听我说,铁条夹在脚踝上很痛,枪托会把额头打得肿起来。他们还会干什么?用通电的电线来电你们的肛门,孩子们,那还不是唯一的处置,还有绑住双脚把人倒挂起来,还有蜡烛——啊,那温馨浪漫的烛光!——但点起蜡烛来烫你的皮肤就一点也不舒服了!现在住嘴吧,别这样称兄道弟的了,你们不怕吗?你们难道不想踢我,踹我,把我踩成碎片吗?干吗老是这样低声回忆往日的一切,对从前的争吵、对观点和其他方面的分歧带着这种怀旧的感情呢?你们个个心平气和、不急不躁,以超然的态度对待危机,干吗要这样来逗我呢?老实说,孩子们,我莫名其妙。你们都已经二十九岁了,怎么还能坐在号子里低声地互相打情骂俏呢?该死,这又不是社交聚会! 孩子们,孩子们,我很抱歉。我当众承认我最近有点不大正常。我曾经是“佛陀”,又是篮子里的鬼魂,还想成为国家的救星……萨里姆一直沿着死胡同往下直冲,一直与现实有相当大的麻烦,这是自从一只痰盂掉下来以后,就像是一片……可怜可怜我吧,我连痰盂都不见了。但我又说错了,我并不想乞求怜悯,我是想要说也许我看见——不是你们,是我不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真难以想象,孩子们,我们这些谈不到五分钟就要争起来的人,我们这些当年不停地争吵、打架、怀疑、闹分裂的孩子,如今却突然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噢,绝妙的讽刺,那寡妇把我们抓到了这里,为的是分裂我们,不料却把我们捏合到了一起!噢,暴君!自我实现的偏执狂……因为如今我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再也没有语言上的隔阂,没有宗教上的偏见,他们又能拿我们怎样呢?我们毕竟都二十九岁了,我不应该再把你们称为孩子了……是的,乐观像疾病一样又传过来了,总有一天她会把我们放出去,到那时,那时候,等着瞧吧。也许我们会组织——我不知道——一个新的政党,对啦,午夜党,搞政治的还有本事对付这些能够生出千万条鱼,能够把贱金属化成金子的人吗?孩子们,在这里正在产生一些事情,在我们坐牢的这个黑暗时刻,让寡妇们使出最恶毒的计谋来吧。团结是战无不胜的!孩子们,我们胜利啦! 太痛苦了。乐观就像长在粪堆上的玫瑰一样,我回想起来都感到痛苦。够了,我把其余的全忘了。——不!——不,好的,我记起了……比铁条、镣铐、用烛火烧皮肤更糟的是什么呢?什么东西比拔去指甲、饿饭更厉害呢?我把那寡妇的最出色最巧妙的笑话公之于众:那就是她不给我们上刑,而是给我们以希望。这就是说她要把某件东西——不,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最珍贵的东西——拿走。现在,我马上就要描写一下她是怎样将其切除掉的了。 切除术(我想这个词来自希腊语)意思是切掉。对这个词医学可以加上字组成好些专门词汇,例如阑尾切除术、扁桃体切除术、乳房切除术、输卵管切除术、输精管切除术、睾丸切除术、子宫切除术。萨里姆愿意在这一系列切除术的名单中再加上一项,完全免费使用。不过,这个词儿理应属于历史,尽管医学在现在和过去也与之有关: 精神切除术,就是使你失去希望。 在元旦那一天,有人来看我。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传来昂贵的雪纺绸沙沙的响声。样式是绿色与黑色相间。她的眼镜是绿色的,她的鞋子是黑色的,乌黑……在报纸上的文章中,这个女人被称为是“肥大的臀部不停地起伏的大美人儿……她原先开珠宝店,现在从事社会工作……在‘紧急状态’中,她是绝育运动的半官方负责人”。但我给这人起了个名字,称她为“寡妇之手”。这只手嗯嗯扯掉一个个孩子的小睾丸……绿色夹着黑色,她姿态优美地走进我的号子。孩子们,开始啦。准备好呀,孩子们,我们团结一致地站起来。让“寡妇之手”来干寡妇的活计好了,但在这之后,之后……想想那时候吧。这会儿无法想到……她呢,温柔地讲道理:“从根本上说,你看,这全是神的问题。” (你们在听吗,孩子们?传下去说给别人。) “印度人民,”“寡妇之手”解释说,“对我们的夫人像神那样崇拜,印度人只能崇奉一个神。” 但我是在孟买长大的,那地方湿婆、毗湿奴、象头神、阿胡拉·马兹达、安拉还有数不清的其他神灵都各有其信徒……“众神呢?”我争辩说,“单印度教就有三亿三千万尊神,还有伊斯兰教和菩萨……”她回答说:“哦,对啦!我的天,成千上万的神,你说得不错!但都是同一个‘唵’的表现形式。你是穆斯林,你知道‘唵’的意思吗?很好。对群众来说,我们的夫人代表了‘唵’。” 我们一共有四百二十个人,只占印度六亿人口的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七。数字上根本不值一提,即使同被捕的三万(或者二十五万)相比,我们也只占百分之一点四(或者百分之零点一六八)!但我从“寡妇之手”那里听出来,那些想要成神的人最怕的不是别人,而是其他有可能成为神的人。正因如此,不为别的原因,那寡妇才会如此憎恨、恐惧、迫害我们这些具有神力的午夜之子,寡妇不仅是印度总理,她还想成为“提婆”,神母最可怕的一个化身,众神的性力的所有者,一个头发中间分开黑白分明的千手女神……我就是这样在胸脯捶肿的女人的歪歪斜斜的宫殿里明白了我的意思的。 我是谁?我们又是谁?我们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你们从来没有的神。但也是其他的东西,要解释这点,我终于得把那困难的部分讲出来了。 让一切都夺口而出,要不然就永远讲不出来了。我告诉你,在一九七七年元旦那天,一个肥大的臀部不停地起伏的大美人儿告诉我说,是的,他们对四百二十个人觉得很满意了。他们已经查明死掉了一百三十九人,逃掉的只是区区几个,因此现在可以开始了,咔嚓咔嚓,要上麻药,叫人数到十,一二三地数下去。我呢,对着墙壁低声说,让他们动手,让他们动手吧!只要我们活着在一起,有谁敌得过我们?……是谁把我们一个一个地领到地窖的一间房子里,因为我们不是野蛮人,先生,那里装了空调设备,手术台上悬着灯,大夫、护士绿色的和黑色的,他们的手术衣是绿色的,他们的眼睛是黑色的……是谁,长着两个粗大的战无不胜的膝盖,把我押到那个毁坏我的地方?不过你是知道的,你能够猜出来,在这个故事里面只有一个战斗英雄,我没法同他那刻毒的膝盖争辩,只得依照他的命令走……我到了那里,一个肥大的臀部不停地起伏的大美人儿说:“说到底,你不能抱怨,你不能抵赖你曾经说过预言的事吧?”因为他们什么都知道,博多,什么都知道,他们把我放到手术台上,面罩落到我的脸上叫我数到十,数字一个个出来,七、八、九…… 十。 有人说“天哪,他还有知觉,听话,乖乖的,数到二十……” ……十八、十九、二…… 这些大夫都很出色,他们做到了万无一失。对我们施行的不是对芸芸众生做的简单的输精管和输卵管切除术,因为那不保险,那有可能进行恢复……对我们做的也是切除术,不过是无法恢复的那种,把睾丸从阴囊里面除去,把子宫割掉。 午夜之子被切除了睾丸和子宫,便失去了生殖的能力……但这只是副作用,因为那些大夫确实非同寻常,他们从我们身上切除的还不只这些,他们还把希望从我们身上切掉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数着数字,渐渐失去了知觉,我所能说的只是,在麻醉手术的十八天之后(每天平均只能做二十三点三三个人),我们不仅失去了睾丸和子宫,而且还有其他东西。在这个方面我要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我上面鼻子的引流已经使我失去了午夜给予我的通灵法力,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鼻子灵敏的嗅觉是没法去除的……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不同了,那些来到号哭的寡妇宫殿时法力完好无损的人,一从麻醉中醒来,情况就很惨了。他们透过墙壁的低语声诉说了遭难的情况,那些失去了法力的孩子痛苦地叫喊:她把我们切除掉了,那个肥大的臀部不停地起伏的大美人儿想出了这个毁掉我们的手术,如今我们成了无用的人,只是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七而已,如今没法变出许多鱼儿来,贱金属也不能化成金子了,飞行和使人变成狼的本领还有那个神秘的午夜所赋予我们的种种神奇的魔力,都一去不复返了。 下面也给引流了,而且是不可逆转的手术。 我们是什么人?毁掉了的希望,生来就要被毁掉。 现在我得把气味的事讲给你听。 对啦,必须把一切全讲给你听。无论多夸张,无论多么像孟买的有声电影那样富有戏剧性,你得慢慢接受它,你得瞧一瞧!在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八日晚上萨里姆闻到的是,在铁锅里面煎东西,是些柔软的难以启齿的东西,还加着姜黄、芫荽、土茴香和葫芦巴等香料……在文火上炖着切除下来的东西,发出刺鼻的无法避开的气味。 在四百二十个人被动了切除手术之后,一位复仇女神命令将切除下来的东西加洋葱和青辣椒一起用咖喱煮,然后用来喂贝拿勒斯的野狗。(一起进行了四百二十一次切除手术,因为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我们称之为“纳拉达”或者“马尔坎达雅”的,能够改变性别,对他或者她得进行两次手术。) 不,我没法证明这件事,一点证据也没有。证据灰飞烟灭了,有的喂了野狗,后来,在三月二十日,所有的文件都被一个杂色头发的母亲跟她心爱的儿子一起烧毁了。 但博多知道有件事我再也没法干了,博多有一回发怒时嚷道:“天哪,你还算个情人,有什么用呀?”至少,那个部位,是能够证明的,在“画儿辛格”的窝棚里,我扯了谎,咒自己说有阳痿的毛病。我不能说没有人警告过我,因为他告诉我:“什么乱子都会出的,队长。”如今出乱子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了一千岁了,或者说(因为就连现在,我都没法放弃形式),精确一点,一千零一岁。 “寡妇之手”长着起伏的臀部,曾经开过珠宝店。我的故事也是在珠宝中开始的,一九一五年在克什米尔,有红宝石和钻石,我的曾祖父母开了一家珠宝铺子。形式——又一次形态的重现!——根本逃脱不了。 在墙上,大为震惊的四百一十九人发出了绝望的低语,而第四百二十名发出了——就这一次,总不能不让人嚷一下——下面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我直着嗓子高声喊:“他怎样呢?湿婆少校那个叛徒?你们不管他吗?”肥大的臀部不停地起伏的大美人儿回答:“少校已经自愿进行了输精管切除手术。” 这会儿,萨里姆在他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号子里,打从心底里狂笑起来,一点也没有节制。不,我并不是恶毒地嘲笑我的头号敌手,我也不是尖刻地将“自愿”这个字眼理解成另一个意思。不,我是想到了婆婆帝或者莱拉告诉我的事情,也就是这位战斗英雄到处寻花问柳,在那些有钱的太太和婊子的没有动过切除手术的肚子里弄出了一大帮私生子的传奇故事。我大笑的原因是毁掉了午夜之子的湿婆也完成了他名字所含有的另一个任务,那就是林伽湿婆、生殖神湿婆,结果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国家有钱人的内室和穷人的窝棚里,由午夜的那个最阴暗的孩子播种的新一代的孩子正在成长。每一个寡妇都忽略掉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到了一九七七年三月底,我出乎意外地被从号哭的寡妇宫殿里释放出来,我站在阳光下吧嗒吧嗒地直眨眼睛,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这内中的原委究竟是什么。后来,等到我记起如何提问的时候,我发现在一月十八日(也就是咔嚓咔嚓声结束、铁锅里东西煎完的那一天。我说我们这四百二十个人是寡妇最最怕的人,对此难道还需要其他什么证据吗?),使人们大为吃惊的是,总理决定举行大选。(但既然你对我们有所了解,你就不难理解她是过于自负了。)但在那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她一败涂地,也不知道烧毁档案的事,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听说这个国家将它破碎的希望放到了一个吃开心果和腰果、每天喝一杯“自己的汁液”的老糊涂手里。喝尿的人掌了权。人民党有个领袖给血液透析器缠住了,在我看来(当我听说它时)它并不代表新的黎明,但也许我终于治好了那个乐观的毛病——也许其他那些血液中仍然患有这种病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无论如何,我如今——早在三月份的那一天——对政治已经厌烦透了,讨厌透了。 四百二十个人站在贝拿勒斯乱七八糟的小路上,在阳光下吧嗒吧嗒地直眨眼睛。四百二十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发觉在各人的眼睛里残留着被阉割的事,大家再也忍受不住,于是最后一次低声道别各奔东西,消失到茫茫人海之中暗暗去疗伤了。 湿婆怎样了呢?湿婆少校被新政权军事拘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在里面待多久,因为他有天来了个客人,罗莎娜拉·雪提通过行贿、卖弄风情混进了他的号子里,也就是那个在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在他耳朵里面下毒的那个罗莎娜拉,她生的私生子就是不肯说话,脾气任性得要命,让她气得要死。这位钢铁大王的老婆从她手提包里掏出一把她丈夫的巨大无比的德国手枪,朝他心脏开了枪。据说他马上就倒地死掉了。 少校到死都不知道,从前在一个无法忘记的午夜的神秘的纷乱情况中,在一个橘黄色和绿色的婴儿室里,一个心烦意乱的小个子女人把两个婴儿的名牌对调了过来,从而剥夺了他与生俱来的权利,那就是包裹在金钱、浆得洁白的衣服和使不完用不尽的各种东西当中的小丘顶上的世界——对这样一个世界,他一定是会求之不得的。 萨里姆呢?同历史再也没了连接关系,上面和下面都被引流、被出空了,我回到了首都。我心中有数,在很久之前的午夜开始的那个时代,已经快要结束了。我是怎么走的呢?我在贝拿勒斯或者瓦拉纳西火车站的月台旁边等着,手上只有一张月台票,等到邮车一朝西行驶,便跳到一等车厢的阶梯上。这时候,我终于知道死命抓紧门把手是怎么一回事了,煤烟、尘土、灰烬直往你眼睛里飞,你只好拍打车门,高叫:“哎呀,老爷!开开门!放我进来,老爷,好老爷!”而里面的人说的话也并不陌生:“绝对不能开。只是一些逃票的,没别的。” 在德里,萨里姆问人了。你看见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江湖艺人吗?你认不认识“画儿辛格”?一个依稀记得看见过玩蛇的邮差指了指北面。后来,一个嚼槟榔嚼得舌头乌黑的人又叫我沿原路回来。到末了,总算不要兜圈子了,还是街头艺人给我指了路。一个是摇拨浪鼓摇西洋镜的人,一个是头戴小孩子玩的帆船那样的纸帽子的驯獴和眼镜蛇的人,还有一个是电影院里卖票的女子,她仍然缅怀幼年当变戏法的学徒时的一切……他们就像渔夫一样,手指向前指着。往西往西往西,最后萨里姆来到了城市西郊的沙迪普尔公共汽车站。他强忍饥渴,拖着病弱的身体,有气无力地跳开给汽车让路,公共汽车轰隆隆地驶出、驶进停车场——车身上漆着鲜艳的颜色,引擎罩上写着诸如“神的意愿!”车背后写着其他一些标语,例如:“感谢上天!”他来到挤在水泥铁路桥底下的几个破破烂烂的帐篷跟前,在水泥桥的暗影下面,看到了一个玩蛇的巨人露出了一口蛀牙齿对他笑着,他身穿一件画有粉红色吉他的T恤衫,手上抱着一个二十一个月大小的男孩子。孩子的耳朵跟象耳朵一样大,眼睛又大又圆,面孔铁板着。 [1] 贾伊·辛格(Jay Singh),十七世纪莫卧儿皇帝奥朗则布手下的将军。 [2] 艾博特和科斯戴洛(Abbott and Costello),是二十世纪美国著名的谐星组合,他们二人在表演中一问一答、插科打诨,极具喜剧效果。 [3] 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古代伊朗的至高神和智慧之神。 [4] 见《全印广播电台》一章注释。 [5] 提婆(Devi),梵文,指“天”或“女神”,也指雪山神女。 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 说老实话,有关湿婆之死我扯了谎。这是我头一回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我把“紧急状态”说成是六百三十五天长的漫漫午夜或许有点过分浪漫,这当然不符合现存的气象记载资料。尽管如此,无论别人会有怎样的想法,萨里姆是不会轻易说谎的,我满面羞惭地低下脑袋承认……那么,干吗要厚颜无耻地独独扯这个谎呢?(因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的调包的头号对手离开寡妇之家之后去了什么地方,他很有可能在地狱里或者路那头的妓院里面,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博多,想办法理解我的意思吧,我还是害怕他。我们之间的事并没有完,想到这位战斗英雄很可能会发现他出生的秘密,我天天都禁不住要发抖——有没有让他看到那份带有三个含有深意的缩写字母的档案呢?——他生活中这一无法弥补的损失会使他怒气冲天,他很可能来找我报仇,把我活生生地夹死……难道我的结局会是这样,让两只超人的无情的膝盖给活活夹死吗? 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胡说八道的,生平第一回。我也像所有的自传作者一样受到了诱惑,自以为既然往事只是存在于个人的记忆和徒劳无功地企图进行概括的词语之中,因此只要说以前有过什么什么事,就完全可以把往事编造出来。我当前的恐惧使我将一把枪放到罗莎娜拉·雪提手里,在萨巴尔马提司令的鬼魂的启示下,我使她通过行贿、卖弄风情混进他的号子里……简而言之,我最后编造的这个谎言的种种情节就来自记忆中我早年的一桩罪行。 我就坦白到这里,这会儿我已经危险地接近我回忆的结尾了。这是在夜间,博多坐好了。在我头上方的墙壁上,一只壁虎刚刚吞掉了一只苍蝇。八月份令人窒息的炎热简直可以把人的脑子也腌熟,我只觉得脑袋瓜里面快乐地嗡嗡响,像是煮开了锅。五分钟之前,最后一班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隆隆地驶向丘奇盖特火车站,因此我没有听见博多说的话,她表面上虽然羞答答的,其实却非常坚决。我只好请她再说一遍,她腿肚上的肌肉怀疑地抽搐起来。我必须立刻说明我们这位“牛粪莲花”提出要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照应你,免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正是我担心的!但这会儿既然已经说明白了,博多(我有数)是不会听任我拒绝的。我一直像个羞红着脸的处女那样提出反对:“真是想不到!——切除手术、喂给野狗的东西呢,你不在意吗?——博多,博多呀,还有咬啮我骨头的毛病呢,那会使你成为寡妇的!——只要想一想,有不得好死的诅咒呢,想想婆婆帝吧——你真是那样想,真的,是真的吗?”但博多像是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她庄重地回答:“先生,你听我说呀,别老这样提出反对的理由了!别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了,要想想还有将来呀。”蜜月要到克什米尔去度。 博多火辣辣地坚定不移,在这种情况下,我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说不定靠着她那坚强如铁的意志力,我的故事的结尾倒是有可能获得改变,裂缝——以及死亡本身——也许会在她那始终不渝的关怀的力量之前屈服……“要想想还有将来!”她告诫我——或许(打从开始讲这个故事以来,我第一次任由自己去想这事)——也许真的还有将来!数不清的各种新的结尾簇拥到我的脑海里面,就像热浪那样嗡嗡直响……“我们结婚吧,先生。”她又说,我激动得肚肠里一阵发痒,仿佛她提出了什么神秘的方案、什么令人敬畏万分的咒语,从而能使我从命运的控制中得到解脱似的——但是现实又在提醒我了。除掉在孟买电影中之外,爱情并不能征服一切,嘎吱嘎吱的撕裂声绝不会因为仅仅举行了一个仪式就停止的。乐观是一种毛病。 “就在你生日那一天,好吗?”她出主意说,“到三十二岁,一个男人到了这么大,应该有老婆了。” 我怎样来跟她讲呢?我怎么能说,那一天还有其他的计划,我现在处于而且一直处于一个形式荒唐的命运掌握之中,这个命运老是把那些神圣的日子弄得一团糟……简而言之,我怎么能告诉她死亡的事呢?我不能。我只是温顺地现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同意与她结婚。这天晚上,我成了个新近订婚的人。请不要对我提出苛求,说我不该让自己——还有我的订了婚的“莲花”——享受最后这个毫无结果的虚幻的欢乐。 博多提出要嫁给我,这说明她愿意把我告诉她的有关我过去的一切都看成是“不着边际的胡话”。当我回去看到“画儿辛格”站在铁路桥的阴影下面眯眯笑的时候,我很快就发现江湖艺人显然也失去了记忆。在贫民窟四处移动的过程当中,他们将自己的记忆力用错了地方,结果他们忘记了可以将已发生的事情与之对比的所有一切,因此如今变得无法判断是非了。就连“紧急状态”也很快成为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江湖艺人都以蜗牛般的狂热集中于目前的现实。他们并没有发觉自己有了改变,他们忘记了自己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共产主义已经渐渐地从他们身上渗了出去,被像蜥蜴那样灵活的干燥的泥土吸收掉了。在如今(就像以往那样)成为家常便饭的饥渴、疾病以及警察骚扰的混乱中,他们连自己的本领也渐渐淡忘了。不过,在我看来,我的老朋友的这一变化简直不像话。萨里姆患过遗忘症,完全明白它是多么的有违道德。在他心里,往事变得越来越清楚,而现实(刀子一割,使他同现实永远失去了联系)似乎没有了颜色,一片混乱,根本无关紧要。我能够记起监狱看守和外科大夫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但对江湖艺人不愿回顾过去却大为震惊。“人就跟猫一样,”我告诉儿子说,“你根本没法教会他们什么东西。”他恰如其分地现出严肃的神色,但仍然不肯开口。 在我找到了江湖艺人的这个影子似的聚居区时,先前一直缠住我儿子阿达姆·西奈的结核病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我自然相信,随着寡妇一垮台,这个毛病也就会好。不过,“画儿辛格”跟我说,治好他的毛病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杜尔加的洗衣女人,她两只硕大的乳房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乳汁,在我儿子病中一直喂他吃奶。“队长,那个杜尔加呀,”玩蛇的老头说话的口气里也透露出,他这么一把年纪,还是被那个洗衣女人像蛇那样的魅力给迷住了,“竟然会有这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手臂上的肱二头肌鼓鼓的,她两只超乎自然的乳房分泌的乳汁滚滚而下,足够养得活一大批的人,有人暗中传说(不过我怀疑这种谣言是她自己造出来的)她有两个子宫。她除了乳汁特多之外,闲话也是多得要命,每天从她嘴里总可以听到十几条新闻。她像干她这一行的人那样,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就在她把衬衫、纱丽放在石头上捶的当儿,她像是越来越有劲,仿佛把衣服的精气都吸收到了自己身上。结果衣服扁扁平平的,纽扣都没有了,给捶得没了生气。一天刚过去,她这个怪物就把这天忘得精光。我很勉强才同意跟这个女人打交道,我也极其勉强地才把她写到这本书里来。甚至就在我遇到她之前,她的名字已经发出一种新鲜东西的气味,她代表了新奇、刚刚开始出现的事物,说明了新故事、新事件错综复杂的新局面已经来临,而无论什么新鲜东西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可是,一到“画儿”爷告诉我说他想要娶她时,我别无选择了。不过,我得好好算计,尽量同她少打交道。 那么,尽量少吧,这个名叫杜尔加的洗衣女人是个女妖!她简直是个化成人形的吸血壁虎!她对“画儿辛格”的影响只能同被她在洗衣石上捶扁的衣服相比,一句话,她把他给弄扁掉了。我第一眼看见她,便立刻明白了“画儿辛格”怎么会显得这么衰老憔悴。如今他那把男女老少常常聚在下面来寻求指示的雨伞不见了,他仿佛一天一天地萎缩下来。我原先指望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哼哼鸟那样的人,但如今这种希望在我眼前烟消云散了。但杜尔加却越来越发达,她的闲话越来越臭,她的嗓门越来越大越嘶哑,最后她使我不由地想起了晚年的“母亲大人”,那时候她日益发福而我外公却日益萎缩。这个粗野无礼的洗衣女人身上唯一引起我兴趣的事情,就是她使我回想起往事,回想到我的外公、外婆。 但她乳腺的发达却是无可否认的,二十一个月的阿达姆·阿齐兹仍然心满意足地吮吸着她的乳头。起初我曾经硬要想让他断奶,但后来想到我儿子是绝对不肯听从别人指挥的,于是便随他去了。(结果证明我这样做完全正确。)至于说是她有两个子宫这件事呢,我可不想弄清楚这究竟是真是假,也就根本没有打听。 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个洗衣女人杜尔加,主要是因为正是她预言了我的死亡。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吃由二十七种米粒烧成的晚饭,我对她不住嘴地嚼蛆厌烦透了,便大叫道:“杜尔加太太,没人想要听你的故事啦!”对这话她只是安详地回答:“萨里姆老弟呀,我一向对你不错,因为‘画儿’爷说你给抓起来后一定裂成了碎片。不过,老实说,看你的样子你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是懒洋洋地消磨时间。你该明白,要是一个人对新鲜东西全没兴趣的话,那么他是在开门迎接黑色死神啦。” 虽然“画儿辛格”温和地说:“算了,老婆,别难为这孩子啦。”洗衣女人杜尔加的话还是刺中了要害。 我被出空引流回来后精疲力竭,只觉得空荡荡的,这样的日子像是把我用又厚又黏的透明薄膜裹了起来。杜尔加也许真的对她那些鲁莽的说法觉得后悔,第二天一早,在我儿子吸她右乳的时候,她便主动提出让我来吸吮她的左乳,从而补补身子:“这一来你脑子兴许会恢复正常了。”但在我的脑海中老是出现难逃一死的阴影。随后,就在沙迪普尔汽车站,我发现了镜子当中我那可怜巴巴的形象,我确信自己大限将至了。 那个成角度斜放的镜子是在汽车库的大门口。我在汽车站的前院里漫无目的地闲荡时,太阳一闪一闪的反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我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也许有好几年没有照镜子了,便走过去站到了它下面。我抬头朝镜子瞭望去,只见镜中的影像是个大头小身体的侏儒。我在镜子当中缩短的影像看起来实在不像样子,只见我头上的头发已经像雨云那样一片灰白。镜中那个侏儒脸上满是皱纹,双眼有气无力,它使我活灵活现地回忆起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告诉我们说他见到真主那天的模样来。在那段时间里,女巫婆婆帝给我治好的所有毛病又全(在被引流之后)回来折磨我。九个指头、额头上长角、头上像和尚似的秃了一块、脸上带着胎记、罗圈腿、长着黄瓜样的大鼻子、睾丸给切除掉了,如今又是未老先衰。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形体,历史对它的迫害已经到头了,命运注定把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捶打得几乎不省人事,如今总算把他放手了。我虽然一只耳朵好一只耳朵聋,却也听见了黑色死神的脚步声轻轻地向我走来。 镜子当中那个侏儒的未老先衰的面孔上带着深深的宽慰表情。 我又在抒发自己消沉的心情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不多不少,就在卖槟榔的老板一番话逗得“画儿辛格”去孟买之前的二十四小时,我的儿子阿达姆·西奈做出了决定,使我们能够跟着这个玩蛇的一起动身。就在一夜之前,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他毅然决然地断了奶,使得他那个当洗衣女人的奶妈大吃一惊,她不得不把剩下的奶挤到一个五升的人造黄油桶里去。长着招风耳朵的阿达姆不出一声,坚决不肯吸奶,而是(默不出声地)要吃正常的饭菜,米粥加炖得烂烂的小扁豆和饼干。仿佛是他决定让我抵达如今已经十分接近的我个人那个终点线。 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孩一声不响,却霸道得很,阿达姆从来不告诉我们他饿不饿,要不要睡觉,或者是不是想要大小便。他指望我们自己会知道。你不得不时刻注意他,我所以能在大限将至的种种征象中依然活下来,这也许正是其原因之一……在我被释放回来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根本没法做别的事情,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儿子身上。“告诉你,队长,幸亏你回来了,”“画儿辛格”开玩笑说,“要不然这小的会把我们都变成保姆了。”我立刻就明白了,阿达姆是第二代具有魔力的孩子中的一员,他们将来长大了会比第一代厉害得多。他们不会去算命或者从星象中寻找自己的命运,而是在自己坚不可摧的意志的熔炉里锻造它。看着这个虽然不是我的骨肉但要比我亲生的孩子更加像是我的后代的孩子,我发现他那空灵清澈的瞳孔又是一面使我谦卑的镜子,它让我明白,从现在起,我的作用也会和其他那些没有多大用处的老头儿一样退居二线,也就是传统上那种回忆往事、讲述历史的作用……我暗中纳罕,不知道在全国范围内,湿婆的那些私生子是不是对不幸的成年人也是这样霸道。我眼前又出现了一大群强有力的可怕的小孩,他们成长着、倾听着、等待着,对那个时刻进行排练准备,到那时世界将会成为他们手中的玩物。(将来如何指认这些小孩呢,有个办法,他们的肚脐眼不是凹进去,而是凸出来的。) 不过现在该把正事说下去了。一个玩笑,最后一班火车一直向南向南向南,最后一次战斗……在阿达姆断奶后一天,萨里姆陪着“画儿辛格”来到康诺特大街,帮他玩蛇。洗衣女人杜尔加同意把我的儿子带到河边洗衣台阶那里去,阿达姆这一整天就望着那些有钱人的衣服里的精气全给捶打出来,又被那个女妖似的女人吸了进去。在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天里,热浪像蜜蜂一样回到了城里,我一心想着那个被推土机压扁了的银痰盂,心里难受得不得了。“画儿辛格”给了我一个装达尔达人造黄油的空罐子作为替代,我用这个来逗弄儿子,嘴里射出长长的槟榔汁,穿过江湖艺人聚居区里沉闷的空气,表演吐痰入盂这种高雅的技艺。尽管如此,我心中仍然不能释然。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仅仅用来接受汁液的容器如此耿耿于怀呢?我的回答是,你绝不能低估一个痰盂。它原先是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客厅里高雅的摆设,后来又让知识分子练习人民大众的技艺,它在地窖里闪闪发亮,使纳迪尔汗的地下世界成为又一个“泰姬陵”;它虽然在一只旧铁皮箱里面积满了灰尘,却在我人生的每一时刻伴随我,它暗暗地吸收了洗衣箱中的事件、鬼魂的出现、冰冻和解冻、引流、流放,它后来又像个月亮瓣儿似的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从而使完成了转化。噢,保佑我的痰盂呀!噢,这个丢失了的美丽的容器,它盛满的不仅是吐出来的汁液,还有往事的回忆!如今我把它遗失了,心中感到万分痛惜。但凡有感情的人,谁不同情我呢? ……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我和“画儿辛格”并排坐在后座,蛇篓子合法地放在他膝头上。汽车颠簸着隆隆驶过这个充满从神话中古代德里复活的鬼魂的城市,世上第一奇人脸上是一副憔悴的绝望神情,似乎远处一个暗房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一直到我回来之前,没人知道隐藏在‘画儿’爷内心的真正的恐惧在于他变老了,他的法术今不如昔了,他很快就会在一个他所不理解的世界当中随波逐流,无能为力。“画儿辛格”就像我一样,紧紧地依靠阿达姆这个小孩作为精神的支柱,仿佛那个孩子是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尽头的一盏明灯似的。“一个好孩子啊,队长,”他告诉我,“非常有气派,你几乎不会注意他的耳朵。” 但是那一天,我的儿子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去。 新德里的气味在康诺特大街那里向我鼻子里面直冲——J.B.芒哈拉姆广告发出了饼干的香味,剥落的石灰发出悲悲切切的白垩味。还有机动三轮车夫发出的悲伤的气息,因为汽油价格不断上涨,他们只好认命挨饿。还有车水马龙之中的圆形公园的青草气味,混在其中的还有引诱外国人到阴影底下的拱道里的黑市去兑换外币的骗子的气味。在印度咖啡馆门口的挑出帐篷底下可以听见无穷无尽的闲话,那里开讲的新故事里传来了不是那么好闻的气味,阴谋啦、婚姻啦、吵架啦,这些气味都同茶和蘸辣酱的油炸素馅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在康诺特大街闻到的还有在附近乞讨的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她就是以前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孙达丽。失去了记忆,只是面向未来,没有什么真正起了变化……我避开这些熟悉的气味,集中注意力去闻那无处不在的简单气味——也就是(人的)小便和牲畜的大便气味来。 在康诺特大街F座建筑的柱廊下面,紧靠着人行道上的书摊,有个壁龛样的卖槟榔的小店。店主盘腿坐在绿色玻璃柜台后面,就像是那里的一个小神仙。我在这最后几页把他写进来,因为他虽然发出贫穷的气息,其实却很有钱。他有一辆林肯牌大陆型轿车,那是他靠卖假进口香烟和半导体收音机赚的钱买下的,他把车停在康诺特圆环那里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每年他都进监狱去度两个星期的假,其余时间呢他给好几个警察发一笔很可观的薪水。他在监狱里享受的待遇就跟国王一样,但在他绿色玻璃柜台后面,他显得与世无争,同常人无异,因此很不容易(要是没有萨里姆这样灵敏的鼻子的话)看出来这个人无所不知,靠着他那无所不在的关系网,各种各样的秘密他无不知情……他使我又不无愉快地回想起当年我在卡拉奇骑着兰布雷塔兜风时遇到的一个同样的角色来。我一心只顾着吸进往日那熟悉的气味,等他开口时,我不禁吓了一跳。 我们就是在他的小店旁边准备献艺的。“画儿”爷忙着擦拭笛子,又把一个奇大无比的橘黄色头巾戴了起来,我呢便在一旁吆喝起来。“快来呀,快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太太们、小姐们快来看,来看来看呀!这里是谁呢?可不是普通角色,不是躺在大街上骗人的,公民们,女士们、先生们,这可是世界第一奇人呀!快啊,来看,来看啊!伊斯特曼·柯达公司还给他拍了照片呢!快过来,不要怕——‘画儿辛格’来啦!”……以及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废话。这时候卖槟榔的发话了: “我知道有个人更出色。这家伙算不上第一,嗯,当然算不上啦。在孟买有个更加厉害的。” 就这样,“画儿辛格”知道了他还有个对手。他气得顾不上表演,一下子冲到那个和颜悦色地眯眯笑的槟榔店主跟前,从胸腔深处发出虽然苍老却威风凛凛的声音,喝道:“请你把那个骗子是怎么回事告诉我,队长,不然我就要让你把牙齿咽下去,叫它们来咬你的肚肠。”槟榔店主全无惧色,他明白要是情况紧急的话,埋伏在附近的三个警察会赶紧冲过来捍卫他们的薪水的。他凑在我们耳边把他无所不知的秘密说了出来,把那人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告诉了我们,最后“画儿辛格”掩盖住他的恐惧,以坚定的口气说:“我要去让孟买那个家伙看看到底谁是第一。队长啊,在一个世界上,是容不得两个第一奇人的。” 卖槟榔小吃的店主优雅地耸耸肩膀,在我们脚边啐了一口痰。 卖槟榔的一番逗弄就像是咒语一样,给萨里姆打开了门,使他能够回到他出生的城市,那个他内心最为眷恋的地方去。是的,这就是“芝麻开门”那样的咒语。在我们回到铁路桥底下那些破烂的帐篷里面后,“画儿辛格”在泥土里扒拉了一阵,把他藏好的一个手帕扎成的小包挖了出来,他把零钱藏在这个肮脏褪色的手帕里头,以备养老之用。洗衣女人杜尔加不肯跟他一起去,她说:“‘画儿’爷呀,你把我当作是有成千上万的钱的女人了,是吗,要我去度假呢?”于是他朝我转过来,眼睛里带着近乎恳求的表情,请我陪他一起去,这样在他前去参加一场最激烈的战斗,在年老时经受这一考验时,身边可以有个朋友……对啦,阿达姆也听见了,他的两只招风耳朵听见了这一魔术的节拍,我看到在我表示同意时他双眼一亮。这样我们就来到了三等车厢里,一直往南往南往南,车轮发出了五个音节组成的单调的声音,我在其中听到了那个神秘的词儿。在车轮载着我们回孟买时,它们不断地唱着阿巴卡达巴、阿巴卡达巴、阿巴卡达巴。 是的,我从此永远离开了江湖艺人的聚居区,我在阿巴卡达巴、阿巴卡达巴声中向我内心最为眷恋的地方驶去。正是这种怀念之情使我活下来,能够把这些诉诸笔墨,写了这么多页(同时也做出同样数目的酱菜)来。阿达姆和萨里姆和“画儿辛格”挤在三等车厢里面,随身带的几个篓子用绳子绑在一起,这些篓子里不断发出咝咝声,使得挤在车里的人大为吃惊,大家忙不迭地拼命往后退让,免得被蛇咬了,这样我们就坐得很是舒服宽余。车轮发出的阿巴卡达巴声不住地传到阿达姆的招风耳朵里。 就在我们向孟买进发时,“画儿辛格”越来越悲观,最后这种心理扩展到他的全身,使这个玩蛇的老头几乎完全变了样。在马图拉上来一群尖声叫卖泥塑动物和查鲁茶的小贩,夹在其中有个美国青年,下巴上满是脓疱,头发剃得精光,脑袋像鸡蛋一样,他不住用一把孔雀毛扇子扇风,孔雀毛的晦气使“画儿辛格”沮丧得难以想象。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下午天气热烘烘的,飘来了一阵阵不洁的厕所的臭气,真是难闻得要命。光头的美国人对车上的乘客发表起演讲来,他大说了一通印度教的玄妙之处,教大家念祷文,同时又伸出一只胡桃木碗讨钱。“画儿辛格”对这个难得一见的场面视而不见,对车轮的阿巴卡达巴声充耳不闻。“没有用,队长,”他悲伤地对我悄悄说,“孟买那个家伙年轻,身强力壮,从现在起我只好成为第二奇人了。”等到我们抵达科塔车站时,“画儿”爷完全给孔雀毛扇子散发出来的晦气笼罩住了,他人彻底垮了下来。车厢里人人都下车跑到离月台最远的一边对着火车一侧小便,但他一点也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到达勒德兰枢纽站时,我的心情越来越激动,而他呢却陷入到一种恍惚状态中,倒不是睡着了,而是悲观得越来越厉害,到了麻木不仁的境地。“像这样子,”我寻思,“他哪里还能向那个对手发起挑战呢?”在苏拉特那个约翰公司的旧维修工厂时,我意识到自己非得马上采取一些行动不可,因为过不了几分钟,阿巴卡达巴就要把我们带到孟买中央车站了。因此我终于捡起“画儿辛格”的旧木笛,一股劲地吹奏起来。我的技艺糟糕得可怕,弄得蛇都痛苦地卷缩起来,把那个美国青年也吓呆了。那阵声音实在难听,弄得没人注意车子已经过了巴塞因路、库尔拉、马西姆,我战胜了孔雀毛所带来的那阵晦气。“画儿辛格”终于摆脱了那种绝望的心态,他淡淡一笑,说道:“队长,你还是别吹了,让我来吹吧,要不然准会有人难受死的。” 毒蛇缩在篓子里,接着车轮停止了歌唱,我们到了。 孟买!我使劲搂着阿达姆,再也忍不住发出了那句年代久远的叫喊:“回孟买了!”我欢呼,弄得那个美国青年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祷文。我叫了又叫,叫了又叫:“回来了!回孟买了!” 我们搭乘公共汽车沿着贝拉西斯路驶往塔尔地奥环形道,一路上见到眼睛深凹的帕西人、修自行车的铺子和伊朗咖啡馆,接着右边便是霍恩比大道——就是在那里行人看着杂种母狗谢利跑得肚肠爆了出来!摔跤手的纸板画像仍然高耸在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大门口!——我们坐的汽车咔啷咔啷地驶过了站在太阳伞底下的交通警察、经过了马哈拉克斯米神庙——接着是华尔顿路!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瞧那边,那些商店……但店名都换掉了。里面卖一沓沓超人连环画的读者乐园哪儿去了呢?还有邦波克斯洗衣店和卖巧克力长卷的孟买里糖果店呢?天哪,瞧,就在那个小丘上,当年威廉·梅斯沃德的宫殿坐落在三角梅花丛中,神气地俯瞰大海……瞧吧,一幢怪模怪样的粉红色大房子,纳里卡尔的女人们建造的玫瑰色大楼直冲云天,它就占据了我童年时代的圆形凹地的位置……是的,这既是我的孟买,但同时又不是,因为在我们抵达坎普角时,我发现印度航空公司的王公和科里诺小孩的广告牌都不见了,永远不见了,托马斯·坎普公司本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从前有人分发药物、一个头戴叶绿素帽子的小淘气老是对着下面交通繁忙的道路傻笑的地方,如今是立交桥。我满心怅惘地默默背诵:“使牙齿洁白光亮!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洁白!”尽管我嘴里念念有词,过去的一切还是没有重新出现,我们沿着吉布斯路驶去,在乔帕迪海滩下了车。 至少乔帕迪还是老样子。一片肮脏的沙滩,挤满了扒手、闲逛的人和卖滚热滚热的豆子花生、奶糖和松米糕和花生糖的小贩,但从航海小道再往前我看见了四脚混凝土块所取得的成就。在纳里卡尔女人填海造出的土地上,耸立着一些怪模怪样的摩天大楼,上面是些古怪的外国名字,奥伯罗—喜来登大酒店在远处向我瞪眼。霓虹吉普标志到哪儿去了呢?……“算了,‘画儿’爷,”我把阿达姆紧紧搂在胸前,最后说道,“我们还是到要去的地方把事情办好算了,这座城市完全变了。” 对那个午夜机密俱乐部,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它位于地下,完全秘密(尽管神通广大的卖槟榔的都知道)。它门上没有牌子,它的主顾全是孟买社交界的杰出人物。还有什么呢?啊,对了,它的经理名叫阿纳特·“安迪”·希罗夫,那是个具有生意人头脑的花花公子,大多数日子里都可以看到他在居胡海滩的阳光与沙滩大酒店里,夹在电影明星和失去特权的公主之间晒太阳。我问你,一个印度人,还要行日光浴?但这显然是完全正常的,花花公子那一套国际流行的法则必须不折不扣地予以遵守,我想,也包括每天按规定对太阳表示崇拜的仪式。 我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一直以为给产钳夹出凹痕的松尼头脑简单呢!)——我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然会有午夜机密俱乐部这样的地方!但这样的场所确实存在,我们三人带着笛子和蛇篓子,到那里敲门。 透过门上齐眼高的小铁栅栏可以看到里面有人在动,接着一个甜甜的女人声音低声问我们有什么事。“画儿辛格”说:“我是世界第一奇人,你们这里雇了一个玩蛇的来表演,我要向他挑战,来证明我比他高明。我不要你们付钱,小姐啊,这事关系到我的名誉。” 这是在晚上,幸运的是,阿纳特·“安迪”·希罗夫先生恰好在俱乐部里。长话短说,对方接受了“画儿辛格”的挑战。我们走进去,这地方的名字已经使我有点儿心慌意乱,因为它当中有“午夜”那个词,同时它的缩写又跟我那个秘密世界一样。M.C.C.既代表“市幼童军俱乐部”,又曾经是“午夜之子大会”的缩写,想不到它如今竟然被一个秘密的夜生活场所盗用了去。一句话,我觉得受到了侵害。 城市里顺应世界潮流的见多识广的青年都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如何在禁酒的状态中消费酒精饮料;二是如何按照西方最出色的传统找姑娘开心,既带她们出去寻欢作乐,同时又绝对保密,免得惹出东方式的丑闻来。有了午夜机密俱乐部,希罗夫先生便为城里富有的青年找到了解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的办法。在这个淫乱的地下场所,他创造了一个黑洞洞的世界,就像地狱一样黑。在午夜黑暗的掩盖下,城里的情人到此相会,饮进口酒,谈情说爱。隐藏在相互隔开的人造黑夜之中,他们搂搂抱抱,一点事情都没有。地狱是别人的幻想,每一个长篇记叙中都至少应该有一次去火狱的经历,我手上抱着儿子,跟在“画儿辛格”后面走进到那个漆黑一团的俱乐部里。 一位妩媚动人、十足性感的女招待引着我们走下一条豪华的黑色地毯——黑得像午夜,像见不得人的谎言,像乌鸦,像阴沉的怒气,像打招呼“嘿呀,黑家伙!”那样黑,一句话,乌黑乌黑的地毯。那位女招待的纱丽低低掩在臀部上,性感得要命,肚脐眼上插了一朵茉莉花。在我们往下走进黑暗中时,她朝我们转过身,脸上带着安慰的微笑,我看见她的双眼紧闭,眼皮上画着两只亮得反常的大眼睛。我禁不住问道:“干吗……”对此她只是回答说:“我是瞎子,此外,来这儿的人都不想被人看见。在这个地方既没有面孔又没有姓名,到了这里人既没有记忆,也没有家庭或者过去,在这里只有眼前,除了眼前,别的什么都没有。” 黑暗把我们吞没了。她领我们穿过梦魇似的乐池,在这里光线给禁锢了起来,这个地方没有时间的概念,否定了历史的存在……“坐下来吧,”她说,“另一个玩蛇的马上就会来。时间一到,有一盏灯会打在你们身上,你们就开始比赛。” 我们坐在那里有——什么?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多少星期?——只知道一些瞎女人亮闪闪的眼睛,她们领了一些看不见的客人就座。在黑暗中,我渐渐意识到周围在柔声说着情话,就像是绒毛老鼠在交配似的。我听见手臂勾在一起,拿着酒杯碰得叮当响,还有嘴唇轻轻的接触声。尽管我一只耳朵好一只耳朵聋,我听见了午夜的空气中充满了私通的声音……不,我不想知道在我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在俱乐部的窃窃私语声中,我的鼻子能够嗅得出各种各样的新故事和新开始、各种各样奇异的私情,还有小小的看不见的龃龉以及一方有点太过分的情况,实际上各种各样富有刺激性的桃色新闻都有。但我还是决定对此不予理睬,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个全新的世界,我在其中没有位置。不过,坐在我身边的我儿子阿达姆的耳朵却兴奋得通红,他听着、记着、学着,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接着灯光打出来了。 一道光柱射在午夜机密俱乐部的地板上。我和阿达姆坐在灯光照亮的区域边沿的人影中,看见“画儿辛格”直僵僵地盘腿坐在一个头发油贼亮的英俊青年旁边,他们两人身边放满了乐器和关着的蛇篓子。喇叭宣布争夺“世界第一奇人”称号的空前绝后的比赛开始,但有谁在听呢?他们的嘴唇、舌头、手忙得要命,会有人注意吗?“画儿”爷对手的名字是,库奇纳西恩王公。 (我不知道,因为弄个头衔并不困难。不过也许,也许他真是那位王公夫人的孙儿呢。多年之前,那位王公夫人是阿齐兹大夫的朋友。也许,不无讽刺意味的是,哼哼鸟的支持人的后代结果会同很有可能成为另一个哼哼鸟的人来斗法!这完全有可能,自从寡妇命令取消专门拨款给王公发薪水之后,他们当中许多人都很穷。)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洞穴中,他们斗了有多久呢?几个月、几年、几个世纪?我没法说。我观看着,看得入了迷,只见他们各自尽力想胜过对方,驯着各种各样的蛇,还叫人到孟买养蛇场(那里曾是沙阿普斯特克博士……)去搞一些罕见的品种来。一条一条蛇试下来,王公和“画儿辛格”棋逢敌手,甚至还驯了蟒蛇,这样的事只有“画儿辛格”以前干过。这个地狱一般的俱乐部里的黑暗正是它的主人偏好黑色的另一个反映(在其影响下他天天去阳光和沙滩大酒店把皮肤晒得越来越黑),在这里两位大师让蛇玩出了各种各样难以置信的花样,叫它们结成团,弯成蝴蝶结的样子,或者让它们到酒杯里喝水,还穿火圈……“画儿辛格”不顾年纪,忘记了疲劳和饥饿,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有人看吗?到底有没有人看?)——终于,显然是年轻人首先扛不住了,他的蛇不肯按照他的笛子声舞蹈了。最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画儿辛格”飞快地使出一招,使一条眼镜王蛇绕到了王公的脖子上。 “画儿”说道:“认输吧,队长,不然我就叫蛇咬你了。” 比赛就此结束。满面羞愧的王子离开了俱乐部,后来有人说他在出租车里面开枪自杀了。而在“画儿”最后一场大战的现场,他像一棵榕树一样倒了下来……几位瞎眼的女招待(我把阿达姆交到其中一位手上)帮我把他扶下台来。 可是午夜机密俱乐部还有一个妙招着。每夜一次——只是增加点儿趣味——转动的灯光会照到一对偷情的男女身上,将他们暴露在黑暗中其他来客之前。这种以灯光进行的俄式轮盘赌无疑使城里这些紧随世界潮流的青年生活得更加刺激……那一夜选中的是谁呢?额头凸出、花面孔、黄瓜鼻子,暴露在丢脸的灯光下的那个人是谁呢?在窥淫癖的灯泡照耀下几乎变得像女招待那样瞎了眼,以致把失去知觉的朋友的一条腿几乎放手的那人是谁呢? 萨里姆回到了他出生的城市,站在地穴里灯光之下,孟买人在暗中瞧着他,发出一片哧哧的笑声。 现在快一点了,因为我们已经快要收尾了。我记下来的是在一个可以点灯的黑房间里,“画儿辛格”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这时阿达姆睡得正沉,有个瞎眼的女招待给我送来一份饭表示祝贺,同时也让我们恢复元气。在一个庆祝胜利的大浅盘里,放着五香三角饺、油炸菜馅饼、米饭、木豆、普里面包,还有绿色的酸辣酱。是的,酸辣酱盛在一个小铝碗里,碧绿碧绿,天哪,绿得像是蚱蜢……我马上拿起了普里面包,在上面涂上了酸辣酱。接着我尝了一口,几乎也像“画儿辛格”那样立时立刻昏迷过去,因为这使我回到了从前的一个日子,那天我手指被夹断治疗后出院,给流放到哈尼夫·阿齐兹家里,吃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酸辣酱……这种酸辣酱的味道不仅仅使我回想起多年之前的味道——它简直就是原先那种味道,一模一样,它把往事带回到我面前,仿佛从来就不曾离我远去一样……我激动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了瞎眼女招待的胳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脱口就问:“酸辣酱!是谁做的?”我嗓门一定很大,因为“画儿”说:“小声点儿,队长,你要把孩子吵醒啦……怎么回事呀?你那样子就像是见到了你的头号敌人的鬼魂那样!”瞎眼女招待有点冷冷地说:“你是不喜欢我们的酸辣酱吗?”我几乎要大吼起来,只是拼命忍住了:“我喜欢,”我的口气就像是从铁笼子里迸出来的,“我喜欢——请你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她很有些吃惊,忙着脱身,便说:“这是布拉甘萨酱菜厂出的,人人都知道,是孟买最好的。” 我叫她拿瓶子来,就在标签上写着地址。那座楼的大门口竖着一个橘黄色和绿色霓虹灯女神不住地闪烁,霓虹孟巴德维在上方俯视这个工厂,而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隆隆驶过。私营布拉甘萨酱菜有限公司,在城区延伸出来的北部。 又来了阿巴卡达巴,一个芝麻开门的咒语,印在酸辣酱瓶子上的几行字打开了我生命中最后一扇大门……一种无法抗拒的决心使我坐立不安,这种难以置信的酸辣酱令我回忆起过去,我一定要找到是谁做的。我说:“‘画儿’爷,我得走了……” “画儿辛格”最后结果怎样我不知道,他不肯跟我一起去找,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为这次比赛花去太多的精力,使他受了内伤,他的这场胜利其实也是一次失败。但至于他是不是留在孟买(或许为希罗夫先生干活),还是回到他那个洗衣女人身边去了,他究竟是死是活,我都没法回答了……“我怎么能离开你呢?”我绝望地问,但他回答说:“别傻了,队长,你有要紧事去做,那么你没有办法,只好去做。去吧,去吧,我对你有什么要求呢?就像老里夏姆跟你讲的,走吧,走吧,快点儿走!” 我抱起阿达姆,走了。 旅途的终点到了。我从瞎眼女招待的地下世界走出来,手上抱着我的儿子,一直往北往北往北走,终于来到了一个壁虎吞食苍蝇、酱缸沸腾直冒气泡、胳膊粗壮的女人说着荤笑话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嘴尖舌利的工头耸着高高的乳房,到处可以听见玻璃厂里送来的酱菜瓶子咔啷咔啷直响……在我旅途的终点,双手撑腰站在那里、前臂汗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的那个人是谁呢?是谁像平常那样直截了当地问:“你,先生,你有什么事呀?” “是我!”博多叫道,提起这事,她既有点不好意思又很兴奋,“当然是我,不然还有谁?是我是我是我!” “下午好,太太,”我说,(博多插嘴说:“噢,你——总是这样礼节大得很!”)“下午好,请问经理在吗?” 噢,板着面孔毫不通融、尽职地看守的博多呀!“不行,经理忙着呢,你得事先约定,下次再来,现在请走开吧。” 听着,我会待在这里,同她软磨硬泡,甚至不惜使用武力闯过我的博多的胳膊。但这时从狭窄的过道——博多,是办公室外面的这条过道!——传来了一声呼喊,有一个我至今一直不愿意提起名字的人,正隔着巨大的酱缸和慢慢沸腾的酸辣酱朝下面张望——这个人从铁扶梯上噔噔直冲下来,一面扯直嗓门喊着: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噢,耶稣,亲爱的耶稣!孩子啊,我的儿子,瞧瞧是谁来了!嘿,孩子,你还没有看见我吗,瞧你变得多瘦呀!来,来,让我吻吻你,我来拿蛋糕给你吃!” 我的猜测并不错,自称为布拉甘萨太太的私营布拉甘萨酱菜有限公司的经理太太,当然就是我当年的保姆,午夜的罪犯玛丽·佩雷拉小姐,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这唯一一个母亲。 午夜,或者午夜前后时分。一个人拿着一把折叠好的(完好的)黑伞,从铁轨那个方向走到我的窗前,蹲下来拉屎。他借着灯光看见了我的侧影,对我在偷看他并不恼火,而是叫道:“看我的!”随即拉出一条大便,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长的。“十五英寸!”他叫道,“你能够拉多长?”在以前我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我会把他的生平讲述一番。在这个时刻,他又拿着一把雨伞,有着两种关系我便可以着手将他编织到我的生活当中来,我毫无疑问地可以在最后向任何想要了解我的生活以及那个黑暗时代的人证明,他简直是个少不了的角色。但这会儿,我只剩下墓志铭要写了,我已经同过去失去联系,完全脱离了。因此,我朝那个拉屎大王挥了挥手,嚷道“最多不过七英寸”,便把他丢到脑后了。 明天。或者后天。裂开的日子会等到八月十五日。还有一些时间。我明天再收尾吧! 今天我给自己放一天假去看玛丽。天气很热,路很长,公共汽车穿过满是尘土的街道。由于独立日即将来临,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不过我还是能够嗅出其他更加恶劣的气息来——理想破灭、以权谋私、愤世嫉俗……将近有三十一年的自由的神话已经变了味。需要新的神话,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玛丽·佩雷拉如今自称为布拉甘萨太太,同她妹妹艾丽斯(如今是费尔南德斯太太)一起住在纳里卡尔的女人盖的粉红色方尖碑似的高楼的一个套房里。高楼就坐落在那些豪华别墅的原址,也就是那个两层楼高的小丘上。当年在这里,她曾经睡在仆人的席子上。她如今房间的大小同我的房间差不多,就在那里,当年一个渔夫指着远方,男孩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看到地平线上。玛丽抱着我儿子坐在一张柚木摇椅上,边摇边唱着《落日红帆》。在远处天空下可以看见好些三角帆船的红帆。 这一天令人很是愉快,我们在一起回忆起过去的日子。那一天我也得知原来的仙人掌园逃过了纳里卡尔女人的革命行动,我从园丁那里借来一把铁锹,把一个埋在地下多年的世界挖了出来。那是一个铁皮的地球仪,中间还包着一张被蚂蚁咬坏了的泛黄的婴儿特大号照片,摄影卡里达斯·古普塔,还有总理的来信。还有更遥远的往事,我们又谈起玛丽·佩雷拉命运的变化,这话题谈了总有十几次了。原来这一切都仰仗她亲爱的艾丽斯。她丈夫费尔南德斯先生生前患色盲,有一天开着他的旧福特汽车看错红绿灯(当时城里红绿灯并不多)出了事。后来艾丽斯到果阿找到了她,告诉她说她的雇主,那些极富经营头脑的可怕的纳里卡尔女人,愿意把她们从四脚混凝土块里挣到的钱投一部分来办个酱菜厂。“我跟她们说,世上没人能做出我姐姐玛丽那样的酱菜和酸辣酱来,”艾丽斯说,她的话千真万确,“因为她在腌制时把自己的感情也加入进去。”因此艾丽斯最后成了个好妹妹。孩子啊,你想得到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爱吃我做的酱菜,就连英国人也爱吃。唉,真正想不到,如今我住的这地方从前就是你亲爱的家,上帝知道你遇到了些什么,这么久以来活像个叫花子。天哪,这世道怎么啦! 交织着甜蜜和痛苦的哀悼声,噢,你可怜的阿妈、阿爸!那位好心的太太,死去了!还有那个可怜人,从来不知道谁爱他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就连“铜猴儿”……但是我打断了她,不,没有死,不,那不是真的,没有死。藏在修道院里,吃面包。 玛丽如今盗用的是把这些岛屿送给英国人的可怜的凯瑟琳王后的姓氏,她把腌制酱菜的秘密传给了我。(这一教育早就开始了,当年我站在厨房里眼看她把自己的内疚拌入到绿色的酸辣酱里,如今在同一个空间里,这堂课总算完成了。)这会儿她决定退休,头发雪白,坐在家里,很高兴又可以当保姆抚育另一个孩子了。“孩子啊,你既然已经把这写个不停的东西写好了,那么就应该在你儿子身上多花些时间了。”但玛丽啊,我是为他写的。她改变话题,因为这段时候她的心思常会突然岔到别的事情上:“噢,孩子,孩子啊,瞧你那样子,你变得多老呀!” 玛丽从来没有梦想到自己会有钱,有了钱之后她仍然不习惯在床上睡觉。只是一天喝掉十六听可口可乐,对牙齿再也不担心,因为牙齿已经掉光了。接着又岔开了:“你干吗这样忙着结婚?”因为博多提出来了。不,她又没有毛病,看看我的身体,她怎么能这样呢?“好啦,孩子,我只是问问罢了。” 这一天就会平平安安地过去,这是接近时代终结的黄昏,除掉一件事,那就是现在,阿达姆·西奈三岁一个半月大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 “阿巴……”嘿,噢,上帝哪!听啊,孩子,那小家伙在说话呢!阿达姆小心翼翼地发出“阿巴……”阿爸。他在叫我阿爸!不,他还没说完,他脸上憋得红红的,要对付我留给我儿子的这个世界,他必须也是个魔术师,最后他终于说完了他那令人敬畏的第一个词儿:“……卡达巴。” 阿巴卡达巴!但是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没有变成癞蛤蟆,天使也没有从窗口飞进来,这孩子只是在练舌头。我是看不见他的法力了……趁着玛丽忙着庆贺阿达姆的新本领之时,我回到工厂博多那里。我儿子那令人费解的第一句话在我的鼻孔里面留下令人担忧的气息。 阿巴卡达巴,这根本不是一个印度的词儿,而是从巴西里得诺斯替派主神的名字衍生出来的一个神秘的口诀,包含了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也就是一年的天数,天的数目,以及阿布拉克萨斯天神发出来的精灵数目。“这孩子,”我在纳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以为是什么人呀?” 我已经把我特地调配出来的酱菜保存起来了。腌制过程的象征意义是,生出印度人口的六亿个卵子可以塞进一个正常大小的酱菜瓶子里,六亿个精子可以用一把汤匙舀起来。因此,每一个酱菜瓶(要是我一时变得追求华丽的辞藻的话,请你原谅我)都包含了最为崇高的可能性,那就是将历史做成酸辣酱的可行性,以及将时间腌制起来的伟大的希望!不过,我已经腌制了这些章节。今天夜里,我要把贴有“三十号特殊配方‘阿巴卡达巴’”标签的瓶盖子旋紧,这样就到达了我这个冗长的自传的结尾了。我既在文字上又在酱菜中,使我的回忆能够永存不朽,尽管在这两种处理中,歪曲是难免的。恐怕我们只能生活在缺憾的阴影之中了。 这些天当中,我在为玛丽管理工厂。艾丽斯——“费尔南德斯太太”负责财务,我负责我们工作中创造性的方面。(我当然宽恕了玛丽的罪行,我既需要父亲,也需要母亲,对母亲是不能责怪的。)布拉甘萨酱菜厂的员工全是女性,我在孟巴德维女神霓虹灯光下,同其他工人一起挑选一大早头顶篮子的女人送来的芒果、番茄和酸橙。玛丽怀着多年以前形成的对男人的憎恨之情,除了我以外,不许其他男性涉足她这个安乐的新天地……我自己,当然还有我儿子。我有点疑心艾丽斯仍然和男人有些小小的来往。博多一开始就迷上了我,我的到来给了她一个机会,她指望着在我身上可以发泄她熬了这么久的孤寂之情。对其他的人我就没法说什么了,但这个工厂车间里那些胳膊粗壮、卖力地搅动酱缸的工人,显然反映了纳里卡尔女人那可怕的能干劲儿。 做酸辣酱需要什么呢?当然是原料——水果、蔬菜、鱼、醋、作料。捞起纱丽夹在两腿之间的科里女人天天都来,带来了黄瓜、茄子、薄荷。但还需要像冰那样蓝的眼睛,能够一眼看出外皮完好的水果里面是不是有问题——能够看出柠檬皮底下其实已经变质了。还有手指,轻轻一摸,就能知道番茄外皮虽红,但内瓤仍然是青色的。尤其还要有一个能够分辨出必须腌制的东西的内在语言的鼻子,能够嗅出它的脾气和信息和情感……在布拉甘萨酱菜厂,我担任监工,负责按照玛丽那巧妙的配方进行生产。但也有我特有的配方,多亏了我引流过后通气的鼻子,我在配制中能够加进我的回忆、梦想、观念,结果一开始大规模生产以后,凡是吃过它的人就会知道胡椒瓶在巴基斯坦起了什么作用,或者在桑德班斯丛林里会有什么感觉……无论你相信不相信,但这话一点都不假。架子上已经有了三十个瓶子,准备送出去让这个患有遗忘症的国家使用。 (在这些瓶子边上,还有一个空瓶子。) 应该经常不断地进行修改,别以为我对我所做的事情觉得满意了!我不满意的地方包括含有对我父亲的回忆的瓶子里面味道太辣了一些。而在歌手贾米拉(二十二号特殊配方)的那个爱情味道中又包含有某种暧昧不清的成分,这也许会使缺乏洞察力的人以为,我为了给这种乱伦的感情找借口,生生捏造出婴儿调包的故事。而在贴有“洗衣箱中的事件”的标签的瓶子里,又隐隐有一些不真实的成分——酱菜也提出了一些没有得到完整答案的问题,例如:萨里姆需要一次事故才能获得他的法力,这是为什么?大多数其他午夜的孩子都不需要……还有,在“全印广播电台”和其他的瓶子里,那些精心调制的味道当中有些不协调的成分:难道玛丽的坦白会使一个真正具有通灵术的人大为震惊吗?在对历史腌制的文本中,萨里姆有时候似乎知道得太少,有时候呢又似乎太多……是的,我应该不断地修改,不断地提高,但问题是既没有时间又没有精力了。我只好固执己见,这样交代:事情原本就是这样,我只是照实写下来罢了。 还有作料的问题。姜黄和土茴香气味十分复杂,葫芦巴气味清淡,何时用大剂量(何时用小剂量)的豆蔻,加入大蒜、加兰香、肉桂、芫荽、生姜等等之后取得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效果……更不用提有时候掉进一些污垢之后会形成一些特别的香味。(萨里姆已经不再一天到晚老想净化的事了。)在作料当中,我只能接受腌制过程中无法避免的歪曲了。归根到底,腌制就是使之不朽。鱼啊、蔬菜啊、水果啊浸泡在作料和醋当中,永远不会腐烂。一点儿变化,味道变得重了些肯定只是小事一桩,对吗?关键是使味道只在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但本质没变。尤其(在我三十瓶以及一个空瓶里)给予它形体——那就是说,给予它意义。(我已经提到我对荒唐无稽的担心。) 或许有一天,世界会品尝一下腌制的历史。对某些人来说,它们也许味道太重,它们的气味也许有点冲鼻子,也许会激得人眼泪直流。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说它们的味道完全货真价实,反映了真相……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它们仍是表示爱的举动。 一个空瓶……怎样结尾呢?是幸福的场面,玛丽坐在柚木摇椅里,带着一个刚刚会说话的儿子?还列出一系列的配方,每个瓶子上的标签写着各章的名字?或者气氛悲凉,沉浸在对贾米拉和婆婆帝甚至是对伊维·伯恩斯的回忆之中?或者写一写有法力的孩子……不过对有些人逃脱掉我是否高兴呢,或者可不可以写一写引流的解体作用所造成的悲剧呢?(因为分崩离析的根子就在引流,我被摧垮的不幸的身体上面和下面经过引流之后,便出现了裂缝,因为它渐渐干枯掉了。干透的身体终于在一生遭受的打击下垮掉了。这会儿吱吱嘎嘎地撕裂着,一股臭气从裂缝中发出来,这一定是死亡的气味。镇静啊,我必须尽可能长地不让自己失去控制。) 或者最后提出一些问题来:既然我发誓说我已经能够看出我手背上、沿着发际以及我脚趾之间全是裂纹,那么我怎么不流血呢?我身体内部是不是已经完全脱水空无一物腌制好了呢?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具木乃伊了呢? 或者说一说梦:因为就在昨夜“母亲大人”的鬼魂来到了我的梦境里,她透过中间开洞的床单上的那个窟窿朝我瞪眼,等我死去,这样她可以涕泪滂沱地哭上四十天……我呢,漂浮在我的躯壳外面,低头望着我自己那缩短了的形象,看见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侏儒,他曾经在镜子里显出宽慰的样子来。 不,那都不行,我要像我描写过去那样描写我的未来,我要以一个预言者的绝对的把握将它形诸笔墨。但是,未来是没法腌制起来放进瓶子里的。必须留一个空瓶子……所以无法腌制的原因,是事情还没有发生。那么是什么事呢?那就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三十二岁了。毫无疑问要举行婚礼,博多会在巴掌上和脚底涂上散沫花的图案,而且起一个新名字,或许就用纳西姆吧,以此来纪念“母亲大人”在一边观望的阴魂,窗外会放烟火,会有好多好多人,因为这是独立日,成千上万个人会拥到街上,克什米尔会等待着。我会在口袋里揣着火车票,会来一辆出租车,司机便是一个当年在先锋咖啡馆前梦想成为明星的乡下青年,我们会坐车一直往南往南往南,驶入到乱哄哄的人群当中,他们会用塞了颜料的气球互相扔来扔去,还会扔进汽车旋起的车窗里面,仿佛是在过洒红节一样。沿着霍恩比大道(曾经让一条狗死在那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眼望不到头,似乎世界上挤满了人,汽车再也没法前进了。我们只好下车,顾不上司机的梦想了,我们步行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对啦,博多和我会被人群冲开,我的“牛粪莲花”隔着波涛汹涌的人海朝我伸出手来,但她还是给淹没了,在数不清的人群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人群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两个三个,左边右边不断有人撞我,而吱吱嘎嘎的撕裂声达到了顶峰,我的躯体在尖声高叫,这样对待它,让它再也忍受不住了,但这时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们都在这里,我外公阿达姆同他的妻子纳西姆,艾利雅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和艾姆拉尔德,还有原先叫穆姆塔兹的阿米娜,还有后来变成卡西姆的纳迪尔,还有皮雅和尿床的扎法尔以及佐勒非卡尔将军,他们簇拥在我身边又推又搡又挤,裂缝在扩大,我的身体一片片往下掉,贾米拉也从修道院出来到了这个末日的现场。黑夜逐渐降临,已经降临了,响起了接近午夜的倒计时的嘀嗒嘀嗒声,烟火和星星,摔跤选手的纸板像,我明白我是永远不能去克什米尔的了,就像莫卧儿皇帝贾汗吉尔一样,我会嘴里念叨着克什米尔的名字而死去,没法见到那个快乐的山谷,人们去那里享受生活或是寻求死亡,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这当儿我瞧见了人群当中其他的人影,那个长着一双可以致人死命的膝盖的战斗英雄,他发现了我怎样篡夺了他与生俱来的权利,拼命从这个完全由熟悉的面孔组成的人群中向我挤来,那边三轮车夫拉希德和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臂挽臂,还有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挽着英俊的穆塔西姆;在另一面,也就是哈吉·阿里岛上陵墓那个方向,我看见了神话中的幽灵向我走来,黑色的幽灵,不过在它来到我身边时它的脸是绿色、眼睛是黑色的,它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左边是绿色的右边是黑色的,它的眼睛也就是那些寡妇的眼睛。湿婆和幽灵步步逼近,我听见黑夜中有人在说谎话,“你想要怎么样,你就会怎么样”,这个弥天大谎,这会儿也破裂了。萨里姆发生了裂变,我是孟买的炸弹,看我爆炸,在人群可怕的压力之下,骨头碎片四处乱飞,骨瘦如柴的人往下掉、往下掉,就像当年在贾利安瓦拉巴格发生的情况一样,但达厄准将似乎并不在场,也没有红药水,只有一个肢体的碎片飞到大街上,因为我曾经是这么多太多的人,人生与句法不同,可以有四种人称。最后,不知在什么地方,钟声响了,连响了十二下。 是的,他们会把我踩在脚底下,人群走过去,一个两个三个,一起有四亿五百零六个人,把我踩成了无声无息的尘埃,就像时候一到,他们也会踩在我的儿子(其实不是我生的)以及我儿子的儿子(其实不是他生的),还有我孙子的儿子(其实也不是他生的)身上,直到第一千零一代,直到一千零一个午夜给予他们可怕的本事,一千零一个孩子死去。因为午夜之子既要成为他们的时代的主人又要成为其牺牲品,他们要摈弃隐私,被成千上万个群众的消灭一切的旋涡所吸收,他们既不能安宁地活着也不能平静地死去,这一切正是午夜之子的特权以及对他们的诅咒。 [1] 火狱,阿拉伯文Jahannum的意译,伊斯兰教信奉的后世受苦、受磨难的地方。 [2] 俄式轮盘赌,指在左轮手枪中仅装一粒子弹,然后转动弹膛,举枪对准自己的头扣动扳机,结果是要么中弹要么虚惊一场。 [3] 巴西里得诺斯替派(Basilidan gnostics),是基督教诺斯替派主要代表之一,诺斯替原先为希腊-罗马世界的一秘传宗教,产生略早于基督教,后来吸收了基督教某些观念,但被基督教正统派视为异端。巴西里得生于亚历山大城,其教义杂糅基督教教义、亚里士多德学派和斯多葛派哲学而成。 [4] 洒红节(Holi),音译为好利节,印度的传统节日,每年二三月举行。教徒唱歌跳舞,跳篝火,向路过的人群洒红粉或者投掷水球。 [5] 这里指句法上只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